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安只做了直播预告,大概深夜十二点开始复仇直播。
距离直播开始还有十几个小时,蒋夜莺在这段时间想和胡离待在一起,就两个人,没人打扰。
警队里的师兄弟对此心照不宣,纷纷关了机,挤眉弄眼:“夜莺师妹好好地玩,我们晚上见。”
话语里,除却玩笑的意味,更多是遗憾与叹息。
家里几天没住人,弥漫着木板的潮气。胡离进门开窗通风,刚拉开窗户,蒋夜莺就从身后抱住了他,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与空隙。
胡离不解,语调温柔,轻声问她:“怎么了?”
“只是想小叔叔了,几天不见,小叔叔腹肌轮廓好像又深了,让我有点把持不住。”蒋夜莺将脸埋在他的脊背处,闷声闷气地说。她眼眶发热,不知自己在难过什么。
可能是怕这次一去不回吧?可她必定要去,她想查明真相,也不想让自己一直处于风头浪尖,让人戳着脊背过活。她不想小叔叔和她在一起,被人议论纷纷,被那些暗地里的声音折磨。蒋夜莺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好的小叔叔,她的小叔叔,毋庸置喙。
蒋夜莺紧紧咬唇,企图用痛楚来抑制即将滚落的眼泪。她指尖发抖,一点一点拧开胡离衬衫的纽扣,手指顺进衣服里,触碰他温热的身体,在一寸寸肌肤上游走。
胡离懂了,他将窗帘拉上。屋内变得一片漆黑,连人脸都看不清。
蒋夜莺的眼泪,就在这时候落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胡离转身,指尖温柔地掖去她眼角湿润,风轻云淡道:“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女孩子主动。”
他在很久很久之前提过一次,小姑娘不能孟浪,这是他该做的事情。蒋夜莺无需再走那九十九步,他说了爱,便会一步步靠近她。
胡离将自己的上衣解开,纤长的指尖探入领结处,深深嵌入……随即指尖翻动、撕扯,具有痞气地拉开深色领带,姿态性感。
他将蒋夜莺抱到怀里,搂到**,吻住了她。
男人的唇总是冰冷,也有薄情的说法。可小叔叔不一样,他不会辜负她,爱一个人便是一生。
蒋夜莺想哭,唇瓣都在颤抖,她小心翼翼咬住胡离的下唇,轻轻舔舐。
胡离反客为主,还是不满这点浅显的纠缠。他探指,将蒋夜莺的下颚制住,吮吸她的唇,用长舌刮撩她的唇腔内壁,逐渐深入,与之辗转,津液交融。
蒋夜莺觉得热,整个人宛如熔炉,腹中不断添柴燃烧,烧得昏天黑地,教人辨别不清白天黑夜。
她只觉得难受,又憋又闷,气喘吁吁。刚吸入的气,被胡离折腾一番,又急匆匆吐出来,来往几次,快要窒息。
胡离抚摸蒋夜莺光滑的肩头,从锁骨处轻吻,一路顺到耳廓,含住她的耳垂,低语:“怕吗?”
蒋夜莺摇摇头,她睁开眼,借着一点光看胡离——这应该就是最真实的小叔叔了,他的眼眶潮红,眼神不算温柔,带着野心勃勃的侵占欲,支配她的身体。
蒋夜莺不怕这样的小叔叔,相反,她深爱他。
一个吻就能领男人动情至此地步,她感到骄傲。
蒋夜莺主动蹭了蹭胡离,听他若隐若现的闷哼,妖精一般笑说:“我最喜欢小叔叔了,所以小叔叔做什么都好,我都不怕。”
有了这句承诺,胡离就有了底气。他不再惯着蒋夜莺,顺从本心,为所欲为。胡离这番动作,虽肆意妄为,却依旧持有理性,稍稍收敛分寸,不至于让蒋夜莺承受不住。
就这样弄了不知多久,蒋夜莺腰酸背痛起身。
每走一步,蒋夜莺就觉得自己周身像是散架一样,难以言喻的痛楚将她淹没,大腿两侧如针扎一般刺疼。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都得躺下休息了,偏偏她逞强,不想浪费一分一秒。
她总觉得,今夜珍贵,错过了便是永远。
蒋夜莺打开电脑,挑选了一部恐怖片。她和胡离像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一对情侣那般,坐在床头,被子盖到腰间,依偎着看电影。
她的小叔叔很温柔,遇到恐怖画面,会抬起手,挡住她的眼睛。引起不适的画面也会提前预警,像照顾毫无自理能力的孩子一样,将她照顾得面面俱到。
蒋夜莺害怕了,便侧头看胡离。
她的小叔叔就在旁边,离她这么近,近在咫尺。
胡离的眼瞳并非纯黑,有些灰,如同往事被燃烧成粉屑,尘埃积累其中,随意一翻动,便是一坛经年往事,越酿越浓。
蒋夜莺看得有些痴迷,嘴角勾起一寸寸笑容。
“还笑,电影不怕吗?”
胡离瞥她一眼,眼风扫过,细长眼睫,蝴蝶振翅似的,微微一颤。
“有小叔叔在,所以不怕。”蒋夜莺有很多话想和胡离说,可话到唇边,又变成了无话可说。
胡离低头,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吮吸过她的唇瓣,勾勒过她的嘴角,与她的丁香小舌纠缠在一处,抵死温柔。
他们说不清在怕什么,说不清在悔恨什么,说不清畏惧错过什么。只是缠绵过一瞬便是一生,温存过一秒便是一世,无比珍惜,亦无比依恋。
这晚,胡离与蒋夜莺做尽了情人间该做的事。
相处时光总短暂,离别岁月总漫长。
不一会儿,留给蒋夜莺的时间就到了。
她看了一眼闹钟,已经晚上九点了,得去警队集合。之后会遇到什么事情尚且不知,但她不希望再带上胡离了。
“小叔叔在家里等我,好不好?”蒋夜莺不抱希望地问。
没料到,胡离意外的好说话,答了一字:“好。”
“小叔叔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
“一路小心,记得回家。”他懂,都懂。然而,胡离不是仗着自己喜欢,就折断蒋夜莺的翅膀,囚禁在笼子里,叫她不再翱翔。
“好。”蒋夜莺又想哭了。
“这是最后一次,记得回来。对了,你知道我会怎么对待喜欢的鸽子吗?我会给它一次飞翔的机会,如果它不肯走,那么我就会剪短它的羽毛,让它再也不能逃跑。”胡离的意思很明显了,给了蒋夜莺最后一次机会,事成之后,她不许再做危险的事情,这一生都只能待在他的身边。
蒋夜莺微笑,关上门,临走前,说:“小叔叔对自己太没自信了,或许鸽子也很喜欢你精心布置的家,比外界的世界更美好。”
“快走,不然我会改变主意。”
“小叔叔,再见。”
胡离背对蒋夜莺,紧握的手掌总算松开了。他心甘情愿放小姑娘走,以这种方式。
如果这次蒋夜莺能毫发无损回来,那她一定会马上和小叔叔领证,成为胡太太。
蒋夜莺来到警局的时候,桌上摆了警服还有防弹衣。
她领兄弟们的情,到更衣室换上制服,再回到与谢淮安联系的审讯室。
谢淮安开的是视频通话,要求记者将这一切录制再转播出去,所以一侧还摆着摄像头,全程盯着蒋夜莺的脸。
很快,视频画面就连接上了。
谢淮安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像是老友见面寒暄。这间屋子不大,墙边绑着一个人,看样子是安父。他被随意丢在角落里,像是一件不起眼的物品。
蒋夜莺打量了一下房间,里面的物件不多,左边墙上挂着一幅画像,她让同事帮忙截图保存。视频通话背景声好像有雨,可以看看天气预报,现在哪个大区在下雨。
“在看什么?在猜我住哪里吗?我可是为了你,特意收拾了一番。”谢淮安这样说,意思是信息不能全信,万一是他刻意为之,误导蒋夜莺。
但现在她走投无路,不信也得信,总要试试看。
蒋夜莺没回话,瞥了一眼左侧,已经有技术人员在联系人,调查谢淮安的IP地址。申请批过,联系网络运营商之类的事情,满打满算也要三四个小时,在此期间,全靠蒋夜莺以一己之力拖住谢淮安。
“我今天,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谢淮安穿着西装,将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像是第一次面试的毕业生一样,双手摆在膝间,局促不安。
“聊什么?”蒋夜莺的语气不凶,很平静。
“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你还记得吗?”他抿唇,青涩地笑。
蒋夜莺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和你说过,我住在你家对面,你还有印象吗?大概是上小学的时候吧,我和我妈妈住在那里。我从小没和我爸生活在一起,我妈没文凭,就靠一张长得好看的脸过活,某天晚上,她醉酒,陪了一名大主顾,就这样怀孕了。我妈没有告诉过那个男人,自己心疼孩子,就生下来。我想,既然我是不被祝福的人,为什么要让我诞生?我从小就被我妈抚养长大,没见过爸爸,更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大概是小学的时候,家里维持不了生计了,我妈又想入那个烟酒场,无奈之下,打算抛弃我。她再次联系了那个男人,说自己会离开,但是想让他带我走,让我认祖归宗,血脉不要留在外头。男人答应了,说在三月来接我。如果知道他把我当成是物件,在利益驱使下,也能随意放弃我,甚至是杀了我。那么,给我再好的物质生活,我都不会跟他走。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下午,一如往常一样,我被骂是没爸的孩子,跟隔壁卖海鲜的小儿子起了冲突,大打出手。是你路过,说会告诉他爸,他才逃跑的。实际上,当时我完全有借口反驳,我有父亲,并不是没爸的孩子,即使代价是,我失去了我妈。”谢淮安笑了一声,道:“所以,你都不记得了吗?”
十几年前的事情,蒋夜莺饶是记性好,记忆也很模糊暧昧,隐约发生过这件事,又隐约没有发生过。
谢淮安的脸色不好看了,他被蒋夜莺沉默不语的态度激怒,厉声吼起来:“所以,你也忘记我们的约定了?!”
蒋夜莺愣了几秒,大脑当机——约定?
她和谢淮安有过约定吗?凝神细想很久,的确有一个记忆碎片令人在意。好像是她背着书包往前走,身后有人追上来。那时候风声很大,对方一直在喊,蒋夜莺为了阻止他跟着,敷衍地答:“知道了,知道了。”
那个人究竟说了什么呢?蒋夜莺毫无印象。
谢淮安抿唇,掩面,低语:“我说过,我会变成能够保护你的大人,不会再有那么丢人的时候。我记得你叫蒋夜莺,记得谁伤害过你,也记得长大以后去找你。当我看到你和伤害过你的胡离在一起时,我很愤怒。他是个伪君子,而你无视约定,和他在一起了。你辜负我的一番好意,我一边想让你吃到教训,一边又想让你回心转意。如果不是爱你的话,我怎么会杀了蔡闻?她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
按照他这样说,那一切都讲得通了。
谢淮安选中蒋夜莺,不止是出于爱,也有报复性质。他沉醉自己演绎出的深情男子身份里,全心全意诠释这个角色,是个实打实的演员,至少蒋夜莺是这么认为的。
蒋夜莺撇了撇嘴,所以今晚她要听一晚上的悲情故事吗?心底还是不屑一顾,她完全不感兴趣。
谢淮安皱眉,解开西装外套,说:“你不喜欢我?”
“不喜欢,我喜欢小叔叔。”
“他有什么好?”
“人好,脸好,性格也好。”
“你就不能喜欢我?”
“不能,爱是分先来后到的。”
谢淮安也学会了耍无赖:“这个,我不管。你如果想救他,你就来我身边。”
这个他,是指安父。
蒋夜莺的确得救他,这是她身为警察的义务。身为胡离的家属,那应该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沾这些事儿。
小叔叔还在等她回家,所以不能出事。
蒋夜莺问:“你手上有枪?”
谢淮安微笑:“对呀,之前偷的。”
“那你会朝我开枪吗?”
“如果我必死无疑,那么我会。”这些对话听起来像是小孩子的口吻,但也是谢淮安刻意为之。
话都说明白了,他要的就是蒋夜莺一起赴死。
“那么,我们步入正题吧。”谢淮安在屏幕前展现枪支,他将警枪上膛,摆在桌上,说:“你们有六个小时的时间,这六个小时内,我都不会朝他开枪。六小时以后,他会死。所以,来找我吧,蒋夜莺,就你一个人。不要违反规定,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蒋夜莺点头,她将房间截图下来,用圆珠笔圈上那幅画,说:“我要找这幅画,你们帮我。对了,下雨的城市都有哪些?”
有人回答:“磊山区下了一晚的暴雨,别的区都是多云天气。”
“死马当活马医,目标锁定磊山区,联系那边的警力,随时待命。”
“是!”
蒋夜莺将那副画临摹下来,是油画,风景画,极有可能是写生图。意思就是,这个场景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杜撰。那么,可以找到画这幅画的画家吗?
图上,有一排房子,左侧是枫树林,红的黄的,到处都是四散的叶子,是秋季所作。
这时,有师弟说:“这个地方我知道!”
“什么?”蒋夜莺惊讶。
“后面那个山是四指山,你看轮廓,像是四根指头。这是磊山区的四指旅游区,能看得出来,这是山脚下的图。”
蒋夜莺打算连夜跑到磊山区去,她将视频通话转接到手机上,一路和谢淮安聊天,一路坐车去磊山区。
蒋夜莺很平静,她端起咖啡,缓慢啜饮。她想要自己迅速适应环境,可心底依旧不安。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和杀人犯视频,一侧还有跟着录制的记者,全国人民都在盯着她,甚至是坐在电视机前坐立不安的小叔叔。
她得表现好,保持微笑。所有人都在等蒋夜莺救出安父,塑造英雄形象。
等他们来到旅游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旅游区外堵着一群旅客,他们都是在熬夜看案件的网络直播。
在此之前,他们早就找了一番这里的旅店,搜房搜人,然而没有谢淮安的踪迹。
下雨声以及画像都表明他就藏身此处……不,也不对,他的画是这里,但不代表他人就在这里。
就在这时,旅游区的工作人员突然说:“画这幅画的人,我认识。三个月前,他在这里取景写生,住了足足有一个月。”
蒋夜莺大喜过望,说:“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有,客户信息我都留着。”
蒋夜莺给那名画家打了个电话,询问起这幅画的去向。
对方说,被一家旅店老板买走了,旅店的名字是四舍。
找到了,就是这个。
蒋夜莺咬紧下唇,但很快,她又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这样简单就找到了藏身之所,那么谢淮安所行的意义何在呢?
对了,还有这种可能!
她浑身冰冷,此刻如坠冰窖。蒋夜莺反应过来谢淮安要做的事情,只觉得心底发寒。
蒋夜莺古怪地望向视频,脸上一片痛苦的神色:“我找到你了。”
谢淮安微笑:“那么,快来找我吧?还有一个小时哦。”
仅仅半个小时,蒋夜莺就抵达四舍旅店了。警方早把这里封锁住,闲杂人等都不许入内。
蒋夜莺脚下发虚,她轻飘飘往上走,一间一间房找过去,终于在606号的房间前停了下来。
她和606这个号码合影,说:“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门口,我马上要推门进来了。”
谢淮安不知在摸索什么,一晃眼,桌上的枪就不见了。他笑眯眯,对着视频说道:“那你推进来,我给你一个礼物。夜莺妹妹,不要退缩,否则我就朝他开枪了。”
他手里拿的是枪,没有藏香槟,也没有藏鲜花。谢淮安将一把上膛的枪藏在身后,等待开门的一瞬间……
他会将子弹射入蒋夜莺的脑门,而不是穿着防弹衣的胸口。
谢淮安想蒋夜莺死,和雪臣一样,陪他下地狱。
蒋夜莺能不开门,掉头回去吗?
不能。
她如果不开门,安父会因她而死。所有人都会说她是杀人凶手,全无道理地指责她,不能感同身受。
这些人呀,和杀人犯没什么两样。蒋夜莺会遭到在外界口中“骂几句不痛不痒”的网络暴力,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死的人才是可怜,蒋夜莺这种贪生怕死的人死不足惜,她会变成众矢之的。
一瞬间,蒋夜莺想到了小叔叔。她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男人了吧?
晚上的时候,小叔叔坐在床头,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他用非常温柔,非常轻的语调对她说:“记得回家。”
这番,害怕不能如他所愿了。
蒋夜莺意外变得伤感,她的手心不断渗出热汗,四周的记者围绕她,闪光灯不断眨眼,拍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记者不能走,这是谢淮安要求的,他希望直到最后,也有人将其记录下来,警方也无可奈何,很被动。
蒋夜莺的心跳很快,几乎是无法呼吸。
为了见杀人犯一面,她居然紧张成这样。
深吸一口气,她将手握上了门把,吱呀一声拉开了——
与此同时,视频那头,随着缓缓被打开的门,谢淮安也扣下了扳机,“砰”的一声,击中了。
在这一刻,谢淮安畅快地笑了。
枪声大作,但并没有击中蒋夜莺。谢淮安是受过特训的人,由此可见,他是刻意打偏了,并不想伤害蒋夜莺分毫。
蒋夜莺提着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放了下来。
可能是出于过度紧张,导致蒋夜莺有一瞬间的耳鸣,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心跳声不绝于耳。
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夜莺妹妹,过来。”他将枪口对准了地面上的男人,那个被他用胶带捂住嘴的男人,“不过来的话,我就开枪了。”
蒋夜莺得过去,这里是封闭的室内,有窗户,但谢淮安没有站在窗户的附近,即使有远程狙击手,也无法开枪击毙绑匪,因为子弹不会拐弯。
这是死路一条,蒋夜莺无从选择。
鬼使神差的,她走向了谢淮安。她好像知道,谢淮安并不想伤害她,至少现在不会。
他有目的,在目的未达成之前,他选择委曲求全。
蒋夜莺走进去了,并且按照谢淮安的吩咐,带上了门。
谢淮安朝她微微一笑,对着视频道:“我需要关闭半小时的直播,有点事情,想和蒋警官商量一下。门外装了摄像头,我希望所有媒体人员后退五米,不照做的话,我就杀了他们两个人。”
这种时候,稳住绑匪的心绪才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人敢刻意激怒他,即使是挑事的媒体人员,也不敢当出头鸟,变成众矢之的。
于是,大家照做,静静等待这漫长的半小时,视频屏幕黑了,直播暂时搁浅。
谢淮安松了一口气,他的枪依旧对准安父的额头,另一手触探蒋夜莺的耳侧,将她别在发间的蓝牙耳机摘下,啪嗒一声踩碎,碾成屝粉。
“这下只剩我们两个人了。”谢淮安轻笑,气喘吁吁道。
蒋夜莺问:“你想做什么?”
“你猜到了?”
“我让我轻易找到这里,恐怕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这一切都是幌子吧?所以,谢淮安,不,是安循,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吗?人总是在硕果累累的秋天怀念春天,在生机盎然的春天怀念冬天。他们在匆匆暮年怀念青年,又在百无聊赖的青春思慕晚年。最终,他们盼着来,又盼着死,盼着出生,又盼着入死。等死到临头,才知道,这一切都无法回溯。”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留遗憾。本来,我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我不想死。所以,只要捂住陈医生的嘴,还有那个看见我逃跑的女孩就行。他们消失了,就再也没人知道我的故事。我会成为谢淮安,我会安全的。然而,一年前,我得知自己患有恶性肿瘤,俗称癌症,已经是中期,也可以说是晚期,治愈的可能性非常低。于是,我决定恣意生活,我想复仇,想光明正大以安循这个身份死去。”
蒋夜莺沉默地听着,听谢淮安肆无忌惮说着这些故事。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一个可怜的聆听者。
以下就称谢淮安为安循吧?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安循跟着他的母亲长大。家里虽然穷,但也不至于饿死。
安循才七岁,已经懂踩着板凳登上灶台,用高压锅煮粥。他会把米洗干净,加三分之二的水。等气阀开始响动,就关小火煮个十分钟。
他不会烧菜,只会煎一点土豆片。然后买一根油条切成小块,和妈妈一起蘸醋吃。
安循的妈妈都是晚上去工厂里加班做点手工,凌晨才回来,没精力煮早餐。不煮也不打紧,他喜欢妈妈,所以他会煮给她吃。
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大概是早上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晚上安循回家,能看到桌上为他准备的饭菜与字条,知道有一个人挂念自己,即使每日粗茶淡饭、衣不蔽体,也胜过一生富贵荣华,却独身一人的生活。
突然有一天,谣言这么传开了。有人说,他妈妈是鸡。不是什么好话,就是谁都可以上的那种女人,因为她长得年轻漂亮,又夜不归宿,肯定没什么好营生。这些话,都是在卖海鲜的那户人家口中传出来的,是老板娘恨安循的妈妈,想毁她名声。
海鲜店老板看上了安循的妈妈,欺她一个女人带孩子,想背着老婆搞一点荤食吃,被抓了个正着。
蛮不讲理的女人看着自己丈夫用强的,想侵犯安循的妈妈,不和丈夫理论,直接给了安循妈妈两个耳光,说她脏,家里没钱买海鲜,还想勾引自己老公,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讨点好的。
老板吓了一跳,急忙附和,声称是安循的母亲主动勾引,是不要脸的狐狸精。
孤儿寡母,谁会帮忙?
安循的母亲吃了哑巴亏,回家了,这些事对安循只字不提。
后来,安循就常被海鲜店里的孩子欺负。孩子间的暴力行为只能称之为打闹,没有大人会真正去管。
这个时候,蒋夜莺救过他一回。她是第一个为他出头的人,一眼即一生,自然会放在心上,朝思暮想。
蒋夜莺和自己一样可怜,她的家庭也很不幸,只有他才能保护她。
当时的安循,是这样想的,也就是这样,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再后来,安循的妈妈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
她干着清清白白的工作,被人骂是婊子。若是干婊子的工作,被人骂几句,倒也心安理得。
她原以为自己一意孤行怀上这个孩子,能就此改变生活,从那身若浮萍的烟酒场里逃出来。她会有个根,为孩子而活。
但是,她太单纯了,想太多了。她错过最好的年纪,和夜场的婶子说了许久,才同意让她回来,给她一个住的地方。
再肮脏,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苦哈哈过日子。何况,这样好的孩子跟着她这种出身的母亲,谁会瞧得起呢?
安循的妈妈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给安循的生父打了电话。也是凑巧,他生父女人无数,可不知为何都无法有孩子,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血脉留在外头,即使是她生的,又如何呢?
安父还是回来接这个孩子,在接之前,先做了亲子鉴定,确定是自己的孩子,才能要。
鉴定结果是好的,他的确是他的孩子。
于是,安循回家了,回到一个陌生的家。他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就此上了安家的户口本,改了姓,取名为安循,前尘往事和他再无瓜葛。
大概是安循高一时候发生的事情,安父公司里出了点事情,面临破产。合作方的女儿看上他,说服父亲,非要嫁给他一个大龄又带孩子的父亲。
这算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只是馅饼也没那么好吃,得做些牺牲。
安循听到他父亲和别人打电话,说:“那个女人,做了也就做了,不是我手上染的血,凶手是个亡命之徒,偷渡逃国外去,汇钱也不是直接打他国内的账户,顺着这条线,警察也查不到我。就是这个孩子,能不能……好,好,我知道了。”
安循想起来昨夜的新闻,女子被人谋杀,头部被石头砸个稀烂,手脚指纹也被烧毁,辨别不出身份。可他看女人手臂上的胎记眼熟,他生母也有一个,可能只是巧合。
没忍住,安循踩到了拖鞋,发出一点声响,引来安父的注意。
安父惊恐地看着他,抿唇,脸上的假笑意味不明。他说:“你病好得这么慢,我晚上让人送你去医院里治疗,那个医院是当地最好的私人医院,治疗这种病很有一套。很快,你就不会咳嗽了。”
那几天,安循生病了,闹得很凶,一直在家中静养。实际上他的病好了个七七八八,即将痊愈了,也很快就能回学校上学。
安循闻言,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惊慌失措,连声说:“我的病马上就要好了,爸,没事,真的。”
“你说好就好了?医生说了,还要治疗!”安父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让人连夜将他送去森也医院。
那个时候,安循也懂了。他父亲口中说的孩子,就是他。
安父为了继母,为了那个披着天使皮的歹毒女人,要除掉自己。
病死不是很可怜吗?正好有机会,那么就病死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安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一天天等,明知道自己在康复,却被人说成是病入膏肓,有其他并发症,没救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等陈医生深夜探班的期间,逃了出去。路上碰到陈医生的孩子,他手足无措,对她说:“别和你爸说起我,好不好?”
“好,安循哥哥。”女孩乖巧地点头,望着他。
安循还是逃跑了,他失魂落魄在雨里走,走了很久,走到脚底都是血泡与茧子,终于遇到了另外一个改变他人生的女人,那就是吴慧。
安循有了新的名字,谢淮安,他可以用这个名字活下去,重塑人生。
人就是这么可怕,安循并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他只想用新的名字活下去,那么,就要铲除从前的目击者,不要让安循这个身份暴露出来。
于是,等他长大以后,他回了一趟森也医院,战战兢兢询问安循的事情。
果然,安父会做好这一切。陈医生已经出意外死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事情。
安父自然不知道陈雪看到了安循的逃离,所以放她一条生路。
然而,根据安循的猜测:大概是陈医生无法跟安父交代,安循没能死,而是逃跑的消息。于是捏造安循已死的故事,私自火化,甚至连骨灰都准备好了。
所以,几年后,疑心重的安父把陈医生杀害了,以意外事故画上句号。
而安循也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他只要再杀死陈雪,这一切就是风里的故事,再没有人能知晓了。
即使那时候的陈雪还很小,可能不记事,也可能一直为他保守秘密,没有说出逃跑的事情。
还是人死了最安全,安循找上陈雪,决心杀她。
事成之后,他会去找那个孤女蒋夜莺,许诺她厮守一生的约定。
他的一生,虽然藏有许多秘密,但也会很好很长。
就在杀她的这段期间,一场人生意外如约而至。
安循发现自己身患绝症,没多少时日了。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他才觉得心有不甘,这一生荒唐可笑。他有强烈的求生欲,奈何老天还是要他死。
所以,他要那些人全部付出应有的代价,一起下地狱。他会堂而皇之杀死陈雪,以此为契机,直播过程,让安父惶惶不可终日,害怕秘密败露。他也会报复蒋夜莺,因为她背叛了他,爱上了其他人,这是惩罚,虽然罪不至死。
于是,安循做了这一切事情。
他抓住了安父,想抓那个歹毒的继母时,却让她逃脱了。
警方已经盯上安循,他无法肆无忌惮再绑架那个女人。所以,临死之前,他想玩一个游戏。
只要胡离冒着被天下人辱骂的风险,背着违法的罪名,把那个女人抓住,交到他的手里。他就不杀蒋夜莺,把蒋夜莺还给他。
这是一场游戏,不撒谎,不欺骗,真心实意,也是想置胡离于死地。
当然,后面一部分的故事,蒋夜莺不会知道了。
谢淮安的故事说到一半,问蒋夜莺要手机,他说:“把你身上的手机拿给我。”
“你想做什么?”蒋夜莺警惕地问。
谢淮安乐了:“绑匪想做什么,轮得到人质管吗?”
他把蒋夜莺的手脚连同床架一起绑住,搜身,把蒋夜莺的手机找出来,翻动联系人,确定胡离。随之,十指翻飞,敲下一行字:“胡先生,我给你48小时找到我继母,也就是安老板的太太。然后,把她带到我身边。我心好,不用你动手杀她,只要把她带过来就行了。然后,我会把蒋夜莺还给你,不会伤害她。你懂我的意思,这是我同意把蒋夜莺交给你的条件。”
很快,胡离就回信。他一贯话不多,这次倒打了一句长句子,他说:“好,别告诉夜莺。”
谢淮安懂他的意思,按照蒋夜莺的烈性子,要是知道胡离为她犯罪,那么她宁愿连命都不要,也想护小叔叔周全。
这是男人之间的较真,也是男人之间的承诺。谢淮安会遵循约定,而胡离也会不择手段满足他所说的条件。
谢淮安开了直播视频,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道:“我有一个惊喜等待大家,这是最后一个惊喜,我们48小时后见。”
蒋夜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她的手脚皆被束缚,无法动弹。
她这一次是不是白来了?她为了救安父的命,搭上自己的命,而有人为了救她,又损失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几乎是一瞬间,她想到了小叔叔。
谢淮安会这么卑鄙无耻,让她连累到小叔叔吗?
假如真是这样,那她唯有以死谢罪了。
胡离拉开窗帘,屋外一片漆黑。黎明的曙光还未突破云层,到达地表,灰蒙蒙的一片,也可以说是死气沉沉。
他拉开衣柜,选了一身黑。
黑色长裤、黑色衬衫、黑色军靴,搭配上一件单薄的黑色风衣,最后套上黑色薄手套,长度刚至虎口,露出莹白色的腕骨,线条动人。
胡离打算出门,想了想,又绕回来,配上一柄军刀,塞到口袋中,立领走人。
谢淮安要他抓人,抓安太太。他自己都找不到的人,让胡离来抓?难度不小。
安父是昨天出的事,在市中心下车时被谢淮安击打后颈,瞬间昏厥,随之带到车内。因为引起骚乱,警察赶来,于是他无法再将安太太带走,一个人挟持安父逃之夭夭,才有了直播这一出。
安太太见丈夫被绑架,最怕的应该就是回家。那是个人尽皆知的地方,回去就代表自投罗网。所以,她不会在家。
那么,她会投奔警局吗?毕竟警察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谢淮安绝对进不去,无法带走她。
胡离来到了安父被绑走的那条街,这是一条不夜街,无论多晚,都不失喧闹,人山人海,络绎不绝。
警方原本想将安太太保护起来,然而她趁乱逃跑,从那时起,人间蒸发,谁也找不到她。
只要不被谢淮安抓住,那就有活命的机会。
逃吧,可怜的鸽子,别被他折断翅膀。
胡离低头,将单薄的唇掩盖在黑领之后。他行色匆匆地往旅店里走,要去打探消息。
为什么选择去旅店询问呢?这就是一门学问了。
当你的丈夫在喧闹的人群中遇袭,你第一个反应便是这里鱼龙混杂,并不安全,必须要往人少的地方跑,这样才能防止恶意者突然随着人潮窜出,捅你一刀。
不仅如此,还需要一个封闭的房间,可以自行上锁,无人能闯入的地方。
有了这些信息,网吧、奶茶店、电影院,就都不合适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旅店或是酒楼一类的地方,而事发地点左侧,就有一间旅馆。这里背阳,很隐蔽,看起来也很安全,是个好去处。
胡离戴上口罩,一身黑虽低调,却也有些诡异。他刻意压低声音,问嗑瓜子的老板:“我是黄山警局的刑侦顾问,问你点事情,别声张。”
老板没见过世面,愣了愣,开始抖机灵:“我知道了,你们是来找那个太太的,对不对?”
“她在哪里?”胡离猜得没错,安太太果然冲进旅店,付钱,拿了钥匙就将自己锁到房间里闭门不出。
“她现在不在这里了,她待了两天,连吃的都是我送上去的。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报警,她不肯,说警察是靠不住的,要抓她的人就是警察。塞给我好几百,让我别声张。昨天晚上,大概是深夜时分,她喊了人接她,零钱都没拿就走了。我追出去看了看,那是豪车啊!大众辉腾!我可是个看车的行家,啧啧,有生之年真想开一开这种车。”
“车牌记得吗?”
老板嘿嘿一声笑:“你要是问别人,可能不知道。你问我,算是问着了!我对车上心,车牌也记了一下,不过记不清楚,就记得尾数是3629。”
“足够了。你还记得他们的车往哪个方向开吗?”
“记得。”老板跑到门口,给胡离指路,“他们往左边开的,这条道驶向黄岩峰,只有一条路,错不了
胡离了解了信息,对老板道谢,走了。
已经过去八个小时,他没有时间耽误了。
胡离对于在黄岩峰找到安太太,并不抱太大期望。她没理由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待那么多天,而且明知谢淮安对她虎视眈眈。
不过,顺着这条她曾跋涉过的轨迹去寻找,定能发现端倪。
老话常说,只要人在某地生活过,便会留下痕迹。而岁月就是利用这些蛛丝马迹,置人于死地。
胡离戴上口罩,他将车往黄岩峰的方向开去。刚刚驶出繁华喧闹的步行街,转瞬之间就被浓重的雾霭包裹。他没办法,只能打开前雾灯和后雾灯,减缓速度。
这一路偏僻,两侧杂草丛生,不是什么繁茂的商路,并无车辆来往。
来接安太太的人是谁?想必是她信任的人。
他们要去哪儿避难?黄岩峰有安太太的房产?想来也是别院豪宅,常年不住人,时而去避暑旅游一类的屋子。
这个很好猜,人最不缺好奇心与嫉妒心,问问周边邻里——那户人家最穷,他们或许不知。但那户人家最富有,一问便有答案。
胡离在几间农户门前停下,询问:“这边上有没有别墅?一直没住人,但是装潢奢华的那种。”
出门答话的是个女大学生,她回答:“我前两天去山上写生的时候,看到过一栋别墅。这边上的人也没出过多富的人家,所以上了点心,回家一问,我爸妈只说是大老板买下的房子,别的不知道多少。哦,对了,好像那几天有人住在屋子里。我凑近想看仔细,结果被逮个正着,女主人可凶了,疑神疑鬼问我是谁,还催旁边的男人快走,好像以为我在监视她。隔天我忍不住又去看,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家里了。”
“你怎么知道没人在家?是按门铃没人回应吗?”
“就是一种感觉……”她想了想,说,“门窗全部紧闭着,窗帘也拉上了,没有开灯,一般人都会通风吧?如果他们还在屋里,那就太怪了。”
胡离想到了什么,倏忽,勾起唇角,呢喃:“的确,太怪了。”
他复而戴上口罩,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往那栋别墅赶。
人在感到害怕的时候,会避免和外界环境接触:关闭门窗,禁止恶意者进来;拉上窗帘,将屋内光线调到最低,处于黑暗中,自然不会被发现,这是自欺欺人的做法,符合情绪崩溃的安太太。
胡离想要抓住安太太,必须要让她出门。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会出门呢?必然是认为屋内不安全,已经危及到生命的时候。
这种情况,有无数种心理战可以打。只要胡离时间充足,吃得消,跟她耗。
然而,现在的胡离最缺的就是时间。48小时,已经过去18个小时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胡离要救他的小姑娘,所以背水一战。
他闭上眼,将车上的汽油桶拿下来,洒在后院。
幸亏屋内门帘拉上,瞧不清他的举动,没人来阻止。
所以,他算是纵火犯了吗?真是可笑。
夜深了,风拂过山林,呜咽出声。胡离将指尖的打火机擦亮,咔嚓一声响动,燃起一团幽蓝色的火苗。火光跃跃欲试,企图烧进他的眼里。
胡离打算将其抛掷到油里,只是这一步做下去,他将再无回头路了。
他闭上眼,先给消防队119打了个电话,通知人立马来黄岩峰灭火。
错是他翻下的,他不想伤及无辜,引发山火。
挂断了电话,胡离抿唇,将打火机抛到油里,几乎是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胡离盯着手表,绕到前门,耐心等待。
不过五分钟时间,有人惊慌失措跑出来。
他们没看见蛰伏在暗处的胡离,刚跑出门,就被逮住了。安太太分神间,只见胡离一记手刀劈下去,倒在他的臂弯里。
胡离只露出一双狠戾的黑眸,不冷不热道:“不想死,就滚。”
男人看了一眼安太太,咬了咬牙,落荒而逃。
就着这样火光冲天的背景里,胡离一身黑衣被熊熊烈火照得通红。他像是刚从地狱踏出的勾魂使者,一言不发,满身肃杀之意。
胡离望着安太太的脸,心里想着蒋夜莺,眉目逐渐软化,满是温柔——他的小姑娘,有救了。
蒋夜莺犹在梦里。
她的眼瞳涣散,看所有事物都重叠几个虚影,努力放大瞳孔,也无法汇聚光线,锁定画面。眼前的一切,像是被微风吹拂过的湖面,**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久久不能平静,亦无法伸手去触探,生怕又惊扰一帘幽梦。
蒋夜莺集中精力想了很久,总算想起来自己为何变成这样了。谢淮安怕她逃跑,给她注射了镇静剂,这种药剂是处方药,等闲开不到,不过可以和精神病患者二次购买,开高价就行,有钱不赚二百五。
等之后有机会,她一定要找出滥卖药物的人,狠狠惩戒。
蒋夜莺浑身无力,全身散架了一般,被肢解在角落。她无法动弹,双手双脚,仿佛没有一个部位是真切属于她的,糟糕透顶。
谢淮安还想和她聊天,似笑非笑问:“蒋夜莺,你喜欢穿婚纱吗?”
蒋夜莺想象了一下,暧昧点了点头。
她想穿婚纱,那种轻薄柔软的高腰婚纱,深V,在腰侧掐出玲珑有致的线条,让小叔叔一看就会血脉贲张的那种款式。
不仅如此,她还想看小叔叔穿西装打领带的清俊模样。胡离将挽着她的手走上婚姻殿堂,亲吻她的手指与唇,立下誓约。
这一生,这个男人,将无法从她的身边逃离。
“我曾经想过,如果你和我结婚,我会给你买高订婚纱,特地去Firenze(佛罗伦萨)找设计师订做,给你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婚礼。”
“不……”她想说,不需要,但是没有力气了,所以说不出口。
“我很自私,想带你一起死。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爱你,所以我只想惩罚那个男人,是他夺走我的幸福。”谢淮安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分怨恨。他爱蒋夜莺吗?不好说,更多的是占有欲作祟。
真要说的话,就好像两个男孩子抢玩具,对这个玩具真正的喜爱不知有多少。目前来看,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侵占欲上,彼此都不服输,也不会放弃,先抢到手再说,珍惜不珍惜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谢淮安想毁掉抢到玩具的男孩:胡离。至少,他没得到的东西,胡离也别想得到。
蒋夜莺都懂,只是头疼欲裂,一下子分不了神去想这些。
她记起来了:谢淮安想毁掉小叔叔,想让小叔叔变成绑匪同伙,将一个无辜的女人安太太,交到绑匪谢淮安的手中。
只要胡离这样做了,那就是绑架罪,是共犯,无人能澄清犯罪事实,在法律面前,错就是错,毫无苦衷可言。
正义啊,就是这点不好,即使是临时起意犯下的罪孽。该承担多少后果,一分也不会因你的悔恨而减少。
胡离心甘情愿犯错,只因能救她的命。
蒋夜莺一瞬间懂了,谁说小叔叔不喜她,他明明爱她至死,深入骨髓。
胡离此生不轻易深情,一旦入心,便用命疼她。
可她,不要他的命啊。
蒋夜莺感到委屈,她孩子似的哼唧,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
小叔叔,不要来。
小叔叔……
不要来这里……
蒋夜莺的药效持续很久,她又有些昏昏沉沉。脑子不太能运作,太阳穴酥麻涨疼,周身的神经仿佛被麻痹了,凝固在一块儿,要死了。
她在祈祷小叔叔不要来的同时,脑海又不自觉浮现出胡离的模样。
他挤入人群,牵着她的手将他带出来。
那时候,天蒙蒙亮,前方有光。
蒋夜莺觉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了太阳。她若在心中祷告,神明聆听,如约而至,那便是小叔叔吧?
当时的胡离,在蒋夜莺心目中就是一朵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岭之花。她可以远观,可以仰仗,可以依靠,可以爱慕,唯独不能毁灭。
她的世界只剩下他了,若是毁灭了,蒋夜莺就会陷入黑暗,等同于死亡。
初中的时候,别人有父母,她有小叔叔。胡离工作忙,无暇顾及她的时候。蒋夜莺也会很任性,闯一些祸,怂恿老师寻小叔叔来学校。然而班主任好像对小叔叔有意思,蒋夜莺宁愿做个乖学生,也不愿意胡离来学校了。她才那么小,就想拥有小叔叔。占有欲就作祟,不许任何人接近他。谁敢多看胡离一眼,她就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后来,蒋夜莺为了一直亲近胡离,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乖巧模样。她只是一名毫无防备之心的少女,需要人呵护与守护,这个人只能是胡离。
这一招很成功,胡离的确守在了蒋夜莺的身边,寸步不离。
他会给她煮早饭,热牛奶,每一餐都均衡搭配饮食,不让蒋夜莺挑食,比一般孩子缺少营养。
他如兄如父,一直照顾自己的小姑娘。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高中时期,蒋夜莺情窦初开,懂了什么是爱。
她开始关注胡离,从最开始的占有欲,慢慢转变成了侵占欲。她是一只杀伤力极强的黑寡妇,越长越大,慢慢从脊背蜕出触手,将胡离越锁越近,死死扣在蛛网中央。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要蚕食他,要将胡离吃干抹净……
蒋夜莺,就是这样一名拥有卑劣心思的少女。
她愧对胡离,自觉心灵扭曲。于是,这种在不安与不甘中滋生出了另外一种情绪——她想要他。
蒋夜莺忍受不了了,她决定不再隐藏,正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真正的蒋夜莺。
蒋夜莺的两面性是因灭门惨案而产生出来的,为了自保,她披上一层开朗外向的皮囊,将“真我”隐藏在心灵最深处。在外,对人有说有笑,但内心深处的她阴暗又狠戾。
蒋夜莺唯一的光就是胡离,若有人敢伤他分毫,夺走她的光。那么,她便会不择手段,将那人置于死地。
——即使,是她自己也不行。
蒋夜莺突然有了这个怪异的念头,若隐若现,勾着她的心绪。
就这般,浮想联翩。
不一会儿,蒋夜莺又想到了别的事情……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人,眼前迷迷糊糊,瞧不真切。
那个人的步伐沉重,朝她走过来的时候,有风,有声。
他不疾不徐朝她走来,黑色的风衣衣角微微掀起,随风飘**,猎猎作响。
那个男人穿着紧身黑裤,长裤之下,腿部肌理毕露无疑,那些肌肉线条匀称,结实又好看。
时而能看清来人的脸,时而不能,若即若离,隔岸看花。
即使看不清,蒋夜莺也很喜欢他,嘴角勾起朦胧又暧昧的笑。
这个男人,好像是小叔叔。
他和谢淮安说着话,然后将怀里的女人丢过去,达成共识。
画面一转,又跳到另外一个场景——女人被谢淮安杀死了,小叔叔助纣为虐,穿着囚服,坐在监狱里。她探监,和他说着话。
胡离微微一笑,说:“夜莺,忘了我。”
忘了……小叔叔?
蒋夜莺的眼瞳瞪大,眼睁睁看着胡离跟她道别。此去经年,竟是诀别。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涌出,流到下颚,源源不断滴落在地。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啊!
蒋夜莺一瞬间惊醒了,原来只是一个梦。她气喘吁吁,胸腔不断起伏,下意识望着门的方向,只听得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胡离带着安太太走进来,身后闪光灯无数,媒体的工作人员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那个梦,要实现了。
谢淮安开直播,他对着摄像头,彬彬有礼地笑:“之前说的惊喜来了,我邀请我们的胡先生,把我要杀的女人带来了。他啊,作为我的同伴,不,换个新鲜的词,应该是同伙吧?对,正义使者的同伙,他要把人给我送来了。”
说完这句,谢淮安侧头,挑衅地朝胡离抬抬下颚:“来吧,胡先生,把人送过来。”
怕他使诈,谢淮安还利落地举起警枪,对准蒋夜莺光洁的额头——枪支上膛,必会开火。一旦上膛,肯定得射出一枪,落人的皮肉里,非死即伤。
说来也有趣,另外一把藏在警队的警枪,说假也不是假。那把枪为何能以假乱真,让重案组迟了好多天才查出来呢?因为那把枪也是真枪,不过内部构造是改装了的真家伙。谢淮安在一些准许狩猎的少数民族老乡那儿买到猎枪,将其改装,用3D打印机或者其他法子,套了个真壳,瞒到现在。
如今,手里有枪火,各方面都好办事。
蒋夜莺望着黑洞洞的枪口,一阵恍惚。
她怕疼吗?怕。
她怕死吗?怕。
可小叔叔被毁,会让她生不如死。
“不要……”她很累,重复了很多次,才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
离开这里,小叔叔。求求你了,离开这里。
蒋夜莺流泪,可怜兮兮望着胡离,与他对视。
胡离的目光温柔,他低低地哄蒋夜莺:“夜莺,别怕。”
或许他们两个人都是自私且残忍的人,比起自己受伤的痛苦,还是眼睁睁看着深爱之人跌入地狱更加煎熬百倍。所以互相推拒,为彼此牺牲。
蒋夜莺不要,她不要小叔叔毁去自己的人生。
谢淮安笑了,说:“来,胡先生,把她交给我。我不会伤害蒋夜莺,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胡离没有犹豫,他抬步,将怀里颤栗发抖的女人往前推。
近一点,再近一点。
把安太太交给谢淮安,由他杀死他。
同伙也好,绑匪也罢。他最心爱的小姑娘,就此活下来了。
他这一生,只为看到蒋夜莺的笑靥而活。
胡离从来没有说谎,他之所以领养蒋夜莺,不仅是因为对她父母的愧疚,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看到她的眼睛,从心底深处感到温暖。她是他的希望,犹如火柴般瑟瑟发抖的光束,即使弱小,却足以照他前行。
他啊,是为了蒋夜莺,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难明白吧?
有些无关紧要的人,有些微乎其微的事,再微不足道,再平凡无奇,或许也能演变成一个人生的希望。
所以,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看着小姑娘长大,也看着小姑娘离开。
这一生,虽有憾,却足矣。
凭借这些年相处的幸福岁月,足够胡离品味一生,直到老去、死去。
他微笑,此生无憾。于是,将女人朝前猛地一推,让安太太往谢淮安的方向奔去。
不……
蒋夜莺深吸了好几口气,她的一颗心都在瞬间被撕裂成碎片,漫天飞舞。
她咬紧牙关,凭借意志战胜药效,站了起来。
电光火石间,蒋夜莺朝前猛地跑去,主动撞上谢淮安的枪口。
砰!
枪走火了,击中蒋夜莺。
无数鲜血从蒋夜莺的脊背处喷发,溅到她的眼里,染上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胡离没当成恶人,他并没有将安太太成功推出去,所以他是安全的,没有犯罪。与此同时,谢淮安被蛰伏在四周的刑警制服,跪地伏法。
只有蒋夜莺牺牲了,她因中弹,像一只薄如蝉翼的枯叶蝶,轻飘飘跌落在地。
地上很凉,蒋夜莺的脸紧贴地面,她闻到了灰尘的味道,比血腥味还臭,源源不断往她的鼻腔里钻。
胡离将她搂到怀里,亲吻她的脸颊,薄凉的唇一直在张合,可说些什么,蒋夜莺一句都听不清。
她只能自言自语了,趁此机会,再多说两句:“人质击杀绑匪,算自保吗?小叔叔,我成功了。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
之前,她和小叔叔说好了的。
这是最后一次参加任务,完成以后,两个人离职,开始过自己的生活。
她不会逃跑,会活在胡离给的金色囚笼里,永生永世不再逃离。
不过,真好啊。
蒋夜莺以一己之力救了小叔叔,拯救了毕生挚爱。
此生无憾了,她很幸福。
蒋夜莺想,等她死后,她的墓志铭上该这么写:“蒋夜莺,她这一生,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很好也很长。”
她嘴角上翘,带着靥足的笑,就此沉沉睡去。
蒋夜莺睡了很久,终于在春天的某日醒来了。
她的床边坐着胡离,男人一脸憔悴,眼眶略带潮红,即使疲惫,也无法掩盖他清隽的颜容。
胡离看着她,启唇,喉咙多日未出声,嗓音沙哑不堪:“没我的允许,你连死都不行!”
蒋夜莺甜甜地笑着,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说。
这个故事,想必在这里就该画上句号了吧?
狐狸与夜莺,一个食肉,一个吃素,本是异类,却颠覆自然法则,待在了一起。在这个故事的终章,他们终于以爱为名,心意相通,一齐暮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