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人把梅雨季节叫作“上海的第五个季节”。前有春情萌动,后有烈日灼心,这硬生生多出来的一段时光,就像外滩那上百年的建筑群一样……它们一个在时间上,一个在空间上,共同烘托出了这座城市的那份独有的情调。
就在这样的雨中,梅一辰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打电话给吕小土。她没说案子的事,只说要见个面,叫他选地方。
吕小土说:“就东风饭店吧。我知道,他们家的大堂里有好喝的咖啡。给你一个贿赂我这个老头子的机会!”
听他还叫着这家饭店的旧名,梅一辰笑道:“人家饭店改成现在的名字都几十年了,你还不肯改口。”
吕小土回答道:“他们又没给我改口费,我凭啥改?”接着,又是一串笑声。
隔着电话,梅一辰完全能够想象出他的样子:留了几十年的“姿三四郎头”、眉间那道想问题时才会出现的川字纹,以及有光的左眼和无光的右眼。
问他的时候,梅一辰就想到了他很有可能选这家饭店。对于她和吕小土来说,这家饭店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旅馆连环电击杀人案的第一个案子发生的地方。
第一次见他的时间要稍早一些,是在一个婚礼上。闺蜜姗姗结婚,梅一辰是伴娘。整个婚礼,新郎的眼睛就像粘在新娘身上了一样,她到哪里,他的目光就到哪里,那叫一个“一往情深”啊!新郎是姗姗的同学兼同事,名字有点儿土,叫韩兴旺。用姗姗妈妈的话来说,一看就是外地人。韩兴旺除了脸上的青春痘多了点儿以外,没有明显的缺点。他人长得器宇轩昂,也有才华,拿过全市的物理教学竞赛第一名。据说,毕业的时候,他能留在上海,也是因为成绩好。他的板书写得很漂亮,隶、篆、草、楷随意切换,样样都行。一块黑板报,他一个人就全部承包了。但是,在姗姗的妈妈眼里,所有这些优点加起来,都抵不过他是外地人这一个不足之处。唉,上海人那点儿可怜的偏见啊!偏见归偏见,如今,罗密欧与朱丽叶终成眷属。
酒过一巡之时,忽听司仪说:“下面,我们进行一个新的节目——请新郎和新娘互赠信物。”只见新娘接过新郎双手捧过来的一块表,交给了身边的妈妈。妈妈接过表,笑容有点儿僵。还好,有掌声衬着,不那么容易被人觉察。然后,新娘又拿出一块绣布,递给了新郎。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甜蜜一笑。四只手展开,只见白布上绣着五个彩色的字“白首不分离”。此时,全场再次响起了掌声。
就在这时,梅一辰发现婚礼现场突然间多了几个人。虽然她刚做警察没几天,但是这点儿敏感还是有的。
先是莫高,然后是跟着他的联防队员白崇福。莫高站在前门的门口,手里抓了一把瓜子,正在嗑。他把瓜子皮随手一扔,一看就是这个环境里的人。白崇福站在舞台的一侧,像豹子一样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随时准备“捕食”,吃相有点儿难看。
梅一辰马上转头朝后门看去,那里有模有样地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梳着姿三四郎的那种发型。这个电视连续剧正在播放,全民皆追,也不晓得是他理这个发型在先,还是电视剧播放在先。他若无其事地抽着烟,倒像是男方或者女方家里有点儿身份的亲戚。虽未曾谋面,但是根据站位判断,“姿三四郎头”也是自己人。
她撇下新娘、新郎,摸到前门问莫高这是怎么回事。
莫高吐掉瓜子皮,朝台子上的新郎努了努嘴。
她愣住了,问:“为啥?”
莫高悄声说:“喏,那只‘欧米茄’是新郎贪污了学校买实验器材的钱买的。学校举报了,已经查证属实了。”
“啊?这样啊!”在这一瞬间,梅一辰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两个人走到一起,经历了各种艰难,她都知道。姗姗的爸爸因工伤而去世了,妈妈一个人把姗姗带大了,后半辈子当然得指望女儿、女婿了。她知道姗姗找了个外地人,没钱也没权,坚决不同意。姗姗不听,一定要嫁。姗姗的妈妈赌气说:“嫁给他可以,但是得叫他给你买块表,瑞士的‘欧米茄’坤表!”一块“欧米茄”表,值五百多块钱呢,而且要用侨汇券买,韩兴旺不吃不喝一年也赚不到这么多钱。结果,没过多久,“欧米茄”坤表还真买回来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姗姗的妈妈只好同意了。
“但是,现在……”梅一辰看着莫高说,“要么,再等等,等人家先把婚结了……反正也跑不掉。”
可是,没等莫高回答,老白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了台子,一个“大背跨”把新郎摔在了地上。本来正在展示的那块绣着字的布,缠在新郎身上,缚住了他的手脚。
姗姗、姗姗的妈妈,还有司仪,几个人都愣住了。场子里,一阵杯子、盘子破碎的声音和尖叫声。
走出饭店的时候,起风了。寒风卷起衣角,刺骨地冷。
五个人挤在一辆三轮摩托车上:白崇福骑着摩托车,新郎戴着手铐坐在他和“姿三四郎头”中间,莫高侧身坐在车斗的边缘上,只有梅一辰一个人是正经坐着的。
风大,吹得人透心凉,把白崇福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他侧过头来对莫高说:“领导,回去马上兑现啊!”
莫高白了他一眼,说:“啥时候少过你?说话注意场合!”说着,他把头轻轻地朝他身后一摆。白崇福会意,兴冲冲地冲着前面说:“我就知道,你莫领导百分之一万有信誉!信誉是啥?男人的立身之本啊!”说上海话时,前鼻音和后鼻音是不分的,所以这里的“信誉”,乍一听像是在说“性欲”。
梅一辰刚刚还替姗姗难过呢,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扑哧一笑。
莫高问她笑啥,梅一辰没有作声。
莫高扔下这个话题,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这位表师傅,你认得吗?从看守所刚刚过来的……”
梅一辰把眉毛一扬:“表……师傅?”
“对,表师傅。怎么个‘表’法,回去再和你细说。”莫高笑着朝后座上的“姿三四郎头”眨了眨眼。
那个人把手伸过来说:“别听他胡说!来,认识一下——吕小土。”
因为是朝同一个方向坐着,再加上冬天穿的多,转身困难,梅一辰偷懒,把左手伸了过去,自我介绍道:“小梅,梅一辰。”
吕小土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让她那冻得指尖发痛的手瞬间缓了过来。她要把手抽回来的时候,听到吕小土说:“小梅同志,我记得,握手的时候,是应该握右手的。我说的对吗?”
梅一辰有点儿尴尬,但还是把右手伸了过去。立刻,右手也暖和了起来。再一次抽回手的时候,梅一辰看了一眼韩兴旺。他那空洞的眼神,不知道在注视着什么地方。但是,可以肯定,与周围这一切无关。
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了。吕小土依旧留着姿三四郎的那种发型,只是头发日渐花白,头顶也日渐稀疏,唯有腰杆子还算笔挺。
看到他朝自己走过来,梅一辰耳根子有点儿发红,不敢看他的眼睛,尤其是那早就没有视力了的右眼。于是,她低下头,笑盈盈地站起来,把手伸了过去。
吕小土的手心依旧温暖而干燥。他笑着问:“小梅,有个问题,一直忘了问你。你知道见面时为什么要握右手吗?”
梅一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表师傅,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问题?”
吕小土说:“主要是显摆一下本人的知识存量!我告诉你啊,人的右手攻击力最强。握手是为了告诉对方‘我手心里没有武器,你是安全的’。有道理吧?不过,今天我可是带着武器来的。”
说着,他拎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坐下来,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夹子,里面是他的那些宝贝表格。
时间久了,纸有些泛黄,但是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看到这个,梅一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是为了这件事?”
吕小土笑道:“你当我是兵马俑啊!我吕某人等得花儿都谢了,才等到这个家伙又出来。快告诉我,这次是什么情况?”
“你的花谢了,人家那副手套可没卸,还是只有那几缕纤维!不过,这家伙还不算最不懂事的,留了这点儿念想给我们。”梅一辰说道。
四个案子,都从现场提取到了这种微量纤维。他们判断,这家伙作这几个案子时戴的是同一副手套。不在现场留下指纹,应该是他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当然,也有可能是由于某种迷信或心理暗示。
第一个案子就发生在这家饭店地下室的四十二号客房——一个三人间。
那段时间,莫高和白崇福在侦破一个夜间的系列盗窃案,夜里要蹲坑守候,到后半夜才可以回去睡几个小时,第二天接着干。莫高家住宝山,白崇福家住闵行,一南一北,“夜宵线”的车子到不了。于是,两个人便商量着,在这里开了个房间。那个时候,两人间一个床位一块钱,三人间一个床位五毛钱。白崇福要住五毛钱的房间,莫高没有坚持。如果“夜宵线”能到家,一来一去也就三毛钱,比五毛钱划算。他自己不算这个账,但是得替白崇福算。抓到人了还好说,十块或二十块钱就到手了,可要是没抓到,这些钱可就赔进去了。住到第三天的时候,白崇福说,要是有点儿酒就好了,可以解解乏。莫高会意,自己掏钱买了黄酒和糟毛豆。白崇福顿时眉开眼笑,净忙着吃喝了。天亮以后,莫高已经酒醒了,可白崇福还在呼呼地睡,叫也叫不醒。莫高索性撂下他,一个人出去查案子了。到了傍晚,他打电话回来,让服务员叫白崇福听电话。一阵脚步声过后,又是一阵脚步声。服务员说:“你的同事叫不醒。”莫高有点儿奇怪,说:“睡了这么久,怎么叫不醒呢?就是摇也要把他摇醒!”又是一去一来,两阵脚步声。服务员说:“不好了,你的同事真的叫不醒了……”
在接下来的四五个月里,又发生了三起同样的案件,地点都在旅馆里,杀的都是同住的旅客,手法都是“从插座里引出电线,电击致人死亡”,被害人随身携带的财物都被抢走了。
三十年过去了,这四个无头案一直没有破,硬生生地成了吕小土、莫高和梅一辰他们这辈子的“滑铁卢”。
当年的地下室客房,如今已经变成了水草养殖场。下台阶的时候,吕小土把身体侧过来,两步一个台阶。梅一辰本想扶他一把,可是手刚一伸出去,就又放下了。她只是跟着他,他怎么下台阶,她就怎么下台阶。
荧光灯下,门没了,能拆掉的墙都拆掉了。在一个个巨大的玻璃缸里,有很多种绿色的水草。墨绿、深绿、浅绿、嫩绿、鹅绿、透明的绿,仿佛全世界的绿色都集中在这里了。叶子的形状也很多,针形、卵形、星形、手掌形、羽毛形……还有彩色的珊瑚、彩色的热带鱼,宛如梦幻的世界,丝毫没有三十年前的那种气息。
走了几步,吕小土又退了回去,从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下面开始迈步。看得出,他在数数。数了若干步之后,他停住了脚步,指着其中的一个房间说:“没问题,就是这里。”
接着,他指着玻璃缸里的那些水草、珊瑚和鱼说:“老白的床在这里,桌子在这里,日光灯管的架子在这个位置。服务员来扫过地,擦过床头柜和桌子,整理过另外两张**的枕头和被子。那时候,没有那么高的技术水平,什么痕迹都没有提取到。老白身上盖着被子,满身酒气。服务员只说他还醉着,还在睡。后住进来的那个家伙不在,也没办退房手续。唉,本以为有用的那两样东西……介绍信是假的。旅客登记表上的笔迹,核对了成百上千人,也没对出个所以然。只有灯架上的那个插座边缘钩到的几缕纤维,也许能帮得上我们。”
“只有它们……”吕小土转过身来说。有巨大的玻璃缸衬着,梅一辰感觉,即使是他那只右眼,也是有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