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牧师是一位满头白发的美国老人,在中国传教三十年,会说流利的中国普通话。从鄂西的郧阳到鄂中的钟祥,这上千里的汉水流域里每一个××会的礼拜堂他都走遍,甚至差不多的重要礼拜堂都是他亲眼瞧看着建造起来。他亲眼看着教会是怎样的在落后的,顽固的,腐败得像一团烂泥而紊乱得像一堆牛毛的社会中发展起来,一天天枝叶繁茂,到处开花又结果。可是经北伐那一阵暴风雨,教会的黄金时代过去,花也凋零,果也殒落,枝叶也干枯起来。然而他并不因这巨大的打击灰心,依然像往年一样的夏季到薤山或鸡公山避暑,其他三季到各地奔走传教,忍受着各种危险和辛苦。
大武汉陷落以后,火线渐渐逼近了汉水东岸。在这一带传教的外国人都已撤退到安全的后方城市,只有高牧师不肯离开,眷恋着这一带的土地和这一带的人。这儿,好像是他的故乡,他知道每一个村落的名字,也记得每一个教友的面貌和家庭状况。他仍像往年一样,奔走于汉水流域的各个城市,每年有两三次经过K镇,在这儿停一停再回到襄樊或者老河口。在樊城郊外有一个坟园中埋葬着他的老妻和他的同国教友,这些死者也在冥冥中用手拖着他,使他越发不能够同汉水告别。
当吴奶奶同那个少妇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讲说着上帝派他的独生子来到世界上替人类赎罪的事情,讲到施洗约翰为耶稣基督作见证。他瞟了吴奶奶一眼以后,把《圣经》翻了一翻,用一种缓缓的,虔诚的哑声说道:
“请看《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七节到第九节。”
等满堂中翻书页的刷刷声音响过以后,他整一整高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提高了声音读道:
这人来,为要作见证,就是为光作见证,叫众人因他可以信。他不是那光,乃是要为光作见证。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读过了这段《圣经》,高牧师跟着就反反复复的讲说着世人为什么都是有罪的,只有信靠主的人,被耶稣基督的真光照亮的人,才能够获得赦免。在这儿,高牧师将话一转,转到现实的问题上面,听众都不由的耸一下身子,特别的注意起来。
“因为我们都是有罪的,”他说,“所以上帝才把灾难降在我们身上。日本人来占领中国土地,惨杀中国老百姓,这都是上帝要警醒我们,磨炼我们,使我们知道自己的罪孽……”
吴奶奶觉得高牧师的这番话听起来很没滋味,好像隔着很厚的棉衣服搔痒一样。但这番话到底有什么毛病,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丝毫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罢了。她越听越感到失望,越失望就越后悔走进来,并且越急着想离开礼拜堂去找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她抬起头来,皱着眉头,一会儿望到这里,一会儿望到那里,心急得像火烧着眉毛似的。后来,高牧师又伏下头去翻《圣经》,全堂里也跟着响起一片翻书页子的刷刷声音,吴奶奶很想趁此机会逃掉,却又怕被高牧师看见了怪难为情,结果犹豫了片刻,没有敢站起身来。她转过脸去看了旁边的小媳妇一眼,用小声喃喃的抱怨她说:
“要不是你拉我进来,我现在也该到张家畈了。”
这位小媳妇没有听见老妇人的埋怨话,也没有跟着别人翻《圣经》。她的两只充满着泪水的眼珠子正在盯着墙上的玛利亚怀抱圣子的画像出神,在不知不觉中一股幸福的微笑从她的嘴角流出来一这微笑,在她那红润的,充满青春美的脸颊上,静静的绽开了。
“到明年这时候,”小媳妇在心里想着,“小宝宝就该种痘了。到后年这时候,他就会在地上学着走,也会叫‘爹’叫‘妈’了。……”
许多美丽的幻影在她的眼前变化着。一会儿她的眼前浮现出她自己的床铺,床铺上熟睡着她的刚满月的小宝宝,囟门儿和鼻扇儿随着平静的呼吸轻轻的动着。一会儿她的眼前的幻影突然一换,换成了一个又白又胖的,逗一逗就会发笑的,坐在“坐婆”里咿咿呀呀的,不住的嘬着小指头并摇响着镯子上挂的小银铃儿的,放在地上就要乱爬的小孩子。但是一会儿,她看见一个更大的,更其可爱的小孩子抱在她怀里,孩子的小手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脸颊,并且用嫩生生的尖声叫着她:“妈!”……就在这当儿,吴奶奶忽然坚决的从她的身边站起来,把她从幸福的梦幻中惊醒了。
“我有事,”老妇人悄声说,“要先走了。”
小媳妇诧异的向周围看一眼,发现全堂的人们都低着头,合着眼皮,听高牧师用悲伤的,哀求的,颤颤的哑声祷告,而吴奶奶正要趁这个机会走掉。她迟疑了一刹那,随即向吴奶奶使个眼色,不声不响的站起来,跟在老妇人的后边溜出了礼拜堂。在临街的台阶上,她向老妇人笑了笑,小声说道:
“我也不能够再坐下去,孩子快醒了。你老要到哪儿去?不到家里坐坐么?”
“不了。”老妇人回答说。“我要到张家畈去一趟,改日再去看你的小宝宝。见你婆子替我问好,请她得空儿到我那里去坐坐,俺俩好久就没有碰在一起叙家常了。”
“你老到张家畈看谁呀?”
“看谁,”老妇人笑了笑,“看一个没有爹妈的小孩子!你忘了从前在俺们村子上扎的那个政治队?”
“我昨儿还看见他们的同志在街上贴壁报哩。”小媳妇回答说。
“他们上个月挪到张家畈了。那个姓叶的姑娘带着那个没爹没妈的小孩子去看我几趟,我现在特意到张家畈去看看他们,顺便给他们一个人送一双鞋子。”
“你老说的可是那个叫做夏——夏什么的小孩子?”
“夏光明!”老妇人声音响亮的回答说。
“噢,那孩子我看见过好几回,真是又聪明又好看,大眼浓眉的,疙瘩瘩的高鼻子,谁见了谁喜欢!”
“我现在就是去看他的。”老妇人骄傲的重复说。“政治队上的人都很喜欢我,那个小光明几天不见我就想得心慌哩。”
“那你老赶快走吧,不耽搁你老工夫了,可是勾回头千万要拐到家里来吃午饭。轻易碰不着顺风把你老刮上街来,既然来了,可一定得拐到家里去!”
“呵呵……”
老妇人喃喃的答应着同小媳妇分了手,心里边充满着快活,带有皱纹的脸皮上久久的挂着微笑。
“这姑娘真是好,”老妇人在肚子里对自己说,“我应该给她的小宝宝打一个百家锁压压灾星。”
街上已经不像刚才拥挤了。老妇人很快的走出市镇,越过公路,向一个小路转去。走过一个小小的村庄,就望见张家畈隔着两岸垂杨的白沙河,静静的躺在灰绿色的山脚下。刚走下河岸,老妇人正要小心的踏上木板小桥,忽然有一个女孩子从背后连连的发出来十分亲热的叫声:“吴奶奶!吴奶奶!……”老妇人骇了一跳,回过头来,看见有一个人影子闪进了芭茅丛里,但没有看清是谁。她知道这一定是熟人,便望着芭茅丛笑着问道:
“那谁呀?”
“吴奶奶,是我呀!”藏在芭茅丛中的女孩子故意装得怪声怪气的回答说。
但是老妇人已经从声音中认出来这正是那位姓叶的姑娘,于是她快活得几乎要淌出眼泪,一面蹒蹒跚跚的向芭茅丛走去,一面大声的说道:
“呵,映晖,是你呀!碰得真巧,我正要去看你们哩!小光明一道出来了没有?你一个人出来了?嗯,嗯……”
那个叫做叶映晖的女孩子没有等到她的话落地,就忍不住格格的大笑着,从芭茅丛中跳出来,向老妇人的身上扑去。老妇人深怕她碰着竹篮子,慌忙的退后一步,把竹篮子放在地上,抓住了她的两只小手。
“你一个人出来了?”老妇人继续问着,“要往哪儿去?上街吗?呵呵,是不是有事上街呀?”
“我是来送一个小朋友,不是上街的。你说你前几天就要来,为什么到今天才来呀?”
老妇人没有回答她的话,急急的跟着问道:“哪一个小朋友?在哪儿?快快的叫出来见我,我认识吗?”
“你没有见过她,她是一个日本小朋友。”叶映晖立刻转过头去,向芭茅丛中叫道:“贞子,快出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于是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鸭蛋形的脸蛋儿红鲜鲜的,带着腼腆的微笑,从芭茅丛中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