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天光晦暗。
等含元殿云集千官,大理寺正卿崔颢穿朝服、戴贤冠、手拿《端律》威严上殿。
文武百官看向这白发苍苍的大理寺老官,他早已不在朝堂数年,冷不丁穿得那么隆重,所有人面色各异,有好奇、有鄙夷、有平淡、有懵茓,互相面面相觑。
知道的,清楚他是要参本弹劾,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老头活腻了,要死谏陛下!
崔颢却也不怯场,拿起程少游死亡案的卷宗,联合御史台在百官面前狠狠参了程万庚一折。
建安郡侯程万更四品的爵、三品的监门左将军、他仗着与陛下的关系,岂会把这赋闲老官放眼里,若不是在乎官威名声,他能当场抽刀砍杀。
这,全被高高在上的玄帝看在眼里,时至今日,他彻底看清了老部下。
程万庚到死都想不到,起初他只是想查清楚儿子被杀的原因,兜兜转转、因缘际会,竟将自己所做的腌臜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全都暴露在天光下。
这一天,圣人震怒,程万庚夺爵夺官,押解廷狱。
煊赫风光的建安郡侯府,就此灭亡。
……
不良府、北庭、正堂。
陇元镇穿着笔挺不良卫官服,站的板板正正,看向坐在胡榻上喝茶的两个人。
一个,是不良府的扛把子,高盛通。
他今日穿着宽袖圆领袍,头顶发髻只插着象牙簪,眉目坚毅、威严肃穆。
另一个,不良副尉,陆善。
这胡人棕发碧眼、幞头饱满,那黑胡子又是几天没剐,看着邋里邋遢。
“高公,我还是不明白,这本该是功劳一件,为何您要让给崔颢那老小子~”
陆善盘腿坐在胡榻上,看向正低头饮茶的高盛通。
他脸上的不忿显露无意,这本来也是他给陇元镇那小子出的考核案,只是没想到居然拔出萝卜带出泥,给牵连出倒卖宾铁这样的大案。
按道理,不良卫接过的案件,都要把功劳记在不良府身上,怎么能随便让大理寺得了便宜,他已经迫不及待等圣人下令开控案府,到时候领任三司,岂不是痛快又风光。
“陆善,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高盛通轻轻喝了一口茶,陆善还以为他要叙旧,憨态可掬伸出十个手指头:“我跟着高公至少十年了。”
说罢,高盛通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
这,反倒说得他不好意思,还以为督主夸他,连忙放下茶盏推辞:“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高公看你说的,我这些年也老了不少了。”
孺子不可教也,高盛通险些翻白眼,只得说得更明白点:“我指得不是年龄……啊?”
陆善满脸懵茓:“那是什么?”
“脑子~”
话音未落,陆善憨态可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拿起茶盏一言不发,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库库库……陇元镇强忍着不笑出声,用剧烈咳嗽掩盖他弯起的嘴角,他感觉杀人似的目光朝他投来,仔细一看果然是陆善这老小子。
他这番动作,高盛通怎么可能不注意他,唇角微微曲起:“你来告诉他,为什么我要让崔颢面圣弹劾!”
“高公,我才刚转为正是游尉不过半天,我哪知道那么多啊!”
陇元镇连忙推辞。
这话,高盛通自然是不信,他摆摆手一半揶揄一半好奇说道:“陇靖安,你敢冒着御前惊驾的罪为你阿爷开脱,胆量并不小,你且说说我为何要这样做,说对了错了都是闲聊。”
“那,高公我可献丑了。”
陇元镇清清嗓子,稍微端正了姿态:
“万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不良卫是圣人爪牙、天子悬剑,作用是监视宗室勋贵、震慑百万京官,调查案件只是顺带的任务,帮圣人把建安郡侯之子被杀一案调查清楚是我们的责任,可如何定罪施罚,那可完全不关咱们的事。”
“如果以不良卫的名义来揭发程万庚,哪怕程万庚真的犯罪了,在宗室眼中也只是圣人想借着他的事情敲打宗室勋贵,这与正义和律法无关,不但达不到震慑人心的目的,还会使得宗室兔死狐悲,用更强的手段报团取暖,以抵御圣人对宗室的辖制。”
“这样做相当于弄巧成拙,搞不好宗室还会反告不良卫捕风捉影、陷害宗室,到时候怕又会引起党争倾轧,哪怕真的调查出真凭实据,宗室也可以说是蓄意栽赃,这件事最后难以定调,很难服众。”
“若是让崔公来主导,那便简单多了!”
陇元镇见高盛通眼中漏出赞许之色,挺着心口继续解释:
“第一,崔公自从永历五年开始,就从大理寺官务中抽身,几乎不再过问具体案卷公文,他没理由豁出年老官声,去陷害一个圣人近臣,此为避嫌。”
“第二,崔公来自大理寺,对《永徽律》《武德律》《贞观律》《武盛律》颇为熟悉,议罪惩戒随口就来,假如是对律法一窍不通的文官、武官,站在殿上陈词律条,正常人都知道他背后有人支持,即便出了结果,也成了谋划已久的阳谋,此为服众。”
“第三,一旦开始对程万庚的调查,圣人为公正,必然会请三司会审,三司的主官、副官、陪审官的选择,这里面可大有学问。”
高盛通原以为,陇元镇只能说出名不正言不顺这种话,细细听来却发现他讲的内容竟与自己想的完全一致,不但不厌烦,反而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你小小年纪,怎么想那么多,你倒说说,有哪些学问!”
陇元镇看向高盛通,跟他解释自己判断的诸多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