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夜莺一点都不坚强,她微笑,挂断电话。
等到电话里真的一丝人音都无,隐忍多时的悲伤终于堵到喉口,那一团绝望情绪,如棉花一般紧紧塞住蒋夜莺的口鼻咽喉,充斥地满满当当。每当她想呼吸,那窒息的疼痛感就贸贸然闯出来,透过棉花之间零碎的缝隙汹涌挤出,疼得撕心裂肺。
终于,蒋夜莺蹲到地上,抱住双膝,泣不成声。
蒋夜莺第一次哭出声音,声调很细、很轻,整个人缩在黑暗处,可怜兮兮的。
谢淮安没有哄她,也没有劝她。从这一点上看,他真的是很狠心的人,只有让蒋夜莺吃够了教训,明辨是非,她才能一心一意投入他的怀抱。
谢淮安不是圣人,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他喜欢蒋夜莺,从小就喜欢,所以想得到她,仅此而已。
不知蒋夜莺哭了多久,可能有几个小时,也可能哭了一夜。时间久到谢淮安的双腿发麻,袖口被夜里浓重的雾浸没,尽数湿透了。
不一会儿,他揉了揉发酸的大腿,把眼神麻木的蒋夜莺搂到怀里,强压住她的头靠在肩上,说:“夜莺妹妹学乖一点,以后跟我吧!”
蒋夜莺不语,侧头,见谢淮安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大白牙。
“我会对你好的,比你的小叔叔还要好,行不行?”
她多想说“行”,然后重新开始。
话到唇舌,溜了个弯儿,蒋夜莺问:“你说你以前一直看着我,对吗?能和我说说,小时候的事情吗?”
蒋夜莺幼年受过极度的惊吓,对于那时的记忆有些模糊。父母的死就是一记重锤,一下子将她那面名为童年的镜子击碎,满地碎片,溅到身上,刺破肌肤,伤痕累累。
“我小时候和你很像,只不过你是被蒙在鼓里的人,我是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这世界上的人,心可坏了。我从小就没有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被骂是没爸的孩子。他们攻击我,看不起我,我很孤独,以为你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一直看着你,希望在你身上看到另外一个我。后来我发现,你整天欢声笑语,是因为你不知道你父母的处境。他们还有一点良知,对子女还有一点心肝,所以瞒着你。我想成为你的伙伴,想让你不再是一个人。这样做,就好像我拯救了自己一样,我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谢淮安是天生的讲故事人,他刻意放缓话语,让那些字句悄然挤入蒋夜莺的心底,占据她整颗心脏。
他对她说了很多很多,绝大多数都是他在看着她,明处或暗处,像个跟踪狂一样。
蒋夜莺倒也不排斥,他没伤害过她,只是因为寂寞。而且那时候才多大的孩子,又懂些什么呢?
谢淮安与蒋夜莺,一个想攻略心防,占有爱人;一个想移情别恋,转移伤痛。他们各取所需,今晚还算是相谈甚欢。
蒋夜莺不想再这样下去,她打算用高负荷的工作麻痹自己。
于是,她立刻投身入调查工作,继续挖掘苏留梦的秘密。
“如果你最好的朋友知晓你的秘密,你敢让这段友谊土崩瓦解吗?”那些天,她的脑子里一直浮现这句话,盘旋不去。
蒋夜莺再次把沈明叫出来,这次让他一并带来的是他姐的旧物——一个纸箱,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以及一只用旧的手机。
手机早没电了,是老款诺基亚,需要圆头充电器才能充电。
蒋夜莺找了十几个手机店才找到这种充电器,顺利开了机。
不出她所料,手机信箱早被清空,归档里也没隐藏任何短信。
苏留梦仿佛不想让人怀疑,联系人的号码还有存上几个,备注着名字,排序整齐,基本都是家人与亲戚,唯有一串号码是仅存号,未备注任何名字的。
蒋夜莺心中生疑,按下号码,拨打过去。
很快,对方回应此号码已停机
她逐一将号码拨出,基本都有人回应。
这串号码究竟是谁的呢?
为什么连名字都不敢存?
蒋夜莺下意识翻动纸箱,在其中找到了一本同学录。
同学录里记录着徐黛茵的手机号码,与这串匿名号码相符。
那么,可以确定苏留梦曾经有和徐黛茵联系,升高中之后,徐黛茵做贼心虚换了号码。
所以,在初中时期,苏留梦频频联系的人不是恋人,而是徐黛茵?
为什么呢?
她们又在共谋一些什么事呢?
蒋夜莺又搜了一圈苏留梦留下的东西,然而没有任何新发现。想来也是,能让蒋夜莺找到这串号码已经是意外之喜,哪敢奢求更多。
她本来是不想打草惊蛇的,可实属无奈之举,再不下手的话,恐怕就来不及了。
具体是什么来不及,蒋夜莺也说不好,她的内心隐隐有种恐惧感——蛰伏在暗处的怪物就要汹涌而至,供她安逸享乐的日子快要消失了。
有人要抓住她,有人会吞噬她。
蒋夜莺觉得头疼欲裂,脑海浮现出一个声音,低迷而富有磁性,饱含热情与**,他殷切又深沉地唤她:“夜莺,我爱你,我爱你……”
滚!给我滚!
蒋夜莺胸口发闷,张大嘴,奋力喘气。她像是一尾无意间跳到岸上的鱼,无法钻入水底,在泥浆里摆尾挣扎。人类赖以生存的氧气对它来说是毒药,无法呼吸,快要窒息了……
她的视觉出现无数光斑,快要昏厥过去了。
谢淮安察觉不对劲,一个健步冲进来。他将蒋夜莺公主抱搂起,冲到药店。
他的声音发颤,对着她的耳廓,略带哭腔,哀求:“夜莺,你不要死。夜莺,我爱你,不要死。夜莺,我爱你……”
什么?什么声音呢?
蒋夜莺再次苏醒时,脸上带了个面罩,面罩有管道与喷雾机器连接在一起,这是药水喷雾器,可以融入氧气吸入鼻腔。药水用于治疗哮喘,蒋夜莺有过敏性鼻炎,这个季节不吃过敏药,就很容易感染呼吸道,引发哮喘。
药店的药剂师说:“幸好你男朋友来得快,我看到你的时候,脸都发紫了。这是对柳絮与粉末过敏的过敏药,你先吃一颗救急,之后去医院验血,查清楚过敏源,再对症下药。普通的过敏性鼻炎没什么,要是感染呼吸道,突然诱发哮喘,又没药,你就死定了。”
医护人员说话严厉,可都是为了蒋夜莺好。
她感激地笑了笑,拆下面罩,吃了药,还买了便携式哮喘喷雾,这样能顶一阵子。
蒋夜莺每年春季都会吃过敏药,否则夜里无法呼吸,睡不好。这几天太多波折,她潜意识里也在折磨自己,所以疏忽了。
在店里的靠椅上小坐一会儿,蒋夜莺回想起在谢淮安怀中颠簸的温暖质感……当时神志不清,听不到声音,只是他奔跑时,汗液落在她的额头上,连擦都顾不得擦。这个男人很好,很照顾她,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蒋夜莺放下了,她想放下小叔叔。
只要没倒下,调查就得继续。
蒋夜莺打算去找苏留梦的初中同学,一个个打听过去,没准会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按照当时的座位表名单,先找了苏留梦的同桌赵昕。他在外地读高中,成绩不好,但胜在运动神经好,个子高,人也帅,初中时期颇有名。换了个学校,风采不减当年,一问便知道他,同班同学给蒋夜莺引了路。
“赵昕,有人找你。”
“哦。”最后一排的高个子男生走过来,问蒋夜莺:“你找我?”
“你是赵昕?”
“对,有事?”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蒋夜莺看了一眼班里探头探脑的高中生,说。
“好。”赵昕跟着蒋夜莺去了操场,在树荫下,听她说明来意。
蒋夜莺说:“我想知道有关苏留梦的事情,任何事情,巨细无遗告诉我。”
赵昕纳闷地问:“你查她干什么?”
“和一起凶杀案有关,具体不能透露。”
“她杀人了?”
“没有。”蒋夜莺挑眉,听赵昕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好像笃定苏留梦有杀人能力一样,本能地提出了疑问。
这是怎么回事?是她多想了吗?
“哦,这样。”
“听你的意思,好像苏留梦杀人也不奇怪?”
“她这个人疯疯癫癫的,幸好以前我没和她在一起,不然得后悔死。”赵昕说这话的时候,满腹不甘心,从话里就能听出来。
“在一起?你们谈过恋爱?”
“我和她表白,她没答应。后来我跟踪过她一段时间,这女人脑子有点问题。”
“你跟踪她想干什么?”
“咳,以前冲动呗,那时候是脑子进水了才想跟踪她。”
蒋夜莺不用想也知道,估计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譬如按在巷子里强吻之类的。
不过,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对苏留梦改观呢?
赵昕对苏留梦怨恨大于喜爱,他的话又有几分真假呢?
蒋夜莺不得不给他提个醒:“现在开始,你所说的话都是证词,绝对不能撒谎,否则就是作伪证,要付刑事责任的。”
“啊?那我能不能不说了……”
“不配合警方的调查,也是错误的行为。”
“那好吧。”
蒋夜莺拿出纸笔,开始记录:“现在,请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草丛里传来不知名的虫鸣,聒噪,又闷烦,赵昕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回忆往事:“我跟踪她很长一段时间,但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情,这点你可以放心。她不喜欢我,拒绝了我,那段时间我不甘心,恨她又想她回心转意,这才寻找机会。自从她弟弟落水以后,我知道机会来了。我想安慰她,可总找不到她孤身一人的时刻,她一直和徐黛茵混在一起。徐黛茵是我们初中的同学,家境不好,是贫困生,成绩不错。”
蒋夜莺心里咯噔一声,勉强摆出一个笑容:“她啊?我知道她。你刚才说,她天天和苏留梦待在一起?”
“对,她们关系突然那么好了。”
“突然……”
赵昕皱眉,问:“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说。”
“突然想起来,她们两个挺奇怪的。”
“奇怪?”
“徐黛茵会趁苏留梦不在的时候,翻她东西。我本来想告诉苏留梦,结果她自己课间进教室,翻开本子,又一副受惊的样子冲出教室。我还以为她们会吵架,想去看热闹,结果后来关系还是很好。两个人都有点问题,我是不太懂女生的想法。”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应该还有后续?”
赵昕咧嘴一笑:“不愧是警花姐姐,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当然有后续!我觉得奇怪,就偷偷翻她那本本子,上面写着——‘没有杀成功,再努力一次吧,苏留梦’,徐黛茵写这个是干什么?她想怂恿苏留梦杀人吗?我觉得这两个人脑子都有毛病,后来就没敢接触了。”
“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心里想着不要接触了,可忍不住去观察她们。”
“还有发现什么事情吗?”
“我这次学聪明了,说苏留梦作妖,还不如说是徐黛茵在背地里做手脚。所以我直接盯着她,果然,发现了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
“她干些坏事,譬如苏留梦值日拖地,她会偷偷把水桶踢翻,然后在墙上蘸水写下‘苏留梦,你不听我的话就死定了’,我以为是欺凌。结果苏留梦却羊入虎口,和徐黛茵诉苦,她又假惺惺安慰苏留梦。我不懂了,如果苏留梦知道这是徐黛茵做的,还会这样信赖她吗?还是说,徐黛茵在伪造第三个人?伪造一个人欺凌苏留梦,让她听这个虚拟的人的话,从而控制苏留梦,又安慰她,实际上所有指令都是徐黛茵下的。”
“你很聪明,想了这么多。”
赵昕不好意思挠挠头:“当时特别好奇,可越观察越渗人。我总觉得徐黛茵不是好鸟,苏留梦又疯疯癫癫的,就没敢管她们的事情了。我总觉得如果自己被徐黛茵发现,会有什么不好的下场。当,当然,我可没有怕她,你不要乱想。”
蒋夜莺完全能明白赵昕所说的一切,当时的他敢去调查这些事情,恐怕是因为好奇心作祟,对洞悉一切的自己感到自豪。他这么聪明,发现了所有人的秘密……
结合赵昕所说的事情,蒋夜莺心里残缺的拼图总算可以连接在一块儿了——苏留梦之所以听命于徐黛茵,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想杀害弟弟未遂。
为什么是“以为”呢?因为她并不知情。
也可以说,这是第三个人作祟。
这么解释吧:徐黛茵伪造了第三个人的假象,也就是苏留梦有第二个残暴的人格。她所留下的凶恶语句,都是在模仿这个人格。她告诉苏留梦,这一切都不是她做的,是她的人格做的。还给她看了这么多证据,这么多警告的台词。有人看着她,就在她的内心深处,就在她的体内,她是罪恶的根源。
所以,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不让沈明知道真相。
苏留梦决定和徐黛茵维持良好的关系,她们是“朋友”,任何人都无法摧毁她们的友谊。
这样,徐黛茵永远不会背叛她,她也永远不会揭穿徐黛茵。
那么,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蒋夜莺想,估计推沈明,也就是苏留梦弟弟下水的人并非苏留梦,而是徐黛茵。当时他弟弟就看见和姐姐同一校服的徐黛茵,以为是姐姐恨他,所以潜意识里也会抗拒苏留梦,让本就心虚的苏留梦对徐黛茵的手段信以为真。不止这些,徐黛茵还时不时给苏留梦心理暗示,做一些小手段,让她活在愧疚与恐惧里。
当时也就是十几岁的姑娘,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作业没做都能吓哭的年纪,承受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而,蒋夜莺知道了故事,却没有能力揭开这一切,因为她没有证据。
可既然知道了秘密,如果用这些去卸下苏留梦这只臂膀,徐黛茵又会做什么呢?
“手里有她的把柄的人不止你一个,你会对我做什么呢?”蒋夜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