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决战的前几天,于生再没去找过她们。他亲自喂养了一匹马,在它吃食的时候,他会在马槽里滴上自己的血,看着它混着血色下肚。它总是贪心的,吃完总要央求似的看着他,然后,伸着舌头舔厚嘴唇。
等到那天来的时候,于生便骑着它跟着部队出城了,他的血是它的兴奋剂,使它狂热起来。马儿是随他的,亦是血气方刚。
常麟也亲自出战了,于生就跟在他的后头,他转过头来跟于生说:“这次赢了,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于生说:“我要的你给不了。”
她的心是谁也捉不到的,就像是梦里的蝴蝶,追的越紧,她就飞的越快,追着追着,她就失踪了。
常麟不在乎他的无礼,常麟知道他是没有野心的,否则,该死的便是他了,他知道他想要什么,的确,他想要的他给不了。
他们带着上千人的队伍出发,士兵是最精锐的,武器装备亦是最精良的,他们对这场战役势在必得。
他们与忠军约定好在“荒里”决战,这是一场约定好的厮杀,他们厌倦了来来回回的拉锯战,准备在“荒里”决一死战。
夕阳晒的戈壁无精打采,偶有燥热的风吹过,埋在沙子中的枯木便无力的呻吟了几声,它的身子像是陷入了流沙之中,一点点的看不见了。
于生看着远处慢慢卷来的沙尘,像个骷髅头似的,骷髅头的眼睛、鼻子里冒出憧憧的人影来。
他终于是要在这场最后的生死博弈中见到他的父亲了,他想好了怎么见他,他会提着枪,任黄沙埋了陌生的父亲的枯骨,他是紧张的,可一想到盲女,他就镇定了。
不一会儿,那阵狂暴的黄沙嘶吼着杀过来了,它便这样将他的父亲带来了。
那个男人同样骑着一头棕色大马,除了老成一些,模样几乎与他一般无二,他甚至以为自己见着了海市蜃楼,那是虚幻世界中的另一个自己。
于华见到人们口中的“小将军”心中同样是诧异,他与他之间的差异只是军帽上的军徽。那是另一个沾满鲜血的他,目光同样的冷酷、无情,好像整个世界都得罪于他。
于生对于华是没有任何感情的,于华和于生不过是第一次相见的敌人,他跟他只能是你死我亡。
于生看着他笑,他轻轻的对自己说:“我思念已久的父亲我们终于见面了,可是,我不得不杀死你。”
他取下挂在马脖子上的酒囊,咕噜噜的喝了一大口,皮肤渐渐的出现了浅红,他的眼睛仿佛挂在刀尖的血滴,透着它看,整个戈壁都是可怕的血红。
常麟和于忠也是对着笑的,笑是温柔的,不似仇人见面,倒像是久别的老友借着黄昏温酒。
“好久不见。”于忠突然开口说。
“好久不见。”常麟也跟着说,然后,他说:“得结束了。”
他的眼睛竖的像把豁了口的刀,怨气一刹那的涌出来了,他骂了些难听的话,接着,喊了声“杀。”
枪响了起来,孤独的子弹穿梭着,最终也葬进了人的身体里,出了枪,连子弹也成死人了。
这批流水线里生产出来的机器一碰撞就残缺了,一个个的倒地,奇怪的是,他们碎了的部件里竟咕咚咕咚的流出了血红的**。
风化的石头上探着脑袋的蜥蜴也叫这些巨响震聋了耳朵,它听不见声音便以为是自己成了哑巴,于是,它连声音也发不出了。落寞的夕阳见不得这些恐惧,搬起小山往脑袋一蒙,光就没了。
于生的枪法是极好的,他把一个个的脑袋儿当成了仙人球,一枪就叫那些歹毒的刺儿灰飞烟灭了。
他记得她的小院里养了盆仙人球,她看不见它,总是叫它的刺弄伤了手,于是,他便恨起这些伤害她的植物来。
到现在,他还是想着她的,他想,他得赶紧回去,否则,她又要在那条她永远都认不得的路上摔跤了。
他失了神,马儿哀鸣了一声,前蹄就跪在了黄沙里。
他每次思念她,总是要人仰马翻。
他从马背上摔下,周围的忠军立马举着刀向他杀来。她是他的兴奋剂,就好像他的血是马儿的兴奋剂一样,它的后遗症是,时时刻刻的想她。
他狂暴着躲过袭击,又夺过他们的刀,让他们睁着眼睛不安的死去。
这场持久的战役看不到尾,没完没了似的,后来,那个女人的死才叫模糊的结局有了定论。
佟和陈秀是徒步赶来的,她们没有任何代步的工具,只能靠着那双小脚走,这又让她们想起了逃跑的日子,曾经她们也用这两双脚一起手牵手的跑过,那次,她们是快成功了。
她们来的时候天黑的看不见人了,只能看到枪口的火不要命的喷着。
佟只能听到尸体倒在黄沙里的声音,她固然是害怕的,尖声叫了起来。她又想起那个噩梦来,那条金黄的船翻了,所有冲向她的洪水都变成了血红色。
她跟陈秀说:把我带来的木箱子打开。
陈秀照做了,木箱子里堆满了一片片经她手打磨过的叶子。
佟从没求助过它们,她怕它们用多了次数之后就不灵了,她只求它们显灵一次,就这么一次,把劫难给驱散了。
她求它们,可它们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把它们洒开,它们就像死在这场战争中的枯蝶,落到地上便不动了。
“你真以为它们能变成船吗?假的,都是假的。”陈秀大喊着朝枪火之中跑去。
直至今日,佟不得不承认它不过是疯子的臆想,传说也不过是疯子编造的。疯子说的话也只有同样疯了的人才会信。
“我以为你们能救我的。”佟笑着跟满地枯黄的叶子说。
陈秀到底是劝住了常麟,暂时停止了这场战争。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丑陋的女子,她一步步的在尸体里失魂落魄的走,终于,她在死人堆里找到了她受伤的孩子。
她把他从血泊里拖了出来,她说:“我的小将军受伤了,你们别再打了。”
于忠和于华同时认出了这个女人,他们惊讶的看着她。
她吻着孩子的血,像极了那匹已死的马,她跟于华说:“这是你的孩子,你觉得,他像你还是像我。”
于华说不出话来,原来一直想杀他的是他的孩子。
他的心软了下来,可于忠是战争的古董,他的心是硬的,其实,他也看出了孩子与于华的相似。
他指着于华说:“他连妻子也没有,怎么会有孩子。”
陈秀没与他争辩,她说:“我希望你记得你害死过的人的名字。”
她毫无征兆的拿起了孩子身旁的枪,她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她告诫自己,最后一点时间了,你要笑,不能哭。
她看到于生挣扎着要夺她手上的枪,她笑的更开心了,她喊着跟佟说:你看,他还是在乎我的。
她果断的摁下了扳机,血就像她喜欢的蔷薇在这个戈壁的夏夜终于开了花。
佟听到她倒下了,连苟延残喘也听不到了。
南飞的鸟忽然掉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