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想必对朝廷很失望吧!”
安戮妖乱前,长安富庶百年,多数百姓都不知刀兵只知享乐,像金不换这样出身长安还去做河西募兵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朝廷本该保护好他们的家人,当危险来临时,皇族和权贵却只忙着自己逃难,任由平民被叛军屠戮。
金不换拼着命从安西逃回长安,为的怕就是与家人团聚,当他得知家人早已死在叛军刀下,对长安权贵的痛恨可想而知。
陇元镇想也能想到这一方面,听见尉迟骏也问出来此话,心中顿觉惊讶——这小公爷的思想,似乎正往平民偏移,若以权贵地位看待这件事,完全不会是这种说辞。
“尉迟兄,没有安戮妖乱,难道百姓就不痛恨权贵了吗?大难临头各自飞,多数百姓都明白这个道理,百姓对权贵不满,更多是因为仗势欺人、兼并田产,权贵从来都只喜欢趴在老百姓身上吸血,需要为民做主时却成了缩头乌龟,明皇如此、玄帝如此,世道如此!”
陇元镇这话,要放在以前他早就动怒了,如今听起来却觉得心平气和,甚至心中还暗觉得针砭时弊。
“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俩都是出身权贵,他未必愿意帮我们!”
“到时再看,鬼市毫无法度可言,你我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二人话语间策马狂奔,离了开远门往西北方向走去,等走出几里路,陇元镇朝后看去,只见长安缩小为地平线上的一抹金色,消失在浓郁树荫。
长安的百姓,最喜欢吃时令鲜果,城外各个台塬上分布着无数果园,一到夏日,茂密果林接连成片,行走在官道上犹如走进丛林,眼前总有浓到化不开的旺盛茂树,果味随着热浪扑进鼻子,走得二人身上沾染果香,几里地了还没散去。
等过了二十里左右,陇元镇他们勒马站在山坡上,老远就见前方起了一段夯土围墙,这些断垣颓壁经年修缮,用的也都不是同一种材料,青砖、灰瓦、碎木、砂石互相填充,看起来好似百衲衣上的补丁,透着荒凉败落。
等纵马走进围墙后,已经算是来到了汉都鬼市!
放眼望去,这片旧都城半是湖泊半是城,北方的旧城陷落进地下,只露出巨大宫殿的围墙,其余民居都已沉入地坑,在漕河附近聚集出面积不小的滩涂,二十多年以来,随着鬼市的人越来越多,穷苦人在距离水面半米的高度,修建各式各样的棚屋水阁。
这些棚屋奇形怪状、离经叛道,压根就没有固定制式,有些棚屋铸土为台穿插梁架,屋檐覆盖灰瓦斗拱,搭建起水上的合院宅邸,看起来像模像样;有些棚屋却只是乱木堆叠出的巨大笼子,就好像个巨型巢穴漂在水面;甚至,还有的人家干脆直接住进小型楼船,用木桩子把船固定在水下,千奇百怪、各有办法,反正只要能有屋容身不至于挨饿受冻,那就算是个好去处。
远远看去,水台宅邸、鸟笼、楼船、棚屋堆积河面,乌泱泱占据整个滩涂,就好像是水面飘着众多鸟巢。
他们穿越半城来到水面,滩涂水称不上深却也不算太浅,马蹄子踏进去绝对能没过脖子,他们只得下了马,敲了下岸边歪脖子树上的铜锣,随着铜锣轰鸣传来,远处的一艘小型楼船,慢悠咯吱飘过来。
仔细看,这艘楼船是私自改装了,大概是漕运河道上已经废弃的清淤小船,船身不过六米长三米宽,楼阁集中在船身中心,船楼原本只有一层,被他加了隔断和木板,又硬生生隔出来一层,上面睡觉起居,下面待客走动、厨房杂物,前后船板上放着很多木箱子,还栽着一颗老死的歪脖子树,挂满各式铃铛和五色布条!
在船头上,站着一个白发老翁,穿戴半臂、套着褶裤,短衣短打的样子,大概以前是个码头扛包的脚夫力夫。
“何人在此敲锣?”
“老丈,我们想去鬼市一趟。”
陇元镇看来者是个胡子花白、头发稀疏的老头子,赶紧叉手问好。
“咳咳咳咳咳!”这老头子咳嗽几下,放下手中的浆板上下打量二人:“好说好说,十里旧京半城鬼、有门无钱莫进来,童叟无欺,给八钱银子带你们走个来回。”
“那么贵?”
八钱银子还不到一两,在他看来就跟毛毛雨一样,陇元镇故意压价,只是想把身份压一压,若是给钱给得痛快,这老头子一眼就看出他们两个不差钱,说不定还要再挨宰。
“咳咳咳咳,年轻人,老丈我就这价格,你要不坐那就继续敲锣,等下个船家过来接人。”
“行吧。”
陇元镇数出一两银子丢给他,这老头拿出估银小秤,挑着秤杆摸索了好一会,随手拿出银剪子,剪下小块还回去:“这是找给您的两钱!”
“上船!”
“老丈,我们这马?”
陇元镇并非杞人忧天,既然鬼市毫无法度可言,必然有不讲什么规矩,这里的人又都是破落户,他们俩骑的马是河套官马,拿到集市上能卖几百两,放在这里当真不放心。
“放心,只要是我的客人,他们不敢为难你们。”
说完,从身后树上取下两个叮当,丢给他们俩,二人把马半拴在槐树下,踏上老翁的船。
站在船上,只听咯吱乱叫从船上各处发出,就好像船里塞了个癞蛤蟆,叫得人心里直发毛,他真怕船还没走到地方就散架了,手紧紧握住刀把。
“年轻人,不用担心,这船是清淤官船,只要船底不沉,那我们就是安全的。”
老翁话语间在滩涂穿行,由于船道狭窄,船身距离棚屋都很近,最窄的河道近乎擦身而过,近得都能看清棚屋里的人做吃饭睡觉,它们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有些人甚至五弊三缺、面容丑陋,但凡能穿上带补丁的衣裳都算是日子过得还不错。
穷苦惯了的人,一般见不得他人过得好,见二人身上衣服还算华美,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好像谁欠了那么几百万钱似的!
“这里怎么还有景僧!”
尉迟骏站在船头四处观察,有些棚屋间修着羊肠水桥,蜿蜒曲折连接着周围的棚屋水宅,那白袍胡僧戴着十字架,行走在棚屋间,好像是在跟这些穷困人交谈着什么!
“这些人是来传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