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遴这话一出,一干阁臣公卿皆沉默了下来。
平白设一道门槛,对于他们这些已经进侍御司的阁臣公卿而言是没什么影响,但对很多临门就快要踏入侍御司门槛的官僚们而言,自然算是增加了一道他们不可能再去补起来的门槛。
这无疑是很得罪人的决定。
所以,阁臣公卿们都一时不好再说什么。
花花轿子众人抬,让人开心的事,谁都愿意干。
但这种得罪人的事,如果不是跟切身利益相关,即便是利于国家和民族,他们也不怎么愿意做这个出头鸟,尽管他们可能内心也很赞成。
王遴这时愿意提出来,自然与他以前已经被逼的提出过得罪天下官员的政策有关。
“理当如此。”
王锡爵身为首辅,且有言在先,认为自己士大夫当主动一步,自然在这时也不得不还是主动附和了一句。
吏部尚书杨时乔倒站出来道:“此议,鄙人倒是觉得不妥!”
王锡爵问道:“大冢宰为何觉得不妥?”
“这自然不妥。”
“谁知道在外做过督抚的会不会与外番有勾结或者与海外藩王有勾结?”
“一旦这样的人在朝,无法令中外有别!恐害君父!”
杨时乔回道。
其实,杨时乔倒也不是因为这个而反对,他主要是本就不乐意内阁权力太大,早就有意辞官,如今还在任上,不过是之前不想被王锡爵扣个尸位素餐的帽子而已。
而现在,既然前吏部尚书王遴提出设立这样得罪人的铨叙制度,他自然得反对,然后,他就可以借此机会说自己与当国者意见不同而辞职,也就既能正当辞任又不用在任上得罪人。
所以,杨时乔会在这时候站出来表示反对。
只是反对要有一个理由,故而杨时乔才编了这么个理由。
王遴因杨时乔反对自己的提议,便辩驳说:
“现在国门一直是对外开发着的,谁就能保证没有去海外任过职的就没有勾结外番或海外藩王的可能?”
“那阁老能保证在海外任过督抚的大臣就绝对没有勾结外番或海外藩王的可能吗?”
“而如果不能,还不如维持现状!”
杨时乔说着就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很多政策不能随随便便的改!”
“但凡事当分析利弊,再做决断!”
“既然,海外任过职的与没在海外任过职的官员,在勾结外番与海外藩王这方面都无法彻底避免,那就只能先分析其利,而在利于国家与民族长治久安这方面,无疑海外任过职的更有利!”
“毕竟,他们更清楚如何处理汉夷矛盾,如何平衡中土与四海教化区的矛盾,如何与外夷打交道更好。”
王锡爵这时说道。
杨时乔这时说道:“但其实,有一类人是可以避免这一弊病的,那就是翰林清流!”
“所以,还不如将铨叙制恢复到以前,只让翰林才可入阁,毕竟按原制,翰林一生只待在京师,所接触的人少,也好为朝廷把控,这样一旦为阁臣,自不用担心其有勾结于外的嫌疑。”
“以前只让翰林清流当国,是因为之前国朝治国只需依照典章旧礼礼制即可,而翰林清流无疑最熟悉这些,故只要让国家因循守旧,翰林清流即便不知地方也能胜任,甚至比起于州部者更精通当如何恪守礼制。”
“但现在,国朝是新礼治国,但新礼还未彻底成熟,还未完全成典。”
“毕竟新礼是要适于宇内全球的,而非只中国!所以,需要让新礼成熟,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建立新典,这样一来,只靠翰林清流自然不能行,得有熟悉海外地方教化情况的官僚执政方知如何完善新礼。”
王锡爵这时说了起来,且道:“故而,我是不赞成回到以前的!眼下只能按照王阁老所提之议来。”
杨时乔听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对王锡爵作揖说:
“既如此,为避免与元辅冲突,使元辅不能施展执政之才,在下也只好向陛下请辞!”
王锡爵并未挽留,只向杨时乔拱手作揖回了一礼。
而接下来,杨时乔就直起身,扶住腰带,往外而去。
沈一贯这时也站出来说:“我没去过海外,实在也不适合将来留在侍御司,也请辞!”
说着,沈一贯也转身而走。
“哼!又是一个只想告老还乡过清闲日子的。”
“一个个嘴上都说要治国平天下,结果一到要得罪人时,就当起了缩头乌龟,明面上反对,实际上不过是想早点回去含饴弄孙,过太平日子而已。”
“毕竟现在天下极盛,做官还不如做民舒服,又都得到了高位,自然不用在朝廷上为国为民而操劳了。”
阁臣陈于陛这时忍不住吐槽起来。
陈于陛这么一说,正要站出来的内阁学士李廷机等几个一起来这里的文官也不得不退了回来,没敢再好意思说要辞官离开。
“值此国泰民安之时,朕尚且想偷懒做一闲散帝王,他们自然也不能免俗。”
“但天下总得有人要做事,以后干脆这样,把致仕后给发的禄金设一个年龄,按照本朝如今官员平均致仕年龄来计,朕记得是六旬左右,那就定为凡是不到花甲之年便致仕的,就暂不发禄金,要到花甲之年才开始发。”
“非是朝廷缺这个钱,而是因为有致仕者为国为民做的事不够久,既如此,就不应该过早只受朝廷荣养,而不为国为民操劳到足够年岁。”
朱翊钧很快就从陈于陛的章奏里知道了这事,且因此下了一道新旨。
“陛下圣明!”
“虽说朝廷现在不缺钱,但也不能更愿意为国奉献的寒了心。”
王锡爵这时笑着附和了一句。
李成梁这时则说道:“说起为国奉献的事,陛下,以愚臣之见,愿为国奉献之心最赤诚的,莫如天下将士们,毕竟他们是要为国付出性命的,故是否应该设限不那么严格,可以提前荣退,而有禄金。”
朱翊钧颔首:“这是自然,军中官校除外。”
“陛下隆恩,天下将士当更加感恩不尽。”
李成梁笑着回了一句,又道:“另外,臣还有一事要奏,眼下银元劵购买力有所下降,天下将士们的军饷实际上减少了,如此下去,恐不利于军心,故臣认为当适当提高军饷。”
“此言有理,让兵部覆议此事。”
朱翊钧点了点头,接着就又道:“不只是军饷应该再增加一些,还有军饷也得有专门的保障,现在朝廷在大举借债,虽说是利于眼下让更多的四海之财汇于中华,但得谨防将来举债过度,贫富差距加大后,国家无财养军,故朕觉得,还是应该让朝廷有一笔专利为妥。”
“陛下说的是,以前是以盐利盐军。”
“而自盐政改革后,还没有专项之利养军,而如此,就无法完全保证贵军的原则。”
王锡爵附和了起来。
朱翊钧这时则道:“让烟草只能为国家专营如何?据朕所闻,如今用长管吸食一种名为金丝烟者很多,且很多人基本上每天都不能离手,尤其是军中。”
“陛下说的是,吸烟草者如今已很多,但也未完全普遍,但那物的确似乎上瘾,有从罗刹传入辽东的番商带来了此物,而因此让辽东边军吸食上了烟草,一些营兵几乎天天都抱着两根铳管,一根火铳,一根烟铳。”
“而这烟草虽说容易让人成瘾,可倒也有他的好处,可以让士兵忘记上战场后来自死亡的压力,以及失败后的痛苦,而使营啸情况大减。”
李成梁这时附和着说了起来。
朱翊钧听李成梁这么说后就点了点头,且道:
“朕也据闻这种东西会上瘾,尤其是有种叫乌香的被吸食之后,更是容易上瘾,甚至会神魂颠倒,失去斗志,形如枯槁,有内阉逆贼就曾经想用此物害朕!”
“而朕在想,乌香这类吸食后不能自控之烟是得严禁的,当视之为毒药,至于金丝烟这些烟草也要严控,可以让军中吸食,使其忘记一些痛苦和减轻一些压力,但是既要严控,就不能让民间私营,只能由朝廷来督办烟草,如食盐一样,所得之利用来养军。”
王锡爵拱手称是。
接着,朱翊钧又笑着说道:“近来将作寺也制造出了一种充填式的卷烟机,可以将金丝烟填进卷起来的纸里,倒是可以将此作为朝廷接下来办理烟草时出售的烟品,且下旨,以后只能是这种烟才可被销售,其余烟草只能卖给官府。”
王锡爵再次拱手称是。
而接下来,大明真的就开始了将烟草只作为官营专卖的过程。
这对于民间卖烟草的大商贾而言,损失不可谓不轻。
为此,很多官僚商贾对王锡爵的执政集团更加不满。
“王太仓这个大奸臣,为敛财怂恿天子大造奇观不说,还不惜与民争利到严禁民间卖烟造烟!”
再加上,王锡爵等又推行了非在海外任过督抚不得进侍御司的新制度,也就让官僚们怨气很大,许多官僚们因此就在背地里如此吐槽起来。
为此,这一天,以乔允为代表的几个文官就在王锡爵出宫后拦住了他。
作为给事中有参议之权的乔允便首先问道:“请问元辅,朝廷真的不想留半点利于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