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案子现在并不是蒋夜莺在负责,她这样坚持不懈调查也不过是因为内心深处的不甘心与纯粹的好奇心罢了。她想揭开真相,以一己之力。
但是,她真的能够承受这起案件背后故事所带来的冲击吗?也可以说,她觉得局势越来越不受她控制了,不知道会挖出什么,也不知道会查出什么。
蒋夜莺兴奋、期待,也有难言的畏惧。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和她以前在房间里等待父母一样,她能感受到危机四伏的现状,却只能像是一只可怜又怯弱的刺猬蜷缩在角落,舔舐自己柔软的肚皮,倒立锐利的尖刺,企图保护自己。
蒋夜莺想调查谢淮安,既然找不到他,那肯定得从谢淮安父母下手。当然,想到这一点的不止是蒋夜莺,还有那些媒体。他们查出谢淮安的住所,将那栋公寓围了个水泄不通,邻居也遭到了骚扰。
不过不同于谢淮安父母水深火热的境况,左邻右舍倒是对媒体的工作人员很客气,透露了许多消息,乐在其中。这是他们这一生为数不多参与的大事,还能上电视,在全国人民面前露脸,何乐而不为?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已经是某部分现代人的常态了。
蒋夜莺也是热点人物,所以她不敢贸贸然凑过去。
她站在路口,远远看了一眼。记者簇拥着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人,提问有关谢家的一切。
上门拜访是绝对不可能了,蒋夜莺只能曲线救国,给谢淮安家的座机打电话。
嘟了很久,没人接。蒋夜莺给谢家的传真机发了一份传真,上写:我是谢淮安的同事,请伯父伯母接一下电话,有事想咨询。
她对此不抱很大希望,毕竟可能会被当骗子处理。
蒋夜莺又打了几次电话,终于有人接了。
“喂?”
蒋夜莺调整情绪,礼貌地回答:“你好,我是谢淮安的同事。”
“哦,你有什么事吗?”听声音,是个女人。
“我想和你聊聊谢淮安,请问你是谢淮安的妈妈吗?”
“我不是,我是谢淮安的姑姑,他妈妈早在一年前就出国治病了。”
“治病?什么病?”
“我不懂这个,类似臆症之类的?自从我哥哥死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疯疯癫癫的。”
“那能约你见个面吗?”
“可以。”
“楼下都是记者,你出得来吗?”
女人嗤笑一声:“可以,这些人都不知道我是谢淮安的姑姑,所以没人拦我。我只是今天早上过来看看房子,毕竟急功近利的记者为搞出业绩,也可能做出什么违法的事情,对吧?你等我五分钟,我们在路口碰面吧?对了,你就是那个蒋夜莺吧?”
蒋夜莺尴尬地说:“对,我是。”
“我不是傻子,猜得到。这种时候,也就你会这么上心他的事情了。”她这话说得意味不明,不过蒋夜莺也不想过问那么多。
五分钟后,蒋夜莺在路口见到了人。谢淮安的姑姑看起来还很年轻,淡妆,一抹烈焰红唇,衬托白皙肤色。
蒋夜莺局促地打了一声招呼,女人慢悠悠走过来。
“我是谢娅,新星杂志社的总编。”谢娅将墨镜摘下,轻轻抵在唇间,不动声色打量蒋夜莺。
蒋夜莺想起来了,新星杂志社也有相关谢淮安的报道。在大家都找不到谢母的时候,还能撰写出独家大料,譬如谢淮安亲戚爆料,描述他的过往经历。
对此,行内的人有嫉妒也有不甘,甚至是质疑报道的真实性,纷纷回家闭门造车,决定也杜撰些其他的东西出来。即使是这样,观众还是很买账的,对报道的内容深信不疑。
现在一看,报道未必是假的。很可能是谢淮安的姑姑谢娅亲自操刀写的,好不容易碰上一次大料,她不想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使会给自己的家族蒙羞,带来覆灭性的危险。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谢娅的嘴角勾起,笑得撩人。
“那个报道……”
“没错,我写的。”
“为什么?”
“在这些行业里,女人没背景想出头太难了。所以,既然我眼前摆了机会,我就抓住。如果有人说我的心肠冷硬,写出这样的稿子,我就哭给他们看。我也是受害者之一,所以我必会‘如实’说明情况,希望我那罪孽滔天的侄子可以收手。现在,你明白了吗?”
蒋夜莺明白了,做错的只是谢淮安,别人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所以,她借机上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这样现实的事情难免让人不适,人还是喜欢活在童话故事里的。换句话说,为了让自己在这样险恶的世界活下去,所有人都学会了自欺欺人。
蒋夜莺问:“谢淮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的人,别看他整天笑模样,但我就是不喜欢他。”
“怎么说?有什么缘故吗?”
“他不是在谢家长大的,所以不算是谢家的孩子。二十几年前,我哥和吴慧结婚,就是谢淮安他妈。本来生活还算不错,吴慧家虽然穷,做事小家子气,人还算体贴温柔。结果有一天,她突然发病,会打人,是那种武疯子,时好时坏的。我妈说吴慧这个女人不行,让我哥离婚另娶。闹得很大,反正后来还是离了婚。吴慧称自己怀孕了,然而我们也搞不清楚孩子是谁的,就没多加理会。何况,武疯子是会遗传的,即使生下的孩子也有潜在因素患病,我家就不想认这个孩子。”
“那把谢淮安接回来,又是为什么呢?”
“七年前,我哥出车祸去世了,他膝下没有儿女,二婚的老婆也走了,家就这么散了。”
“于是,你爸妈就打算把谢淮安接回来,毕竟是你大哥的孩子?”
“没错,何况吴慧那时候也走投无路了。她家里本来就没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人也不管她,生活过得很艰辛。哦,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
“她投奔我家的时候,还出过一起车祸。司机死了,车也坏了。她和谢淮安福大命大,没受什么伤,活着回来了。”
蒋夜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皱眉,又问了一次:“车祸?哪天发生的,事发地点在哪里?”
“日期我记得,那天是我和我老公的结婚纪念日,大概是10年4月5日吧,地点是在森山山脚,那里有个森也医院,你应该知道。”
“你知道谢淮安和吴慧之前生活在哪里吗?”
“他们生活在磊山区的富江镇,镇子不大,你感兴趣可以打听一下,应该都对吴慧有印象。毕竟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我们光是礼金就给了她家六十万,在镇上出名了。”
蒋夜莺点了点头,合上记录对话的册子,说:“那行,谢谢你。”
“不客气。”
“对了,谢淮安小时候的照片有吗?”
谢娅笑道:“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我有带过来。喏,这是当年我们的合照,左边第一个就是谢淮安。”
蒋夜莺盯着照片里的谢淮安看,她看了很久,似乎能隔着泛黄的老照片,看到谢淮安的过往。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颗心是否仍旧纯真善良,还是说人之初,性本恶,他已经变坏了呢?
七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蒋夜莺付了账,起身要走。她浑浑噩噩,脑袋里思绪翩跹:七年前,吴慧和谢淮安回谢家的路上出过车祸,出事地点距离森也医院很近,这是在暗示什么吗?这件事,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蒋夜莺披星戴月,连夜赶到富江镇。胡离坐在副驾驶座,一路都在闭目养神。
车停泊在路边,胡离睁开惺忪的眼,瞥了一眼晨光中的蒋夜莺,说:“一晚上没睡,先休息一下。”
蒋夜莺打了个哈欠,眼下一片青灰。她并非不困,只是想要查清秘密的欲望更加强烈,将她吞噬其中,无法自拔。
她还想坚持一会儿,好像这样,下一刻就能逮捕谢淮安,洗清她的冤屈,倾诉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
蒋夜莺委屈吗?当然委屈。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没被打倒已经很坚强了,遑论她还站起来,全力以赴迎接挑战。
这丫头,身上有一股莬丝花的韧性,一旦缠上就无法摆脱,嵌入皮肉内,难舍难分。
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姑娘。
胡离的目光变得柔和,他褪下外套,盖在蒋夜莺的头上,说:“裹着它睡一会儿,我去加油站旁边的店里买三明治。”
“好,小叔叔路上小心。”蒋夜莺小心翼翼揪紧外套,上面还留有胡离炙热的体温。将脸完全盖住,在黑闷的空间里重重一吸,满鼻腔都是小叔叔身上清新的薄荷味,真好闻。
她昏昏欲睡,在这么黑的环境里想到了前两天的旅店。那时候,浴室没开灯,也是这样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的小叔叔,以黑夜壮胆,将她按在墙上,为所欲为。
蒋夜莺的心脏又开始剧烈搏动了,她下腹燥热,喘不过气来,一瞬间,整颗心沦陷,兵荒马乱。
没过一会儿,胡离就回来了。他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两个三角形的三明治,夹着虾仁与沙拉菜,粉粉嫩嫩,看起来十分可口。
蒋夜莺喝了一口热过的红枣奶,再咬一口三明治,有东西果腹,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她拿出谢淮安的照片,呢喃自语:“七年前的事情,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胡离垂眸,研究那张照片,说:“他今年二十几岁,也就是说,在离开富江镇之前还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不可能没留下痕迹。人的记忆是很可怕的事物,只要你想,你能以恨为名,或以爱为名,记住一个人长达几十年。”
“我能把小叔叔记一辈子,记在心里。”蒋夜莺望着胡离,笑得没心没肺。
这一天,雾气浓郁,将蒋夜莺融入白茫茫的背景里,一点阳光倾泻入她的发,整个人亮晶晶的,灿灿生辉。她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天早餐,她那笑靥如花的脸,胡离记了很久很久,长达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