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傻子觉得大家在一起玩儿才快活,开武馆那些规矩,他不懂,也不稀罕。
三傻子说:“咱们就去小地豆家的小人书铺吧。”
眼镜严说:“走吧,我带路,离这儿挺近的。”
一行人连说带笑正走着,前边传来一阵拨浪鼓的响声。
马丁叫道:“不要走了,你们看,小人书来了。”
大伙儿一看,迎面走来个挑担卖货的货郎,边走边摇着拨浪鼓,口中念念有词:
双面鼓,摇丁东,
不必扯脖叫卖声。
休言双肩难负重,
乾坤全装一担中。
箩筐最上面,摆着扁平货匣子,透过玻璃,可见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香烟、糖果什么的。
马丁大步上前,打了个招呼:“哈喽!你好!有小人酥卖吗?”
货郎应道:“哈啰!有哇,正宗北京小人酥,敢问先生买多少?”
马丁回头问:“我们要多少小人酥?”
大伙儿便笑得直不起腰来,敢情马丁以为他要请众人吃酥糖呢。
眼镜严说:“你误会了,我们是要看的小人书,不是吃的小人酥。”
可他越解释,马丁越发糊涂。
三傻子说:“那就让他买呗,俺还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呢,咱也尝尝。待会儿看小人书,俺请了!俺都当馆主了,今天就请你们看小人书,吃饺子!”
大家便欢呼雀跃,四愣子、五鼻涕和六嘎子居然唱起来:
挑起胆子来到东墙西,
吆喝一声水饺子,
来了个当兵的,
一对呀歪对歪,
来了个当兵的。
……
正唱着,马丁已满面笑容地捧着小人酥回来了,“正宗北京小人酥,我吃过,又香又甜。”
于是,大伙儿一人拿了几块。
旧时代的小人酥,一些店铺和作坊要用刻有小孩形状的铜模加工出小孩样子的酥糖,因此,东北人常叫它为“小人酥”,而北京人则称之为“小孩酥”。
里面的芯有麻香的或花生香的,外面挂一层脆脆的糖皮,吃起来便分外香甜酥。
三傻子拿了三块糖,剥开一块,吃了一口,惊叹这糖的美味,急忙将剩下的两块糖揣衣兜里了。
心说:“这两块糖得留给云娥,这么好吃的玩意儿,咋说也得让她尝尝啊。”
一想到云娥,他心里便痒酥酥的,身上也暖洋洋的。而小棠的身影,在他心中似乎正渐渐远去。
三傻子说:“走吧,去小人书铺。”
马丁不解道:“你还没吃够吗?为什么还去小人书铺?”
大伙儿又笑了。
眼镜严、弹弓严和雪花膏便凑到马丁身边,一边走一边叽哩哇啦用洋话跟他解释着。最后,马丁总算明白了。
他摇着头叹道:“想学好中国话真难。”
三傻子说:“那因为你不是中国人。”
马丁认真起来,“中国人要弄懂中国话也难。比如芝士,那是吃的;知识,那是学问;姿势,那是动作。还有什么指使、志士、指示、执事……你能听懂吗?”
“嘿嘿,”三傻子笑道,“听得俺脑袋都大了,真难为你们这些洋鬼子了。”
“NO,不是洋鬼子,”马丁有些不满地纠正着,“是外国朋友。”
说话间,便到了小人书铺。
小地豆仍坐在门外,这回没吃花卷喝菜汤,而是在吃生茄子。
冷丁看到浩浩****一群小伙子过来,他还吓得一激灵,以为又是小痞子来耍横呢。
再一看,有好几个熟面孔,脸上立刻便绽放出笑容。
“哎呀,来了这么多人!”小地豆热情地招呼着,“我给你们洗点茄子吃呗。”
雪花膏说:“算了,谁吃那玩意儿,我们是来看小人书的。”
他和小地豆也曾经是同学,因此说话便不客气。
三傻子问小地豆:“那天咱们走了之后,黄瓜架子没敢再来惹事吧?”
小地豆连连说:“没有没有,谢谢义士!谢谢义士!”
三傻子一笑,“不用客气,咱今天来看小人书。”
小地豆赶紧说:“我请你们看,免费。”
三傻子说:“那哪行?你们家也不容易。”
四愣子说:“就是,现在咱有武馆了,这就是少馆主。”他指着三傻子说。
“啊,佩服佩服!”小地豆点头哈腰道。
三傻子拿了钱给小地豆,然后对眼镜严和雪花膏说:“你俩进屋挑几本好看的小人书。”
不一会儿,二人各捧一摞书出来。
三傻子挑了一本《三打祝家庄》,递给马丁,“你看,这就叫小人书。”
马丁说:“这个我知道,是看的,不是吃的。”
这时,小地豆已给他们拿来了小马扎。
马丁坐下,刚翻开书要看,三傻子坐到了他身旁,说:“你给俺念!”
马丁惊讶地望着三傻子问道:“外(why)?”
三傻子说:“外啥呀?你给俺念念小人书不行啊?”
眼镜严在一旁给三傻子打圆场:“马丁教练,少馆主的意思是,你可以利用念小人书的机会,提高国文阅读能力和朗诵水平。”
“噢,”马丁恍然大大悟道,“谢谢少馆主!”
于是,马丁翻开书,三傻子凑近他,马丁朗朗念起来:“话说当时杨雄扶起那人来,叫与石秀相见。石秀便问道:‘这位兄弟是谁?’
“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面颜生得,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脸儿。’……”
“念得不错,再加把劲,多念多练,就快赶上俺了。”三傻子虚头巴脑地鼓励道。
马丁则一脸认真状说:“谢谢馆主表扬,我会继续努力的。加油!噢,对了,请教,”马丁指着书上一个字,“这个字我不认识,念什么?”
三傻子顿时傻眼了。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忽听四愣子叫道:“你们看,那是谁来了!”
三傻子抬头一看,竟是黄瓜架子,双手插兜,嬉皮笑脸地走了来。
远远看见三傻子,立刻连点头带抱拳,还挺亲热地招呼着:“来看小人书了?兄弟。”
待他走近了,三傻子站起来问:“又来惹事吗?”
黄瓜架子赶紧点头哈腰道:“哎呀我的好兄弟,咱哪敢还惹事?你瞅见没,这都落下痕迹了。”
他指着自己的脸,脸蛋上还真留有三傻子用烟头烫他后留下的小疤痕。
“上回在这儿挨了你们打,我受伤回到家,我爸又削了我一顿,皮鞭子蘸凉水往死里抽我。”黄瓜架子说,“我爸抽完,我妈又来掐我,专掐我嘎肌窝下和大胳膊里侧肉皮最嫩的地方,贼几八疼。”
“嘎肌窝”也是东北方言,就是腋窝。
三傻子回一句:“够狠,都快赶上俺爹俺妈了。”
黄瓜架子继续忆苦:“我妈边掐还边逼问我:以后还敢出去撩闲惹事不?以后能不能向小地豆学习,帮家里干点正事,挣点钱啥的?”
小地豆听了,挠挠头,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地说:“向我学啥呀?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呢。”
苦大仇深的黄瓜架子接着控诉恶霸父母的残酷暴行:“我当时故意打岔,问我妈:谁是小地洞啊?她就掐得更狠了!还逼着我说,今后一定要学习小地豆,为家分忧。
“你们说,那种一本正经的话咱好意思说出口吗?我不好意思说,她就更下死手掐我,嘎肌窝和大胳膊根全都掐紫了。我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亲妈了,亲妈哪有这么祸祸儿子的?”
四愣子说:“这还不叫亲妈呀,对你够好的了。那俺妈收拾俺更狠,绑着俺两根大拇指,给俺吊起来,一吊就是一天一夜,不给饭吃不给水喝,还拿锥子扎俺,不许俺打瞌睡。害得俺粑粑尿都拉裤裆里了。”
接下来,就成了控诉会,连屋里刻苦看书的读者们也跑出来,都在倾诉自己父母的残暴与凶狠。
王八刘说:“我爸最喜欢用鞋底子抽我嘴巴,是皮鞋底子,他拿打我当成兴趣爱好。不过他现在不行了,打不过我了。
“也就是去年上秋那会儿,他还想拿皮鞋底子抽我呢。被我把他皮鞋抢下来顺窗户撇到外边了,正好被一个捡破烂的老头给捡跑了。”
一位读者说:“我爸更狠,拿烧红的炉钩子烫我,烫得我皮肉嗤嗤啦啦直冒烟,满屋子都是烤肉味,给我那不会说话的弟弟馋得直淌哈喇子。
“我爸问我今后还敢不好好学习,跑出去偷看小人书不。我说,只要你不把我打死,我就还看小人书。”
“硬汉子!”大伙一致夸赞道。
“我爸也一个德性,喝醉了就拿老虎钳子夹我手指头,还问我说不说。”另一个读者说道,看那笑呵呵心平气和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他让你说啥呀?”有人问他。
那读者一笑,“我哪知道他到底让我说啥玩意儿呀?反正每次打我时他都问: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打死你!我觉得我那都是白挨打了,贼他娘的冤枉。”
马丁听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摇着头,“噢,买嘎德!你们的爸爸妈妈是哪来的呀?这还是我看到的性情温和的中国人吗?全世界都很难见到这么狠毒的爸爸妈妈吧?”
这些往事说起来,现今的青少年恐怕都不会相信,但这确实是老一辈人儿时经历过的。
在上几代人的成长岁月中,几乎没有未曾挨过长辈打的,尤其是男孩子,最轻的也会被父母打过腚板子。
不管他们后来是干什么的,取得了何等成就,无论他们的人生有多么辉煌,如何受人尊敬,但挨揍却是每一个人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
三傻子问道:“黄瓜架子,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咱,你爹妈有多狠吗?”
“不是呀,”黄瓜架子笑道,“我眼下在我舅舅开的饺子馆当学徒呢,这不是听说兄弟你来了,我特意来看你吗?”
“啥玩意儿?”三傻子直发懵,“俺把你打成那样,害得你回家还挨你爹妈揍,你不恨俺,还特意跑来看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