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知道,我堂堂国公嫡子,难道还能赖账不成,那明日你去做官船黄河捞尸,我去会会漕帮和官榷院这帮人。”
“好!”
尉迟骏他们又在流民寨逗留许久,问了很多问题,等确定问不出什么对案子有帮助的信息,这才打道回府又回到渭南驿馆。
经此一事,尉迟骏收集了诸多他在卷宗上了解不到的线索,过程中,马老头也知道找到了靠山,将这些年漕帮、官榷院是如何区别对待、刻意欺辱他们一股脑说了个清楚。
他震惊于漕帮的穷凶极恶,也对官榷院的腐败痛心疾首,在这一过程中,唯一有能力约束官榷院的渭南公廨,因为圣人的原因,也显得疲软无力,这才造就黄河船难惊天大案。
尉迟骏看向笔墨吏整理好的卷宗,心中有股难以理解的愤恨,直至今日,他这才算是开眼看了世界!
以往的他,接触的最贫困的人不过是在长安市井讨生活的普通百姓,再穷一点,也在长安有自己的居所宅邸,跌落到底层,无非是进入官宦贵族家做部曲、家奴,尊严确实没了,但是温饱和生命还是有保证。
眼下,这帮人的生活状态,竟然连奴隶都不如!
更恐怖的是,哪怕穷困如他们,已经是长安京畿附近的流民,若是距离长安过远,那些流民还不知道遭遇什么难处,甚至于连一家连性命都难保全,由此及彼扩大全疆土,大端的失地流民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悲惨生活。
在安戮妖乱前,大端的失地农人已达人口一半,如今安戮之乱过去二十年,他们的处境竟丝毫未变,一家人一天的过活仅二十文,吃完饭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若再想穿衣、治病、走亲、访友那就只能努力攒钱才能勉强维持。
劳累到极点,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七两银子,超过十两以上对他们来说就是巨款。
反观权贵,一桌像样的宴席就得消耗二十两以上,一身衣服若重工刺绣面昂贵,至少在数十两甚至数百两,这还不算贵妇贵眷们的珠钗绢花,金银首饰。
他现在才想起来,以往他看见那琉璃灯还觉得琉璃灯便宜,谁都能出得起,如今再联系此景此情反而羞愧难当,权贵随手买的一盏灯,是百姓一年的过活,那十万盏琉璃背后是十万个百姓的生计。
议及此处,尉迟骏心中憋闷不堪,好似咽了口下不去的面团,胀得心口发酸。
“我大端的百姓,何时变得那么困苦了!”
尉迟骏以往的志向,是让大端恢复到开元盛世,现在想来也觉得可笑,开元前期的百姓,即便是奴隶,也是有自己的私产,更没有农人失地流浪。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蹦出诸多诗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宫阙晚间都做了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长安城外车马喧,金尊玉孙逐金丸……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他曾经一度以体恤百姓而孤傲,现在想来,这不过是无病呻吟,隔靴搔痒,说出来改变不了任何现实。
陇元镇看尉迟骏有点脸红,朝他叹了口气:“尉迟公,百姓什么时候不困苦!”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前朝炀帝为巡行江南,加征十万百姓徭役,河道修成后,百姓死伤无数,民怨沸腾,以至于无数百姓揭竿而起,前隋才不过数年,就在各方势力的撕咬下彻底沉沦进故纸堆,而后,我大端在迎来新朝,然而,数百年过去了,你见我朝可有一丁点改变,百姓依旧生活在困苦中,所谓的开元盛世,也不过是装点门面,是皇族和权贵给百姓的幻觉,不值一提。”
陇元镇还没说完,尉迟骏已经抽出佩剑,咔嚓抵在陇元镇脖子上:“放肆,我大端天子泽披天下,开元盛世更是百姓安乐,岂是前朝昏帝可比!”
他仰起头看向尉迟骏,刀锋剑刃寒光四射:“尉迟公,大端国祚四百年了,那开元盛世才多久?有头有尾算上也不过才三十年的光景,你再把开元盛世放进大端国祚,开元盛世的好日子前后,是长达数百年的穷苦,这才是百姓生活的常态。”
“再说了,光是开元盛世过好日子有什么用,权贵偶尔的包容收敛,让百姓过得稍微舒心了一点,就值得大吹特吹?大书特书?甚至二十年过去了,还要把开元盛世拉出来给本朝天子贴金挽尊。”
“你可知道,对于百姓来说,只三十年的舒心,只是护佑了一代人而已,我大端立国数百年,百姓何曾真正的享受过子孙富庶、后代安乐?要我说,百姓若不经历两百年以上的安稳盛世,那就压根算不上盛世!”
“大端到了如今的地步,与前隋已无区别,距离灭朝灭世,所差的不过是一场百姓揭竿!”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尉迟骏还没听完就已经见额头青筋直冒,他压下锋刃直逼陇元镇脖子,咬牙切齿说道:“陇元镇,你陇家身沐皇恩,却如此诋毁我朝,早知道你是个无君无父的混账,我现在就能一刀砍了你。”
“圣人泽披天下,爱护百姓,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命我安抚流民,赈济灾情。”
“爱护百姓?嗤哈哈哈哈哈~”
陇元镇听他说完,笑得异常狂妄:“圣人命你镇抚流民,是怕流民生乱影响数月后的万国大朝会,若非如此,他也不肯拿出数万辆白银出来,你仔细想想,连你都想为百姓解决日后生计,咱们的陛下可曾提到过为他们解决生计,他要强调的始终是灾民不惹事,若是灾民不懂规矩,恐怕他很快就要下令诛杀流民,一个不留。”
尉迟骏听着陇元镇的话,他虽然愤怒到了祭奠,却还是知道此人所言非虚。
他的舅舅何其聪明,难道不知道流民最重要的是生计?连生计一词都没提起,可见对百姓确实不伤心,甚至,玄帝一开始连官榷院都不责怪,只是叫他们调查真相,毕竟官榷院可以为他赚百万巨财,圣人只关心财产,而不重视百姓的意思已经是清清楚楚。
哪怕玄帝想把国力恢复到开元盛世,也不过是想成为天可汗,而非让百姓过好日子。
这一刻,尉迟骏幡然醒悟,他终于明白为何大端的官员,从不重视百姓只求官位,若君上心中都无民,做臣下的岂能护民?想清楚这一点,尉迟骏的手不断颤抖,以往轻松的天子赐剑,在此刻变得沉重无比,让他异常难受。
“尉迟大人,圣人的体恤,权贵的怜悯,对百姓来说一文不值,连一张两文钱的胡饼都比不了。”
这句话如惊世真言震耳发聩,将他彻底敲响,安戮妖乱后二十年,即便国力恢复,勋贵与百姓,到底还是彻底割裂了!
咣当!
尉迟骏手腕一松,刀剑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