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墙的老男人 一
探长莫高到达现场的时候,被害人的父亲一言不发,旁若无人地砌着烟囱,仿佛此刻手中的活儿比女儿的死还要紧。
这是一个新开盘的别墅区,主干道两旁的行道树上还一圈一圈地缠着草绳,树叶也还耷拉着。工人们拖着橡胶皮管,懒散地挪动着脚步,任粗大的水柱恣意乱射。一路开进去,即使发动机轰轰作响,也还是听得出各种尖利的切割、挖掘或者敲击的声音。幢幢房子都像热火朝天的小工地一样……几乎到了最里面,莫高才找到了指挥中心对讲机里说的这户人家。
派出所民警拉起了警戒线。死者是在三楼被发现的,尸体还在原地。几个被鞋套、手套和头套武装起来的技术人员在勘查现场,发现尸体的那个送瓷砖的工人正在接受询问,被害人的父亲在屋后闷声不响地砌砖头。
莫高就站在这位父亲的身后。
烟囱已经和他的额头一般高了。这位父亲背对着莫高,蹲在用几根原木草草钉起来的脚手架上,低下花白的头,拿起一块砖,用瓦刀将铅桶里的灰浆铲起来,均匀地抹在砖的四个边上。然后,他把有灰浆的一面搁在墙体上,再用刀背从左到右敲实了。接着,他拿起下一块砖,重复前面的步骤,动作精准,分毫不差。
莫高点起一根烟,踱步上前,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两行鼻涕已经逼近了这个老男人的上唇。他的目光呆滞、麻木。他的脸色如同脚边铅桶里的灰浆,苍白、灰暗。他的左小臂上有一个伤口,一用力就有血涌出来。外层的血痂混合着泥灰,已经变成了难看的灰褐色。他的两只鞋居然穿反了,既滑稽,又让人难过。
莫高到过各种各样的凶杀案现场,见过各种各样的受害人家属。眼前这位的样子,比哭天抢地更让人受不了。
送瓷砖的工人,莫高已经细细地问过了。这个人讲一口苏北话,说话的时候上唇向后缩,显得牙齿大得出奇,好像一直在咧嘴傻笑。他说,他是来送货的。这户人家预订了两种砖:一种是做旧的红砖,是用来砌壁炉的;另一种是和别墅外墙一样的浅褐色墙砖,是贴在烟囱外壁上的。送货的前一天,他打过电话。电话是男主人接的,说他一直都在。把车子开进来,停好了以后,他发现别墅的门敞开着。他问了好几声“有人吗”,都无人回应。他再次确认了一下门牌号,就开始卸货了。卸到一半的时候,他有些口渴,便到车上去拿了水杯,到厨房去接水。喝水的时候,他上楼去看了看,主要是出于好奇。他想看看有钱人家的房子究竟有多大、有多气派。走到三楼,他突然看到大房间中央躺着一个人。这是一个只穿着吊带睡衣的年轻女人,两条又白又长的腿正对着他,隐约可以看见那“神秘的三角洲”。他上楼时,那么大的动静,这个女人居然一动不动。是喝醉了,还是晕倒了?他大喊了几声“有人吗”,只听见嗡嗡的回声。于是,他动了邪念。近距离地看看也好,能知道乡下女人和真正的城里女人有啥区别。可是,走近了一看,他感觉不对劲儿。这个女人卧在地上,吊带睡衣短得刚刚盖住大腿根。血把她的一头长发粘成了一缕一缕的,淌得满地都是。她的头旁边是一个切割瓷砖、木地板用的小电锯,上面也有血。看清楚了这一切之后,他吓得惨叫了一声,一步三个台阶地朝楼下跑去。还没跑到一楼,他就听见有人噔噔地跑进来。仔细一看,是个有点儿老的男人。这个老男人手里拎着瓦刀,瓦刀上的灰浆向下滴着……一只耳机掉了下来,另一只还在耳朵里。这个老男人问他有什么事,他指了指楼上,说:“死人了!”这个老男人拽着他上了楼,先是傻傻地围着尸体转了几圈,然后指着他颤声说:“你……你……你……”
“不是我,不是我……我就是一个送货的,给这户人家送瓷砖的……”工人说,他本来想跑掉,可是转念一想,跑掉了反倒说不清,就打电话报了警。他打完了电话,发现这个老男人跪在尸体旁,抱起年轻女人的头颅,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两行泪在沾满泥灰的脸上形成了两条清晰的“河床”。送瓷砖的还说,一开始,他以为在他惨叫之后跑出来的这个老男人和他一样,也是打工的。后来,他发现不是——走路和说话的样子都不像。
他咧着大嘴,看着莫高说:“我送了这么久的货,第一次看到房东自己动手砌墙。”
莫高楼上楼下地走了几趟才发现,这幢房子虽然是毛坯房,但是已经住了人——三楼有一张床,二楼有一张床。根据屋内的陈设判断,应该是女孩子住在三楼,老男人住在二楼。
莫高特意看了一下,发现二楼的床好像被宾馆服务员整理过了似的,平展展的。三楼的床还乱着……后窗旁边有个滑轮装置,转动滑轮,就可以将楼下的重物吊上来。滑轮装置旁边,堆着一些装有瓷砖、马桶和台盆的板条箱。
看完了这些之后,他又去了一趟那个老男人砌墙的地方。老男人砌墙的节奏依旧!莫高没有言语,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站在边上耐心等待。他完全能够理解这个老男人此刻的悲伤……
砖砌了一块又一块,墙很快就超过头顶了。终于,当的一声,瓦刀掉在脚手架下,老男人一个趔趄,仰面摔了下来。没等莫高上前搀扶,他就翻转了身体,趴在地上,拍着地面号啕大哭。
等哭声渐渐弱下去,莫高走上前去,扶他坐起来,自己盘腿坐在对面。
莫高与他相对而坐,这才看清了老男人的样子。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身材是有要求的,大臂上的肌肉鼓着。他的发际线很高,脸上的纹路纵横交错。额头上是横纹,眉心叠了好几个八字纹,两条法令纹从鼻子的两侧一直延伸到嘴边。一张备受岁月摧残的脸,如今又要蒙上厄运的阴影……
老男人低下头,摘掉线手套,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白手帕,擦了擦眼睛,又擤了擤鼻子。忽然,他就像刚看到左小臂上的伤口似的,拿用过的白手帕去摁了一下。等他把手指移开,血又涌了出来。
莫高问:“怎么伤的?要不要包扎一下?”
老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说:“包扎?您认为,我受的伤……包扎一下就可以了吗?”
莫高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而是说:“对不起。我姓莫,负责侦办您女儿的案件。请您节哀,我会尽力的。”
对方并没有开口说话。莫高停了几秒钟,接着说:“我想了解一下案发前后的情况。比如说,您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
老男人说:“我要是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她就不会这样了。”
说着,他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抬起头时,他的眼睛已经红了。他接着说:“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呀!她母亲五年前就走了,现在她又走了……”
原来,这家的女主人五年前患上了乳腺癌,去世了。老男人和女儿把市中心的公寓卖了,付了首付,买了这幢别墅。他们每个月既要还贷款,又要付房租,压力很大。所以,交房以后,两个人决定先搬进来住。老男人是个建筑设计师,年轻时在工地上干过砌墙、安装水电这样的事。现在,把建材和洁具买回来,只要安装一下就可以了。所以,拿到钥匙以后,他没想请装修工人来装修,想自己装。反正也住进来了,又不用赶工期,装到什么时候都行。女儿坚持要装个壁炉,老男人想了想,同意了。装上壁炉,屋子里就多了一个景观。最重要的是,冬天把壁炉一烧,整幢房子就都暖和了。他打算先把壁炉和烟囱砌好,然后再一层一层地装。从三楼开始装……装好了之后,散完了味道,两个人就都搬到三楼去住。然后,再装二楼和一楼。
老男人说,都怨那个耳机。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戴着耳机砌墙。否则,就不会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是最近才习惯于戴耳机的。物业的工作人员说过,晚上不能装修,但却没人遵守。到了夜里,切割和挖掘的声音,隔着绿化带都听得清清楚楚。年轻的时候,他住在建筑工人的工棚里,一躺下就睡着了。现在不行了,不戴耳机根本就睡不着。白天也是……听什么呢?听电台里播放的各种音乐!听着音乐,即使在砌墙,也不觉得单调和无聊了。这个双休日,他打算把烟囱砌好了。女儿是几点回来的,他不知道,反正在他入睡前还没有回来。他是戴着耳机入睡的……人老了,醒得早。醒来以后,他去一楼的厨房煮了点儿小米粥,给女儿留了一碗。喝完了粥,又吃了块面包,他就开始在屋后干活儿了。他一直在砌墙,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您是几点开始干活儿的?”莫高问。
“不到六点。我和好了灰浆,正好听到电台里报了‘六点整’。”老男人回答。
这个时候,进来了一个派出所民警,递给了莫高一张纸。纸上打印的是这户人家的基本情况:黎恩晴,女,二十七岁,未婚,某中学的英文教师;黎父,五十七岁,丧偶,某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建筑设计师。两人均无前科劣迹……这幢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着黎家父女的名字,在黎恩晴的名下有一辆白色的“牧马人”吉普车。
莫高心想,怪不得转弯的时候看到了一辆白色“牧马人”吉普车。这辆车停在隔壁的一幢还没开始装修的别墅旁。这种车子本来就少见,女孩子开这么彪悍的车子,就更少见了。
“作为父亲,您认为谁最有可能对您女儿下毒手?”看完了手上的纸,莫高问眼前的这个老男人。
“您是警察,这个问题得由您来回答。”黎父用手撑着地,站了起来。看来,他是不准备把谈话继续下去了。
“没错。可是,我需要您来提供线索。想起了什么,您随时打电话给我。”莫高站起身来,摸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黎父没有把名片接过来。他说:“我负责做一个好公民、好建筑设计师,您负责做一个好警察。”然后,他拎起瓦刀,爬上了脚手架。
莫高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会的。”
然后,他就只能眼看着老男人开始砌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