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沉沉的将要落雨的黄昏,部队沿着一座小山下的沙河岸上前进,准备到前面不远的山街上休息吃饭。沙河的南面是一座大山,在苍茫的暮色中可以辨识出山凹处有灯火隐约。走在前边的尖队刚刚的进到街外,突然发现街头上站着一个头戴钢盔,身穿黄呢军服的敌军哨兵。说话不及,那哨兵发出来一声恐怖的叫喊,步枪和机关枪就跟着响了起来。尖队中立刻有几位弟兄倒下地去,其余的一面放枪,一面后退。于是激烈的遭遇战就在沙河岸上展开了。
对于敌人方面的情况极不明了,完全是在被动的情形下仓促应战。陈团长刚把人数较多的第二营派到正面去抵抗敌人,跟着在南面山脚下驻扎的敌人也开始用机关枪和迫击炮向这边猛烈射击,并且有一股骑兵沿着河滩向后边包围过来。幸而在危急中陈团长还能够掌握住他的残余部队,用他的勇敢和镇静挽回了崩溃局面。他命令第二营死守正面,第一营占领北面的小山头掩护退却,他自己带着第三营很少的残余官兵勇敢的向骑兵迎击。直到骑兵被击退为止,艰苦的抵抗了半个钟头。夜色完全的黑暗起来,陈团长又一次把他的部队从毁灭中救了出来。
冷雨淅沥的下起来,天黑得伸出手看不见指头。因为天太黑,路又不熟,部队一离开河岸就散做了许多大小不同的集团,互相间失掉联系。跟随团长一道的只有第三营的残余官兵和几位青年同志,一共也不过一百多人。虽然一个钟头后他们就到了开阔地,但因为天黑路滑,忽而跌进稻田,忽而滑下沟里,有时候七转八转,觉得已经走了很远,谁知又回到刚才走过的三岔路上。正走之间,发现前面有一座很大的土寨,一只手电的青光在寨墙上闪了几闪,向他们直射过来。这支几经突围不曾休息的残余部队本来已失去了苦战力量,经过黄昏时的遭遇战以后,更成了惊弓之鸟,这时就有一部分弟兄沉不住气,在田野里乱跑起来。幸而敌人也不晓得我方虚实,只盲目的射了一阵机关枪,放了一阵迫击炮,没有敢走出寨墙一步。陈团长在曲曲折折的田间小路上走了一个整夜,只走了二十多里,走得人困马乏。天明时候他们走进了一个小村庄,吃点东西,休息了两个钟头,又赶了三十里路到随县城外驻下。经过了土寨以后,又有一部分人不知跑散到什么地方:政治指导员和李学贵,还有苗华和另外几个青年同志,也都在土寨附近失踪了。
队伍又陆续的集结起来,两天以后,残余的全团官兵和青年同志们不死的差不多都回来了。第三天早饭时候,指导员躺在一块门板上,被两个庄稼人抬送到团部。他的右臂和右边大腿被机关枪射伤,跌下马来,勉强挣扎着走了一夜和一天,才走到一个住有老百姓的村子里边。指导员回来以后,最值得大家挂心的是李学贵和夏光明,还有苗华和一位叫做田文烈的十七岁的青年同志。据指导员报告,他仿佛看见李学贵骑的那匹北口马在土寨外先受了伤,李学贵同那匹马一起跌进稻田里,后来他又站起来跑了几步,突然叫了一声倒下去,再也没有动弹。另外一个受轻伤的弟兄证实了这个报告,他说李学贵确实在土寨外边阵亡;并且说李学贵第二次倒下以后,还听见小孩子的哭叫声音。这个不幸的消息立刻就传遍全团,大家心里边都觉得沉甸甸的。尤其那一群青年同志,他们不仅悲痛着小孩子的不幸结局,同时又担心着苗华和田文烈的杳无消息,心里边更加难过。叶映晖正吃早饭,听见李学贵的阵亡消息,立时变了脸色,把饭碗往地上一放,跑到团长的面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整个下午陈团长皱着一双浓眉,一会儿坐在桌边,一会儿躺在**,一会儿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住的捻着下巴颏上的短胡须,在渺茫的希望中等待着新的消息。他不十分相信李学贵的阵亡消息,因为在每次比较狼狈的作战以后,往往有这种情形:即大家正疑惑着,甚而是确切说着某人阵亡,而那人却常突而带着创伤,带着兴奋的眼泪和微笑,飘然归来。他搜集着这一类的记忆来安慰自己,期待李学贵和那两位青年同志,带着小孩子像奇迹似的飘然归来。叶映晖和那些青年同志们时常带着孩子的稚气跑来问他:“团长,他们回来了没有?”他掩藏着自己的痛苦,微微的笑着回答说:“别发急,终究都要回来的,你们放心好了。”但是到太阳只有树梢儿高的时候,仍然得不到一点新的消息,他忍不住咂咂嘴唇,叹一口长气。怀着痛苦的悬念心情,他悄悄的带着两名勤务兵,骑着马,朝着两天前来的时候所走的路上跑去,看是否能迎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但是跑了十几里路,陈团长勒马到一座小山头上向远处望了一阵,于是低垂着脑袋,连马也懒得催打,从浓重的暮霭中走回来,脸色也变得像暮霭一样的灰暗了。
“不要急,”他又微笑着对那些来问消息的青年同志说,“他们明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