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早就立秋了，可是，太阳依旧如炉火般炙烤着整个武汉三镇。天幕中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一丝微风，长江、汉水以及数不清的湖泊在阳光的灼烧下，源源不断地蒸腾出灼人的热气，不停地向四处弥漫，更增添了大地的温度。人们宛如被无形大手硬生生地塞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无助地经受着炎热的蒸煮，自然失去了关注发生在身边以及周围各种事情的兴致，只求上苍快一点伸出仁慈的巨擘，拨快时钟悠闲漫游的步伐。饶是如此，一件与他们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大事还是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南方大军竟然真的打向了湖南，一**上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占了长沙，并乘胜向岳阳方向挺进，遥叩湖北的大门。
吴佩孚紧急搜集数万军马，亲自挂帅，准备前出到汀泗桥、贺胜桥一带，利用险要地形，部署几道防线，试图挡住南方军队向北发展进攻的步伐，确保武汉三镇的安全。
那些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以及豪富之家心慌意乱，匆匆忙忙收拾行装，携带万贯家财，准备逃离武汉三镇这个即将点燃兵火的是非之地。
随即谣言四起，有的说吴佩孚还没有到达前线，就已经全军覆没，有的说南方大军正风扫残云一般地打了过来，只要看见人就抓住砍头示众，闹得人心惶惶，以至于连平头百姓都加入到逃离武汉三镇的阵营。
饶是如此，汉口的王府，汉阳的赵府，武昌的余府，似乎并没有受到惊扰，他们仍然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各自的日子。不过，他们并没有做到心如止水，因为对南方大军的态度不同，他们的心里一刻也没有安宁过。
这一天，赵春丽从汉口来到武昌，进入了余府。
她得到了一个可靠消息：王俊林率领人马刚一上战场就遭到了南方大军的猛烈攻击，很快就溃不成军，不久便会退回武昌。
其时，余雅芳也回到了娘家。
当吴佩孚再一次扩大军队，把王俊林的军队扩编成师以后，王俊林的母亲异常高兴，余雅芳却高兴不起来。她知道，这是吴佩孚为了保住湖北的地盘，要丈夫替他充当炮灰。于是，她很想劝说丈夫不要为吴佩孚拼命，却又自知，劝说也没用，只能闷声不响。
她更担心丈夫会再一次跟二哥成为对头。她佩服二哥，很希望二哥不要跟丈夫做对头，却他们两个人自从辛亥首义以后，就一直在你争我斗，大打出手。她很想摆脱这种折磨，却又摆脱不了。
余雅芳正跟姐姐说着话，丫环突然把赵春丽带了进来。
“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们姐妹说话了吧？”赵春丽一看到余雅芳，心里就会涌起一种怜惜的情分，说道。
余梅芳说道：“不，你来得正好。帮我劝劝这个妹妹别为王俊林的事情担心。”
赵春丽笑吟吟地望着余雅芳，说道：“不要担心，你很快就会看到王俊林。”
余雅芳望着嫂子，一时不解她的意思。
余梅芳眉头微皱，很快就明白了：王俊林一定被南方军队打败了！
在王俊林即将率领人马奔赴前线的时候，她曾经冷冷地对王俊林说：“希望不要很快就在武昌城里再一次看到你。”
王俊林一怔，说道：“我会让你看到，南方大军是多么不堪一击。”
紧接着，余瑞华也回了一趟余府。要上前线嘛，年轻人抱定了一去不回的决心，回府来向母亲的灵牌道别。
余梅芳友善地对余瑞华说：“小弟，你是军人，希望你记住，上阵打仗，听从号令，虽说是你的职责，可是，有的仗，你应该好好想一想，到底应该不应该打下去，你到底是在为什么打仗。”
余瑞华既痛恨二哥对家人的无情，又痛恨姐夫好坏不分，只知道服从命令。他有自己的想法，却面对姐姐，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拜别了母亲，扭头走出余府，跟随大军开拔了。
“你二嫂打过仗，她说的肯定没错，你很快就会看到王俊林。”余梅芳说道。
余雅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知道，无论南方大军是不是二哥率领的，王俊林他们一定打不过南方大军。我就是担心，他打了败仗，吴佩孚会怎么对待他。”
赵春丽和余梅芳下意识地对了一眼，由前者说道：“你放心，吴佩孚还要倚重他来把守武昌。”
“吴佩孚还要王俊林继续充当炮灰吗？”余雅芳的脸色越发难堪了。
赵春丽点了点头，顾不上安慰她，道出此番回到余府的目的：“根据我的判断，王俊林很快就会跟着残兵败将一道退回武昌，南方大军会紧追不舍。一场攻城与守城的险恶战斗在所难免。我希望你们快一点收拾一下，到汉口去避一避。”
王俊林离开武昌之前，曾经嘱咐过夫人，一定不要再去武昌，就跟家人一块呆在租界，只有那儿才是最安全的。他也曾经想让余府上下都搬去汉口租界。可是，余瑞光作为当家人，没有同意。余梅芳也不同意。何况，余梅芳还受到了密探的监视，轻易离开不了。丈夫关心余府，余雅芳心存感激，却并没有听从丈夫的话，隔上一两天，都会过江到武昌，陪姐姐和大嫂她们说话。
“可是，已经晚了。”一个声音传进了她们的耳朵。
她们一块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余瑞光已经站在她们的面前。在余瑞光的身边，还站着他的夫人。
“已经晚了？”赵春丽心一紧缩，本能地问道。
余瑞光是刚从外面进来的。
当南方政府派出第一支部队打向湖南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预感到，这一回，距广州城数千里开外的武昌说不定将被迫拖进战争的深渊，立即准备着手将余府搬去汉口租界，脱离战争的魔爪。他首先跟夫人商量。夫人虽说一介女流，长期生活在赵春丽的阴影之下，却关键时刻，也会表现出自己的精明与强干，主张丈夫应该吸取辛亥首义时期的教训，不要再遇事就躲，应该挺身而出，积极支持南方大军的行动。南方大军里面有二弟，有姐夫，支持他们，余瑞光当然愿意。何况，父母早已仙逝，再也不会干涉他到底应该在即将爆发的战争过程中采取什么样的立场。至于妹夫王俊林，他对这个人就很不满，自然不会看王俊林的脸色做自己的事情。支持南方军队，就在他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了。
跟余府一样，王府、赵府分别在汉口、汉阳没有挪窝。王俊财、王俊喜、赵承博、赵承彦都对吴佩孚深恶痛绝，颇有些同情南方政府的主张，心里早就做出了支持南方大军的决定，并在暗地里做着必要的准备。
赵春丽亲自参加过一系列战斗，知道战争的危险，虽说为余瑞光决意支持南方大军感到高兴，却也不愿意让余府上下陷入困境。因而，她主张让余府的女眷都搬去汉口租界。可是，无论她怎么劝说，也没有让余瑞光夫人和余梅芳听从她的安排。
这几年，赵春丽虽说并不知道在武昌早就成立了**党组织，也不知道**党组织是由谁负责，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可是，自从丈夫从南方给她传来消息，告诉了她南方政府的情况，并希望她推荐一些青年人报考去黄埔军校以后，她就隐隐约约猜到，在武汉三镇肯定活动着**党或者国民党的组织。她很希望找到他们，为他们做一些事情，却无从下手。后来，她终于跟仍然在兵工厂做工的许天亮取得了联系。
许天亮已经秘密加入了中国**党。当**党组织的负责人知道许天亮跟余瑞祥的关系以后，就更加信任许天亮了。许天亮逐渐成为汉阳兵工厂**党组织的地下负责人。但是，他并没有告诉赵春丽自己是**党员。由于很了解赵春丽，他很希望帮助赵春丽跟**党组织建立某种联系，就将赵春丽的情况向**党汉口区委做了汇报，引起了区委负责人的高度重视，委托许天亮先摸一摸赵春丽的思想情况，把她慢慢引入**党的阵营。跟赵春丽沟通联系以后，许天亮经常会抽一些时间跟赵春丽见面，向她讲述**党的主张。
赵春丽对任何党派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因为丈夫的原因，她对南方政府怀有极大的好感，愿意帮助南方政府打垮北洋军阀尽一份力，却要照顾孩子，一时间也不能对南方政府提供更大的帮助。不过，她曾经带兵打过仗，深知军事情报对于战争胜败的重要性，就力图搞清武昌的城防布局，提供给南方大军。
当吴佩孚、王俊林相继率领人马奔赴前线之后，赵春丽觉得武昌空虚，定能有一番作为，便联络昔日的部下以及丈夫安插下来的人马，并进而希望许天亮暗地里拉起一支人马，夺取兵工厂的武器弹药，进入武昌，跟自己联合起来，趁吴佩孚军队大败而归人心浮动的时候，拿下武昌。
许天亮却觉得留守武昌城的北洋军队仍然不可小觑，就是自己秘密拉起的一支队伍，没有受过训练，没有打过仗，用于攻击武昌，绝不可能有成功的希望，主要任务应该是刺探情报，在守军中散播失败的气息。
赵春丽思索良久，决定秘密训练人员与摸清守军的部署同时进行。
她不希望余府上下受困武昌城，更不希望他们受到惊吓。一听到吴佩孚在前线失利的消息，就要尽快催促余府的女眷以及哥哥、嫂子离开武昌。她先来到了余府，觉得只有劝说余梅芳以及余瑞光的夫人们去汉口，才可以更好地劝说哥哥和嫂子。谁知还没有劝，竟然听到余瑞光说时间已经晚了。
她不由得大为吃惊，问道：“你又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余瑞光说道：“我亲眼看到，王俊林已经率领人马逃回了武昌。”
赵春丽大吃一惊。既然已经没有在王俊林的队伍败退回武昌之前就发动自己的人马赶走守军，关闭武昌城门，将王俊林的队伍拒之武昌城外，让南方军队将其彻底消灭，就只有趁王俊林惊慌失措地逃回武昌城的机会，破坏敌人的守城计划了。她赶紧就要跑出余府，却乱哄哄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眨眼之间，王俊林就带着一群卫兵冲进了余府。
一看到赵春丽，王俊林微微吃了一惊，不过，瞬间就镇定下来，说道：“想走吗？见了老朋友，你就不想知道前线的战况吗？”
赵春丽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前线的战况不是写在你的脸上了吗？”
王俊林一窒，瞪着眼睛，正想恶狠狠地数落她一顿，出一出淤积在心间的由失败带来的怒气，却看到余梅芳、余雅芳、余瑞光和余瑞光的夫人都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冷冷地说道：“不要以为我们败了。我们不可能失败。城门已经关闭，南方军队一定会被我们挡在城外。一旦南方军队的攻击势头遭到了遏制，我们就可以趁势发动反攻，把南方军队赶出湖北，赶回广州。”
赵春丽哈哈大笑道：“王俊林，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王俊林又羞又恼，怒火满腔，不过，还没有发泄出来，就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
众人放眼望去，来人竟是王俊喜。
王俊喜似乎没有看到王俊林就戳在那儿，连声说道：“不得了，不仅城门已经被关闭了，而且，他们在到处抓人杀人。我的天呀，真的很惨。砍下了人头，血淋淋的，就挂在城墙上。”
“这一定是你干的好事了。”赵春丽愤怒地瞪着王俊林，说道。
王俊林说道：“就算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他们都是**党人。吴大帅有令，为了武昌的安全，一定要把那些**党人挖出来，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