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法理解自己当下的举动,她大概是疯了。一步步地走在通往陆浩楠所在班级的路上,童小柔感到忐忑不安,脑袋一片空白,脑子里的念头轮番攻击之后终于炸成一团模糊的白。
现在,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
昨天夜里失眠到凌晨都睡不着,其实还是耿耿于怀啊,所以今天来是要拆台吗?打算把所有的事实都说出来,都说给陆浩楠听吗?也不管他相信不相信,就这样孤注一掷?
距离高二三班的门牌越来越近,一心酝酿着待会儿怎么开口的童小柔,完全没注意到她要找的人就在她面前。
“你去哪儿?”他握住她的肩膀。
被一道力量强行静止,童小柔抬头,对上陆浩楠的眼睛。
“我找你。”那个傍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尴尬,在陆浩楠坦诚自己喜欢上徐嫣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说过话,因为童小柔的刻意疏远。
“找我?”
“嗯。”直到这一刻,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圣诞节的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直到十点多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偌大的操场上铺了满满一层松软的白,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童小柔低头,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面,雪地靴因为踩在积雪上,边沿部分的颜色逐渐变深。
“找我有什么事?”男生冷不防地发问。
到底有什么事?这样的情况,他的态度,让她瞬间丧失了勇气。感觉自己变得可怜,变得微小,变得离周遭的世界越来越远。
强忍着内心的不安感,童小柔抬头:“如果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失忆的,你信吗?”
“不是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吗?”
“不是,你是……”
童小柔还没说完便被陆浩楠打断:“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那段回忆,我觉得没有必要。”
周围是比这皑皑白雪还要寂寞的安静。
“我不想失去现在拥有的,如果回忆起从前,就很有可能被迫丢掉一些现在的东西,不是吗?”他苦笑着,安静却残忍地看着童小柔。
“你说你不想记起……”女生泪盈于睫,“你说没有必要,是你吗?陆浩楠,是你这么说吗……”童小柔有些歇斯底里,她鼓起勇气的结果是令人感觉到多余的举动吗?
可是,我不甘心,我要你记起来,我是你曾经非常非常在乎的人啊,你怎么能选择放弃,那我怎么办?你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在孤单的回忆里挣扎?
“嗯,是我说的,与其拼命挽回已经消失的过去,不如珍惜现在所拥有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童小柔看着他,看着料峭寒风中的少年,无论如何也觉得这不是真的。他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才对,眼下也许只是一场梦境。白雪不是真的,寒风也不是真的。可是,男生伸手递过来一张纸巾,干净的校服袖口沾染上绒绒白雪,落在脸上的温暖触觉,是真的。
不要再执著了,就这样吧。我代你说完你未说完的话。
是我太执著吗?对自己的评价从来都是不好的,消极的,觉得自己就是不被女神眷顾的那一类人,唯一可以执著的事物近乎没有。因为没有执著的资格,太过执著,会让别人觉得累,觉得想逃离,于是选择放手,认为这是对于彼此来说最好的选择。
可是,哪怕你讨厌我,我也非常非常想跟你在一起啊!哪怕我的方式笨拙,不可取,可笑,可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可笑的事情。我带着你赋予我的勇气,固执地想要牵起你的手,被嫌恶多少次都无所谓,只要能让你记起来。
……
“好大的风,我们回教室吧。”男生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转身,一路踩着脚印往回走。
“你说过,你既然承诺,那就是一辈子,不记得了吗?”
脚步停住。
“说什么会永远陪着我,很喜欢我,说过的都不算数吗?丢我一个人在雪地上,冷得颤抖也没关系?我会病,会痛,会难过也没关系?”童小柔咬牙含住泪水,望着他无力耷拉的背影,期望他转过身来哪怕说一句“是这样吗”也好,至少证明他还愿意承认这段过去。
可是——
“嗯,不记得了,所以没关系。”男生冷冷地说完,继续脚下的步子。
早就不记得了。
童小柔抱紧膝盖蹲在雪地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让我带着这么厚重的回忆怎么活?
忘了是什么时候把自己从抑郁的状态中拉出来,童小柔摇摇晃晃地回到教室,沫沫坐在位子上朝杨谦扔纸飞机,放出去之后迅速转身假装不知情的样子。纸飞机在杨谦的脑袋上打了个旋,落到童小柔的脚边。
“唉,小柔,你终于回来啦。”
童小柔蹲下身捡起那枚纸飞机重新放到沫沫的桌子上。
“怎么了?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发生了什么事?”
“嗯。”童小柔摇了摇头,强装镇定。
“连我也要隐瞒吗?是不是有别的女生说你坏话?是不是他们欺负你?”
“没有。”
“那你怎么心情不好的样子?”
“刚刚从外面进来,有点冷而已。”很冷,沁凉的温度一直蔓延到胸口。
“是吧,我也觉得,为什么学校的空调冬天不开呢?冻死人了。”
“应该是怕暖和了,大家就会懒懒的,没精神读书了吧……”
“嗯,是想制造出悬梁刺股的效果吗?”
“也许吧……”
童小柔和沫沫心不在焉地说着话,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看样子不太大。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松树,树下几个穿着羽绒服的学生在那里挥舞着铁锹,清扫人行道上的积雪。其中一个穿着冰蓝色羽绒服的身影转了个身,朝楼上的童小柔挥了挥手。
几乎要认不出来了,喻曦禾的脸整个埋在围巾里,只露出眼睛,一张比女孩子还清秀的脸,本来就小,被藏起一半的话就很难辨识了。如果不是他有182厘米的身高,恐怕会被认为是女扮男装吧。
“唉?”童小柔本想打招呼的,却发现窗户是关闭的,推开窗,迎面而来一股冰凉的风。
沫沫被吹得抱怨:“小柔,好冷啦。”
“等一下下。”童小柔抱歉地笑了笑。
“在看什么啊?”沫沫也被勾起好奇心,于是凑过身子往窗外看,“他是谁啊?”
“七仔学长。”
“咦?是七仔学长吗……都认不出来了。”
“嗯,七仔学长的全名叫喻曦禾哦。”
“啊,他就是喻曦禾吗?原来我早就认识啦,曦禾学长现在可是风云人物呢,知道吗?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听到有人在议论他。”
“嗯,昨天夜里在广场里面有场表演,据说人气飙升了。”童小柔像他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对了,小柔,曦禾学长在追你吗?”
“呃?”童小柔惊讶地回过头,“没有的事。”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丁点儿这样的迹象呢?被追的感觉不是像捧在手心一样吗?她现在除了委屈,抑郁,一点儿被捧在手心的感觉也没有。
“啊……怎么这样?连我都不告诉吗?”沫沫委屈地鼓起脸颊。
“没有啦,除了昨天夜里的表白,我并没有觉得他在追我啊。”
“唉,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我错过了什么吗?好像连谦谦都知道什么的样子。”沫沫激动得像一只烤火的兔子。
讨人厌的,又想到不开心的事了。
关上窗户,童小柔沮丧地趴在桌子上:“我希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
可不可以有一部删除记忆的机器?把不想知道的,想忘掉的,在脑海里倒带,碌碌碌的,到某个不想记起的片段时,只要按一下按钮便可以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不可以这样?把我从八岁开始的讨厌的记忆全部剪掉,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不是我的姐妹,你不是我的恋人,我还能爱妳,还能爱别人。
【二】
周六的上午。
喻曦禾约童小柔在附近的一家店里吃火锅。冬天吃火锅应该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童小柔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她并不想这样,于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笑着的。
喻曦禾伸出手捏了捏童小柔的脸揶揄道:“不要笑了,比咸鱼还难看呢。”
童小柔白了他一眼:“为什么是咸鱼?”
“嗯,我个人比较喜欢吃而已。”喻曦禾双手放在后脑勺,笑得像微风一样轻柔。
“你喜欢吃,干吗把我比喻成咸鱼呢?”说完忽然觉得失言,童小柔剜了一眼身边的男生,并没有因他亲昵的玩笑而感到不自在。
刚进店门,就看到正在柜台付钱的陆浩楠,这家火锅店是先结款再吃东西,也就是说他们才刚来。
童小柔拉住走在前面的喻曦禾,小声说道:“七仔,我们去吃别的吧,这家店的东西好像不是很好吃。”
“是吗?那我们去吃什么?”
“去吃烤肉好吗?前面有家韩式烧烤店。”
就这样,两个人又走出了火锅店。童小柔无意识地抓住喻曦禾的衣袖,丝毫没有注意到柜台前的陆浩楠灼灼的目光。
吃完东西,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两个人走在学校附近的路上,童小柔忘了围围巾,脸被风吹得红红的,却因此显得更精神了些。
“七仔,你知道吗?”
“什么?”
“学校里有人谣传你在追我,很讨厌吧,你别介意……”
“嗯,我不介意。”
“那天晚上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你这么帅,喜欢你的人又那么多,怎么会喜欢我这种普通的女生呢?”童小柔眯起眼睛,努力地假装无心的样子。
喻曦禾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你就那么希望我不是真的喜欢你?”
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可语气好像很严肃。
“对不起。”
“你知道错了吗?喜欢你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也不要觉得有负担。”
“不是的,七仔。我也喜欢你,但我知道,对你我只是依赖,因为你对我好。也许是我太自私,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但你不要生气。”
喻曦禾揉了揉童小柔的头发:“瞎担心什么?”
他取下自己的围巾,围到童小柔的脖子上:“这么冷的天,不怕感冒吗?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你了。”
说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明明说过他顺路的。童小柔静静地站在原地,围巾上还有曦禾的味道,淡淡的,像雪,带着冰冷的温柔。
……
喻曦禾已经好几天没来找童小柔了,抽屉里的包包中,整齐摆放着他那天留给她的格子围巾。童小柔摸了摸鼓鼓的包,心里空落落的。
上课的时候,从一组传来一张纸条:“我不是有意要找茬,放学后,学校后面的巷子见。”
没有落款,但会写这种纸条的人除了徐嫣还有谁呢?
转头,一组的徐嫣正低着头写字,手肘下的蓝色便笺纸,和自己拿的是一个颜色。
放学后,童小柔如约来到巷子口,没有人,黄色的暮霭斜斜洒落在巷子的一角。穿过她身后的那面墙,是学校的操场。正因如此,隔在另一边的鼎沸人声,显得墙的这边格外寂静。
没有人?正当童小柔准备离开的时候,三个笔直修长的身影走进对面的光线里,嵌满铆钉的蓝色牛仔外套,厚底的骑士靴,嘴角的唇环被光线镀上一层玫瑰金,酒红色的短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陌生的人,危险的气息。不是童小柔认识的人,看起来更是比她大了好几岁,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本校的学生。
原本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走进了她们的禁区,童小柔垂下眼,正准备穿过她们离开这里,一个冷不防,被为首的女生狠狠地推到地上,骨骼撕裂般地疼起来。
女生斜着嘴角嗤笑了一下:“是这个丫头没错吧!真是的,看你这么柔柔弱弱的,我还真觉得是欺负你了呢。”
“你们是谁?”童小柔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悲哀地想到一个事实。
女生走上前,用力地捏着童小柔的下巴:“这张装可怜的脸,真是越看越讨厌呢。”说完狠狠甩开巴掌。
“啪”的一声,童小柔的脸上赫然出现五个指印。
童小柔咬着嘴唇,嘴角拖出一道鲜红的轨迹:“是徐嫣叫你们来的?”
“你还不清楚状况吗?还在妄想我们会回答你的问题?”另一个女生走上前,白了童小柔一眼,“我到底是为什么还在跟你废话啊?”说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一脚踢上童小柔的小腹。
“啊。”闷哼一声,童小柔痛得蜷缩起身体。她感觉不到疼,只是失望,刻骨铭心的失望,真的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因为实在看她不顺眼,所以找人来教训她?
一直以来都觉得即便再恶劣也好,像这样恨不得我去死的你是不存在的,所有的埋怨都只是埋怨,下一刻就会忘记。之所以会竖起自己身上的刺,只不过是因为经年累月的恨。因为爱才有恨。我一直这样坚信着。也从没有一刻希望你消失,也会害怕你遭遇不测。哪怕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也明白这种血肉亲情的宿命是摆脱不掉的。
而今,你却甩给我一个耳光,说一切都是我太天真,太傻!
我真是傻!
女生的拳打脚踢都像雨点一样密密匝匝地落到童小柔的身上,反复被**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她真的怀疑,那块皮肤是不是已经死掉了!对,死掉算了,死掉就解脱了。
不喊疼,也不哭泣,像死了一样。
“喂,她是不是昏过去了?怎么不出声?”一个女生有些担忧地说道。
“她眼皮子还在动吧,真是贱骨头,居然都不喊疼,没意思。”女生恹恹的,最后一脚仿佛突然发泄一般格外用力。
“唉,够了吧!走吧,再打下去,真出了人命怎么办?”
“算了算了,我打个电话给那丫头。”
童小柔蜷缩着身体,五脏六腑都好像快要裂开了。听觉也变得不灵敏,隐约听到女生的在讲电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童小柔终于支撑不下去,眼前突然一黑。
【三】
童小柔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站在一片黑暗里,身前是澄亮的湖面,她的样子倒映在水中。
忽然徐嫣出现了,她站在童小柔的身后,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然后轻轻地伸手推了童小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童小柔的身体也仿佛没有力气,只是这么轻轻一推,连重量都感觉不到,她便一下子摔到水里了。
水很冰冷,裹在皮肤上像刀子一样锋利,童小柔在不断地下沉,下沉。可是,湖面上的景色却很清晰。她看到陆浩楠站在湖边,一脸漠然地看着湖底的她。徐嫣走过来,牵着他的手,两个人就这样走开了。沫沫蹲在湖边哭泣,但是她没有看见童小柔,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一边往湖里投那些心形的信纸。童小柔想发出声音,可是她很痛苦,无法呼吸,好像有人在把她往下拽。
沫沫的身影越来越小,童小柔想呼救,但是她喊不出来,喉咙像被什么卡住,生疼生疼。
死了吧,一定是的。梦里,童小柔对自己说。
可是,又有人在摇她的手,好混乱,好吵,是谁呢?是谁在喊她?
“小柔,小柔?”
“你醒醒,小柔?”
“小柔,是妈妈呀,妈妈回来了,小柔?”
妈妈?妈妈!
……
妈妈的话,应该还是在做梦吧!
童小柔费劲地睁开眼睛,一团白色的物体缓慢攀上童小柔的肩膀,然后伸出她粉红色的舌头,发出一声“喵呜”。
“小柔,你醒啦?”真的是在做梦,眼前的人明明是外婆。她看起来很疲惫,银色的头发有些乱,眼角还有泪水。
“外婆,我……”童小柔勉强出声,全身都在疼。
“别动,别动,伤得挺重的。”外婆伸手摸了摸童小柔的脑袋。
头顶白色的天花板上,洇开一层层水渍,刚才的事情仍旧盘踞在童小柔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些拳打脚踢,饱含恶毒的恨意。
“外婆……我怎么会来医院?”
“有个孩子送你来的,担心死我了。小柔,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外婆心疼地摸了摸童小柔的额头。
唉?到底是谁?
“是沫沫吗?”
“不是,是个男孩,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的。”
“有没有说他叫什么?”
外婆摇了摇头。
童小柔垂眼,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幕模糊的画面。映入眼帘的是男生线条美好的下颚,刺目的光线如同汹涌而来的浪头,瞬间漫入视野。然后,眼前的世界变成明亮的白,倏而又陷入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的?”外婆拿起一旁的水果刀,熟练地削起苹果来。
童小柔仰头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只要一想到那张纸条就感到一阵耻辱的心痛。她竟然天真地以为徐嫣是真的想好好谈谈,她居然会天真地当她是姐姐。真讨厌!真烦!翻了个身,童小柔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小柔,来,吃个苹果。”
“对不起,外婆,我不想吃东西。”童小柔头藏在被子里,声音变得闷闷的。
“好吧,你好好休息,我去学校帮你请个假。”外婆起身替她盖好被子。
门被“咔嚓”一声关上了,整个病房又陷入寂静的气氛中。
童小柔抓紧被子,难过、心痛、失望等种种负面情绪如同刀刃一般划在身上,带来尖锐的疼痛。比起隐隐作痛的外伤,它们显得要恶毒得多,冰冷得多。需要到这个分儿上吗,徐嫣?
……
“唉,小柔,你别动啊,我来就行了。”
童小柔正打算起身喝水,还没翻完身就被沫沫制止住了,沫沫认真起来还真像个贤妻良母。
“我不要紧啦。”
“小心点嘛,从楼梯上摔下来可不是小事。”
不知道是谁送她回来的,难得那个人贴心地告诉外婆,她其实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于是童小柔也将计就计地承认了。
不过,送她回来的人到底是谁呢?
“你这几天都不用去学校了,留在医院好好养伤。”沫沫一边倒水一边交代,“对了,今天曦禾学长问我你怎么不在,我告诉他你住院了,他好紧张的样子,问我你在哪个医院,看起来好像要过来。”
“啊,什么时候?”
“放学的时候啊。”
“沫沫,你帮我把这个送给学长吧。”说完,童小柔从包包里拿出那条格子围巾。
“嗯,我下午去学校就带给他。”沫沫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不过,你真的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吗?怎么伤得这么重呢?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嗯,滚下来的,疼死我了……”
“你呀,幸好没伤到大脑。”沫沫看了一下时间,“好啦。我走了。”
“嗯,拜拜。”
沫沫离开后,童小柔撑着身体站起来,爸爸好像也在这家医院吧!前段日子都很少来探望他,因为担心遇到徐嫣和她的妈妈,恐怕又会发生口角,吵到他。
童小柔扶着墙壁一路来到二楼的病房,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陌生人。
“请问,你找谁?”
“我找童贺笙。”童贺笙是童小柔的爸爸。
对面的人想了想,接着恍然大悟,将门打开了些:“请进,童先生好像在睡午觉。”说完,那人不断地打量着童小柔。
“谢谢。”童小柔笑了笑。
同样是白色的病房,爸爸睡在靠里面的病**。窗户大开着,窗帘被风吹得扬起,整个房间白得透明。和那个人说的一样,爸爸在睡觉,轻轻呼吸着,像是睡得很香。床头柜上摆放着药物,点滴瓶子里的药水在冒着细小的气泡。童小柔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只是走这么一段路,全身都在疼,她恨恨地咬了咬牙。
童贺笙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撑了撑眼,醒了过来。在看清眼前的人后笑起来,喊了声:“小柔。”说完好像想坐起来的样子。
“爸爸。”童小柔站起来,走过去扶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叫了。以前她总是很倔犟,爸爸越是想见她,她越不见他。明明知道他希望听到她喊他爸爸,她也咬着牙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到他生病了,她来探望的次数也很少。
这些都是她甘愿放弃的时候做的事。
“爸爸,最近身体怎么样?你知道的,我不想碰到心姨她们,怕吵到你。”
“嗯嗯,我知道。”童爸爸摸了摸童小柔的头,其实最近他的视力有些不好,很久才看清童小柔脸上的伤,脸颊上有紫红色的一块,肿起来了,“怎么回事?谁打你了?”
童小柔这才明白,谁都知道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她以为她的小谎言能忽悠所有人。只有她不知道,大家都只是默许她的体贴。
“嗯,遇到了一些麻烦。”
童爸爸有些激动地坐起来:“是谁?”
“没关系的,没关系,也只有这一次了。”童小柔安慰道。
“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还找你麻烦?”
“我也不清楚。”童小柔摇了摇头,“我会尽量避开她们的。”
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唉,爸爸不在你身边,照顾不好你。”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外婆的身体还好吗?”
“嗯,挺有精神的,每天都去小公园锻炼身体。”
“嗯,那就好,这几个月爸爸要住院,你要好好照顾外婆。”
“嗯。”童小柔乖巧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很快,徐嫣的妈妈便出现在病房里。她新染了一头酒红色的头发,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脚上蹬着一双裸色的高跟鞋,鞋跟足足有十厘米。
原本一脸的笑意盈盈,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看见童小柔,那张明媚动人的脸瞬间垮下去,一副嫌恶的样子:“你怎么在这里?”
“秋心,好端端的,干吗板着张脸?”
徐秋心白了童小柔一眼,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后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美妆杂志,时不时地朝童小柔睇一眼,眼神带着疑惑。
父女俩又闲聊了几句,童小柔说了声“再见”,出门却迎面撞上徐嫣,胸口忽然冒起一团火。她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
徐嫣剜了童小柔一眼,径直走进病房,坐到病床旁边说道:“爸爸,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豆花。”
站在门口的童小柔一下子没忍住,冲进病房,拉过徐嫣的胳膊:“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我要是死了,你就开心了是吗?”
实在是忍不住了!也想要有风度一点,不想在爸爸面前这样歇斯底里,不想让那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不想丢了外婆的脸,可是就是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失望、怒火,急于发泄出来,否则会内伤。
徐嫣当然是一副“你有病”的样子,她轻松甩开童小柔的钳制,露出鄙夷的眼神:“你装什么可怜啊?你受伤关我什么事?”
“怎么回事?”爸爸有些严厉地问道,坐正身子,把徐嫣刚刚买回来的豆花放到一旁。
“你敢说我受伤和你没关系吗?”童小柔伸出布满淤青的右手,其实根本不用,脸上的伤痕已经足以证明她到底受过怎样的折磨。
徐嫣也仿佛被吓到,有些乱了方寸,说话也没有平时那么趾高气扬。
“喂,你不要动不动就说我找你的茬好吗?是的,我是不喜欢你,但是,你凭什么说这些伤是我弄的?是你自己招惹了别人,还不知道吧!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说不定早就有人看你不爽了。”
“还能有谁看我不爽,最恨我的不就是你吗?不是你自私善妒、霸道无耻,所以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方法,找人教训我吗?”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童小柔的脸上。
“到底是没妈的孩子,说话还真是没教养。我女儿是你可以随便指手画脚的吗?这里是医院,你爸爸是病人,你在这里发什么疯?”徐秋心早就忍不住了,她几乎是几步跨过来的。
自从看到童小柔,她就忍得手指发痒了。
童爸爸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这是在干什么?当我不存在吗?嫣儿不准随便指手画脚,小柔就可以任你打了?”他把童小柔护在后面,如同老鹰护住自己的孩子一般,“没看到小柔身上还有伤吗?你撒泼也要有个限度!”
徐秋心恨恨地瞪了童小柔一眼,又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徐嫣见爸爸生气了,只好乖乖地扶着他,劝道:“爸爸,你别气了,妈妈也是为了我。”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童爸爸坐下来,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转身对童小柔说道,“小柔,你先回病房,改天我再去看你。”
童小柔点了点头,脸上绯红一片,眼底却亮得惊人。
【四】
病房里因为某个人的到来而变得温暖且热闹,床头柜的花瓶里插着一束向日葵,金黄澄亮的色泽令整个病房都变得亮堂起来。
童小柔诧异地盯着手里喻曦禾的手机,手机里正在播放着一段视频。视频的主角正是前几天欺负童小柔的女生。眼前的几个人再也没有那天的嚣张跋扈,而是蓬头垢面,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在摄像者的威逼之下不得不连连说着“抱歉”。
“有没有觉得痛快些?”曦禾抱着一双手坐在童小柔的病床边。
没错,那个滥用私刑的人正是喻曦禾。
没想到童小柔并没有感到很惊喜,而是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嗯?”
“七仔,那天是你送我来医院的吗?”隐约的那个侧脸,实在是难以分辨。
喻曦禾摇了摇头:“不是我,是陆浩楠。”他看了童小柔一眼,接着说,“是我朋友看到的。那几个丫头从巷子里出来后不久,就看见陆浩楠抱着浑身是血的你从巷子里走出来。”
居然是陆浩楠,童小柔愣住了。
“又被感动了吧?”喻曦禾眯了眯眼睛,伸手弹了一下童小柔的脸,“果然帮你报仇怎么也抵不上救命恩人啊!”
“哪有……”童小柔无力地反驳道,“不过,你真的教训了那几个女生?”
“怎么会?我从来不打女人。”
“那怎么?”
“所以我找了几个女生教训她们。”
童小柔扶额:“到底哪里会比较好啊。”
“你怎么会招惹她们的?”
“嗯?”
“问她们,她们居然说看你不爽很久了,到底你哪里得罪她们了?”
“我哪里会得罪别人啊?”童小柔气哼哼地坐直了上身,“我是那种喜欢招惹是非的人吗?”
“嗯?所以……”喻曦禾看了童小柔半天,“她们是嫉妒你咯?”
“呃?”
“不然干吗把你毁容成这样?”喻曦禾蹙起眉头,一副童小柔惨不忍睹的模样。
童小柔捂着脸:“啊,我现在很丑吗?”
“那倒也不是。”喻曦禾笑起来。
童小柔张开手指,露出一对眼睛,狭小的指缝间是喻曦禾好看的笑脸,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
“只是……像被打肿的咸鱼而已啦。”
“咻——”一大团白色的物体飞快地朝喻曦禾的方向飞过去,砸个满怀。
喻曦禾坐在原地,抱着枕头笑得前仰后合,童小柔气急败坏的样子配合她被打肿的脸真的很好笑啊。
“喻曦禾,你找‘屎’啊,还笑!”童小柔索性从**站起来,准备拿另一个枕头,谁知道因为脚伤未愈的关系,踝骨的地方一阵刺痛。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朝地板跌去。眼看就快要和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亲密接触,喻曦禾将手上的枕头扔到一边,只是稍稍舒展身体便稳稳接住了自由落体的童小柔。局面180度扭转,两个人一上一下面面相觑,原本保持着再安全不过的距离,此时却亲密到两人之间大概能刚好放下一个拳头。
童小柔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
喻曦禾仍旧保持着将童小柔护在怀里的动作一动不动,看着童小柔仿佛出了神。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异常深邃,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眼见着他的脸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童小柔慌忙从他怀里挣扎起来,又万分艰难地爬上了病床,整个动作看起来比咸鱼还笨拙。在这期间,喻曦禾也坐回自己的凳子,脸色微微泛红。两个人狼狈得像烧开了的水壶。
“你,下午不是要上课吗?”童小柔用被子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对眼睛,“时间都快到啦。”
“嗯。那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喻曦禾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嗯,拜拜……拜拜。”童小柔挥了挥手。
喻曦禾走后,童小柔倒在**,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忽然很想撞墙。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心跳的确是加快了呀!“扑通扑通”地敲击着,居然……心动了。
……
因为骨折的关系不得不留院观察几天,今天医生终于通知童小柔可以回家了。童小柔下了床,活动了几下筋骨,还有些地方隐隐作痛,脸上的几处淤青也没有完全消肿,不过比起前段日子好了很多。将被子叠好,将仅有的几件行李收拾好,童小柔看了一下时间,早上十点整。想到外婆应该还要待会儿才来,童小柔穿好鞋子,决定去医院外的花园走走。
室外还是很冷的,这几天没有下雪,却远比圣诞节那几日要冷。童小柔抱着胳膊在光秃秃的草地上踱来踱去,直到看到一个人。
她愣了几秒钟,接着搓了搓脸,跑到那人的面前,笑起来:“我知道是你送我来医院的,谢谢了。”
陆浩楠提着水果,有些不知所措。他其实是来看她的,犹豫了好几天,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她应该很伤心吧!原本以为,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可能已经出院了,大不了白跑一趟,却没想到正好碰上刚出院的她,一时间有些尴尬。
“嗯,你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嗯,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不过要好好休息。”童小柔努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现在,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好像不应该对他有怨气吧!所以像普通朋友一样说说笑笑,她做得到的。童小柔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水果,问道:“你来探病的吗?”
当然不会以为他会来看自己,想到这里,童小柔有些失望,但是问完之后还是天真地期待着。
“嗯,看一位伯父。”陆浩楠咬咬牙,撒了个谎。
已经决定远离她了,何必给彼此任何希望呢?
果然是啊。童小柔点了点头,侧过身:“那,不打搅你了。怎么说也是你救的我,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陆浩楠点了点头:“再说吧。”
童小柔尴尬地笑了笑:“那,拜拜。”说完,她继续把手插进口袋里。
陆浩楠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了医院。
童小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说自话:“童小柔啊,你真没出息。”
努力地撇清关系,巴不得再也不见。不过是顺便救了你而已,胡思乱想什么呢?你们啊,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啊!
低下头,没出息的泪水,连路人都不可以看到。
为什么冬天那么冷?为什么回到过去那么难?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无法放手?对你执著的我病入膏肓了吧!忘不掉啊!
……
【五】
童小柔忽然不知道那个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门开着,还以为遭遇小偷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外婆,只见她老人家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示意童小柔进屋。
看到妈妈的时候,童小柔的脚仿佛突然被钉子钉住。对面的女人剪了一头短发,画了淡妆,因为开了暖气的缘故,她仅仅穿了一件黑色的长T。即便是如此清爽的扮相也显得风情万种,童小柔的妈妈是个美人。
看到呆愣的童小柔,顾秀莲莞尔一笑,张开双手:“宝贝女儿,连妈妈都不认识了吗?”
“妈妈。”童小柔喃喃喊道,松开手上的袋子,真的是妈妈啊!不是梦,她冲过去,一把抱住顾秀莲依旧纤细的腰身,眼泪全都蹭在她的身上。
“乖,是不是很想妈妈?”顾秀莲温柔地抚摸童小柔的脑袋,一向玩世不恭的眼神突然充满了爱怜。
“小柔啊,特别想你,前段时间住院,说梦话还喊‘妈妈’呢!你呀,都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祖孙俩。”外婆把东西放下来,坐到一旁。
“好啦,妈,我一回来你就唠叨。小柔还没吃中饭呢,我切好了菜,你去炒一下吧。”
“好好好,又嫌我啰唆。”
外婆说完,进了厨房,客厅突然只有童小柔和妈妈两个人。再想念也好,这么久不见,总归是有些陌生的。
童小柔哭完,有些害羞地坐好:“妈,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啊,我的宝贝女儿,这么久没见,越来越漂亮了。”顾秀莲抬起手指替童小柔擦干了眼泪,忽然注意到童小柔脸上的淤青,缓缓蹙起清秀的眉:“小柔,你的脸怎么了?”
“前段时间从楼梯摔下来,摔成这个样子了。”童小柔皱了皱鼻子,一脸的无所谓。
“女孩子,脸蛋是最重要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摔到其他地方没?”
“没事,妈,我很好,这几天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呀,从小就像个男孩子。”顾秀莲说完,伸手将一旁的行李箱拿出来,打开之后从里面拿出一件崭新的羽绒服,雪白雪白的颜色,“来,试试,不知道该给你带什么礼物,还是给你买衣服吧。”
“嗯!”童小柔点了点头,然后欢快地钻进房间换衣服。羽绒服是短款的,正好童小柔的身材很修长,这样一来,腿就显得更长了,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左转右转,看了好半天,她才出去给妈妈看。
本来只有两个人的家,因为顾秀莲的回归热闹了许多。饭桌上,顾秀莲不断地给童小柔夹菜。由于许久未见的缘故,她变得细心多了。
“妈,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啊?”
“嗯,这个冬天结束了就走,在家陪你们过年啊。”
“还要走吗?”
“是啊,那边的店暂时交给别人,总得我自己去盯着啊,不赚钱怎么给你买好看的衣服?”
“嗯。”童小柔点了点头,“妈,我想好了,大学就考到你那里去。”
“乖~,认真学习。”
“外婆也要去哦。”
“当然了,一家团聚,妈妈会努力赚钱的。”
这一天,童小柔真心实意地觉得,只要和妈妈还有外婆在一起,就是她最开心幸福的日子了。在妈妈身边,她什么都不需要多想。
当然,如果谁都不说出真相的话,如果这真相不会让那么多人受伤的话,如果过去已经过去了的话,那么,幸福就会离童小柔很近很近。但未来总会到来,真相会露出它可憎的表象,如同贪婪丑陋的怪物,一点一点吞噬掉所有人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