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罗伯茨过世
所以说,罗伯茨是准备要去陵赐县找自己的。是的,他知道自己的下榻之处。因为他留的通信地址就是客栈地址。
可是,罗伯茨没等到上船就出事了。
李默看轮船票,各种念头此起彼伏。毫无疑问,罗伯茨是掌握了怪鱼来历的有力线索。甚至很可能,能解释那装神弄鬼的“鬼市”。
李默将船票放进自己口袋里,走出了侦探所。一出凯撒公寓,午夜冷风凛然吹来,他不禁裹紧了棉袍。自己住的地方离凯撒公寓并不远,隔着一条马路而已。只是,他并没有租洋行职员最喜欢住的新式公寓楼,而是租了一间相对破旧的里弄隔间。
这天晚上,李默睡的很不踏实。在梦中,他总是看到有好些花花绿绿的纸,在自己面前忽隐忽现地飞着,就像那花蝴蝶,怎么都抓不住。
直到后来,李默忽然发了急,整个人扑了过去,这才算是压住了几张。可这纸压在身下也是不老实,也是会抖动,李默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来看,却见那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字:大明宝记。
李默吓得手指一松,顿时,这纸飞了出去。而后,身下的纸也就挣扎着全部都飞到半空中。
抬眼一看,这所有的纸上都写着同样的字:大明宝记。
眼见这几个字越来越大,越来越黑,而那些纸片,也在那边急速膨胀,忽地一下兜头兜脑地困住自己,李默拼命挣扎,可就是挣脱不了。这时,只听得有人在那边喊:“走水啦!走水啦!”
顿时,叫嚷声一片。
李默浑身一凛,只觉脖子、脸上冷飕飕的,他忽地睁开了眼。
刚才的那一番热闹劲儿此时已经全无了。自己还好端端地躺在**睡着,没有那挣不脱的纸压着,也没有那里失火。
倒是那两辆粪车,已经开始沿着弄堂滚动,发出那“隆隆”声;住在隔壁的那一对小夫妻,也捅开了煤炉,正在生炉子,炉烟被西北风刮着,一路飘进了自己屋子。
是的,天已经亮了。而他昨天晚上睡觉时没有将窗户关紧,眼下这风呼呼地吹着,直灌入自己脖子里。
李默定了定神,一扭头,见墙上挂着的钟上显示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他立刻爬起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挤了一小段三星牙膏,仔仔细细对着镜子刷了牙。随后,找了一件宝蓝色夹棉驼绒长衫穿上,外面又罩了一件黑布马褂,手里抓着一顶新置下的铜盆帽,匆匆走出了门外。
此时,已经是清晨八点了。马路上到处是赶着上班的公司职员,或者是三三两两买菜回去的家庭主妇,当然还少不了报童、小贩的身影。
李默坐了两个铜板的电车到了石新桥,随后走到学园街大昌书局这里。说起来,这里其实就是昨天晚上自己和汤普森经过的四马路后面的一段。
这四马路虽然是个花柳之地,但稀奇的是,这里也是大量书局、办报纸的文化文集中地。
李默这天来的有点早,四马路上开门的书局还不多,就是很多旧书铺也还没开,只有那“门板书摊”倒是已经在准备一天的生意了。
李默在四马路上一路走来,好不容易见到一家天河书店居然开了门,顿时,一头钻了进去。
这家书店,和装潢高级,只重衣衫不重人的书局不同,李默见得这家小书店,店主似乎并不在意那些新书七歪八扭地胡乱叠放,书架上、地板上、台面上,到处都是书,简直让人难以下脚。
而这家书店,门是开了,但是老板呢?伙计呢?一个身影都见不到。
李默不禁喊道:“老板,有没有《大明宝记》?”他一连喊了好几声,这时,才见一个穿着蓝布棉袍,脸圆圆的年轻男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书店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站起身来,推了推架在脸上的眼镜,说:“兰陵笑生的《大明宝记》?”
“对!”李默站在店门口,迫不及地说,“老板,我要一本。”他这话一说完,蓝袍男子蹲了下去,过了一会,也不见他是从哪里挖出一本半新不旧的书,一边走一边将地上的书推到一边,走到李墨面前说:“三毛八分。”
书店老板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从镜片后面困惑地看着李默说:“想不到这本古代人写的科学书,现在倒是热起来了,连外国人都来寻这书。”
“外国人?”李默惊得脱口而出,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男子。
“是啊。我敢说这一带的书店,可能就我这边还有几本,这是最后一本了。”年轻男子收了钱,将书用纸包了下递给李默,有点恋恋不舍地说,“这书我倒是还没看过。”
“什么样的外国人来买?”
“是一个绿眼珠的外国人来买的。外国人买这个书稀奇得很,他们能看明白吗?”
“什么时候来买的?”
“一个多星期前吧?也是这个时间来的。”
李默点了点头,将书夹在胳膊里,向老板道了声谢后匆匆地走了。虽然他表面上没露出一丝的情绪变化,但实际上,李默此刻心里,简直就是在翻江倒海。
绿眼珠的外国人,这不是罗伯茨还能是谁?
如此看来,罗伯茨日历上的“大明宝记”这四个字,还真不是随便写的。可是,他为什么是在十五号那天写的?
难道说,他其实是十五号那天来买的?
想到这里,李默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匆匆折回书店。此时,那个圆脸的书店老板正蹲在地上整理书,听到身后穿来匆匆的脚步声,不禁转过头,见是李默,不禁推了推眼镜问道:“怎么?”
“那个外国人是几号来买的?”李默张口就问。
“几号?”书店老板愣了一下,眉头皱起来,似乎是在回忆,过了好一会,忽然说,“对了,是十五号!对,就是那天中午。后来阿坤来找我了……。”
书店老板深陷在回忆中,还待说些什么,李默却是咽了下口水,转身就走。
那就是了!
按照自己对罗伯茨的了解,他一定是在十五号中午的时候,在日历纸上记下当天突发要做的紧急事情。
将要紧事情写在日历上,是罗伯茨一贯的作风。
但眼下,这页日历纸被撕了,到底是罗伯茨做的,还是其他人?如果是其他人,那目的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是因为不想要别人知道罗伯茨曾经注意过这本书?
李默呼吸急促,头脑开始发胀。他停下脚步,只是站在一边拼命深呼吸。而手中的那本《大明宝记》却是拿得更紧了。
这时,拖着长辫子的电车来了。李默跟着人群挤了上去。后来,他在车上打开了这本书。可是看了半天,也实在不知道,罗伯茨买这本书,到底是做什么用?
这本书,是北宋时期的兰陵笑生写的,里面涉及到一些中国古代的自然科学,工艺技术,和一些社会历史现象。
虽说这里面的内容,在当时看来确实是非常进步,非常了不起,但是在现时看来,也有不少内容是存在明显误差的。
但不管如何,自己是问罗伯茨怪鱼的来历,然而他却去弄了本《大明宝记》,以及据说又搞了古董,难道说,这三者之间是有联系?
一定是有联系!一定!一定!
李默坐在电车上,沉沉地想着,按照汤普森之前所说的顺序,应该是怪鱼在先,古董其次,《大明宝记》最后。是这样的出现顺序吗?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李默想了好一会,可怎么都无法再往下推理了。这尴尬的局面好熟悉!他忽然意识到,和在陵赐县一样,似乎是有了点线索,但仔细想来,却又什么都不是。
李默微微叹了口气。
一阵风吹来,街边发黄的银杏树叶哗啦啦地掉下来,有那么几片掉在了电车窗外。隔着一玻璃窗的阳光,李默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淡淡地洒在自己的蓝棉袍上,仿佛自己的衣服上,忽地多了几只蝴蝶,在上下飞舞。这倒是让他没来由地觉得,一股子的暖意自清冷中透出。
李默靠在窗边,心头胡思乱想,一时之间倒是想的入神了。也没注意到电车拐了几个弯,绕过几条街,总之,后来一抬头间,却看到了梦绮!
是的,梦绮穿着白色衬衫,浅咖色背带,黑色窄脚西裤,以及一双带有复古花纹的咖色小牛皮鞋,再戴着一顶高顶礼帽,右手拿着一根黑色的,细细的文明棍,左手微微碰着帽檐,做出那一份帅气俏皮的模样……冲着自己笑……哦,这是一张魔术表演的海报,高高挂在新世界游乐场二楼米黄色的墙面上。
海报上写着:美艳魔术女郎,火热登场,就等你来!
李默这才注意到,电车居然已经驶到新世界游乐场了。而这,很明显是神奇魔术团和新世界游乐城谈妥了条件,来上海表演了。
李默扭过头,盯着海报看。可是,电车越开越远,哪怕他探出身子,都不再看得清楚梦绮的模样。
那一刻,李默忽然很想跳下车。
他想见她。
不过最终,李默没有去见梦绮。他去看了罗伯茨。
后来,每当自己想到这一刻时,他都庆幸,自己最终是去看望了罗伯茨。嗯,如果自己那天选择去找梦绮,只怕他就错过了和罗伯茨相见的最后一面。
到普瑞疗养院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这一次,李默直接走向了8号楼。然而,当他刚上二楼的时候,忽然看到周护士从204房间一路小跑着出来,抿紧嘴唇,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满是紧张。她看到李默,都来不及说别的,只是一个劲催促:“他在找你,快去看看他。”
李默一听这话,一颗心顿时沉了下来,他直接冲到了204房间,见罗伯茨躺在**,眼睛紧紧闭着,脸色灰白,整个人蜷缩在**,快一阵,慢一阵地浑身抽搐。
李默扑了上去,一把抓着罗伯茨的胳膊,一连串地说着:“我,我,我来了。”一时之间,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抓着罗伯茨胳膊的手上,只是感觉他浑身肌肉都是绵软的,一点力度都没有。
一阵强烈地抽搐后,罗伯茨嘴角忽然冒出一团白沫。李默眼睛红了,他死死抓着罗伯茨,仿佛自己一松手,他会离开一样。
“李……李……”罗伯茨地抽搐渐渐停止,眼睛居然缓缓睁开了,在看到李默的那一瞬间,罗伯茨眼中闪烁着一束欢喜的光芒。可很快,这一点的明亮就暗淡了。
他开始猛地喘起来,喘得整个身子弓成了一只虾米。
李默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大叫着“医生,医生”,可是——罗伯茨忽然伸出手来,抓着他的胳膊,又急又快地说:“离开魔鬼鱼……会吃人……宝珠,一定要……我……我藏……藏……”
“魔鬼鱼是什么东西?什么宝珠?藏哪里?”李默一呆之下,赶紧低下头急切地说。
“古代有魔鬼鱼。宝,宝,宝…… ”罗伯茨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可是,他越是拼命挣扎,就越是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拼命看着李墨。
罗伯茨绿色眼珠子,在瞬间,忽然之间变得如翡翠般耀眼,李默一声惊呼,这时,病房门突地被人撞开,周护士和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冲了进来,围着罗伯茨进行紧急抢救。
罗伯茨终于缓过了一口气,这时,一个瘦脸颊,满头白发,穿着黑色长袍,脖子上卡着一小块硬硬的白布,胸口挂着十字架的神父,拎着一个小箱子快步跑了进来。
此时,明眼人都明白,罗伯茨是不行了。他的脸色已经不是灰白,而是蜡黄,浑身不断抽搐,但他的神志却在见到神父的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这是回光返照吗?
罗伯茨绷紧的脸忽然放松了,他突地坐起来,冲着神父用英文大声喊道:“上帝作证,神父,我要把全部的财产还有侦探所,全部给李。”说到这里,罗伯茨扭头冲着李默说,“好好做下去!”说完,他就像做完了最后一件事,终于可以放心了,于是嘭地一声倒在了**,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可他的身下,却传来一阵恶臭。
神父一愣之下,赶紧趁着罗伯茨还有一口气,站在他身边为他祷告。
医生和护士退到床边,他们放弃了抢救。
李默缓缓地背过身,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他万万没想到,罗伯茨居然会走的如此之快,如此之急。
疗养院的长廊上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百叶窗晒在暗红色的地板上,将百叶窗的影子切割得支离破碎。
李默蹲在角落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一颗一颗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