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岳县,曾经的江陵县,乃荆州府治之地,而如今因张居正身后名誉俱已保全之故,所以这里比历史上这一时期的江陵城还要昌盛许多。
盖因朝廷内阁无论在对地方的投资扶持上,还是在对当地人的照顾上,依旧比别的地方要多一些。
甚至,连荆州先通铁路,也跟张居正有关。
所以,朱翊钧在到达太岳后,就看见这里绵延数十里都是密集的屋群,城内外皆看见车流人流,哪怕到了夜晚,这里也烟火未熄,人声未散。
朱翊钧到江陵后,湖广地方的官员乡宦们自然早已非常热情,献各种土物不说,也汇报了各种政绩。
对于朱翊钧而言,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湖广,来到张居正的家乡。
本来朱翊钧是很早就想来的,甚至张居正在世的时候,他就想来,而让张居正亲自给他讲解湖广的情况。
但是,张居正并不乐意皇帝出宫巡视天下。
毕竟张居正其实相对现在的一些改革派而言,已经是比较保守的了,也一向是主张皇室要节俭的。
所以,由于朱翊钧在张居正在世时,也没有想要加剧两人之间矛盾和冲突的意思,便没有提过这方面的想法。
只等到现在,张居正已经去世,国家富足,连朱翊钧自己的内帑也足够充沛后,且天下人观念都大变后,他才来了这里。
虽说朱翊钧没有和张居正一起来过他的家乡,但也不知为何,朱翊钧来到这里后,还是有种物是人非之感,尤其是来亲扫张居正的墓茔时,更有一种看见其墓茔后就颇为情怯之感。
因为这一世的张居正没有遭到清算,所以张居正的坟茔与其祖坟都建造的颇为气派。
四周也都种满了松木,棵棵高大挺拔。
“一晃先生离开也有二十余载了!”
“朕也已年过不惑,而国家更是比之前多了上万里疆土!”
“这一切皆在于先生敢先为朕开天下改制之事,使朕如今能成此大业,故朕今日亲自来祭先生,且赐图一幅于先生,望先生于九泉之下,可因之而喜,托梦于朕!”
朱翊钧说毕就倒酒于土,然后亲上起香来。
张家子弟皆忙叩首致敬。
其余人等也都更加肃穆。
朱翊钧则在接下来也示意礼部尚书朱国祯和司礼监太监田义展开了李士达的那幅皇都市井图。
在朱翊钧看来,张居正这种政治家,可能最想要的并不是生封太师、死追文正,要不然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得天下地主阶级的事,而他真正想看到的应该是他所辅弼的君王真的能让他之后的世界成为了尧舜之世的世界。
所以,朱翊钧现在了用李士达的这幅市井图卷为祭品。
缓缓打开的图卷以蓝天为幕,鸟声为乐,青山为衬,开始展露在了张居正的坟茔前。
一时,欺雪之云翳也突然缓缓从青山之后升了上来,伴随着微微清风,让这里的君臣们心静神安。
皇帝亲祭大臣在传统社会里,对该大臣而言,自然属于世间罕有的死后殊荣。
这会意味着,后世之君更加难以否定张居正。
因为一旦否定张居正,就绕不开万历亲祭张居正这一件事,按照三讳的原则,否定张居正可以,可若是否定自己祖宗万历,无疑是大逆不道的事。
朱翊钧这样做也让随扈的大臣们看得眼热。
无论他们对张居正是否真的怀有崇敬之感,至少皇帝的行径让他们也有想将来死后也或许可得如此哀荣的想法,而更想对辅佐朱翊钧这件事用心一些,为国报效的心思也更加强烈。
毕竟他们也都是物质生活上什么都不缺的人,唯一不能满足的就是能够比别人得到更多的荣誉,进而能给子孙后代遗留更多的政治遗产。
“张太岳当国,清丈了天下田亩;”
“申吴县当国,尽免了天下徭役;”
“戚蓬莱当国,让天下军户皆可免费读书三年;”
“接下来,要显得我这首辅除了借钱大造奇观大兴土木外还有些大公无私的功业,就得做一两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善政才行。”
“不然,对不起陛下和天下人啊!”
王锡爵虽然没有跟着皇帝一起去湖广,但他没多久就知道了皇帝要亲祭张居正的事,且也因此在知道这事后,就对阁臣陈于陛、户部尚书杨俊民等同僚如此说了起来。
陈于陛听后笑道:“元辅也不必太有压力,如今天下已是极盛之世,而您作为盛世首辅,萧规曹随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
“话虽如此说,到底与前几任公忠体国者相比,颇显黯淡。”
王锡爵笑着说了一句,接着就拿起报道有皇帝亲祭张居正新闻的官报,而看向了外面,说道:
“而眼下,若说还有什么当为而不敢为的事没有做,那就是再次彻底清查人口与田和调整征税结构的事了。”
“诸公觉得呢?”
陈于陛听后颔首:“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无论工商业繁荣到什么地步,人口和田地依旧应该是朝廷必须掌控清楚的两项政务,而事实上,自古以来,做到这两点是最难的,本朝只有太祖时期真正做到,张太岳当国时也只是将中土的田地清查明白了一些,但人口上则没有彻底清查明白,其余时期更不用说,在太祖开国以前,至少有六百年,没有一个朝做到这一点!”
“所以,元辅真要做些敢为天下先的事,还不如调整税务,将商税加征,农税豁免。”
“眼下朝廷官办商行的收入与非农税收,的确已经超过农税不少,如果加征商税,减免农税,的确很符合实际。”
“更重要的是,这样有什么波折出现,也不至于让种田之民与有田之户也跟着被裹挟进来,甚至他们能成为朝廷这样做的后盾。”
户部尚书杨俊民这时也点了点头,跟着说了起来,然后就与陈于陛一起看向了王锡爵。
王锡爵则问道:“如果只免农税,不加征商税呢?”
陈于陛想了想道:“元辅固然不想太得罪天下商贾,但是元辅应该明白,眼下商利的增幅实在是太大,已经远远超过种田之利,尤其是如今在海外有大量耕田,而一些大粮商直接在海外用大量农奴屯田,然后将大量粮食运回国倾销后,谷麦等价就一直很贱,以至于许多百姓弃耕,宁去城里务工也不回乡种田,致使大量田地被抛荒,所以,要想保证将来国家岁入增加幅度能赶得上商利的增幅,还是应该加征商税,进而最好可以反哺农业,毕竟从国家长远来看,本土的耕田是不能抛荒的,一旦抛荒太久,肥田就很难,如此一来,真要是将来外面不宁,内部不安,没有基本足够的良田产粮,则我朝廷将何以安民?”
王锡爵听后颔首,笑道:“阁老到底是两代帝师,比吾谋得更加长远。”
接着,王锡爵就又道:“我已经让少钦(朱赓)巡视天下时,专门巡视农商之情况,考察税务,希望他意见和阁老一致。”
“元辅谬赞!”
“彼此皆是勠力为国而已。”
“而以下僚之见,无论商税加征不加征,皆应该有所绸缪,甚至应该先让一地之督抚试试为妥。”
陈于陛这时言说道。
王锡爵道:“这是自然。”
杨俊民等也跟着点头。
而此时的湖广,湖广巡抚汪应蛟与在乡省亲休假的熊廷弼倒也因亲眼目睹朱翊钧亲祭张居正一事,而在天黑回家时,一起感叹起来。
汪应蛟先言道:“陛下如此抬举大臣,接下来只怕有志者只会人人争先,而无归隐林泉之心也。”
“正是。”
熊廷弼很是精神抖擞地上了马,回了一句。
“等等!”
汪应蛟则在这时叫住了他:“据闻你已过了巡按御史考选,你报的是去哪里巡按?”
“辽东。”
熊廷弼回道。
汪应蛟道:“哪里可是酷寒之地,人人都更想报名去南边巡按,你为何要去关外?”
“正因为人人都想去南边,我才不能去南边,朝廷将来不能没有熟悉北疆的官,何况,有如此圣主,去北边,也能实现平生抱负!”
熊廷弼说后就甩鞭而去。
“是谁要去北边呀?”
恰巧,朱翊钧这时着便服乘马车而来,且因听到这话就撩开车帘说了一句。
汪应蛟慌得立即舍轿迎了过来:“回陛下,是原工部主事熊廷弼,现在归乡养病在家,如今因陛下莅临太岳,而来此候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