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骇了一跳,同时的睁大着眼睛抬起头来。小光明看见了干爸爸,立刻从地上跳起来,站在篱笆跟前欢叫着,高举着两只小胳膊。贞子站在小光明背后,仰着脸孔望着陈团长,咬着嘴唇,天真的微笑着。陈团长弯下腰去把两个小孩子分别的抱过矮竹篱,又一起抱在怀里,一边嘻嘻的笑着,一边大踏步向麦场走去。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泪珠在他的眼睛里滚来滚去。
当陈团长抱着两个小孩子走到同志们跟前的时候,小宋正从院子里跳出来,相离十来丈远就大声叫着:
“喂喂!有惊人消息!惊人消息!……”
大家吃惊的望着他:“什么消息?”
“刚才有一架飞机落在河东,是咱们中国的飞机……”
“什么?”陈团长十分骇异的叫着,两个小孩子从他的胳膊里滑落下来。“怎么是中国飞机?!”
“中国飞机?!”同志们跟着叫道。
“因为机件发生故障,”小宋已经跑到同志们面前,喘着气说,“降落在麦田里,驾驶员受一点轻伤,现在已经送到军部了。”
“什么飞机?”陈团长又问道,已经稍微的镇静下来。
“一架轰炸机。轰炸汉口回来的。”
有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混蛋!没有一句正经话!”
所有的同志们都好像恍然大悟是受了小宋的欺骗似的,嗡的一声笑起来,并且纷纷的叫喊着:
“打他!打他!打他!……”
小宋急得顿着脚赌咒说:“真的!真的!说瞎话是汪精卫!”
“小宋!”叶映晖从人堆中走出来说,“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刚才你们出来的时候我正在茅厕里,”小宋说,“等我从茅厕里走出来赶到大门口,听见电话铃子响就跑回去接电话。这消息是苗队长在电话中说的……”
“真的吗?”叶映晖盯着他的眼睛问。
“说瞎话是汪精卫!”
几位同志不约而同的问:“他还告诉你别的话没有?”
“他说他已叫田文烈先回来,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们;看情形,也许要发动一次小规模慰劳吧。”
“他,”叶映晖忍一下,“他自己为什么不赶快回来呢?”
“姑娘,”小宋摹仿着演戏的腔调说,“他的公事还没有办完呐。”
“混蛋!”叶映晖脸一红,嘴一噘,扭头走进人堆了。
陈团长笑了笑,一只手搭在马鞍上,向同志们点着头说:“我要赶快回团部去,再见,再见。”
“别慌走!别慌走!”小光明扑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叫道:“别慌走,干爸爸,我忘了一件事情!”
“呵呵,什么事情呀?”陈团长嘻嘻笑着。
“你给我一毛钱!”
“呵呵,我忘掉给你零用钱了,哈哈哈哈……”
陈团长大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纸币送在小光明的下巴颏下边,用责备的口气喃喃说:
“看你的口气多小,只要一毛钱!”
“嗯,我只要一毛钱,不要那么多。”
“拿住吧,”陈团长慈爱的吩咐说,“跟贞子一道买糖吃,用完时告诉我。只要一毛钱!哈哈哈哈……”
“我不要大票子,”孩子推开了团长的手,执拗的说道,“我只要一毛钱!”
陈团长诧异起来:“为什么只要一毛钱?”
小光明快活而又鬼祟的跳着说:“你不晓得,我不告你说!不告你说!”
陈团长又嘻嘻笑着,转过去望着叶映晖:“我不晓得他捣的什么鬼,还是你替他把钱收下吧。”
“你上个月给他的钱还没有用完,他现在只要一张毛票就够啦。”叶映晖一说毕就跟着格格的笑了起来。
“他为什么只要一毛钱?”陈团长越发觉得莫明其妙了。“一毛钱!哈哈哈哈……”
“要一毛钱……”
叶映晖正要向陈团长说明这事情,小光明急忙望着她叫了起来:
“不要说!不要说!不要你说!”
“快说吧,”陈团长催促叶映晖,“我还要赶快回团部哩。”
“不说,大姐!”小光明大声阻止她。“别告他说!”
陈团长向小光明威胁道:“你不让大姐告我说明白,我可要走了,你别要这一毛钱!”
“那,那,”小光明想了想,“我告你说吧。”
他简单的把吴奶奶拜托的事情说出以后,陈团长和全体同志都一齐哄笑起来。陈团长捐出来一元法币,正要上马,忽然有一位年轻军官骑着一匹高大的红马跑进村来,他诧异的小声叫道:
“看,那不是高营长吗?”
“高营长!高营长!”大家向骑马者欢呼起来。
说话不及,那红马已经粗声的喘着气跑到他们的面前停住了。青年军官在马上向团长行了举手礼,然后微跛的跳到地上,眉毛头上的旧伤疤轻轻动着,笑着说。
“来得真凑巧,团长就要回去吗?”
团长没有回答他的询问,赶忙同他热烈的握握手,关心的问道:
“你腿上的伤口怎么样!敢随便骑马么?”
“不要紧,已经差不多快好啦。”营长把马交给团长的一个勤务兵,快活的回答说,“嗨,我一听说团长在此地,立刻就借了一匹牲口赶来。幸而这是一匹好日本马,慢一点儿又要扑空了。哈哈哈哈……”
“我正想一两天到医院里看看你,”陈团长笑着说:“昨天碰见黄医官,他说你好动,总不肯好好的躺在**休息……”
“他只让我死躺着,”营长叫道,“他妈的连活动活动筋骨也不准,闷得人头疼!”
“活动也要看怎么活动,像你这样走路,骑马,蹦蹦跳跳,当然不行。”
高营长笑了笑:“见天吃了睡,睡了吃,再过半个月连血管都要生锈了!”
“生不了锈的,你看你现在红光满面。”
“就怕这样下去会变成一个胖子呢!”
“哈哈哈哈……”团长同全体同志都望着高营长笑了起来。
这位高营长就是从前的团附高侠民,鄂东撤退后不久就升为营长。他对于陈团长十分崇拜,不仅是把他看做可敬的上司,也看做可爱的父兄。所以在团长面前,除非是公事场合,他总是不由的带出来几分孩子气,就像是在慈爱的父兄面前一样。两个月前对敌人发动了一次小规模的攻势战,攻克敌人的两个据点,高营长就在这次作战中腿部受伤。陈团长时常骑马到医院看他,每次见了他总要叮咛他不要乱走乱动,妨碍伤口的新肉生长。但他一感到寂寞起来,就拄着一根棍子在医院附近东走西跑,把团长和医生们的嘱咐全都忘了。
“王国胜们怎样了?”团长关心着几个住医院的受伤弟兄,向高营长问道。
“王国胜锯掉腿以后生命是不要紧了,”高营长回答说,“其余的都还不至于残疾。小号兵只剩下一只耳朵,伤口是长合了,就是怪不艺术的,打完仗回家找老婆恐怕有问题!我前天偶然问到他留下的那只耳朵将来会不会给老婆拧掉,这小家伙噙着眼泪只是傻笑,看样子怪伤心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全体又哄笑起来,连小光明也望着高营长的伤疤嘻嘻笑着。
“等王国胜完全好了以后,”陈团长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摸索着说,“送他到后方进伤兵教养院,另外我再想办法筹划一点钱给他的母亲汇去。这里有一百元,”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叠子钞票送给高营长,“还算是我自己赏他们;王国胜二十元,其余每人十元。”
“嗨,团长,”青年营长天真的叫着,“你每月的饷不是赏,就是捐,也该给太太汇一点款子回去才是。”
“她同小孩子住在老家里,稀饭总是还有得喝的。”
“你自己也该做一套讲究一点的军服呀!”
陈团长端详着自己身上的半旧的斜纹布草绿军装,嘻嘻的笑着说:
“还没有到我安心享福的时候哩。”
“有时候要见一见大官,似乎华达呢军服得预备一套……”
“打仗倒不在乎军服穿的漂亮不漂亮。”
陈团长心里稍微有点不痛快的截断他的话,但脸上仍然是极其和蔼的在笑着。他望了一下手表,忽然像想起来一件什么重要事情,问道:
“我现在要回团部去,你在这里同他们玩一会儿吗?”
“我是特意来找团长的,”高营长赶忙回答,“我一接到电话就马上借一匹牲口赶来啦……”
“谁的电话?”
“团部里的同事们给我打的电话,”营长一面笑着,一面望着团长的眼睛吞吞吐吐的说,“他们大家派我来请求团长一件小事情……”
陈团长又没有让他说完,忽然脸孔严肃起来,截断他的话问道:
“是不是大家请你来为张学文讲情?”
“是的,团长。”营长试探似的要求说:“这孩子平素倒很守纪律的,也许是同老百姓们混熟了,想同老百姓开个玩笑,并没有想到会犯枪毙的罪。”
“开玩笑就敢偷杀吃老百姓一只羊,不开玩笑就该偷人家一条牛吗?”
高营长看风头不顺,有点儿狼狈起来,但为着搭救一条性命,他只得继续恳求说:“是的,这孩子真糊涂!不过他当团长的传令兵已经五六年,没功劳有苦劳,还是请团长从宽处罚,留下他一条性命。”
“正因为他是我的传令兵,”陈团长跳上马去,“犯了法才更没有宽容余地。”
“听说老百姓们今天上午也都在向团长求情,那个失去羊的老头子听说团长要枪毙张学文,急得跪在你面前替张学文……”
“这是咱的军法,为什么要管老百姓?假若我们自己不讲军纪,没有军法,我们凭什么掌握部队?凭什么同敌人打仗?”
“那么打他一顿,判他几年监禁好不好?”
团长苦笑一下,用十分坚定的口气说道:
“凡是这样的事情,还是从严办理,为整个部队的前途着想吧!”
高营长失望的叹了口气,他想再说什么,陈团长已经把手向帽沿上一举,对那一群青年同志们说道:
“再见,再见。小光明和贞子以后到团部去玩,再见。”
高营长从团长的勤务兵手里接过来马缰,向团长行了个礼。团长还了个礼,嘱咐说:
“你的伤口得小心点,快回医院里躺在**吧,一两天我去看你。”
“是!”高营长恭恭敬敬的答应说,“谢谢团长。”
“再见,再见。”
陈团长走了以后,同志们都围绕着高营长问起话来,打听着刚才高营长和团长所谈的这件案子。但高营长因为碰了一个钉子没有把同事们托他的事情办妥,急着要赶回医院去另想办法,所以只简单回答几句,就骑上马去。
“团长这个人,”他在马上向同志们苦笑着说,“平常的时候是佛爷,在公事上是包黑。”
在村边碰见田文烈匆匆的迎面走来,但高营长只举一举手,招呼一声,便催马跑过沙河,直奔七八里外的医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