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岸把行李放在旅馆里,我急忙的跑去找一位替我转信的朋友。这位朋友没有回来,我从他太太手里接过来很厚的一叠子信件,跑到一个小馆子里吃饭。在馆子里我挑出来我爱人写给我的三封信,按着时间的次序匆匆的,然而又很仔细的读了一遍。她的身体已经复原了,只是她的家庭对她的监视依然很严,逃跑的计划不容易马上实现。“你等一个短时期吧,”她在一封信上说,“横竖我的灵魂,我的肉体,我的一切,都永远是属于你的。”我回到旅馆以后,把这三封信从新又读了一遍,并且在上面这几句话上吻了许久。
赖朋友们的热心帮忙,在几天之内我就找好了住处,还找到一个收入还算不错的清闲工作。我把房子布置得十分如意,等候着我的爱人。但不久她寄来了第四封信。我拆开一看,忍不住连连的顿起脚来。
“我母亲最近又病了几天,”她说,“现在快好了。在母亲病中,我所讨厌的那个人一直守在母亲的床边照料,比我自己还要用心。我对他的观念稍微的变了一点,觉得他的心肠倒是蛮好的,只是思想有点不清楚罢了。他很幼稚的告诉我他一点也不恼我,不嫉妒我俩的爱情,只要我愿意同他结婚,他情愿永远的跟你做好朋友。他真是异想天开!你放心,我是任死也不能同他结婚的!”
“糟糕,”我心里说,“她的心快要动摇了。”
果然,只隔了三天,我接到了她的第五封信,信上劈头就显出来她的手忙脚乱。那封信上有一段是这样写着:
亲爱的,快给我增加勇气吧!自从母亲害病以来,我对他的观念天天在变,如今我虽然对他丝毫也没有爱情,但是我已经开始原谅他,可怜他,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讨厌他了。我不敢猜想这种变化将发展出什么结果,我觉得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脆弱,苦恼,对自己的前途害怕。我相信永远不会辜负你,但我同时又怀疑我这一只折伤了翅膀的小鸟是否能飞得远,飞得高。从前,我希望自己是一只暴风雨中的海燕,如今我很害怕我会变成一只笼里的鹦鹉。亲爱的,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的脆弱呢?
我的母亲万分的喜欢他。为我不肯结婚,她老人家时常偷偷的哭着劝我。我爱你也爱母亲,在我的心的天平上,你们两人的分量差不多是相等的。每次,看见老母的眼泪,我的心坎就如像刀割一般。我并不怨恨别人,只怨恨自己不应该生到这世界上来……
在这封信的末尾,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母亲派人找我的时候,心里边还十分矛盾,如果我在谈话上稍加留神,也许能够局面好转。她母亲同我谈了几句闲话之后,看出来我是那种不重视家庭的流浪人物,才决心请我给她的女儿写那封等于断绝关系的信。我的爱人还告诉我那位姓胡的女佣人已经被辞掉,因为她父亲听说了胡干娘好几次到旅馆给我送信。
以后我又接到我爱人许多信,不过有的时候相隔很久,久得使我差不多不能忍耐。她的信里边忽而很热,忽而冷淡,令人摸不透她的心思。至于她母亲的病,并没有真正痊愈,反而一直忽而轻忽而重的拖延到半年以上。我的爱人后来不再被家庭监视,十分自由;不过她因为母亲有病,不肯从家庭逃跑。幸而也是因为母亲一直有病,躺在**不能起来,家庭也没再催迫我的爱人结婚。
这年秋末冬初的时候,她忽然给我寄来一封笔画潦草的短信,信封里还装有一缕头发,一张照片,一条用旧的挑花手绢,分明凝结着不曾洗掉的泪痕。这封短信是这样写着:
好几次我打算自杀,但为着母亲我不忍自杀。你一定会恨我,但我的灵魂永远是纯洁的,并且是属于你的。寄上的这些小东西,请你好好的保存着,保存到你认为不值得保存的时候为止。……
此刻心疼,手颤,不能多写,以后谈吧。
我把这封信反复的读了十几遍,泪珠儿一个跟一个落到桌上。我用一块心爱的素白印度绸手绢把她寄来的三样东西包起来,放进皮包里,然后又从新一面研究着这封信,一面流着眼泪。第二天我给她打了个电报,请求她立刻离开家庭来重庆,千万不要屈服也不要自杀。但过了两三个月,始终没得到她的回信。我因为某种必要,从重庆飞到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从香港回到重庆,她送我的三种东西仍然带在身边,我也仍然像从前一样的想念着她。我试着给她写去了一封信,四十天后原信被邮局退回来,上面贴一个纸条子写着:“收信人已故,故退。”我心中悲悼了很久,曾经写一首题做“遥祭”的小诗在报纸上发表,从此,我对于她留给我的三种遗物,越发的看得珍奇了。
在回到重庆的一年中间,我曾经接近过几位青年女性,但都没有发生恋爱,我好像对任何女性的爱都感到空虚,不会像从前我爱淑梅的时候那样狂热。最糟糕的是,我把每一个同我接近的女性都拿来跟我从前的爱人比较着,连一根头发也放在心上比较过。结果,我发现自从我从前的爱人死后,任何女性都不能填满我心上的空虚。我对于恋爱的事情心灰意冷,索性关起来心上的冷铁门,不肯让一丝春风吹进。但是我的生命中却是十分需要爱,而且在心上继续秘密的、狂热的爱着一个人,这人,就是从前的爱人留在我心上的影子。
时间愈久,她的影子在我的心上愈加美丽,我把我所喜欢的各种美点,不管是肉体上的,灵魂上的,一来二去的向她影子上加着,使她对于我的适合性不仅是被夸张,而且绝对化。每天早晨醒来以后,我坐在**,拥着被子,抱着膝头,把她的影子当做一个对象幻想起来。我从小就习惯了在被子里边穿袜子,穿袜子时候也正是驰骋着幻想时候,所以穿一只袜子往往费半个钟头。
在夏季,我时常当夕阳西下时候,从我住的地方走下去,走到嘉陵江边,坐在一个僻静的小山头上,有时候凝望着碧蓝的悠悠江水,有时候凝望着对岸青山外一抹浮云,沉思着,幻想着,直到暮烟四合,星星出满了天空。
在秋季,我时常在人静后还留在梧桐瑟瑟的院子里,坐在石头上,凝望着遥远的,遥远的,远在天边的一颗孤零的寒星,沉入回忆和幻想的海洋里边。当这些时候,梦与现实交织成一张烟雾的网,把我密密的笼罩起来。透过这张网,透过层层烟雾,我朦胧的看见她的面孔,她的眼,她的嘴,她眼睛里的轻愁,嘴角边的微笑。我并且朦胧的感觉到她是偎坐在我的身边,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胳膊的光滑,手的柔软,还听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衣服的声音。有时我甚至感到我们的鬓角挨着鬓角,陶醉在甜蜜的拥抱之中;我感觉到她的鬓角上的蓬松的,柔细的,带有淡幽幽的香味的一缕头发,轻轻的搔得我的耳朵棱子发痒。当我从这些情景中清醒以后,一方面心头上压着怅惘和空虚和凄楚的混合感情,一方面又希望她并没有真的死去,迟早会突然重回到我的身边。
和我住在一道的是一位十多年前在北平共甘苦的老朋友,他同我的爱人也非常厮熟。有时我把这种孩子气的傻希望告诉他,他带着老于世故的样子想了想,慢吞吞的回答说:“也许她并没有死,这事情很难说。”这句话虽然很含糊,对于我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使我兴奋得在屋里走来走去。但过了一会儿,我对于他的回答又感到不够满足,进一步向他问道:
“如果她并没有死,为什么同我这样的开玩笑?我想她决不会的!”
“也许她自己并没有见到你那封信。”
“那么别人何苦要开这个玩笑?”
“你要晓得,”我的朋友笑了笑,“当她把头发寄给你的时候,她已决定同她的表哥结婚了。你怎么知道那封信不是她的丈夫或同学替她退回,为着使你死了念头?”
“这个,这个……”
这个猜想我早就有过,不过始终不敢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也怕听别人替我说出。我有一个十分自私的心理:认为如果是这样结局,倒不如她干脆死掉。我平日也想过,假若我确知她真的结了婚,并且健康的活下去,那么,多年来活在我心上的那一个崇高的,美丽的影子,就立刻会完全破灭了。现在听到这位朋友的话,我不由的心头一凉,苦笑起来。
“对不起,”朋友讽刺的笑着说,“我的猜想一定很使你感到失望。”
我继续苦笑着,没有回答。停了片刻,这位朋友又说道:
“你这家伙平素谈起理论来显得进步,而情感中却带着很多的旧成分,要不得!”
“也许这是一般知识分子多有的弱点。”我叹口气说。
“你承认不承认,淑梅的脆弱你应该负一部分责任?”
“我,我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懂?哈哈哈哈……”
“不要笑,我实在莫名其妙。”
“现在没有时间谈,”他看了一看手表说,“我同一位朋友约会的时间到了。”
从这次谈话以后,我始终没有同他重提起这件事,日子一久,也就渐渐忘了。
最近,我心中的幻想果然被事实证明了——
她没有死,她从笼子里飞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