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宝珠的记载
从疗养院出来后,李默硬撑着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两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板上。
后来,他就躺在地板上,从傍晚一直到了下一天黎明。
午夜,天很冷,可是他一点都没有感觉。脑海中,只是反复回旋着罗伯茨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话。虽然那些根本已经说不上是话了,其实只是零碎的词语,但是组成起来,或许意思就应该是:远离这怪鱼,会有生命危险,宝珠可以镇住它们,被我藏起来了,《大明宝记》中提到。
就像是拼积木,李默将这些断断续续的词语,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可是,即使拼凑起来,李默的内心也是毫无波澜。事实上,在他心底里,漫天漫地的悲伤,早已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罗伯茨再也不可能重新睁开那双绿色的眼睛了!
李默将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抱着头,只是默默地流泪。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直挺挺地跪在养父坟前,风很大,雨很急,他嘴唇发白,眼泪哭干。
成年后的自己,早已经忘记了眼泪的味道。
是啊,哭泣,是因为不如意吧。那么,有这份痛哭的时间,不如去做些事情?
这样的生活信念,这么多年来,让自己即使在最困苦,最难熬的时候,都能挺过去。可是这次……除了哭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事情。
渐渐的,天黑了;渐渐的,天空发白了。耳中,又传来一阵阵熟悉的粪车滚动的声音。
李默的身子动了动,指间忽然触摸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本半旧的《大明宝记》,被自己扔在了地板上。
李默伸手将这本书紧紧抓在了手心里。眼前,又出现了罗伯茨灰白的脸,暗淡的绿色眼睛,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上,青筋直爆,他拼命挣扎着想要告诉自己,关于怪鱼,关于《大明宝记》的事情,以及罗伯茨说自己藏起了宝珠?
时间已经不早了吧。隔壁那对小夫妻,又开始拌嘴了。女人嫌男人赚得少,不能给自己制上一件镶小羊皮的厚呢子敞开式大衣,这可是今年冬天最流行的,小姐妹都有呢!男人却只是连声地唉声叹息,说太太啊你们女人真是太过于虚荣,总是和那些买办、银行职员太太混在一起,忘却了自己只是一个穷公务员太太的身份。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李默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透明的阳光淡淡地晒进来。后来,他听到楼下,买菜回来的王太太和朱太太在讨论菜场上的猪肉怎么贵了,甚至连小葱都要开始算钱,真是勿要面孔!
听着这些热热闹闹,鸡毛蒜皮的事情,李默忽然想到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或许,人世间的死亡,也是这样的吧。
李默注视着手中的《大明宝记》,这一刻,他心头涌动着一个念头,这个怪鱼的案子,令养父发疯、自己和关元的友谊发生了问题,也令自己最敬重的罗伯茨失去了生命,不管是不是这怪鱼案子幕后人所指使,亦或真的只是意外,总之,自己决不能辜负了罗伯茨的这一番苦心,必定要将这案子侦破到底。
或许,也唯有如此,才能告慰罗伯茨的在天之灵。
李默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随后,他用湿毛巾擦了擦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睛红肿,胡子拉碴,头发乱成一团。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天早上,李默虽然毫无胃口,但最后还是在王氏烧饼店买了一副大饼油条,又买了一碗豆浆,一边吃一边翻看《大明宝记》。
他一页一页地寻着,直到后来,忽然看到“宝珠”两个字,顿时,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一把扔下吃了一半的大饼油条。
《大明宝记》中记载:
熙宁中,予察访过姑苏,是时张定子先知县事谓予曰:此有一宝珠,甚异。予乃斋洁后视之,其珠灿然,忽生小珠,如人身之汗,飒然涌出,莫知其数,以手承之,即透过,着床榻,摘然有声,复透下,烂然满目。
李默的手抖了起来,眼睛只是看着这一段话,怎么都挪不开了。罗伯茨说的,可是这个宝珠?
但是这段话,只是描述宝珠的神奇——“其珠忽生小猪,如人身之汗,飒然涌出,莫知其数,以手承之,即透过,着床榻,摘然有声,复透下,烂然满目”,可是,通篇没写宝珠和怪鱼之间的关系啊!
李默心有不甘,只是将这本兰陵笑生的书,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确确实实地肯定,只有这一段话是和罗伯茨所提到的宝珠有关。
那么,汤普森所指的“罗伯茨卷入一桩古董的事情里”,那就是指的是这宝珠了。所以,雨夜跟踪罗伯茨的黑色福特小汽车,是冲着这宝珠来的吗?
李默呆呆地想着,手中的大饼油条掉在了桌上,他也浑然不觉。
此时,新的一天开始了,大街小巷,学生们夹着书包匆匆走去学堂。这些学生穿着蓝布棉袍,有些还围着一条毛线围巾,他们不管是近视还是不近视,都爱戴着一副眼镜,显示着那一份的文明派头。
而那些在清水衙门上班的小公务员们,穿着上几年制的棉布袍子,戴着已经走形的铜盆帽,咬着两个铜板一个的烧饼匆匆走着。虽然一望便知他们的生活是极其拮据的,但好在部门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境况,倒也心里坦然了。
至于那些在洋行,或者银行寻得出路的人,自然是不一样,多数是穿着西装,不管是巷子口王瘸子做的皱皱巴巴的西装,还是大宝昌里定制的西装,总之,就是透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李默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乱如麻。他从大饼铺子里站起来,抓着书,匆匆走到福昌路口,准备坐电车去花石公寓。
是的,罗伯茨的住处。
罗伯茨显然已经掌握了怪鱼的来历,已经拿到了宝珠,所以才会定了去陵赐县的轮船票,想要来找自己。
但是,他后来在侦探所发生了“意外”——想到此节内容,李默不禁摇了摇头。只是一桩包装成“意外”的谋杀罢了!汤普森说,有人盯上了罗伯茨的古董,并且偷走了。罗伯茨说,他是把宝珠藏起来了。虽然汤普森和罗伯茨所说的话有出入,但是想来,罗伯茨之所以要藏起来,就是因为有人在窥觊,甚至是在抢夺。
所以,这些迹象表明,罗伯茨之死,确确实实是一场蓄意已久的谋杀。只是,到底是为了宝珠,还是为了所谓的魔鬼鱼,这其中的纠葛倒是还不能搞清楚。
站在街头,李默迎着清晨的太阳,微微眯起了细长的黑色眼睛。他心平气和地等着电车,等着电车载自己去罗伯茨家,去寻得宝珠。
无论怎么样,宝珠最有可能是藏在他家里吧。
坐上了电车,李默心不在焉地看车窗外的风景,直到快接近新世界游乐场时,他不觉坐直了身子。
号称远东第一游乐场的大楼外墙处,张贴着梦绮的巨幅海报。远远的,就看到她穿着黑色西装,歪着头笑着,露出一小排洁白的牙齿。一缕卷曲的头发从黑色礼帽中露出来,于俊朗中显着女性特有的柔媚。
她那粉色嘴角微微上翘,大而灵活的眼睛俯视着街道上所有的人——那一刻,李默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空中的这张广告牌——然而,电车渐行渐远,最终,梦绮消失在淡淡的冬日萧瑟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