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梅一辰拿过来了两样东西:韩兴旺的母亲早年织的一块布和姗姗给她的那半块绣有“白首不分离”五个字的布。把这两样东西和在五起案件的现场提取的那几缕少得可怜的纤维比对了一下,理化专家的回答是:完全一致。再加上DNA的比对结果,韩兴旺的嫌疑陡然增加了。
四条人命,外加一次杀人未遂,谁也不敢怠慢。虽说不像当年搜捕持枪抢劫银行的于双戈时那么声势浩大,但也是全城大搜捕,只不过弦都绷在了暗处。现代的刑侦手段,就像一条效率极高的流水线。在上海,发生了命案,基本上当天就能明确抓捕对象。两三天抓到人,那是必然的。超过一个星期都没有侦破的命案,已经不存在了……
就在这时,出了一点儿问题。我们已经知道了,韩兴旺两次入狱,提取的DNA和在郊区那个破败的工业园区的门卫室里提取的DNA完全一致。但是,他们三个人去他的老家时,莫高趁去后院往保温杯里加热水之机,“顺”走了老妇人的牙刷和头发。他们把老妇人的DNA和韩兴旺的DNA进行了比对,发现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怎么回事?难道那个曾经两次入狱的家伙和那个在民宿做过大厨的人,是另外一个韩兴旺?可能性不大!总之,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还得去一趟安徽!
莫高分不开身,吕小土主动要求陪着梅一辰去安徽。在高铁上,两个人的座位是挨着的,吕小土靠窗,梅一辰靠过道。
吕小土戴着老花镜,眉间的川字纹蹙在了一起。他手里握着一支铅笔,一直在画。当然,他还是在画那些破表格,包括案发时间、案发地点、被害人的姓名……目前已经掌握的线索。在“线索”一栏,前面四行都写着“微量纤维”,最后一行除了这个,还加上了“体重七十二公斤”。
梅一辰看着他手里的表格说:“当时,如果我能想到这块一直带在身边的布,你的眼睛就不会……”
梅一辰的意思是,吕小土的人生本来可以柴米油盐、江河湖海,不必如此郊寒岛瘦,但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吕小土摘下老花镜,夹着铅笔的手翘在半空中:“人生是没有‘如果’的……我们都太幼稚了。小梅,我也常常在想,如果十四岁那年,我没有放开弟弟的手……”
梅一辰发现,他那平平展展的袖口上,钻出了一根线头,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突兀。包里正好有把小剪刀,但是她没有动,继续听他说:“发生了,就发生了……该我们承受的就得承受。”
梅一辰说:“我同意。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再说也没有用。但是,说出来会好受些。所以,我还是想说,如果那天我没有一脚踩进水塘里,是不是你就不会……不会到老了还孤身一人……”
“我怎么会孤身一人呢?”说着,吕小土转过身来,“我这不是还在找弟弟嘛!”
听他说前半句话时,梅一辰的耳根子突然红了起来。但是,后面的半句话,又让她的耳根子变白了。
见她不再说话,吕小土笑着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把双肩包拿了下来。他打开双肩包,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保温袋。打开保温袋,里面是一个奶白色的保温壶和两个配套的咖啡杯。
梅一辰连忙扳下小桌板,接过了咖啡杯。咖啡从保温壶里倾泻而出,一闻便知,出自东风饭店。一口喝下去,温热的**顺着口腔进了喉咙,滑滑的,醇醇的,再舒服不过了。
就在这时,火车一个“趔趄”,吕小土杯子里的咖啡洒了出来。表格上流淌着一条咖啡色的小河,梅一辰连忙拿出纸巾,吸了又吸。
接着,两个人继续一左一右,喝着咖啡。吕小土看着窗外,梅一辰看着手中的表格。
在火车单调的行进声中,她突然发现,那条咖啡色的小河正好从上到下流过“受害人姓名”一栏。再看看那一列字:白崇福、杨首、季伟分、王离、陈不凡。四加一——四个既遂,一个未遂。五个人,五个家庭,那伤痛该有多深啊!死的死了,不能瞑目。侥幸没死的……噩梦是必然的。
“白、首、分、离、不”。
稍微调整一下顺序,就是“白首不分离”。
不对,怎么恰好是“白首不分离”?
但是,确实是“白首不分离”。
难道这就是韩兴旺一定要杀死这五个人的原因吗?
她又想起了那块布。这次不是布的质地,而是绣在布上的那几个字!她想起了姗姗临终的托付;想起了采集笔迹时,韩兴旺的玩世不恭;想起了提起姗姗时,韩兴旺的冷漠;想起了他后来被判死缓时,那个多少有点儿让人难以启齿的罪名。按理说,这些迹象表明,他已经释然了。难道这只是表面现象?暗地里,他执念于此……
她碰了碰吕小土的胳膊,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他看。
吕小土连忙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了看。他摘下老花镜,没有说话,眉间的川字纹蹙得更紧了。
他看了看窗外,然后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之后,他问对方:“客人的姓名,你们这些工作人员都知道吗?”
梅一辰听得到听筒里的声音,是洋房民宿的那个“小巧而饱满”的值班经理。这个人说:“知道!每一批客人来,我们都会做卡片,放在床头柜上,要求工作人员称呼客人的姓,以示尊重。比如,陈先生、陈太太、李小姐……”
吕小土又问:“工作人员知道这些客人的名字在先,还是大厨提出要离开在先?”
值班经理说:“这个……记不住了。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吕小土说:“没什么,只是了解一下。”
电话挂断之后,吕小土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低声说道:“‘白首不分离’……没看出来,韩兴旺这家伙还真是个大情种啊!如果……如果杀不了陈不凡,他会不会去杀一个名字里有‘不’字的人呢?”
吕小土的这句话,让“找到韩兴旺”这件事情变得紧迫起来。
梅一辰给莫高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件事。
莫高怪叫了一声:“‘白首不分离’……小梅同志,你没发烧吧?”
梅一辰说:“可是,你一直教导我……大胆设想,小心求证。”
莫高说:“有这么一出吗?看来,在抓到这个家伙之前,我们得把全国名字里有‘不’字的人全都保护起来。”
吕小土接过梅一辰手里的电话,对莫高说:“我看,没有这个必要。目前,在上海就可以了。这个韩兴旺啊,我敢断定,他有多爱上海,就有多恨上海……”
这一次,吕小土和梅一辰去的是当地派出所,把韩兴旺他们村的老书记也叫去了。
老书记的一席话,揭开了谜底。原来,韩兴旺是被这对老夫妻收养的。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么规范,户口归公社管。农村人忌讳说谁家是绝后的,所以这对老夫妻坚决不让写“收养”两个字。所以,户籍底册上体现不出来他们收养了韩兴旺。有人说,韩兴旺是他们从人贩子手上买的,这对老夫妻坚决不承认。老头子说,赶集的时候,一个不认识的人把自己没有能力养活的孩子送给了他们。这个说法,没有办法考证。韩兴旺究竟是哪里人,他们不知道。但到底是没有血缘关系,“文革”结束后,他考到了上海的一所师范学校,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的会计说,刚开始那几年,他给这对老夫妻寄过钱。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音信了。这个人是死是活,他们也不知道。近期,他肯定没有回来过。
梅一辰跟着派出所的民警到县公安局的档案室去查韩兴旺的原始户籍资料了,吕小土想再去韩兴旺家看一看。
路上,他买了一箱牛奶。想了想,又加上了一盒又软又甜的萨其马。
他进门的时候,老妇人还在织布。老妇人一抬头,认出了他,张开没牙的嘴巴,笑了笑,继续织布。这一次,景区的管理人员不在,也没人写生。
吕小土取出一盒牛奶,插好吸管,递给了老妇人。老妇人连忙摆手:“你自己喝吧!”吕小土说:“老人家,您先喝!”老妇人接过牛奶,吕小土发现她那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右手腕上,有一只银镯子。镯子上挂着两个小铃铛,随着老妇人的动作叮当作响。
老妇人瘪着嘴,吸着牛奶。吕小土瞅着铃铛,问:“老人家,这个银镯子是老货吧!我看看,好吗?”
老妇人说:“有年头了。你看吧!”
说着,她放下牛奶盒子,把镯子退下来,递给了吕小土。
看着看着,吕小土脸色大变。他赶忙拿出手机,左拍右拍……
把镯子还回去的时候,他又问老妇人:“老人家,冒昧地问一下,这个镯子的来历,您能讲给我听吗?”
老妇人说:“家里的旧东西,没什么来历,也不值什么钱。”
吕小土接着问:“这个东西,您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戴的吗?”
老妇人说:“老头子年轻的时候,从集市上买回了这个镯子……大概有五六十年了吧。”
吕小土心里一紧,又问:“当年老伯带回这个银镯子的时候,是不是还带回来一个小男孩儿?”
老妇人反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问这个?”
吕小土说:“随便问问,瞎猜的。您的这个镯子,能卖给我吗?”
老妇人说:“不卖,钱再多也不卖。这个镯子是要跟着我进棺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