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刚过完,我就跟着大哥坐上了西去的火车。那时铁路慢得出奇,从我家乡到乌鲁木齐要走将近一个星期。出了嘉峪关,越往西人烟越少,戈壁茫茫,沙漠无边,延绵不绝的山脉躺在天际,广袤苍凉的景色让我的心胸为之一宽,抑郁的情绪才随之慢慢舒展开了。
旅途苦闷,我带了本书看,是杰克·伦敦的小说集,讲的是一百多年前美国人在阿拉斯加淘金的故事。我问大哥在西部淘金是不是跟书里写的差不多,他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没说话。
小说没几天就看完了,在车上跟人瞎聊,时间一久也没了话题。闲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正好瞅见大哥包里有两个硬皮小册子,我拿出来翻开一瞧,竟然是日记,看日期都是他以前干地质时写下的。
虽说是大哥的东西,可毕竟是隐私,我一方面觉得不太好,可又忍不住好奇,就趁着他人正在厕所里,飞快地扫了几眼。然而一看之下,探险故事没找到,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日记的字里行间,到处是红笔做出的记号,打勾画圈,整句整句的波浪线,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好像被老师改过的作业。
我心里纳闷,可还没来得及继续研究,本子就被大哥一把夺了回去。他指着我一顿臭骂,说不经允许怎么能乱翻他的东西?!火气之大,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紧张,可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更不敢问他干嘛那样写日记,跟复习功课一样,学古人吾日三省吾身吗?
不到西部,不知中国之大。我们在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又辗转坐了好几天的长途汽车,才来到了按台县。那时公路远不如现在的好,我又有些水土不服,几天里被车颠得根本吃不下饭,一吃就吐,苦不堪言。
到了县城,当地大大小小的旅馆已经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淘金客住满了。下车前大哥就有交代,说到了这儿须说普通话,即便人家知道你是内地来的,也得装成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内地带来的香烟也不能再拿出来,得改抽当地烟厂的红雪莲或者手卷的莫合烟,因为老金客们和当地人都吸这两种烟,如果你抽外地烟,一眼就能看出是新来的,铁定受欺负。
县城不大,可鱼龙混杂,县城中心有个玩气枪射击的小摊子,那地方就像老电影里的地下交通站,来往的淘金客们在那里碰头联络,交换信息。大哥留了个信儿,说是要找几个人搭伙进山,我们垫本钱,到时候不算工钱,边淘边分金子。
淘金这活儿一两个人也能干,但是效率比较低,所以淘金客大多是结合在一起。我们开出的条件不错,所以一天不到,就有人找上了门。
最先来的是个敦实汉子,个儿不高,可又黑又浑实。他和我大哥原先就认识,叫武建超,是个放出来的劳改犯,淘金有些年头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还当过兵,基建工程部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内蒙古和宁夏搞水文地质钻探,只不过后来犯了错误,就被抓进去了几年。到底是什么事,他没细讲,听说和女人有关系。
第二个来的是个老头子,山羊胡儿老长,长的精瘦。说自己是甘肃人,叫王甜水。新中国成立前就在西部淘金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解放军进入西部之后剿匪平乱,他因为跟土匪有点儿瓜葛,也被抓了。关在宁夏的采石场劳改了二十多年,直到“文革”结束了,政府才想起把他放出来。出来后发现世道全变了样,他又不会干别的,只能再来西部淘金,赚个养老钱。
我们起初嫌他年纪太大,不想要他。他说自己会看风水找金苗,大哥笑笑,说自己是干地质的,找金子用不着别人。他又说自己摇金斗子是把好手,不像现在的毛孩子能把金子全晃到水里去,这才让大哥点头收了人。
我看着那俩人心里直犯嘀咕,这都是什么人啊?一个劳改犯还不行,一口气来了俩。往后天天跟他们一起干活,怎么能放心?估计连觉都睡不好。
偷偷跟大哥讲了我的担心,却被他笑话没出息,说一般人谁会来这鬼地方淘金?西部自古就是充军发配的场所,现在愿意来的内地人,大多也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盲流、刑满释放人员,或者压根就是逃犯。这号人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不过越是这样反而越能混,他认识几个本钱很大的金老板,都是劳改犯出身。至于我,只不过是个连肄业证都没有的大学生而已,要经验没经验,要力气没力气,所以也少不了被人看不起。
之后又来了几个河南人,农村的,大多是第一年来淘金,什么都不懂,就是年轻有把力气。找齐了十个人,大哥觉得够了,谈了具体的分成条件,立下字据合同。
接下来,我们十个人又坐着一星期才有一趟的长途车,来到了一个更偏远的叫“四牧场”的地方。名字是牧场,其实是个乡镇一级的行政区划。下了车,大哥指着极远处的群山对我说,那就是按台山。
四牧场也挤满了淘金客,我们住在当地农户腾空的牛棚里,味道颇不好闻,不过已经比那些露宿街头的强了不少。剩下的几天主要是采购工具和粮食。溜槽、毛毡、金斗子、橡皮水裤、钢钎,十几副铁锹和十字镐,上百公斤的米面,还有不少清油、食盐、砖茶,全堆在一辆架子车上。西部跟内地不一样,买粮食都是论公斤称的,这点让我印象深刻。
东西采办好后,大哥说今年淘金的人比去年还多,得先上山探路占地方,他领着甘肃老头儿和一个河南人先走,让我和武建超在牧场守着,等他们捎信儿下来,再带着人和东西进山。
我本来也想跟着去,却被大哥揪到一边骂了一顿,问我懂不懂什么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让我留在后边是为了照看东西,那都是自己花钱买的,交给别人不放心。
在按台县淘金,一般初春冰雪刚开化,探路的人就要进山踩点,之后大部队跟进,扎下营盘干上小半年,秋天前就得撤出来。北边冬天雪太大,山里待不了人。除非有些大老板发现了富矿怕被别人占了,才会雇人留在山里过冬看场子,好等第二年回去继续淘。2010年北边闹雪灾,电视上报道过十几个淘金客困在深山里,最后被解放军的陆航直升机救了出来,我猜可能是在山里坚守的人,为了一个月几千块钱,险些送了命。
大哥走后,我们窝在牛棚里苦等了一个多星期,山上终于送下信儿来。因为牧场离真正淘金的地方还有一二百公里,我们当天下午就雇了辆手扶拖拉机,向大山进发。
西部地区的初春,仍然寒风刺骨,拖拉机沿着戈壁滩上的砂石路“突突突”地往前开,一路带风,刮在脸上像小刀一样。我们几个人穿着棉袄棉裤挤坐在晃晃悠悠的车斗子上,缩着脖子抄着袖,不停地流鼻涕。武建超爱喝酒,拿出随身带的装酒皮囊,给我们一人灌了几口驱驱寒气。
有个河南小伙子却兴奋得要死,说等淘金赚了钱,他也要买辆这样的拖拉机。西部的农业机械化程度一直很高,而那时的内地农村,几万人的公社才有一两台拖拉机,包产到户分了地,有钱人家也顶多买头小驴儿,怪不得他眼红。
戈壁滩看似空旷,其实交通线比较固定。我们走的砂石路是条牛羊踩出来的牧道,所以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拖家带口,赶着畜群转场的哈萨克牧民。我大学念的是畜牧兽医,虽说没能毕业,但看到这延续千百年周而复始的游牧生活,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拖拉机速度不快,天黑时才走完了一半的行程,晚上要继续赶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达淘金的河谷。其实西部地邪,当地人相当忌讳赶夜路,不过那拖拉机师傅没办法,如果他当天下午不走,而是等到早上出发,用一白天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后,晚上就得自己一人开车回去,还不如七八个人一起走夜路安全,好歹人多有个照应。
司机怕我们夜里睡着了从车上掉下来,说带了个收音机让我们听。可等他把收音机拿出来,全把我们吓着了,心说西部人用的东西就是剽悍,这哪里是收音机,这根本就是个军用收信机,只不过接着电瓶,又安了个外放喇叭。旋钮一拧,“啪”一声通了电,频道是原先找好的,稍微调了一下,里边就传出了《三套车》的音乐。
奔驰在荒凉的戈壁上,喝着冷风,吃着干粮,欣赏着悠长深沉的苏联民歌,倒也是别有风味。曲子一首接着一首,正听得入神的时候,却突然没声儿了。而静了一会儿之后,“突突突”的发动机噪音中,一个低低的女声缓缓地说道:“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
冷不丁听见这句话,我“噗”的一下把嘴里的干粮喷出来,边咳嗽边骂道:“妈的,莫斯科,苏联电台?”
按台山北边就是苏联,那军用收信机的功率又强,收到苏联电台倒是一点儿不稀奇。只是自从1960年中苏交恶,苏联电台就算是敌台了,尤其是这种针对中国的汉语电台。“文革”那些年谁要是偷听敌台,是要被当作特务抓起来的。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拖拉机转了一个大弯拐进了一个小山坳,突然头一歪,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我心不在焉,差点儿被巨大的惯性甩下车,其他人也差不多,骂骂咧咧地问怎么回事,结果大家抬头一看,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羊,全是羊,前方不远的小路上,挤挤攘攘的一大片站满了羊。拖拉机昏黄的车灯下,竟全是层层叠叠的羊头和羊背,几乎一眼望不到边。
没听说过大半夜赶羊堵路的,拖拉机师傅把火一熄,气急败坏地跳下了车,打着手电,扒开羊群上前边找人理论。而发动机的声音一停,羊叫声就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几声狗吠,因为羊实在太多,本该断断续续的“咩咩”声响成了一片。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子浓重的羊臊味,大家几乎同时捂上了鼻子,皱着眉头互相望着,一时摸不着头脑。武建超喝了口酒,咂巴着嘴嘟囔了一句:“狗日的,这事儿不对劲。”
其实不光他,是人都会觉得这事不对劲。我学过这个所以我知道,羊在夜间视力差,很容易走丢,没人会在晚上放牧。而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西部地区与内地时差两个小时),转场的牧民早该找地方搭临时毡房休息了,牧道上绝不可能出现这么多的羊。况且这些羊全是挤在一起不走,这就更古怪了。
不一会儿,司机带着一身臊臭回来,身上沾满了羊毛。对我们说前边堵着三四家牧民的羊,一共好几千只。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太阳落山前就这样,不管谁家的羊群走到这儿,就跟当兵的被喊了“立定”似的,齐刷刷地站着不动,头朝东背对着太阳乱叫唤,怎么赶都不走。马和骆驼也一样,狗也不听话,总之全乱套了。
我们问那怎么办?司机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牧民们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都傻了,不过好在羊也全在那儿站着,没一个乱跑的,倒不用担心丢。
羊不但把路挡了个严严实实,还站满了两边的山坡,拖拉机开不过去,没有办法只能等。我顺着车灯看过去,发现一只只羊果然全是头朝东,嘴里吐着白气咩咩叫,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神经。
来西部之前就听人说过这里地邪,我起初还不信,没想到这时自己也遇到了这种怪事。几个人还在车上议论纷纷,那拖拉机师傅却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叠黄纸,蹲在车边烧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好像很多当地司机的车上都准备有香烛纸钱一类的东西,按他们的话说,别看戈壁滩上一马平川没什么东西,其实东西多着呢,只是我们人看不见。有时车在哪个地方无缘无故趴窝,怎么修都不行,可纸一烧,车就走了。
不过当时在我看来,这无疑是封建迷信的做法,因为那一堆纸都烧完了,情况依旧没有改变。倒是我们这些人都在拖拉机上坐了大半天,浑身又僵又冷,既然一时没法儿往前,就索性跳下了车,活动活动手脚。别人都抽烟聊天,而我是第一次来西部,看什么都新鲜,就把司机的手电要了过来,走远了几步想瞧瞧周围的情形。
可没想到只是这随便一看,还真看到了点儿不寻常的东西。
不远处的山坡上,矗立着一个很不自然的小山包。我本来只是拿着手电毫无目的地四下乱照,可光柱扫过那地方的时候,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
那山好像是硬生生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周围都是比较平整的山坡,只有它孤零零的高出一块,显得很突兀,而且是尖尖的三角形,跟这一带圆头的秃山很不搭调。
我正想再走近些看个究竟,武建超却从后边把我叫住了,说天黑不太平,别到处乱跑。我说那个小山包看着挺奇怪的,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顺着我的手电筒一看,哈哈笑着说那不是什么山包,是一堆石头,天亮了就能看清楚了。
我又问是不是蒙古人的敖包,《敖包相会》我倒是听过。他却摇头,说敖包虽然也是一堆石头,但没这么大,而且上头插着幡。说完把手电抓了过去,用手电指了几个更远的地方给我看。光线很弱,不过还可以分辨出那是几块立着的长条形块石,歪歪斜斜地站在山坡上。
我说不就几块石头吗,又怎么了?他却告诉我那些其实都是石人,上边有刻出来的人脸和衣裳,跟那个大石堆是一起的。类似的石人和石堆不光西部有,他以前在内蒙古也见过,据说外蒙古和苏联也有不少。应该是古代少数民族留下来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倒是不知道。
我还想靠近了再瞧瞧,武建超却一把将我拉了回去,说他凡是到了这种有石头人的地方,心里就**恻恻的不舒服,老感觉要出事,叫我别瞎跑。
我看人家也是好意,就乖乖没去。回到了拖拉机那儿,给他递了支烟,他推开了没要,说自己只喝酒不吸烟。我又问他羊群全堵在那儿不走,会不会也跟这些石头人有关?他有点儿犯疑,不过又摇摇头说不会,西部春天羊赶雪,牧民春秋两季转场都要走这条路,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我还想再说,却见他突然冲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别出声。我跟着一愣,这才猛地意识到周围的气氛很不对头。
因为刚才,除了我们俩,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在说话。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一群人本来正热热闹闹地聊天,却不知怎么的,会突然一下安静下来。
我当时的感觉也差不多,所有人好像同时闭上了嘴,只有那台收音机还在不知趣地唱着歌。冷场了将近半分钟,才听见一个伙伴儿轻轻说了句:“你们听见没有?羊,好像不叫了。”
他只是把大家都发现的事实讲出来了而已。岂止是乱糟糟的羊叫声停了,狗也不出声了,再加上我们这些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同时收了声。甚至连收音机里的音乐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咝咝”的电流声。
那人的一句话,只怕把他自己也吓着了,又小声问:“咋,咋啦?恁为啥不说话?”可是除了“咝咝”作响的收音机,没人回答他。大家都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事发生,可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了下来,周围静得可怕,我能很清楚地听到身旁的人因为紧张咽唾沫的声音。而突然间一阵阴风吹过,收音机里原本平静的静电声又变成了调台时的那种“喳喳啦啦”的刺耳噪音,调子拐着弯儿时高时低,仿佛有人在捏着旋钮来回乱拨。
那声音不算大,可吵得人心里发慌,头皮发麻,我脑门上不自觉渗出了汗。武建超的脸色很不好看,说快把那东西关了,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声音乱了差不多两分钟,又渐渐变得清晰。可当我真正听清楚之后,脖子根儿的汗毛立马全竖了起来。有个同伴说了句“妈呀”,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周围似乎变得更静了,而喇叭里传出来的,全是“咩咩”的羊叫声音。
难道是收音机串台了?可随便哪个广播电台,也不会把羊叫声放进节目里。一时间所有人都傻了,面面相觑,想从别人那里找到答案,只是漆黑的夜里,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着收音机里那颤巍巍,又有些失真的羊叫,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个让自己都脊背发凉的想法:说不定,实际上那些羊还是在拼命地叫着,只不过它们发出的声音,要通过收音机才能播放出来。
见仍然没一个人动,我咬咬牙,硬着头皮爬上了车,可刚伸出手要去关收音机,那声音却忽然停了。我的手悬在半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羊群的方位又忽然“哄”的响了一下,武建超反应最快,手电筒立马照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急忙大喊:“狗日的,快上车,羊跑过来了!”
乱糟糟的蹄声由远而近,站在地上的几个人手忙脚乱爬上车。只是这一会儿工夫,羊群就冲到了跟前,在拖拉机前一分为二,接着又像洪流一样奔涌而去。四周变成了羊的海洋,而我们站立的车斗子则是一片孤岛。
然而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是,我们仍然一声羊叫都没听到。那些平时没事就喜欢叫两声的动物,现在全像哑巴一样,只知道闷不作声地向前跑。有些因为速度太快,还撞到了拖拉机的车斗子上,震得“嘭嘭嘭”乱响,让人的心也跟着狂跳。
几个人围着年纪最大的武建超,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建超骂了一句:“干嘛都问我?我他妈的也不知道!”
看着一只只羊默不作声狂奔而去,我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觉得这群东西,或许已经连动物都算不上了。它们不但没有感情,没有思想,而且连本能和天性都没有了,只会毫无意识地站和跑。
刚想到这里时,一只羊被别的羊挤得险些跳上车,我满心厌恶,一脚把它蹬了下去。然而腿还没收回来,我就猛地愣住了,因为就在刚才,那只羊竟然轻轻转过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受,只知道那是我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发现羊的眼睛很可怕。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在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时汹涌的人潮中,或者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如果你不小心碰了别人一下,他们转头来看你的时候,用的就是那样的眼神。
我当时只知道害怕,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说不清楚。直到很多年之后,有一次我无意中翻开曾经的大学课本,这才猛然想明白。
不知道有谁注意过,对于有些动物而言,我们只能看到它们的眼珠,却看不到眼白。倒不是说这些动物没有眼白,而是因为它们的眼白有一部分是黑褐色的,与虹膜的颜色相近,所以看起来远不如人的眼白大。
但我清晰地记得,那只羊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甚至连眼角的小红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对于羊来说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一个动物该有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只属于人。也就是说,那羊长了一只人眼。
足足过了五分钟,最后一只羊才从我们车旁跑了过去,几家牧民骑着马和骆驼,呼唤着牧羊狗,急急忙忙地追羊去了。被几千只羊蹄子激起的灰土**起老高,混着臊味久久没有散开。
我们几个人咳嗽着,七嘴八舌讨论刚才发生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可还没讲几句,天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把我们的说话声全盖住了。
“轰隆隆”的声音,就像磨子雷一样,震得人耳膜发疼。大家先同时一怔,接着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循着声音分辨着滚雷的方向。然而一看之下,我们却更加惊异地发现,远处的天,竟然在这时亮了。
如果说发疯的羊群给人的感觉是诡异,那么半夜里忽然亮起来的夜空,就只会让人震惊了。
其实当时的情景,说是天亮了也不完全准确。因为那既不是白天时的万物普照,也不是电闪雷鸣时的天地一片通透,更不是星光月影,鬼火磷焰。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可能用所谓的“霞光万丈”来形容才比较贴切。
西北方的群山背后,漆黑的夜空里,正放射出极为刺眼的红光,但不是朝霞或晚霞的那种红,而是鸡血一样的鲜红色。而且随着那种滚滚的雷声越来越大,光线也越来越炽烈,似乎是早已落山的太阳不满意自己当天的离场,正蒙着红色的盖头,想再次从西边爬出来一样。
附近的山峦和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玫瑰一样的颜色,而先前所看到的石堆、石人,包括拖拉机和我们自己,也笼罩在那妖异的红光下,在地上拖拉出一条条长长的诡异影子。
大风“呼啦啦”刮了起来,我们却浑然不觉,只是被那神奇的天象所震慑。如果谁能在那时给我们照张相的话,一个个肯定都是直愣愣瞪着天,张大了嘴,面容呆滞,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有个同伴像是慢慢回了魂儿,傻乎乎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苏联帮越南人报仇来了,从北边扔原子弹炸我们?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武建超骂了一句放屁。
我当时真希望自己是个摄影师或者画家,这样就能在惊叹之外,把眼前雄奇的景象拍下来或者画下来了。退一步,哪怕是个作家或者诗人也好,那些人瞅见个月亮都能写出《静夜思》或者《荷塘月色》,如果能让个大文豪把我眼前的景象用文字描绘下来,再抒发抒发感情,托物言志一番,肯定又是一篇传世之作。
然而浪漫的诗情画意没能继续多久,脚下拖拉机的一阵剧烈晃动,把我的思维瞬间拉回现实。我下意识地蹲了下来,隐隐感觉到不对。紧接着感觉又晃了一下,排除了自己头晕的可能之后,脑子里猛地蹦出两个字——地震。
我喊了一声,带头跳下了车。脚一落地,马上就感觉到地面的晃动,一会儿是左右的摇,一会儿又是上下的拱,让我更加肯定发生了地震。
天上的红光把地面映得很亮,也用不着手电筒,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跑开了,同时心里琢磨,这是在野外,不用担心房倒屋塌,附近只是些低矮山岭,也很空旷,所以只要别震到地上裂口子的程度,就没什么大碍。于是我跑到了个开阔些的地方就停下了,扶着膝盖喘气,回头一看,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那时候之所以这么冷静,还要归功于唐山大地震。经历过的人都知道,1976年地震之后,可谓是全国各地紧张动员,家家户户要搭防震棚,各街道、单位和学校都开了学习班普及防震知识,搞得像政治运动一样。当时离唐山大地震还不到十年,给人的印象太深刻,所以脑子里一直有根弦儿绷着,事到临头才没有慌乱。
而且从意识到地震开始,我的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这前前后后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又暗骂自己没出息,出了点儿事只知道害怕,不会用脑子想,亏自己还算上过大学。
几分钟之后,地震渐渐平息,首先是天边的红光消失,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也没有了,最后大地彻底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呼啸的风吹过荒山。
我们又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确认的确没事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这半宿又是惊又是吓的折腾,弄得大家身心疲惫,有个人最,吓得竟然腿软瘫在了地上,被我们一路拖回去架上了车。
司机拿出摇把儿一阵猛摇,拖拉机又“吭吭吭”地重新发动。正要开起来往前走,结果那货开始哭爹喊娘叫了起来,说山神老爷不高兴,地震了太凶险,他不去淘金了,吵着要回家。
他这边刚说完,又有俩人跟着起哄瞎嚷嚷,说他们也不去了。司机有些不耐烦,回头问我们到底走不走,其余几个人也开始低头窃窃议论。
场面一时有点儿乱,我慌了神。先是看了武建超一眼,想问问他的主意,毕竟他年纪最大,经验也丰富。可发现他只是拿着皮囊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心想求人不如求己,这次淘金出钱牵头的是我们兄弟俩,现在军心浮动,我得拿出点儿当家人的架势,至少先把人稳住,有什么事等见着我大哥了再说。于是清了清嗓子,叫大家先别吵,接着,把自己的一番推测说了出来。
其实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于地震的影响,以前防震课上讲过。首先是羊群不正常,动物的感觉比人灵敏,地震前通常会有反常的行为,比如鸡不进笼羊不入圈之类,这儿的羊不用羊圈,不过发发疯也在所难免。再者是收音机的怪声,这可以理解为地震影响了大气间电磁波的传输,干扰到了信号。
至于天空突然发亮的事,那是地震前的一种自然现象,学名叫作地光,虽然不清楚具体原理,但最终的表现形式就是天空放光发亮。我以前看过一份材料,很多唐山大地震幸存者都是因为震前看到了地光引起警觉,才躲过了一劫。最后那磨子雷的声音,应该就是所谓地声,是地下的岩体受到巨大力量产生的变形和摩擦发声,没什么吓人的,和地光一样都是震前的自然现象。
那几天住在牛棚里等消息,别人都凑在一块儿打牌,只有我天天躲在一边看书,他们觉得我喝过的墨水多,喜欢叫我“大学生”。这会儿听我这“大学生”有理有据地把刚才的怪事解释了一遍,同伴儿们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从骨子里还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能把其中的道理想通,就不会再感到害怕。我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胆气也随之一壮,科普完了,看效果还行,赶紧趁热打铁做思想工作,说大家来西部,都是为了赚钱,冒多大风险,才能发多大的财,想求安稳就别淘金,回家躺**最好。况且到底有没有危险还不一定,等明天见着我大哥,他以前是地质队的懂这个,肯定知道得更清楚,到时候再好好商量。
说来说去总之就一句话,现在必须往前走,掉头拐回去绝对不可能。见他们愣愣的没再聒噪,不知是挣钱的欲望战胜了地震带来的恐慌,还是被绕晕了。我看形势不错,马上给司机打了个手势,让他快开车。
武建超对这种说法显然不大相信,拉着我趴在耳边轻声问了句:“那你说,为什么收音机会放出羊叫?”
我一时哑然,想了想,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凑巧吧。”
“凑巧?”他看看我,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没再追问。
拖拉机再次开动,武建超喝了口酒,可马上脸色又突然一变,说了句:“不对,咱少了个人,赵胜利不见了。”
赵胜利,就是那个先前说要买拖拉机的年轻人。
武建超急得站了起来,冲司机连喊了三个“停”,拧开手电就开始数人。我们一行人加上司机本来有八个人,可这会儿他照来照去数了好几遍,也没再找出第八个人来。
我心也跟着一抖,忙问身边的人最后看见赵胜利是什么时候。他们几个却都摇头,说刚才又是羊群又是地震,跑来跑去,脑子乱哄哄,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少了个人。
这时收音机不知怎么的,又“啪”的一声再次响了,重新放起了音乐。我马上把它关了,又触电似的把手收了回来,虽说知道了原因,可这玩意儿还是太瘆人了,说实话,我真怕喇叭里会突然传出赵胜利喊救命的声音。
武建超眉头紧锁,嘴里小声地骂着:“狗日的,我就知道要出事……”他举着手电四下找人,其他几个人也都站起来,喊着赵胜利的名字。可四周黑漆漆的,大风呼呼响,把他们的声音全吹散了。
我仔细回忆着刚才的经过,觉得人最有可能是在羊群冲过来或者地震的时候不见的,那时候场面很乱,大家都只顾自己,少个人不容易察觉。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如果非要讲可能性,那么假设人是在我们下车聊天时,或者地光显现的时候丢的,似乎也讲得通。哪怕说人在拐进这个山坳之前就从车上掉下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此外还有更重要一点,那就是赵胜利是怎么不见的?总要有个方式和途径,不可能前一秒钟还在身边,后一秒钟人就没了。
我摁着太阳穴正苦苦想不明白,却听他们几个兴奋地叫起来,说找到了找到了,在那儿在那儿。抬头看去,见远处出现了个黑黑的人影,手电光照过去,好像就是赵胜利。他一路小跑地奔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只是隔得远瞧不真切。
离得近了之后,赵胜利被手电筒晃得睁不开眼,伸出一只手挡住脸,点头哈腰赔不是,念念地说:“吓,吓死个人咧,俺还以为拖拉机要开走,不管俺咧……”他嘴上道歉,可听得出其实喜滋滋的似乎心情不错,大家也看出了他怀里抱的竟然是两只小羊,脑袋都软耷拉着,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
我肚子里忍不住骂起来,我们在这儿紧张了半天,谁知人家是顺手牵羊去了。春天正好是母羊下羔子的季节,这两只羊娃子,八成是在羊群动起来的时候落下来的,赵胜利跑远了去捡,自然就和我们走散了。
武建超做得更绝,没等赵胜利爬上车,就一巴掌扇在了他脑袋上。赵胜利没防备,顿时蒙了,摸着头,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打了,把羊往地上一扔,叫骂着就要冲上车拼命。可惜武建超手上有两下子,又是居高临下,轻轻松松一推一搡,弄得赵胜利连车都上不去,一不注意又挨了两下。
我觉得武建超反应似乎有点儿过度,眼看这都打上了,赶紧拉人劝架。赵胜利被他几个老乡抱着,打也打不过,挣也挣不脱,他本身有点儿结巴,这会儿气得声音都变了,一个劲儿地说:“你你你凭啥打俺,俺俺俺俺捡两只羊给大伙吃肉,有啥啥啥啥错?你凭凭凭啥打俺?日你妈,俺俺俺又不是你雇来的!”
赵胜利这番话让我有点儿感动。大家身上的钱都不多,就算在西部这种遍地牛羊的地方,前些天也没吃过几顿肉。而且我们进山带的全是大米白面,以后几个月别说是肉了,就是想吃棵菜都没有。他摸黑去捡羊,倒真的很为大家着想。
“凭什么打你?是让你长记性,以后少瞎跑,西部邪性的地方多了,不明不白丢个把儿人跟玩儿一样。”武建超绷着脸,拿手电指指远处的石人,说他当兵时在内蒙古给牧民打井,半夜开车拉着器械赶路,有个战友只是下车解了个手,人就没了。第二天动员全连的人还有附近的牧民找了一天,却连个尸首都没看见。而人失踪的地方,就有许多这种石人。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武建超之前说见了石人心里不舒服,而且发现少了个人后又那么紧张,原来是之前发生过这种事。
赵胜利让他这么一训,估计被吓得不轻,气势短了一截。又被另外几个同伴劝了几句,说他好心是没错,可不能这么让大家担心。他看没人向着自己,也不再喊打喊杀,只是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说就算那样也不能打人。
虚惊之后,大伙重新上车,赵胜利赌气似的坐得离武建超远远的。武建超也不搭理他,只是喝酒。拖拉机总算再次开动,走过刚才羊群堵住的路段时,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羊屎蛋儿,臭气熏天。
下半夜平安无事,越往前走,周围山岭的地势就越高,天亮后不久,我们听到了湍急的水声,淘金的那条河谷到了。
从远处看,整条河在晨光下竟然闪烁着灿烂的金光,十分耀眼。我吃了一惊,心说就算按台山“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可金子也不能多到这种地步吧?直到走近了,才恍然大悟,原来河里漂满了从山上冲下来的云母片,这种东西反光。
眼前是额尔齐斯河的一条小支流,好像叫什么喀什么古什么河,源头就在按台山里,岸边是成片的杨树和柳树,两旁的山坡则长满了爬山松。
河水很脏,不光有云母片,还夹杂了大量的泥沙石子、枯枝败叶甚至牛羊马粪,浊浪翻滚,奔流而去。西部地区地处亚欧大陆腹地,河湖大多内流,只有额尔齐斯河是外流,河水西去再往北走,流经西伯利亚,成为我们国家唯一汇入北冰洋的河流。
拖拉机溯河而上,路边又出现了一群石人,迎着晨光,沿河而立。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草原先民的遗作,心里忍不住赞叹。
这些说是石人,其实基本没有改变石头的原有形状,只是在表面简单地雕刻出人的五官和服饰,线条朴实粗犷,一看就是少数民族风格。天长日久的风雨侵蚀下,很多石像的纹路变得模糊,又增加了许多苍凉古意。
但当我把目光集中到石人的脸部时,心却猛然间一沉,意识到一个问题,马上转过头,有些紧张地问武建超:“你看这些石人,怎么全都是脸朝东?”
武建超没多想,回答说游牧民族大多数都崇拜太阳,以东为大,比如蒙古包的门都朝东南开……可话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显然理解了我的真实意思,和我对视半晌,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又向上游开出一段距离,司机停下拖拉机,说只能把我们送到这里,后边的路得靠我们自己推车走,说完把架子车卸下,掉头转回去了。
我当时生出一股冲动,差点儿要跟着拖拉机回到昨晚的那个山坳,确认一下那里的石人是不是也全是面朝东。因为就在刚才,我忽然有些失望地发现,尽管有了那套关于地震的推测,但昨晚发生的许多事,我仍然无法解释。
只不过,这些想法我只能暂时留在脑子里,不能说出来,免得再度扰乱军心,毕竟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干。大哥当初和我们约在进山的地方会合,往前还有十几华里要走。
可是前边没有路了,想继续往前走,首先要过河。虽然是刚开春,但水势还是很急的,没准备的话,过河是相当困难的。好在当地有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摆渡专业户”,他们把五六只充足了气的汽车内胎或者大油桶扎成筏子,两岸的人相互配合,用绳子控制着来回漂渡。
折腾了几个钟头,才把我们连人带东西全送了过去,过程十分惊险。其实干这行的不比淘金少赚钱,就靠着几个轮胎,一个夏天也能弄个几万块。
过了河后,才算进入了采金区。没了拖拉机才知道行进的艰难,脚下的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急流,架子车只能在河漫滩上走。我们轮流在前边拉车控制方向,剩下的几个就在后边推,地上全是鹅卵石和泥沙,车子吃力又重,推一步才走一步,弄不好轮子还会陷在坑里,必须把车上的东西卸掉一些才能拉出来。
很快到了中午,太阳升到了头顶。大家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身子本来就乏,又“吭吭哧哧”推了一上午车,这会儿全都喊吃不消,不得不停下来。几个人抽烟打气,武建超是一口一口灌酒,而我靠着车,已经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了,什么羊啊石人啊全都滚到了一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真他妈的累。
大概喘匀了气,武建超从河里打了两捅水,说要烧点儿开水,再做饭吃。我盯着脏兮兮的河水问道:“就用这个水?”
他白了我一眼,反问道:“那你想用什么水?”
我指着那两桶黄泥浆说:“你看这里头漂的全是马粪。”
武建超撇撇嘴,懒洋洋地说:“这河里还漂过死人呢,你爱喝不喝。”说完低头看了眼水桶,可能连自己都有点儿看不过去,就把水倒了,换了个地方重新打了两桶,不过比刚才的水,也就是从地上强到席上。他把水桶放在车边,说安静的澄上一会儿,水还能再变清点儿。
我们从山坡上扯了些爬山松的枯枝,这种树含油脂,很耐烧。赵胜利把那小羊剥了,只在河边的石头上大概剁了剁,就下锅煮了。不能吃的杂碎下水全扔河里冲走了,不敢留着,主要是怕血腥味招来豺狗。
豺狗是种比狼小的犬科动物,成群结队地,一身红毛,也叫赤毛狼。武建超跟我说,以前采金区没这种东西,但这两年多了起来。开春淘金的人一来,它们也来,一般是零零星星地捡垃圾吃或者吃人屎。不过有时候也吃人,好像去年就有一个家伙半夜喝多,躺外边睡着了,结果被一群豺狗分了尸,肠子肚子都拖出来老远,屎尿流了一地。
边上赵胜利正拿着马勺搅锅,一听就吓麻了爪儿,结结巴巴地说该吃饭的时候,别提这种事。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吃到了一天来第一顿热汤饭。说实话肉有点儿不熟,汤更是透着一股马粪味,还有沙子硌牙。我就着烤馕喝汤,边吃边感叹,心说人才是世界上耐受力最强的动物,这么脏的水,就算让牲口喝,牲口都得想想,可我们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吃,然而大家竟然都还吃得挺香。
饱餐战饭之后,我们推着车继续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蹭,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采金区的山口。只是之前大哥跟我们约好在这儿会合,这时却没见人影。
那时也没有手机,不能及时联络,我们又烧了锅开水喝,等着人来。我有些担心,说人怎么还没到。武建超却不在意,说山里路不好走,约的时间哪能那么精确,差个一天半天很正常,人没来就等着,大不了先睡觉。
我问这漫天野地的怎么睡?他骂了我一句:“怎么就你事儿多,还能怎么睡?躺着睡呗。”说完找了块石头当枕头,抽出被子往身上一卷,往边上一歪闭上了眼。其余几个人也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西部地区气候干燥,土里也没什么水分,所以用不着垫褥子,直接躺在地上也不觉得潮。
这才是真正的风餐露宿,我心想自己没道理比别人娇贵,也盖上被子睡了。可感觉没睡多久,不知怎么就被自己的一阵咳嗽震醒了。睁眼一看,发现天已经黑了,却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刚刚咳嗽,就是水滴飞到了鼻子里被呛的。
雨倒是不大,除了我自己,别人都睡得死沉。想起车上还有几百公斤粮食,我不禁有些担心,把武建超摇醒,问他粮食被雨淋湿了怎么办,用不用拿塑料布盖一盖?
他迷迷糊糊地说面粉不怕雨淋,一把将我推开,翻个身又继续睡。我心里纳闷,说怎么会不怕雨淋,掺了水不就成面团了吗?不太放心之下,打开了袋面粉一瞧,嘿,还真不怕雨淋。
原来,最外层的面粉被雨打湿之后,会跟面袋子黏在一起,这层面糊不透水,雨又不大,后来还没等雨水洇到里边,就顺着袋子流走了。
我发现自己傻乎乎的全是瞎操心,抓抓头,就钻到了车底下避雨继续睡。但是刚才的瞌睡劲一过,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再睡着。闭着眼睛静躺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丝睡意。听着他们几个震天响的呼噜声,心里更是烦躁,来回烙起了烧饼。
然而我在翻身的时候无意睁了一下眼,却再不敢合上了,远处黑漆漆的河滩上,有两个晃动的小光点,正在慢慢靠近。
我趴在地上,浑身肌肉一紧,头一个反应就是狼,或者是武建超刚说的豺狗。不是都说这一号动物到了夜里眼睛会发光吗?可随着那俩光点越飘越近,又觉得它们之间距离有点儿太远了,不像是长在一个脑袋上的东西,倒像是……等真正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气得自己都笑出了声,他妈的,那是两个手电筒。
我从车底下爬出来,发现雨已经无声无息地停了。有人打着手电越来越近,我起初还以为是大哥他们,也把手电拧开冲着他们晃了晃。但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如果是大哥他们来了,应该是从河谷深处往外走,但眼前的人正好相反。
对面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看见我这边的光,也加快步子走过来。我忽然间有点儿紧张,心想万一是坏人怎么办?虽然我们人多,可大家都在睡觉,没什么防备。于是没等他们走到跟前,我就粗着嗓子大喝一声,是谁,干嘛呢?
那俩人又走近了些,操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冲我打了个招呼,说是淘金进山探路的,走得太急带的水喝完了,想讨点儿开水喝。
我拿着手电来回照了照,见他们背着大包,还带着铁锹和淘沙盘,倒真是淘金客的打扮。稍稍放了心,端出锅来给他们舀开水,其中那个高个儿掏出个搪瓷茶缸凑了过来接,而这时我一抬头看到了他的脸,马上呆住了,手一抖差点儿把锅扔地上。
原先离得远没看清,这会儿挨得近了,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才发现那人高鼻子深眼窝,头发卷卷的,眼珠子发蓝,竟然是个外国人。我的心猛地一紧,不动声色地又瞧了眼那矮个儿,却是个中国人的脸孔。
我佯作平静,手上继续给他们舀水,脑子却转得飞快:“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的,他妈的哪来的外国人?中国话还说得这么好,难不成……”
那外国人看我神情不太对,张嘴想说话,而这时武建超正好被我们吵醒,在背后没好气地问我大半夜咋咋呼呼干嘛呢?
我如蒙大赦,把锅往地上一搁,说你们自己喝吧。赶紧跑开了去,把武建超拉到一边,偷偷指着正喝水的那俩人,小声对他说来了个外国人,会不会是越境的苏联特务。
我这么想不是没道理的。那时苏联和咱们国家的关系还没正常化,而之前常听说苏联会派特务从东北和西北一些地区偷偷越过边境刺探收集情报的事。
武建超听完一愣,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探头朝那俩人一望,马上回身踹了我一脚,哭笑不得地骂道:“狗日的,哪来的外国人,西部地区有俄罗斯族你不知道?”
他说完,就和那两个人亲亲热热聊了起来。他们都是老金客,互相认识,武建超一高兴,又拿出酒来给他们喝。我揉着被踹的屁股,心里有点儿冤,这边是有俄罗斯族,可我不是没见过嘛。
听他们聊天,才知道那外国人其实不是外国人,祖上是“十月革命”的时候逃到这边来的白俄,几十年好几辈儿下来,早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他俄语的原名特别长,大伙记不住,就都叫他阿廖沙。他娶的是汉族老婆,跟他一起的那个是他妹夫。
我当时的想法,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很傻,或者很可笑。但思考什么事都不能脱离所处的历史环境。按台山正好在中苏边境上,而自打我记事起,我们国家就管苏联叫“苏修”,二十多年来关系一直很紧张,珍宝岛、铁列克,外蒙古陈兵百万什么的,报纸广播经常说,还专门编的有唱珍宝岛的歌。再结合我们这一代从小受的教育,还有民间各种抓特务的传说,一时联想到间谍也没什么奇怪的。
武建超留阿廖沙他们过夜,闲扯了几句,三句不离淘金的主题,之后就各自睡了。我讨了个没趣,也抱着被子到一边躺下,心里有点儿不痛快,觉得这两天怎么老神经兮兮的,全是自己吓唬自己。
第二天早上,突然感觉有人在踢我,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发现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一个多星期没见,他现在灰头土脸的好像一个泥猴子,正懒洋洋靠在车上抽烟,而阿廖沙俩人早已经走了。
吃完早饭,大哥领着我们继续往深处走。额尔齐斯河的诸多支流、河汊河沟,就像人体大小毛细血管一样,延伸进按台山。眼前的那条河道弯弯曲曲,把陆地分割成了一个个犬牙交错的半岛,河滩上都是硕大的鹅卵砾石,时而还能看见去年被人丢弃的破旧工具和一些坍塌的地窝子。
来到中段的一个小半岛,又见到了甘肃老头儿和那个同来探路的河南人。他俩当时的姿势很奇怪,甘肃老头儿坐在石头上,另一个却蹲在地上抱着他的脚。我们纳闷这是在干嘛,一问才明白,原来老爷子的皮靴穿得太久又沾了水,夹在脚上脱不下来了,那人正帮着他往下拔鞋。
大哥伸手画了一圈,告诉我们这个小岛子就是选好的淘金点,我踢踢脚下的泥沙和鹅卵石,有些不相信地问:“这沙土里能淘出金子?”
大哥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把我们几个刚来的招呼到河边,拿着个做饭的勺子取了些砂土,放在水里贴着水面轻轻晃动,浮土顺水漂走,最后勺底只剩下一撮小石子,他拿手一扒拉,露出了一小粒黄澄澄的金砂。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天然金子,既新奇又兴奋,几个第一次来淘金的年轻人反应也跟我差不多,捧着勺子看了半晌不舍得放下,又小心翼翼把金砂捏出来放在手心。金子真的很重,只是麦麸皮大小的一颗金屑,就很明显能感觉到分量。
大哥从怀里掏出一个装青霉素的小玻璃瓶子,让我把金砂放进去。他塞上橡皮塞,挨个在我们耳朵边晃了晃,还能听到金子碰撞玻璃“叮叮叮”的声音,之后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吧同志们!”
虽说整条河谷都含有金砂,但这种随便挖一勺就能淘出金子的地段还真不多。我当时年轻不理解,后来再想想,才明白大哥当时的用意。那番做作不光是给我看的,更多是给其他人看的。毕竟我们这伙人是临时组织起来,互相都不太熟悉信任,干活儿之前他让大伙亲眼见识了真金白银,一是要显出自己确实有本事找到金苗,确立威信,二是要刺激劳动积极性,让大家踏踏实实干活,少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