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猖,说起来是一件很邪门的事。
放猖的猖,就是五猖,据说是阴间的五个鬼将,专掌阴司五方五路阴兵的。
我小时候在县城里看到的目连戏,开头就是放猖。我印象里是先有一个人在戏台上又唱又跳,唱的曲调和跳的动作都很古怪,戏台后面就不断地敲锣,这时太阳已经渐渐下山了,戏台前面烧着香,点的是三盏烧铜丝的油灯,烧出来的火是绿的,照得戏台也是绿幽幽的,烟雾袅绕。我看到烟里有很多人影子在戏台上爬来爬去,就跟我奶奶说:“戏台上有好多人哇。”
我奶奶听了,一把捂住我的嘴巴。但是旁边的人已经听到了,都说:“阴兵出来了,这个小孩看到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我奶奶阴兵是什么,就看到烟雾里突然冲出来一张靛青色的脸,四颗獠牙露在外面,猛地对我张开嘴,喷出一口火焰。
我吓得大哭起来。我奶奶赶紧把我抱到一边。我远远看到戏台上的五猖,身上穿着铠甲,肩上插着金翎,脸上戴着赤、青、黄、黑、白五种颜色的脸壳子,样子都很狰狞,在满是烟雾的戏台上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从嘴里喷出各种颜色的火来,还不断摇晃手里拿着的响叉(一种顶上套了铁环的铁叉),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跟台后的锣鼓声混在一起,听得人透不过气来。
五猖跑了一阵之后,就跑到台下来,在戏台前面站成一排。据说他们要从第一场戏站到最后一场戏,目连戏演几天他们就要站几天,当中不能吃喝也不能说话。我看到五猖跑下台的时候就被我奶奶给抱走了,后面的戏不让看了,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再后来我就听说很多人都在说,放猖把那家人家的恶婆婆给放倒了。
我那时候还小,去问我的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奶奶不肯说,我就去问小叔叔。我的小叔叔说,放猖其实是一种驱邪的法子,五猖带的阴兵(有些地方叫猖兵)放出来之后,就会去每一户人家拉魂,把那些躲在人家里的小鬼都拉出来,拉去当阴兵。但是五猖是被人放出来的,就会听人驱使,如果放猖的人有坏心,让猖兵去拉活人的魂,那就是害人了。
小叔叔说,那个戏班子应该是看那家婆婆太恶,为了惩治她,就让猖兵把她的魂给拉走了。他们是好心,要帮那个被逼死的媳妇出气。但有些坏心的戏班子趁着唱戏的机会,放猖去拉活人的魂,却是为了讹钱,不给钱不收猖。活人没了魂就会生病,就跟那个婆婆一样,身体动不了,神志不清,怎么治也治不好,家里人就只好去求戏班子收猖,遇到坏心的戏班子就会漫天要价,甚至提出一些很过分的要求。
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一提到放猖,都很忌讳。
那几个赖子一看到戏箱子里的五猖脸壳子,就赶紧把戏箱子给交出来了。他们是怕得罪了戏班子,放猖来拉他们的魂。那几户人家态度虽然客气,但坚决不让戏班子在村里住下,而且连神符都给退了,也是怕戏班子会在村子里放猖讹钱。
我弄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村的人要赶戏班子走,心里就有些生气。心想这不是欲加之罪吗?人家会放猖,又不代表人家要害你,要是这个戏班子是靠放猖讹钱的,何必还那么辛苦去演什么观音得道,演一场还得赔上一只活鸡?
村里来了不少人,也不靠近,就远远地把戏班子的勃勃车给围着。一个像是村干部的人出来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都散了,散了!”
又对戏班子说:“你们别想在这里搞事,也别想拿你们的那套来威胁人,我信马列思想,不吃你们那套。你们趁早走,还能找个地方住。”
我一听,这不是扯白吗?农村不比城镇,还有招待所住。这是在山里,出了村就是荒郊野岭。这些人不让我们在村里过夜,我们就根本没得地方住了。我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心里着急,看着这些人赶瘟神一样的嘴脸,就忍不住要跟他们理论起来。
倒是戏班子的人都很淡定,或许是这种事他们遇见得多了,已经习惯了,倒都反过来劝我算了。老头指挥人把戏箱子什么的搬到勃勃车上。村里的人看到戏班子要走了,脸上的表情都松快了不少,但还是不放心,跟防贼似的,站在家门口把我们给远远地望着,一直望到我们出村,还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嘴里叽叽咕咕。
出村之后都是土路,天色暗了看不清,勃勃车很难走。过了马桥,再往前就是孩儿岗了。那是个乱葬岗,太平天国打仗,新中国成立前山里闹匪,几个匪帮火拼,死了的人都是埋在这个山坳里的,因为那个年头常有当娘的来死人堆里翻找自家儿子,那边山里的乌鸦叫起来都是“儿哇,儿哇”的,所以叫作孩儿岗。
戏班子过了马桥之后就不走了,找了块避风的地方,老样子用塑料布围了个棚子,就打算过夜了。
我这几天跟戏班子混得熟了,知道他们是从梅山那边过来的,戏班子里的人基本上都姓邓,老头叫邓五丰,算是班主,那个拿衣服给我穿的年轻人叫邓福星,是老头的儿子。扮观音的是戏班子里唯一的女人,叫邓六月,是老头的亲妹妹,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我头回看到她卸了妆的老脸简直吓一跳,跟台上那个俊俏的观音完全就是两个人。那个扮童子的其实是个侏儒,是她的伙计(没结婚但在一起搭伴过日子的男女)。还有一个叫邓八尺的琴师,是老头的弟弟,今年过五十岁,是戏班子里除了邓福星之外,年纪最小的一个了。
戏班子生火烧水。邓六月做饭,给演观音得道时割脖子放血的死鸡褪毛。邓老头走过去,把锅子揭开看了一眼,又从袋子里多抓一把米进去,说:“多一张嘴吃饭,不兴叫人饿着。”
我听了心里一暖。
几个男人围着火抽烟。邓福星比我小两岁,长得很是白净,说话也斯文,听说我是大学生,还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就一直找我聊天,问我有没有去过天安门。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离家最远就是去安化念中学那会儿,后来没考上大学,就回家了。邓老头晚年得子,把他疼爱得很,不叫他跟着戏班子学戏,也不许他出去打工,叫他只管读书,重新再考。这次跟戏班子出来,还是他求着老头的。
邓福星说:“要不是拐子心思不在学戏上,我爹这次还不肯带我出来啰。”
我才知道原来在盐皂村跑掉的那个邓拐子是邓福星的堂哥。老头想把本事传给邓拐子,但是邓拐子嫌苦,赚不到钱,一直不情不愿的,那回让他跳吊吊,他原本就不乐意,跟老头争了几句,一生气就索性跑了,留了个字条,据说去打工了。
我心想这也正常,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哪个想学唱戏的,尤其还是目连戏。
邓老头说:“我今年六十八岁,邓家的苦目连要断在我手里了。”
邓福星说:“爹,我跟你学么。”
邓老头说:“你好好念你的书。”
邓福星说:“我不是那块料,都考了三年了还没考上。”
邓老头说:“你也不是学这个的料。你不比拐子,你学我的本事是要吃苦的。”
邓福星说:“爹,我不怕苦。”
邓老头说:“你还不如他适合,他能看见的东西你看不见。”
邓福星看到老头指着我,吃了一惊,看着我,眼神居然有些嫉恨。
我低下头去,摆弄手腕上的大罗马表,避开邓福星的视线,走到了一旁去。
邓福星压低声音说:“爹,你的本事又不传外人。”
邓老头说:“那倒是。”
邓福星说:“那你就教我呗。”
邓老头说:“你真想入这个行当?苦目连不比别的戏,别人有事请你去唱戏的时候殷勤,没事的时候见到你就绕道走,把你当瘟神一样躲着,你愿意?”
邓福星说:“那是他们怕你的本事。我就要学这个本事。再说了……”
邓福星看了我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听不见他说什么,只听见邓老头最后叹了口气,说:“那个事没个准的,倒是你,学了就不能后悔了。”
邓福星看老头答应了,脸上高兴得很,也不再找我说话了,吃完饭之后,就早早地睡了。
我也学着戏班子的人,进了棚子之后拿块塑料布把自己给紧紧地裹住,和衣躺在泥地上。棚子没有顶,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星,冷风一吹,塑料布就哗啦哗啦地响,吵得很。戏班子的人倒是习惯,很快就都睡着了,就连邓福星都打起了鼾。
我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我过去一直觉得自己过得苦,没想到世上还有人比我更苦。可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个戏班子的日子过得那么苦,为什么邓福星还想是一心学戏?我跟着这个戏班子,想偷偷学本事,是想要对付五老爷和白师爷,邓福星求着他爹学本事,又是图啥?难道他是想学会了放猖好去害人讹钱?可我跟他说了几天的话,觉得他也不像是有这种坏心眼的人。
算了算了,我连自己的事都没琢磨清楚,还去琢磨别人的事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到下半夜,被小话皮子刨我头皮给刨醒过来。
这小畜生的翅膀已经养好了,不肯再吃我喂它的米,我就放它自己去找吃的。起先我还拿绳子拴着它,后来看它已经把我脑袋当成了窝,自己会回来,我也就不拴它了。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飞回来的。
我怕小话皮子兴起,半夜里来一段《贵妃醉酒》,把戏班子的人都给吵醒了,就连忙支起身子,一把捂住脑袋,把小话皮子给捏在手心里,却见棚子里静悄悄的,连打鼾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几块扔在地上的塑料布卷成一团,哗哗作响。
我猛地坐起身来,棚子里除了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整个戏班子的人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