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连戏这个东西,不少人应该都听说过。它是从唐朝一个名叫“目连救母”的讲经故事演变过来的,大致上讲的就是有个叫目连的人,他母亲犯了错,被打入阴司地狱,这个人如何进入阴司地狱,经历种种考验,最后把他母亲给救出来的事。
这个戏之所以是非常出名的鬼戏,一方面是这个戏讲的是活人进入阴司地狱,遇到各种厉鬼,演起来很是阴森,另一方面是这个戏其实是个丧戏,就跟我们这儿的神戏(就是我最前面说的阳戏)一样,是专门在守丧出殡时候演的戏,起的是个驱邪超度的作用。很多地方有人死得特别凶,或者遇到火灾、瘟疫、水患之类的,一下子死了很多人,除了请道士和尚念经之外,还要再请一个目连戏班子,连演七天七夜。
不过我的小叔叔告诉我,目连之所以被叫作鬼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演这个戏的不一定是人,很有可能是鬼。
我的小叔叔说,你仔细去看,目连戏一演就是好几天,里面各式各样的角色特别多,但一个目连戏班子的人却很少,往往一个戏班子加上乐师不会超过十个人,而且通常一个戏班子都是姓同一个姓的。毕竟死人这种事不是天天遇得上,目连戏班子不像别的戏班子可以天天开张,人多了那是根本养不过来的。
你要是问他们那么点人,怎么能演出台上那么多角色来,他们会跟你说他们是一个人轮换着演好几个角色,但你要是仔细去数,就会发现戏台上同时出现的角色会远远超过这个戏班子的人数,这时在台上演的就不全是人,而是有鬼混在里面了。
这也是为什么演目连戏的规矩特别多。目连戏演起来叫两头红,就是不管演几天,必须在落日的时候开始演,在日出的时候结束,而且演的过程当中,演员是不吃不喝,也不能跟人说话的,所有角色除了观音、财神都必须戴面,这都是为了方便掩饰戏台上的那些鬼。演目连戏之前要起殇,说是招魂,其实就是召鬼;要放猖,是为了避免召来特别凶的鬼,不听戏班子使唤,不肯好好演戏,在台上捣乱,甚至闹出祸事来。
不过我小叔叔说,那都是过去了,现在的目连戏班子,很多都已经没本事起殇、放猖了,只会做做样子。但要是我遇到了真正的目连戏班子,尤其是梅山那边唱苦目连的戏班子,就必须要小心了,他们起殇、放猖的本事很厉害,可以让死人开口,活人受罪,得罪了他们,就不得不破财消灾了。
我前面说过,我们这儿在丧事上演的是神戏,不是鬼戏,所以很少有演目连戏的班子。我小时候只见到过一次演目连戏的,是跟我奶奶去县城的时候,有家人家演白头戏(我们这儿的一种习俗,有女儿嫁出去之后在婆家受委屈自尽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娘家人为了给女儿出气,就逼婆家出钱在家门口演白头戏,这个白头戏的意思就是戏台戏柱必须用白绫白布裹起来,戏台前后还要用百尺白布做两个大绣球挂起来,一方面是让婆家破财,另一方面是让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个婆家恶,不好嫁),大概是这家娘家人实在气不过,要告诉别人自家女儿死得冤,特地从外地请了个目连戏班子过来,唱的就是梅山苦目连,唱了两天两夜。我当时也凑热闹跑去看,不过只看到放猖就被人赶出来了,说后面的戏是小孩不能看的。
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刻,一方面是因为五猖放出来的样子很吓人,还有就是我后来听说那个死掉的媳妇真的从棺材里坐起来开口说话了,说她生不出男娃,她婆婆如何帮着她男人故意虐待她,逼她去死,好讨新媳妇,说完就一直在棺材里坐着哭,眼睛里流血泪,她男人一家不停磕头也不肯躺回去,一直到第三天日出,苦目连唱完了,才咕咚一声倒回棺材里。那家的婆婆不久之后就得了偏瘫,半身不遂,那家人被人指点,才想到去求戏班子收猖,但戏班子早就走得没踪影了。这个是真事。我读县中的时候,那家的婆婆还活着,身体萎缩成一个小孩一样大小,被人抱出来放在门口的一个椅子上晒太阳,我每次经过那条路都又害怕又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五个脸壳子,就知道那些人是演目连戏的班子了。因为那五个脸壳子,就是我小时候看到的五猖(有的地方也叫五通神)。
难怪刚才我在戏台上能够看到三十年前那个骷髅班子是怎么活活被火烧死的。我心想,目连是唐朝传下来的鬼戏,戏文里有很多唱词本身就是拉魂召鬼、化煞超度的古咒,只是到了明朝被不入流的文人动过手脚,加了好多曲牌进去填词,反而把那些咒文都给丢了,传下来的不多,传到今天的就更少了。
按照我小叔叔的说法,现在很多地方的目连戏班子说是能连演七天,其实都是混了其他乱七八糟的戏文在里头凑数,把《西游记》什么的混着演,起殇、放猖的手艺也都丢了。倒是道士那里还保留了一些从目连戏里学去的东西。
我也是运气好,遇到了这个目连戏班子,唱的是苦目连,是最老的目连戏。这些人起殇、放猖的手艺都还在,难怪那老头敢夸口说,是千山头的道士学他们,不是他们学千山头的道士。
我有些后悔刚才没有仔细去听他们在唱啥了。
我要是学会了他们唱的这个戏,能起殇、放猖,对付五老爷他们的把握就多一点。
五老爷身边那个白师爷太厉害了,他光是会召蛇这一招,我就没法跟他斗,天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我现在身上只有小叔叔留给我的这块表,叫我能勉强分辨阴阳,其他本事一点没有。就算我现在能甩掉守在村口的那些人,去县城的这一路上不知还有多少人在守着,我不信五老爷在县城里没有人。
在古戏楼上,还有我小时候的那些“小伙伴”帮我,现在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哪怕我真的能靠自己一路走到县城,找到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对上白师爷,我也一点胜算都没有。别说他们要戏箱子,就算要我的命,我也只能乖乖交出来。
我想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得学本事。第二,我得找帮手。
比起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倒要好办得多。我只要能到县城,我就有帮手了。
可这本事却不是那么好学的。
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恨透了我的小叔叔。他应该是个有很大本事的人,不然那些大人物不会坐着大红旗来请他去唱戏,他失踪之后,五老爷也不会处心积虑来找他留下的戏谱。但他偏偏什么也没教给过我,光给我留下块破表,他自己宁可憋屈在一个破村子里当戏疯子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拖累我?
他倒是想我做个正常人。可他怎么不想想,我有他这么个做叔叔的,给我留下一屁股烂事,让我当个屁本事没有的正常人,那不是要害死我?
反正我当正常人也当不好,一样是被人看不起,还不如当个怪器(怪胎)。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当怪器的滋味。
我第二天就跟着这个目连戏班子出了村。他们看我可怜,最后勉强同意让我躲在车上。老头还把吊吊的白箭衣给我披在身上,好叫狗子闻不出我身上的味道。那是个勃勃车(一种烧柴油的三轮车),车上挤满了东西,这个戏班子的全部家当都在这个车上了,连个巴掌大的空都找不出来。老头千叮万嘱,戏箱子上不能坐人,我只能勉强用两只脚轮换站着。一出了村,看不到五老爷的那些人之后,我就下来帮他们一起推车。勃勃车的发动机没力气,路上只要有点坑洼就过不去了。
我跟着这个戏班子的目的,一来是因为他们也是往县城方向去的,我混在里头好避开五老爷的耳目,二来我是想趁他们开戏的时候,在底下偷偷跟着学本事。
可没想到戏班子出了盐皂村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戏。
其实道理也简单,都已经一九九五年了,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收音机了,就算是农村每个月也都有放映队来放电影,不是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谁还专门花钱去听草台班子的戏?别看我小叔叔当年在县剧团当角儿有多神气,他现在就算眼睛没瞎,还能继续唱戏,也没人会像过去那么捧着他,把他当回事儿了。
偏偏这个戏班子还是个专门唱目连戏的。他们虽然也能唱点其他的戏,像是《黄金印》《大红袍》之类的,但一般人办喜宴,谁会乐意请一个专唱鬼戏的班子?至于做白事的,一来我们这儿丧事上都是唱神戏的,不作兴唱鬼戏,二来这个戏班子的运气也是很不好,最近太平得很,都没听说附近有人要办丧事请戏班子的。
好在戏班子还有一个赚钱的法子。他们到了一个村子,先把勃勃车上的东西全部卸下来,把车上的凉棚给撑起来,扎上红绸,就变成了一个小戏台,然后他们跟村子里买一只公鸡,就一边开着勃勃车在村里转,一边在车上演《观音得道》,观音童子在车上,神官乐师一路跟着车子走,敲锣打鼓,边走边唱,倒也能吸引不少人出来看热闹,最后演到**处,扮神官的一刀砍断鸡脖子,把血淋在黄符纸上,开始卖开光神符,一块钱一张,一天也总能卖出去个十几二十张的,算是赚个伙食费。
我混在戏班子里头,也戴个脸壳子,跟在车旁演个跑龙套的神官充场面。
到了晚上,戏班子就在村里找几户人家吃饭借住,运气好的时候,遇到喜欢听戏的老人家,只要给唱上几段,吃饭都不肯收钱。
但这一天戏班子的运气很不好。先是白天演《观音得道》的遇到了几个赖子来生事,想诈钱。他们把车上卸下来的戏箱子给搬走藏起来了,要戏班子花钱才肯给搬回来。戏班子跟他们理论,村民就围着看热闹,突然一个赖子跑过来说了几句什么,其余赖子神色就有些惊慌,连要钱都顾不上了,直接说了戏箱子藏在哪儿哪儿就跑了。
戏班子还以为是好事,结果没过多久,就有买了开光神符的陆续来找他们退钱,也不说为什么。起先戏班子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连事先说好村里给借住的几户人家都不给住了,戏班子就急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户人家的小孩说出来了,说,你们是鬼戏班,会放猖害人的。那户人家的大人立马抬手给了小孩一个嘴巴子,叫他不得胡说八道,又跟戏班子连声道歉,态度很客气,但是不让戏班子在村里住下过夜的意思也很坚决。
戏班子才知道是那几个赖子打开过戏箱子,看到了五猖的脸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