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毁掉的《阿多尼斯》
(1)
人们常说“世事无常”,我现在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一个小时前,我还在礼堂的人海中,期待着与加尔斯见一面。但如今,我躺在**,右脚脚踝上缠着绷带,身边的加尔斯……呃……在为我剥橘子。
想一想,瞬间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
呃,不过,床是校医室的病床,剥橘子的事情呢,是他的经纪人美伊极力说服才做的,因为当时有好事的记者马上跟了过来。为受伤的粉丝剥橘子,这是多么有亲和力的画面啊!虽然加尔斯只是个画家,但对于经纪人来说,他也是个偶像。偶像嘛,人气旺是要靠自己维持的。
不过,就算是为了保护形象才忍住不满亲自将我抱到校医室,这一切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发生在梦境中。但是好景不长,记者和经纪人前脚一走,加尔斯那张紧绷的脸顿时露出了原形。
“给。”加尔斯把剥好的橘子放在碟子里,把碟子推给我,一脸嫌弃的样子。拜托,我是个病人,好歹也是因为你才扭伤脚的,干吗这样对待我?幸亏我不是玻璃心,不然早就碎裂了。
加尔斯站起来,看来是打算走了。我低下头拿起橘瓣放进嘴里,不吃白不吃,反正我在加尔斯面前早就没有什么形象了,我也不打算去维护。
“喀喀喀……”喉咙堵住了。不会吧,柳美奈,你吃个橘子也噎住了!我赶紧抓过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加尔斯突然转过头,坐下来问道:“你是什么人?”
“噗——”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去,直接喷了出来。
我咳嗽起来,捶打着胸口。止住咳嗽之后,发现加尔斯坐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了下来。
“哎呀,对不起!加尔斯,真的对不起啊。”我赶紧抽出纸巾,在他的脸上擦起来。加尔斯一把将我的手推开,看着我,半天才说:“柳美奈,你在报复我,是吧?”
“啊?什么报复啊,你真的想多了。”这下好了,本来还想趁机要他签约画廊呢。
本来以为加尔斯会马上离开,但是他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他问道:“你到底是谁?”
“啊?什么意思啊?”我有些惊讶。
“那只毛线狗熊是从哪里来的?”加尔斯定定地看着我,没有一丝笑意。
“啊,那个啊,是我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啊。”我说道。
真奇怪,他居然还会问起那只毛线狗熊,我以为他早就把那个东西扔掉了。
“我是觉得……呃,觉得很可爱啦,我感觉你也许会喜欢它。”看他的表情不像要发火的样子,我赶紧说道,“呃,旧是旧了一点,但是那个摊主说,这只小狗熊是你的‘缪斯’,它在你身边,你会特别有灵感。”
后面一句纯粹是胡说,但不这样说的话,送人旧东西怎么说得通啊?
加尔斯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毛线狗熊,轻声说道:“谢谢,我很喜欢,很喜欢。”
天啊!说话的人是加尔斯吗?他居然感谢我?他真的喜欢这只毛线狗熊吗?阿多尼斯的微笑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我终于知道怪玩宠物店的魔力了。
“我来晚了吗?”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束黄色的玫瑰,接着花束后面的人露出了脸。
“安左赫?”我惊讶地坐起来,动了动,脚上传来一阵痛楚,看向面无表情的加尔斯。
“是加尔斯告诉我的。”安左赫笑眯眯地说道,“他很关心你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会吧,加尔斯居然会关心我?
“你废话很多。”加尔斯说完,扫了他一眼,站起身来。
“没事了吧?严重吗?住院很难受吧?”安左赫走过来,将黄色玫瑰放在我的手中。
“没有‘住院’那么夸张啦,只是扭伤脚而已。”我捧着花,好香啊!每朵都鲜艳欲滴,“哇,谢谢。”
“病人需要换药了。”护士走进来,对我们说道。
加尔斯说道:“下午的课要开始了,我得上课去。柳美奈,你好好休息,放学后我再来看你。”
“我送你。”安左赫起身说道。
加尔斯和安左赫走出校医室,将门关上。
加尔斯走了几步,转过头看着好朋友,问道:“刚才为什么说那种话?”
“哪种话啊?”安左赫问道。
加尔斯看着他,说道:“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柳美奈受伤的事。”
“哦,那个啊。”安左赫拍了拍额头,“我是碰巧路过,听学生在讲八卦啦。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吧?”
“‘他很关心你’,这句话我该怎么理解?”加尔斯意味深长地看着安左赫。
安左赫的脸上依旧是随意的笑容:“哎呀,只是个小玩笑而已。”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加尔斯冷冷地说道。
“喂,你不是认真了吧?我觉得那个女孩和你挺般配的啊,她很可爱。”安左赫依旧微笑着,眼底的笑意却散去了。
加尔斯没说话,转过头看着安左赫,突然说道:“你觉得她可爱就去追她,别把我搅进来。”说完,加尔斯就要走,却被安左赫一把拽住。
“把你搅进什么?搅进一段恋情吗?你不是没有喜欢的人吗?对不对?”安左赫脸上的笑意已经全部散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得上课去了。”加尔斯挣脱开安左赫的手,匆匆离去。安左赫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丛间。
(2)
安左赫陪我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帮我买了一盒草莓酥饼和一本少女漫画。话说这么好的男人,璇妮真是有眼无珠,非要去喜欢那个没心没肺的加尔斯。
放学铃声响起,我放下漫画,开始思考怎么回家的问题。动了动脚,嗯,虽然还是很痛,但是下地走路应该可以。如果慢慢走的话,走到公交车站是没问题的,到时候让橘泰来接我就好了。
我开始穿袜子,刚穿到一半,门被推开了。我的手停在半空中,瞪着来人,嘴巴张成一个圆形。加尔斯朝后望了望,问道:“你在看什么?”
“你怎么来了?”我指着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说过放学后会来看你,你忘了吗?”加尔斯说道,医生走进来和加尔斯说着什么,他点点头,对我说,“快点穿衣服。”然后跟着医生走出了病房。
我将袜子套在脚上,心怦怦乱跳。加尔斯居然真的来了,本来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我穿好衣服后,加尔斯走进来,提着一袋药放在床头柜上,说道:“每天两次,每次两片。”
我拿起袋子翻开,是消炎下火的内服药片。
“谢谢你。”我将药袋放进书包里。
加尔斯没吱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接着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不知为何,他的脸颊微微泛红:“你……还不能走路吧?”
呃?走倒是能走了,不过他是什么意思啊?
没等我反应过来,加尔斯俯下身将我抱了起来,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虽然来校医室时也是他抱我过来的,不过那时候光顾着痛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可是现在……
“你的手抓紧点,不然我很费力的。”加尔斯说道,声音近在耳边。我赶紧揽住他的脖子,低下头不敢看他。
加尔斯咳嗽了几声,将我抱了出去。校医室外停着一辆车,校医室的护士帮忙将车门打开,加尔斯将我放在副驾驶座上,自己绕到驾驶座那边上了车。
车子平缓地开出校园,加尔斯将两边的窗户都合上,打开空调。
一路上基本没有说什么话,我本来觉得这是个完美的机会,但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开口说画廊签约的事情。柳美奈,你今天很不在状态啊。
车子到了我家楼下,加尔斯停下车,看了看四周,有些怀疑地问道:“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没有,我家就在这里。”我说道。
“你怎么会住在这种……”加尔斯止住后半句话,将引擎关闭,然后打开车门,扶我下车。
附近的邻居正提着菜篮回来,好奇地打量着加尔斯的车,又看了看我。其中一位是住在楼下的张婆婆,她拎着一袋冰冻虾仁,笑容满面地说道:“美奈,这是你交的男朋友吧?真帅气啊。”
“啊,张婆婆,不是啦,您误会了。”我赶紧摆手,加尔斯紧绷着脸,将头转到另一边。
“加尔斯,我们快走吧。”我拉着加尔斯的衣服,打算自己走进去。加尔斯一声不吭地将我抱起来,朝楼道走去。
张婆婆跟了上来:“美奈,下次请你的男朋友来我家做客啊!”
哎呀,明明说了不是的……加尔斯会生气吧?我不敢抬头,感觉四周的温度都升高了。
明明我的口才很不错的,今天却总是没有办法将事情的经过完整地讲出来。在客厅吞吞吐吐说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最后经过加尔斯的补充,姨妈的脸上才出现“原来是这样”的表情。橘泰一直没有吭声,看着加尔斯说道:“这么说来,是你害我姐受伤的了?”
“橘泰,怎么可以和客人这么说话?去,给客人倒一杯茶。”姨妈低声呵斥橘泰,橘泰噘着嘴走进了厨房。
加尔斯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墙壁上那四张并排的水彩画上,问道:“你喜欢艾南?”
“是啊,我很崇拜他,喜欢他的印象派作品。”
“看出来了,这四张是临摹他的‘夜空’系列吧?”加尔斯站起身,端详着墙壁上的画,接着将头转向客厅深处,指着蒙着一层布的画架,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是我的参赛作品。”
“参赛?什么赛?”加尔斯好奇地问道。
“‘少年大师赛’啊,每年一次的中学生画作比赛,艾南是决赛评委呢。”我说道。
加尔斯点点头,“哦”了一声,转过头问道:“方便让人参观吗?”
“呃,这个还没画完,不过,可以的。”我说道,心里有些激动。毕竟加尔斯是造诣很高的画家,也许他看了会给我提一些建议也说不定。
加尔斯小心地揭开画布,将画布翻到画架后,完成一半的《阿多尼斯》露出了全貌。图中有一片碧绿的草丛,野花繁簇,阿多尼斯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沉睡。他的左上方有一张女人脸的草图,是还没画好的维纳斯。
加尔斯盯着图看了半晌,没说什么。
“您的茶来了。”橘泰走过去,将茶杯递过去。
加尔斯接过去,道了声“谢谢”,喝了一口茶,几乎在同一瞬间,巨大的喷水声从加尔斯的口中发出,一道水柱散成水雾,全部喷到《阿多尼斯》上。
阿多尼斯的脸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接着开始模糊。
“我的画!”我大喊一声。
“对不起。”加尔斯惊慌地倒退一步,但大祸已经酿成,《阿多尼斯》的水彩晕染开来,草丛的绿色和野花的红色混合成了一种难看的灰褐色。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我的画,天啊,我整整一个月的心血!
“真对不起。”加尔斯放下杯子,擦了擦嘴。
姨妈像是发觉了什么,突然问橘泰:“你给客人倒的什么茶?”
橘泰不说话,姨妈的表情严厉起来,又问了一遍。
橘泰声音很小地说道:“是绿盒子里的蜜……蜜柚红茶啊。”
我顿时明白了,橘泰给加尔斯倒的是一杯苦丁茶。
苦丁茶是一种很苦的茶叶,我常常用来提神醒脑,一般人根本无法接受。苦丁茶是我专门放在一个绿盒子里的,橘泰绝对不会弄错。不过,看他一直对加尔斯不客气的样子,估计是“无意”弄错了。
加尔斯一直道歉,橘泰低着头不敢出声。我已经没有心情去责怪任何人,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一片白茫茫之处旋转着四个大字:作品毁了。
(3)
我睡得很晚,一直在试图修补毁掉的部分,但最终放弃了,将画布蒙了上去。
橘泰小心翼翼地道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表示没事。
上床后,我很晚才睡着,而且一直做着怪梦。
睡醒时,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沉睡在地平线下。我起了床,浑身无力,头也有点痛。动动脚,还好,没有像别人说的“扭伤第二天会更加严重”的情况。
其实本来也没有很严重,只是想借这个理由和加尔斯多点交流罢了。但连续发生的事情让人措手不及,我的《阿多尼斯》……我的心沉入了谷底,真是诸事不顺啊。
这时,正巧听到有人敲门。谁啊?大早上的,难道是送快递的?快递也不会这么早吧?
姨妈和橘泰两人住一间卧室,还没起床。我慢慢地走过去,打开猫眼的窥视镜朝外看去,一张拉长放大的脸正对着我。
加尔斯?我赶紧打开门,加尔斯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别过脸。我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
“你,你先进来吧。”
他居然会来接我上学,不会吧?柳美奈,你走狗屎运了啊。
“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了。”加尔斯说道,看样子也没进来的打算。
我赶紧关上门,走进洗手间飞快地洗漱,然后穿上校服,拿起书包走出门。加尔斯盯着我的脚,我意会了他的意思,马上说道:“我可以走了!我能自己下楼。”
明白不用再抱我,加尔斯明显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也捏了一把冷汗。
好不容易挪到楼下,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加尔斯发动了车子。
“谢谢你,加尔斯。”我满怀感激地说道。
“不用谢我,是美伊让我来的。”加尔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的路。
感激之情被浇灭,原来是一次维护形象的行动啊,我还以为他突然有了人性呢。我不再说话,心情突然变得有点低落。
“加尔斯,你最近和宙斯画廊签约了吗?”我问道,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也太直接了吧,不过,目前我好像来不及有过渡环节了。
加尔斯愣了一下,摇头算是回答。
“加尔斯——”
“打住。”加尔斯举起右手,做出一个“拒绝”的手势,“签约的事情我真的不懂,都是经纪人在处理。”
“加尔斯,我真的没办法了。你考虑一下SK画廊吧,拜托你了!因为上次毁掉你的作品,我欠了SK好多钱。”我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现在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加尔斯皱起眉头,却没开口。
“加尔斯,我也是真的没办法了,走投无路啊。你也去过我家,我哪里能拿出五十五万啊?”
“五十五万?”加尔斯开口了。
“对啊,加尔斯,我跟他们说我和你很熟。我知道这样说不好,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表弟也在上学,姨妈经营小超市很辛苦的,我……”
“你是说我那幅《伊卡洛斯》SK出价五十五万吗?”加尔斯打断了我的话。
“啊?啊,对啊。”
“没想到值这么多。”加尔斯说道。
我真想一头撞死,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啊!
“加尔斯……”
“好了,柳美奈,不是我不帮你,这种事我真的不便插手,都是经纪人在处理。”
我像被一拳打倒在地,眼冒金星。一股莫名的怒火从心底升起,直冲到喉咙间。柳美奈,冷静,柳美奈,冷静。
“对了,昨天那幅画,你画了几天啊?”加尔斯问道,“感觉色彩有些问题,你补画的时候把颜色调融一点、温柔一点。”
“哦,谢了,我领奖时会当众感谢你的。”
“领奖?”加尔斯突然干笑一声,“你不是说领‘少年大师赛’的奖吧?不可能,依我看,你那幅画的水准……”
“我的画是什么水准不要别人来指手画脚。”我突然爆发,真是忍不住了。
加尔斯愕然地看了我一眼,不客气地说道:“喂,我是好心给你指点,你这个人……”
“你好心?你那叫好心?我还真是好奇‘讽刺人’是什么意思。”心中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住冲了出来,“要评价别人,先把自己的作品画好再说吧!”
“你什么意思?”加尔斯的语气十分不满。
不满就不满,我受够这个无情冷酷、自以为是的家伙了!
“意思就是你的名作《伊卡洛斯》很差劲,看什么看?你以为你画得不错?你以为只有你学过美术吗?伊卡洛斯因为向往自由而坠入大海,是个悲壮的神话故事,但我从你的作品中一点悲壮都没有看到。温柔,哦,对了,你只会这一招吧?温柔!海水是温柔的,太阳是温柔的,伊卡洛斯本人也蒙着一层温柔的金光。你那哪是伊卡洛斯,是怀春少女的梦境还差不多!那样的东西,我三天就能画出来!哎呀!”
车子猛地一刹,我整个人朝前冲去,脑袋撞到了车上。
好痛啊,干什么啊?我捂着额头,恶狠狠地瞪着加尔斯。
加尔斯没有看我,直视着前方,说道:“下车。”
下车?我望了望外面,行人穿梭不休,商铺林立,正是在主街道边。
“下车。”加尔斯加重语气,脸绷得紧紧的。
下车就下车!谁要坐你的车!
我抓起书包,捂着额头,打开车门,下车后,狠狠地将门关上。
车子马上就启动了,绝尘而去。
自大狂,纸板脸,没心没肺的讨厌鬼!加尔斯真是世界第一大恶棍!
骂归骂,我现在被丢在路边了,拿出手机看看,离上课还有五十分钟。就我现在这个样子,等走到学校都放学了。干脆上午不要去学校了,反正上午只有素描课和一节体育课。
但我现在去哪里呢?回家吗?天好热啊,太阳出来了,街上的车越来越多,总站在路边不是办法,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吧。去哪里好呢?咦,等一下,这个地方怎么这么熟悉啊?哎呀!那不是SK画廊吗?
我在一排高大的梧桐树间看到了SK画廊的入口,原来加尔斯走了这条路。SK画廊里倒是有免费的茶水吧,还有松软的沙发。一般只有保洁大妈去做清洁,此外任由客人们休息。由于离展厅很远,所以平时人很少。
那里经理十年都不会去一次,干脆就去那里休息,再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吧。
(4)
茶水吧就在入口不远处,展厅还在树丛深处。我一瘸一拐地走进茶水吧,果然没什么人。厅中摆放着几张长沙发,透明的水晶花瓶中插着百合,靠着墙壁摆放着一座座白色书架,书架上摆放着无数画册和诗集。
我接了一杯水,喝了两口。刚放下杯子,突然一只手朝我伸过来,吓了我一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是个女人。她朝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的水杯。我反应过来,她可能是要喝水。
我拿了一只杯子,接了水递给她。她开心地点点头,将杯子拿走,然后离开了。这个女人的行动好奇怪啊,也不跟人说话,也不对我说句“谢谢”什么的。看着她长长的黑发,我总觉得有点眼熟。
啊,想起来了!康维医院的花园中,我帮过的那个神志不清醒的女人,好像是加尔斯的姑姑。她怎么会一个人在SK画廊呢?我朝四周张望,没有什么陪同的人啊。她难道是偷偷跑出来的?这很危险吧?
我跟了上去,她坐在沙发上,抱紧一个布包裹。不用问也知道,肯定又是那个塑料娃娃。
她身上有什么故事呢?她明明看上去那么年轻,而且……今天她穿着一袭长裙,素净的布上印着几朵白色小花。如果她不开口,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文静淡雅的淑女,真想不到这么美的女人会精神失常。我坐在她身边,目光搜寻着带她来的人。整个大厅只有我们两人,她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可乖了。”她转过头朝我微笑,将她怀中的塑料娃娃抬起一只手,晃了晃。我点点头,同情地看着她。
难道是丢了孩子?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丢了孩子的女人就变成了这样。
她轻轻地拍着塑料娃娃,眼睛盯着我手中的杯子。我明白她想喝水了,于是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接过杯子喝了几口,又将杯子放在塑料娃娃的嘴边,倾斜杯子。水顺着娃娃的硬塑料嘴巴流了下来,她满脸笑容,眼神充满了爱意。
“洛林!”有人在门口喊。我回过头,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条纹衬衫,驼色长裤,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匆匆跑过来。
加尔斯的姑姑转过头看着他,笑了起来,伸出双手。男人抓住她的手坐下,略带责备地说道:“你怎么乱跑?吓我一跳。你不乖,知道吗?”
加尔斯的姑姑低下头,像犯错的小孩似的不再说话。我端详着男人的脸,拼命寻找答案,这个人很眼熟,他儒雅的风度,文艺气质,还有金丝眼镜……
我突然张大嘴,差点喊出声来。我有这么幸运吗?这个男人正是我最崇拜的印象派画家艾南啊!
艾南的目光越过加尔斯姑姑的肩膀看向我,对我说道:“谢谢你刚才照顾她。”
“没事。”我摆摆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您是艾南老师吧?”
艾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点点头说道:“是啊,我有这么有名吗?”
“有啊,我是您的崇拜者。”我喜出望外,没想到艾南这么平易近人。
我翻了翻书包,掏出一张照片,是我为参赛作《阿多尼斯》的半成品拍摄的照片。
“这是你画的?”艾南接过照片看了看,问道。
“嗯。”我有点紧张。
毕竟这是我的参赛作品,而艾南是决赛的评委。我居然这么走运,可以越过那么多道槛直接让艾南看到,多希望艾南能够提出意见啊。
艾南将照片还给我,什么都没说。
“艾南老师,您觉得怎么样啊?”我不甘心地问道。
艾南微微一笑,说道:“你看了很多理论书吧?”
“呃,是,是啊,您怎么知道……”
“而且你在模仿我,对不对?”
加尔斯的姑姑摇晃着塑料娃娃的胳膊,一下一下打在艾南的胳膊上。
我没说话,的确被说中了。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居然被一眼看穿了。
“你需要做的是寻找自己的感觉,世界上没有相同的树叶,所以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风格。模仿只是作为借鉴,如果成为创作中的重要因素,不仅给作品加上套子,还会束缚你本身的想象力。看得出,你模仿的色彩和阴影搭配之下,并没有体现你本身的想法和感觉,所以还要继续加油啊。”
艾南站起来,将加尔斯的姑姑扶起来,用哄小孩的语气哄她:“乖,我们去吃葡萄蛋挞。”
我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艾南离开,心里一阵沮丧。唉,早知道自己画得不够水准,想不到问题还这么多。
艾南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看我,说道:“你还是有潜力的,从构图可以看出你对画作的整体感觉是有的。下个月我会在维纳斯大学美术系讲一堂创作课,你要是有兴趣,欢迎来听。”
沮丧瞬间转化成兴奋,我感激地点点头,虽然只是一句鼓励,但已经够了。
艾南离开了,我还沉浸在刚才的巧遇中,真是太幸运了,能和自己的偶像近距离接触,而且还得到了他的鼓励,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啊。
突然一股阴风袭来,接着,一个黑影飘了过来,长发在空中舞动,长发下是一张惨白的脸。
“柳美奈……”那个黑影开口说话了。
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经,经理……”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经理,你干吗每次出现都像鬼魂啊?知不知道有句老话是“人吓人,吓死人”啊!
经理停在我面前,长发不再飘动,看着我,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来来,美奈,沙发上坐。”
不会吧?经理吃错药了吗,居然对我这么客气?那一脸的笑又是什么意思啊?
我推开她的手说道:“经理,您有什么事吗?我知道加尔斯签约的事情还没搞定,但是……”
“没事,来,美奈,坐嘛。”
经理一把拉住我,将我按在沙发上。
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经理搞什么鬼啊?
“来,喝杯水吧,美奈。”经理把一个纸杯递给我。
我摆了摆手,我可不喝,看经理的样子,总感觉水里下了毒。
“经理,我还没有达到目标,但是期限也还没到啊。您不是说一个月吗?加尔斯那边……”我紧张地说道,经理的微笑简直就是鳄鱼的微笑啊。
“哎呀,加尔斯的事也不算是很大的事情。”经理大手一挥。
什么?经理在讲什么?是她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经理,吓唬人是要折寿的!
“美奈啊,你和艾南很熟,是不是?”经理朝我身边挪了挪,满脸堆笑。
“啊?艾南?不熟啊,我们刚认识而已啊。”我说道。
“别骗我啦,美奈。我都躲在门外看你们聊了很久,他不是还邀请你去听他的讲座吗?”
“是邀请我去听课没错,不过真的不是很熟的关系。”我有点明白经理的意思了,赶紧撇清和艾南的关系。
“美奈,其实你不知道吧?你一直都挺有潜力的,你当初求职的时候不是给我看过你的作品吗,我觉得你有画家的天分。也许你努力一下,SK可以给你一两个位置挂上你的画也说不定啊。”
什么?SK挂我的画?我斜着眼睛看着经理,经理八成是疯了吧。是爱情不如意,还是事业失败啊?为什么胡言乱语?
“所以,美奈,你看,艾南也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好像手头也没有什么合约。我们SK画廊一直以来都是签约最顶尖的画家,如果艾南能签我们,那就是双赢啊。”
“经理!”我恍然大悟,真的被我猜中了,“我和艾南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您误会了。”
经理的笑容马上散去,换上一副阴云密布的表情,她站起来说道:“指给你一条大路你不走,也不能怪我了。”
“经理……”
“你只剩下十六天了,自己看着办吧。不是加尔斯,就是艾南,要不然就是——”
“五十五万!”我在心里和经理同时说道。这种威胁我一天得听八遍,现在听到这个数字都快麻木了。
经理满脸怒火地离开了,临走时还警告我必须在十分钟之内从茶水吧中消失。可是我也没办法啊,一个加尔斯已经让我头大了,还要我说服艾南来签约,直接杀了我比较省事吧。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上第一节课了。经理又不让我在这里待着,我只好去学校了,幸好我知道这附近有一趟公交车可以直达学校。
唉,走路好慢啊,早知道就不冲加尔斯发火了。那家伙的脾气怎么那么差啊,居然把我赶下车,真可恶!我说服他签约的道路真是越来越遥远,希望也是越来越渺茫了。
(5)
维纳斯艺术学院三年级A班。虽然是上课期间,但教室外依然围了几个女生,偷偷朝里面窥视,希望能够看到心目中的偶像一眼。
讲台上,老师正在讲解素描中阴影的处理,加尔斯握着手中的毛线狗熊,目光穿透黑板,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十三年前。
加尔斯五岁的生日,空空的客厅,长长的白色餐桌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果奶油蛋糕。两份精致的礼物摆放在蛋糕旁边,但长餐桌上只坐着加尔斯一个人。
父亲出国已经一周,没有回家。母亲只留下一张字条,表示要去参加名媛聚会,所以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老仆人秀婆婆。
加尔斯呆呆地看着高出他一头的蛋糕,手伸向礼物盒,慢慢拆开。一个礼物是高达模型,是父亲宋秉旭送的;一个是新款遥控四驱车,是母亲金伊儿送的。他已经有三辆四驱车了,但母亲总是记不住这些。他将礼物推开,拿起一把餐刀,切开一块蛋糕,放在碟子中,轻轻说道:“生日快乐,伍浩。”
“伍浩。”有人喊他,他转过头,露出笑容。是秀婆婆,她摘下白色蕾丝花边围裙,拿着一个小袋子走了过来,放在桌面上。
加尔斯一下就猜中了,还有个人没有忘记他的生日,而且还会陪他过生日。他指着纸袋,有点害羞地问道:“是送给伍浩的吗?”
“对啊。”
“是什么?”
“你猜猜。”
加尔斯猜了八九次,都没有猜中。秀婆婆总是会给他惊喜,不时送他一点小礼物,都是他真正渴望得到的。这次会是什么呢?
加尔斯拿起纸袋,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手心。
是一只小小的狗熊——用褐色和黄色毛线编织而成的小狗熊,两只亮晶晶的黑色眼珠,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太喜欢了!这样在打雷的时候,他就有了伙伴。加尔斯欣喜地将布狗熊捏在手中,望着秀婆婆慈祥的笑脸,说不出感谢的话,只是紧紧捏着毛线狗熊……
“加尔斯,喂,加尔斯?”有人推他,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加尔斯回过神来,秀婆婆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璇妮的脸。
“璇妮,你怎么来了?”
“我没事做啊,来看看你。已经放学了,走,去吃饭吧。”璇妮拉起加尔斯,加尔斯将毛线狗熊放进衣兜。毛线狗熊用一根精致的细链固定在手机上,成了加尔斯的手机吊坠,随身携带。
想象和现实是真的有差距的,我明明记得就在那条路的不远处,却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站牌。坐上车后,发现是一辆超级老旧的公交车,每走一步都担心它会熄火。停也慢吞吞,行也慢吞吞。唉,感觉如果我和它赛跑,我真的会赢过它。
就这样晃**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学校。可从大批学生涌出校门的情况来看,已经放学了。放学归放学,饭还是得吃的。
我直接走进餐厅,之前走了太多路,脚又开始痛了。可是我喜欢吃的卤肉饭在二楼。柳美奈,咬咬牙,反正这么长的路都坚持下来了,再坚持一下又不会怎样。
我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走上去。哇,已经闻到卤肉饭的香味了。我咽下口水,刚要掏钱,不由得愣住了。
只见两个人正在下楼梯,边走边说笑着。一个是璇妮,另一个是超级烂人加尔斯。
两人也看到了我,璇妮跟我打了声招呼,我摆摆手算是回应。
加尔斯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动动嘴似乎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话。
哼,知道理亏了吧?
“美奈,你的脚没事了吗?”璇妮问道。
“没事啊,我走了三条街才走到学校,一点都不痛。”我盯着加尔斯说道。
“你步行来的吗?昨天刚伤到脚,这样不好吧。”璇妮严肃地说道。
“柳美奈,你是猪吗?你不会打个车吗?”加尔斯突然朝我发脾气。
把我甩到大街上的时候不是很有气势吗?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了?还“打车”,以为我是福布斯排行榜首位啊!还是煤炭工业大亨?
“谢谢你的提醒,这位同学,不过像我们这种被人甩在街头的,不知道方向的可怜穷人,还是选择走路比较划算实惠。”我冷冷地说道。
真是的,大好的胃口现在一点都没有了!看见这个人的脸就倒胃口。
“谁让你走路了?没有钱打车有公交车啊,还有你不会打电话啊?”加尔斯噼里啪啦地说道。
我还没找你发泄,你倒一脸不满了?
“打电话?打给谁?给警察叔叔吗?还是消防火警?人家不会理我的事吧。难道你是说打给你吗?”我做出一副惊讶不已的表情,拍了拍头,“哦,真的,我忘记了,你有私家车啊,你一定会愿意帮一下可怜的穷同学的。”
加尔斯的眉头皱了皱,一副恼火却不能发泄的样子。璇妮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聊。”加尔斯挤出两个字,走下楼梯。经过我时,我伸出一只脚,加尔斯被我绊倒,朝楼下摔去,可是……
天神爷爷啊,您这是唱的哪一出?为什么他摔下楼梯的时候要带着我啊?
就这样,在一片惊呼声中,在天昏地暗的旋转中,在闪电般的速度中,加尔斯和我滚下了楼梯。
我的脑袋“砰”地一下撞在墙壁上,听那声音就好像校长在进行全校演讲前猛地敲了一下话筒。接着,加尔斯重重地摔在了我身上,我差点被撞得窒息。
一阵脚步声传来,璇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加尔斯,没事吧?”加尔斯被扶了起来,我敲打着胸口也站起来。
我低下头猛咳嗽,却发现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软软的,小小的,很可爱的感觉。我抬起手来,放在眼前。
只有万分之一秒的时间,我整个人都石化了。我手中捏着的是一只小狗熊的头,它的脸正对着我,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在对我发出疑问。狗熊脑袋后面是加尔斯惨白的脸,还有一双漆黑的眼眸。
仿佛有一道裂缝在我的头顶裂开,接着全身分崩离析,“咔嗒”一声,我整个人碎裂在地板上。碎屑中,毛线狗熊的头依然面朝天,看着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