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认识戴维,实在是太偶然了。有一次,梅一辰一个人逛到一条小弄堂里,偶然间一抬头,看见一幢洋房的铁栅栏上挂了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英文“D**IDS TAILER”,下面写着中文“戴维裁缝店”,中间画着一个老式的缝纫机头。旁边还画了一只手,指向院内。
顺着那只手指的方向,在这幢洋房的亭子间里,梅一辰找到了裁缝店。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里面的声响——缝纫机的嗒嗒声和夹杂在里面的音乐声。敲门进去,主人正坐在缝纫机后面踩着缝纫机。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给他的侧脸和肩头洒上了金辉。唱机里正在放着安迪?威廉姆斯的歌……
见有人进来,裁缝师傅抬起头,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梅一辰说:“打扰了,我只是随便看看。”
他眯缝着眼睛,笑了笑说:“请便!”然后,他便又开始低头嗒嗒地踩缝纫机了。
缝纫机靠窗放着,侧面有一个巨大的工作台。相邻的两面墙上,整齐地挂满了衣物。缝纫机对面的墙边立着一排书架,上面放着衣料,也放了一些书。文学和历史方面的书比较多,还有一本英文版的圣经,扉页上龙飞凤舞地签着一个英文名“D**ID”。墙上空着的地方,张贴了一些素描的时装画。
梅一辰说:“戴维……是您吗?”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梅一辰问他:“能改衣服吗?”
他说:“可以改。不过,价钱会比较高。”
梅一辰说:“比如呢……”
他指了指门后面。门后面有一个穿衣镜,镜子的上方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和铁栅栏上挂的招牌风格相同的文字和图案,然后是价钱,中英文对照的:大衣三百元,套装二百元,半身裙、衬衣、西装一百元……
“是有点儿高!”梅一辰自言自语道。
他不再答话,只是低头踩他的缝纫机。
梅一辰查看了一下那些挂着的衣服,居然分辨不出哪些是改过的、哪些是没有改过的。
他只好站起来,指给梅一辰看。
她提出要试穿,他没有同意,笑着说:“这些衣服都是私人物品,不方便试穿。”
梅一辰这才发现,他是个“非典型裁缝”,脖子上没有挂软尺,手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看不出他的年纪,有可能三十几岁,也有可能五十岁。一般的裁缝,常年闷在室内,皮肤被捂成了病态的白色,他却不同,是健康的小麦色。他对自己的穿着很上心,一点儿都不马虎,连袖口的小扣子都仔细地扣好了。说话的时候,他会认真地看着你。要帮你系扣子和拉拉链时,他会先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仔细地擦一擦手。书架上的时装书,没有一本像被千人万人翻过的那样破旧,更像是用来研究缝纫这门学问的参考文献。
梅一辰有件藏蓝色的羊绒大衣,牌子挺大,换季的时候一折买的,一千块钱多一点儿,是L码的。穿上去以后,用老妈的话说,像是借人家的。梅一辰没话说,老妈便得寸进尺,批判梅一辰的“贪便宜思想”,梅一辰只好不作声了。梅一辰拿给戴维的第一件要改的衣服,就是这件大衣。
梅一辰来取的时候,才知道这三百块钱花得有多值。衣服整个小了一圈儿,但是神韵犹在。
“连缝衣服的线都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梅一辰感叹道。
他淡淡地一笑,眼角现出了细小的皱纹。他转过身去,从柜子里拿出了一顶藏蓝色的帽子。帽子是拼接起来的,有点儿像从前的那种瓜皮帽,边缘镶着一圈儿颜色相同的玫瑰。他向梅一辰示意,让她把帽子戴上。
天哪,帽子和大衣极其相配!尤其是帽子边缘的那一圈儿玫瑰,贴在额头上和耳边,说不出的端庄和妩媚。梅一辰一边欣赏镜中的自己,一边想,这个裁缝倒挺谙熟推销术的。于是,她便问他:“这个帽子多少钱?”
他又淡淡地一笑,说:“不要钱,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梅一辰疑惑地把帽子拿下来仔细一看,还真是用从大衣上裁下来的边角料做的。可着细长的料,他卷了些玫瑰花,一针一针地用手缝了上去。
梅一辰说:“料是我的,但是工钱一定要给。”
他说:“不是你要求我做的,你不该付钱。戴着吧!”
梅一辰喜滋滋地重新穿好了大衣,戴好了帽子。
后来又做过、改过几件衣服之后,梅一辰开始感叹,自己当时竟然这么有眼力,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裁缝。她很得意,并且对他很好奇:他怎么会和写字楼里的那些假洋鬼子一样,也有英文名?他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好?他为什么甘心做一个裁缝?他有着怎样的过往?
咸菜黑鱼和两碗白米饭下肚,梅一辰终于再也吃不下去了。她放下筷子,盯着桌子边上的一只正在悠闲地搓着双脚的苍蝇,等着莫高说话。
莫高摸出香烟,请戴维抽。戴维皱起好看的眼角,微笑着拒绝了。
莫高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戴先生,其他的话,我就不说了。感谢你……肯帮我们。以后,就由这位美女队长和你单线联系,有什么情况随时向她报告。你为我们公安局做事,只有你、我和她三个人知道。你的安全,我们会保证的。”
戴维说:“好的,谢谢!不过,对不起,我不姓戴。”
莫高笑着说:“哦,那当然。”说着,他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拿出几张纸,让戴维签字。
戴维不易察觉地扫了梅一辰一眼,然后签了字。
收好他签过字的纸,莫高接着说:“事成之后,你的十万元酬劳,我们公安局的财务部门会打到你指定的账户上。”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梅一辰说:“你也要主动关心戴先生。戴先生有什么问题,你要想办法帮他解决。”
难怪!十万元,得踩多久缝纫机才能挣到!梅一辰忍不住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