夕阳把灰蒙蒙的窗户给染上一层金,逐渐变成了一层红,就好像外面的世界都浸在血里似的,血红的世界在窗外往下沉,渐渐地就变成了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黑暗里头,摆好了功架,开始唱:
“一撒开天门,唵哑吽
二撒闭地府,吒唎吽吽唵哑吽
三撒并流神,唵哑吽
四撒四鬼路,吒唎吽吽唵哑吽”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有点理解为什么人家要叫我的小叔叔是戏疯子了。如果有人看到我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又扮又唱,估计也会把我当成疯子。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红花爹爹走,倒不是我真那么好心,而是有“人”在旁边看着,我实在是不自在。
好在红花爹爹的屋子在村子的尽头,前后左右都没人家,我在这里再怎么唱都不会有人听到。
我也不怕自己练放猖闹出多大动静来,惊扰到村子里的人。我的小叔叔说,起殇就是召鬼,放猖就是驱鬼,其实并不全对。我这几天才渐渐明白过来,能成为猖兵的都是凶死的人。那些路边野坟里的孤魂野鬼就算会被吸引过来,也成不了猖兵。这也是为什么邓老头要在孩儿岗附近教邓福星练放猖。这个村子离孩儿岗都有六十里远了,我估摸着就连邓老头都未必能把五猖给完整地召出来,我这个新手要是能召到一两个猖兵,这次放猖就算练成功了。
我这么想,也是自我安慰,好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一想到我现在是要把凶死的人从地底下召出来,我的心里就直发毛。我一边唱,一边就感到浑身发冷,尽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总觉得从脚底下有一股阴冷的雾气在慢慢地升起来,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就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窗户一般。
一阵风吹过,门框和窗框都一起来回晃动,咔咔作响。屋子里又冷了几分。
我的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土腥味。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邓福星的恐惧。他那时候身边有邓老头在,还有四个灵官替他护驾,我却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了。我小时候在古戏楼上,看到我的小叔叔吊嗓子,觉得有趣,就也跟着学,结果我小叔叔一个巴掌乎过来,叫我收声,他说我唱的调是准了,可我这嗓子跟破锣一样,听着比野猫叫春还闹心。这对我的打击很大,导致我从小就对自己的声音很没自信,说话都是跟蚊子叫似的不敢大声,后来我的变声期过了,声音倒是变好听了,这压低声音说话的习惯却已经改不过来了。这都要怨我的小叔叔。
但此时此刻,我为了替自己壮胆,故意扯大了嗓门,发出来的声音简直就跟我小时候一样,扯破锣似的撕心裂肺,说是狼哭鬼嚎也不为过。
一个闪电从天上劈下来,紧接着就是一个惊雷,炸得整个屋子都在哐啷哐啷地晃,我身后那张瘸腿桌子散了架,哗啦一声倒在地上。我跟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可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瞪直了。
因为就在那个闪电劈下来的一瞬间,我看到窗户外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孩儿岗上埋的那些兵,现在全都在红花爹爹的这个屋子外头站着。
又一个闪电劈过,我看到窗户上全都是手印。
那些尸兵不知道自己眼前透明的东西是玻璃,它们拼命地往前挤,把窗子给拍打着,想爬进屋里来。我先前听到窗户噼啪作响,还以为是雨点打在窗上,其实是尸兵在外面拍窗。
闪电中,我看到红花爹爹,还有好几个穿着村民衣服的人,都混在尸兵里头,也在拼命往前挤,我还看到了我小时候在河里陪我耍水的那几个“小伙伴”,我甚至还看到了一男一女,模样很像是我奶奶家里挂着的那张照片上我父母的样子,就站在窗外,在大雨里看着我。
闪电过后,屋里屋外又是漆黑一片,我听到拍打玻璃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我身后的门框开始咔啦咔啦地摇晃了起来。
冷汗沿着我的背脊往下流,我屏住呼吸站在黑暗中,不敢再唱下去了。
怎么会这样。我心里一片混乱。这里明明离孩儿岗足足有六十里,这些尸兵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还有我小时候的那几个“小伙伴”,还有我爸我妈,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到底是哪里唱得不对。我拼命回想着邓老头教邓福星唱的跳的那些,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出错了。
我还不知道,我现在停下来了,没有继续往下唱,才是犯了大错。
放猖当中是绝对不能停下来的,哪怕尸兵爬到身上了也不能停,一旦停了,就会倒猖,放猖的人来不及召出五猖,控不住猖兵,就要出大事了。
这个规矩,邓老头早就反复告诫过邓福星,但是我却完全不知道。
窗户外头的闪电疯了似的落下来,把大地照得一片雪亮。我看到窗户外面那些“人”的脸已经开始变了,嘴巴越张越大,下颌骨全部打开,把脸拉得极长,手臂也渐渐地拖下来,垂到了地上。它们已经渐渐地没有人样子了。
天上惊雷滚滚,就跟戏台上的锣鼓声一样响个不停。我身后的门板已经开裂了,一排腐烂的手从门缝里摸进来,摸索着门闩。
我的心怦怦直跳,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突然头皮猛地一阵剧痛,原来是小话皮子在我的头顶上,爪子扣进了我的头皮里。
小话皮子尖声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是《霸王别姬》里的唱段,我小叔叔是唱虞姬的,这段是楚霸王项羽的唱段,我小叔叔平时也会哼。我心想这小畜生现在唱这个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我现在被尸兵给包围了,四面楚歌,走投无路,要我学虞姬自刎,索性一死,看谁怕谁?
可我还不想死。我伸手去捂脑袋上的小话皮子,叫它闭嘴,可这次小话皮子学聪明了,往旁边一跳,躲开了我的手,我一连抓了几次都没有抓到这个小畜生。
小话皮子还在继续尖声尖气地唱着楚霸王的这段,一遍又一遍,唱得我脑壳疼。
这小畜生边唱还边在我脑袋上跳来跳去,用爪子拼命揪我的头发,刨我的头皮。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上回小话皮子学鹅叫,帮我引开五老爷的那些人。这个小畜生是我小叔叔训出来的,它知道要怎么帮我。
小话皮子不是要我学虞姬自刎,它是在教我学楚霸王。
西楚霸王项羽,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的小叔叔说过,项羽生前勇冠三军,除非他自刎,无人敢上前取他首级,就算死后也是鬼中的英雄霸王,震慑群鬼,号令阴兵,莫敢不从。
他还教给过我该怎么扮项羽。我的小叔叔说,楚霸王登场,先要起霸,这是一套固定的程式动作,是专门用来展现楚霸王在出征之前如何整盔束甲的雄霸气概,后来戏台上所有武将的起霸,都是从楚霸王的这套动作里学来的。
我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门外的尸兵还在门板上**,把门框撞得哐哐作响。但我已经镇定下来了。我在心里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小叔叔教给我的那套动作,气沉丹田,大吼一声:“哇呀呀呀呀——”
窗外雷电交加。
我开始起霸,提甲整冠,抬腿打衫,云手抬掌,抖旗跨马。
这一刻,我就是西楚霸王。
我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天上雷霆阵阵,似乎在为我怒,地上雨声淅淅,似乎在为我哭。
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再无声息。
我也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尸兵已经退到了屋外,远远地围成一个圈,一排排地在雨里站着,敬畏地看着我。
不管是人是鬼,是死是活,只要是兵,就得服我这个西楚霸王。
我的心里一阵得意。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看着小话皮子,小话皮子抖抖翅膀,重新站到我的头顶上,也不吱声,不再给我出主意了。
我看着那一排排尸兵,脑子一抽,神差鬼使地叫道:“立正!”
一排排尸兵同时双脚一靠,哗地一声,全部正面向我,肃穆而立。
我叫:“稍息!”
一排排尸兵同时双脚一叉,双手背在身后,等待着我接下来的命令。
我叫:“向右转!”
一排排尸兵同时一个转身,面朝右边。
我叫:“正步走!”
一排排尸兵开始踢腿迈正步。
原来放猖也没什么难的么,我心想,看邓福星控制几个猖兵还搞得那么辛苦,这事其实很简单么。
我玩得兴起,一会儿叫“向左转”,一会儿叫“向右转”,一会儿让尸兵蹲马步,一会儿让尸兵蛇形跑,把我记得的军训里的那套全都给搬了出来,尸兵听话得很,全都乖乖照做,比我军训的时候要老实多了。
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新的口令了,就挥了挥手,喊道:“解散!”
尸兵们经过一个晚上的操练,已经很有纪律了,齐齐向我敬了个礼,这才呼啦啦地散开来,消失在磅礴的大雨中。
我一个人站在屋里,松懈下来,才感到浑身肌肉酸痛,嗓子更是疼得要冒烟似的。我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刚想出门去找水喝,门板就自动哗啦一声倒了下来。
邓老头站在门外,惊恐地把我给看着,说:“你刚才都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