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明昨夜的吹灯故事随着早晨的清爽微风,在队上到处传播,笑声从每个传播者和听者的喉管里奔流出来。叶映晖在朝会后抓住小宋的胳膊骂道:
“小宋,你已经十七岁了,还这么淘气!”
“奇怪,我为什么淘气?”小宋眨着一双小眼睛说。
“因为小光明全是你教坏了。”
“你胡说,他倒把我教坏了!”
“混蛋!”叶映晖笑着骂道,“不要鼻子!你几岁?他几岁?他怎么能教坏了你这个大孩子?”
“呐,‘有智不在年高’,你的小光明是一个天才孩子!”
“我没有工夫同你瞎扯,”叶映晖板起来脸孔说,“罚你一包鹧鸪菜,限今天买到!”
小宋气呼呼的:“我没有输哩,不接受你的混蛋处罚。”
“你真不接受?”
“大丈夫敢作敢为,绝不接受!”
“好!”叶映晖甩开了他的胳膊,说道:“从今天起,我禁止小光明再同你这个坏蛋一道!”
“你为什么干涉他的自由?”
“因为他的教育由我负责。”
“假若我偷偷的同他玩呢?”
“你随便,我自有办法!”叶映晖说了后扭头便走。
“呃,呃,”小宋口气和软的叫着,眨着一双小眼睛,“生什么气呢?一包鹧鸪菜难道我就没钱买吗?哼,女孩子家真是小心眼儿,天解放也没有办法!”
叶映晖忍着笑回过头来,声调严肃的问道:“小宋,你胡说什么?”
“我,我,我问你为什么又要买鹧鸪菜。”
“你既然不愿买为什么要问?”
“真是冤枉!”小宋眨了眨眼睛好像受了委屈的样子,说道:“我并没说过我不愿买呀!”
叶映晖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声,格格的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呀,”她说道,“他昨天夜里放的屁臭死人,一定是吃的东西没有消化!”
到下午小宋果然把鹧鸪菜买了回来,不仅是一包,而是装着五包的一盒。但叶映晖并不放弃了对小宋的责备。在黄昏后开的生活检讨会上,叶映晖郑重其事提出来对小光明的教育问题,说道:
“对于小光明,我希望每个同志都负点教育责任,千万不能够逗引他学顽皮,像小宋那样。小宋自己不学好,还教着小光明学顽皮,真气人!”
“真冤枉!”小宋红着脸小声抗议说:“你的小光明放个屁也是我教的!”
“你的话应该修正:他不是我的小光明;他是咱们大家的小光明,中国的小光明!”
“好啦,好啦,”苗华站起来大声和解说,“别抬杠啦。小光明是我们大家的,我们大家以后对他的教育问题都多负点责任得啦。”
小光明原来坐在小宋旁边的椅子上,到这时睁开眼向大家看了一圈,从椅子上溜下来,走到“大姐”面前,默默的把脸孔埋进了她的怀里。叶映晖抚摩着孩子头顶,望着小宋说:“小宋,你瞧瞧,小光明真是好孩子。”于是她带着母性的慈爱的眼泪,温柔的微笑着,把孩子紧紧的抱了起来。不久,小孩子就在她的怀里睡熟了。
后来当叶映晖正忙着在办公室中写钢板时候,小光明跳跃着到她身边。抓着她的衣服叫道:
“大姐,大姐,我要笔!”
“没有笔,别混我!”
“给我笔!”
“走开,别混我!”
“我要写字哩!”
“小孩子写什么字呀?”
“你为什么写字?”
“我是大人。”
小光明放下了“大姐”的衣服,低下头去,泪汪汪的,绞着十个小指头,嘴角边吐着唾沫泡儿。停了一会儿,他忽然仰起脸来,哽咽的咕哝说:
“看吧,开会时我要批评你!”
叶映晖把脸孔从钢板上抬起来,望着他:“你说什么?”
“开会时我要批评你!”小光明重复说,吐着唾沫泡儿。
“你为什么要批评我?”
“我要学写字,你不给我笔……”
叶映晖格格的笑了起来,抚摩着孩子的下巴和脸蛋儿说道:
“真聪明,什么时候学会批评了呀?……好了,别生气了;我给你一枝笔,好好的去学写字吧。”
她把一枝旧毛笔递给孩子,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头顶。
“给我纸!”
“还要纸?”叶映晖又格格的笑了几声。“噢,这张白纸给你拿去写吧,可是回头你得把写的字让我瞧瞧。”
小光明快活的跳到椅子上,把白纸摊在桌上,然后把笔头往墨盒里胡乱的戳了戳,开始用心用意的写起字来。过了一会儿,叶映晖抬起头来望了望他,大声的叫了起来:
“唉呀,这孩子,可惜我的白纸了!”她随即转过脸去,朝着另一张桌子叫道:“田文烈,快来!快来!”
田文烈正在写通讯,抬起头来问:“什么事?”
“教教小朋友,”叶映晖恳求说,“你快来教他写字。”
“我没有工夫。”
“快来呀!”叶映晖继续恳求说,“你来瞧,他把我的一张白纸画得一塌糊涂!”田文烈望着小光明笑起来:“真的吗?小光明?”
小光明不管别人怎样大惊小怪的谈着他,望着他,他仍旧伏在桌子上一心一意的写着,并且咬着嘴唇,脸孔上表现着骄傲而快活的隐约微笑。因为写字很用力,他的圆脑袋随着笔尖儿左右移动。不知什么时候他无意中让笔头碰在嘴唇上,拿手一擦,于是鼻子下边就有了一个不很完全的小胡子。
“小田,你快来,”叶映晖又叫道,“他写的全不是字!”
“我有什么办法?”
“行行好,你拿住他的手教教他——呵,不;你,你给他起个格子吧,我这里有纸……”
“我不管。我只负责教他唱歌子。”
“行行好,多才多艺的好同志!”
过了几天,小光明看见别人用粉笔写字,他立刻跑到叶映晖身边,抓住她的衣服叫道:“大姐,我要粉笔!”叶映晖给他找了两根粉笔,他快活的挥着小手,像小鸟儿一样的唱着跑了。不到半天工夫,人们看见墙壁上,门板上,砖地上,麦场上,到处都有歪歪扭扭的字,奇奇怪怪的画。人们还发现在村子边的庙墙上,在那用红土写的大标语底下,新添了几个出自小孩子手笔的粉笔字。
“打倒小日本!”
小宋对小光明做一个鬼脸:“不准你在墙上胡画,好好的念书去!”
“不要你管!”小光明反抗说,把余下的一点粉笔屑投到小宋的身上就跑开了。
每天早晨,小光明同“大姐”一道起床。倘若是没有小孩子同他玩耍,他就一个人跑到麦场外,村子边,爬上一株低矮的小树,坐在密密的树枝间,看着全队同志们在麦场上作朝会。
橙红的,温和的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把赤金色的光线射在麦场上,树枝上,青绿的草叶上,和草叶上的露珠上。小鸟儿在高树的枝上唱着,小光明在矮树的枝间唱着。他把学会的歌子一个接一个的唱下去,有时把一个歌子反复的唱几遍,有时唱他背熟的国语课文,一直唱到叶映晖散了朝会后走来接他。
有一次叶映晖同苗华一道走来,苗华把小光明抱起来举到头顶,抛了几抛,在他的红鲜鲜的脸蛋上吻了一口。夸奖说:
“好孩子,又聪明又用功,将来一定是一个革命战士!”
“不对,”叶映晖把小辫子往脑后一甩,“小光明是新世界的建设者,是真正的新生代。”
“革命同建设是不能分开的,”苗华纠正说,“难道不经过长期奋斗,新世界能够建设成功吗?”
叶映晖向他瞟一眼,表示同意的微微一笑,凑在孩子的另一边脸蛋上吻了一口。小光明立刻扑到她的肩头上,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咕哝道:
“我是……”
“是什么?”叶映晖小声问。
“小战士。”
叶映晖拍着手格格的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流出眼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她把小光明从苗华的怀里夺过来,紧紧的搂抱着,喘息着问道:
“谁告诉你说你是小战士?谁告你的?谁告你的?……”
小孩子有点儿害羞了。起初他把脸孔埋在叶映晖的肩头上,后来又从她的怀里挣扎着跳下来,一股气逃跑到麦场上,在麦场上绕着一只长毛小狗跳跃着,那小狗也快活的摇头摆尾,同他表示得十分亲热。他一面跳,一面喘,一面用嫩生生的尖声反复唱道:
小日本,
要打倒;
不打倒日本
不得了!
叶映晖同苗华又笑了一阵,于是肩膀挨着肩膀,缓步的向孩子走去。“再过两年,”叶映晖喃喃说,“我们的小光明就变成一个真正的小战士了。”
“是的,再过两年他就八岁了。”
“也可以帮助咱们做儿童工作了。”
苗华看了叶映晖一眼,两个人都忍不住快活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