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汽车就要驶出上海，梦绮欢喜地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她一团高兴地坐在车后排座位上，嘴角上一直挂着笑。

　　那么多年了，她终于完成了任务。终于不负曹家人所托。终于，她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想到这里，梦绮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曹家，绝对不会有现在的梦绮。

　　虽然看起来，梦绮只是一个魔术团的表演者，为了演出的效果，有时还要穿着露胳膊露大腿的服装，供观众取乐，但是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在她看来，唯有如此，才有报答曹家的机会！

　　那一天，跟着曹老爷子和林富来到曹家后，她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照顾曹家二爷。二爷是个疯子。

　　曹二爷是曹老爷子的第二个儿子，梦绮去曹家的那一年，二爷正好三十岁。

　　她跟着曹老爷子和林富，走上花园后面的一栋小楼，又走到二楼第一间屋子。门没锁，老爷子轻轻一推门，就看到一个模样非常清雅的年轻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画报。他听到有人进来，头也没抬，只是一页一页专心地看着手中的杂志。

　　杂志已经拿颠倒了，但他看得津津有味。

　　梦绮见自己要照顾的病人穿着一件藏青色长袍，一条黑色西裤，脚下又是穿着土布做的袜子，一双咖啡色皮鞋，如此不中不西的穿着，倒是也让她颇为惊奇。

　　但惊奇的事情多了。

　　曹老爷子让二爷认认梦绮，结果二爷一抬头，看到梦绮，顿时两眼发直，冲了上来，两手紧紧抓着梦绮的手腕。

　　都说疯子的力气是很大的，这话一点没骗人。梦绮手腕，被看似文弱的二爷抓得生疼，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美珍，你怎么来了。”二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怪声叫道，“你怎么才来？我找你找了好久。”

　　梦绮看着二爷的脸，扭曲到变形，一时之间，她吓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要缩回自己的手，可是怎么都挣不脱二爷铁箍一般的手指。

　　“美珍，这一次你来了，可不许走了。不然，我就真的死了。”他的声音就像是野兽在狂吼，震得这栋小楼像是在发颤。

　　曹二爷像是发了狂，抓着梦绮不放手。梦绮痛得眼泪直流，瘦小的身子根本禁不住二爷的拉扯，只听得“撕拉”一声，她衣服的袖子给拉破了。

　　梦绮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了起来。

　　曹老爷子叹了一口气，使了个眼色，于是，站在后面的两个身穿白色衫子的下人，其中一个男的脸上还有一大块麻子，他快步走了上来，将二爷拉回来，另一个男人，从柜子里拿出针，消毒、装药水以后，对着二爷胳膊扎了下去。

　　很快，二爷就停止了挣扎，昏了过去。

　　曹老爷子站在沙发处，看着那两人将二爷抱起来，送到了房间里面的一个小隔间，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看着梦绮，低低地说：“姑娘，让你受惊了。”

　　梦绮躲在林富身后，她吓得不轻。可是……林富转过身，看着梦绮，说：“你别看他这样，其实二爷人很好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梦绮眼泪汪汪地看着林富，那时，她心里真的很怕。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你还愿意留在这里，照顾他吗？”那一刻，曹老爷子就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全然不复之前在林富寓所处的气势。

　　梦绮抬起头看着他，她本是想拒绝的，可是，林富殷切希望的眼神，曹老爷忽然之间佝偻的背，看起来那么的无助，她……咽了下口水，点了点头。

　　曹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孤寂的微笑。

　　在曹家待了一段时间后，梦绮算是知道了，二爷的疯，据说是因为接受不了爱妻难产死去的噩耗——虽然寻了个二爷发疯的理由，可是依然无法掩饰曹家人丁凋谢的真正原因。

　　曹家子嗣少，仅有的那些，还疯的疯，傻的傻，齐整的没几个。梦绮初见这一幕时，吓得心惊胆战。到了后来，她才慢慢明白，这都是几百年来近亲结婚的缘故。当然，要明白这一点，也是她后来去了上海的学堂，学习更深一层的文化后才明白的道理。

　　曹老爷子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去照顾一个疯子，听起来似乎很艰难，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一天之中，曹二爷总是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在那段时间里，他不但会教梦绮读书写字，还教她洋文。

　　曹二爷留过洋，架在书柜后面玻璃柜里的证书，证明他还拿过欧洲几个大学的博士。

　　但是，二爷一旦糊涂起来，就会又哭又闹，还总是念着“美珍不要走，不要走”。

　　美珍就是二爷亡妻的名字。

　　可是，曹二爷再糊涂，见到梦绮就好了。他发病的时候，只要梦绮管着他，二爷就开始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只是嚷嚷着要笔要墨，然后伏在桌上写信。

　　写的都是洋文。

　　写完后，二爷将信纸折叠好，羞答答地塞给梦绮。

　　二爷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梦绮还一头雾水，而周围的老婆子却要自己赶紧收下来。后来梦绮在一间屋子里，看到一个十七八岁女学生的照片——齐耳短发，蓝色布衫，黑色裙子，一双白色袜子拉到小腿处，脚上穿着一双小皮鞋。

　　相片上的女孩，手里握着一本书，身子微微靠在花架上，一盆说不上名字的植物，枝叶一直从花盆里垂到了花架下面。虽然是黑白照，但是她身后的墙壁上，映衬着一大片透过雕花窗格后晒进来的阳光。这稀疏的光影，让这照片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调子。

　　相片的最右端，有一处纤细的钢笔字，写着：赠昊亭君。落款，是裕美珍。

　　而这女学生的模样……梦绮的心跳得厉害，握着相框的手，微微发抖。她总算是知道曹老爷子为什么要她来这里照顾二爷了。

　　因为自己和这相片的女子，有着七八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