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春雨缠绵的日子里,在事业和婚姻都出现了荒诞局面之后,夏玫玫才发现她居然是一只生活在樊篱中的小鸟,她以为她是孙大圣,从来可以无拘无束为所欲为的,而现在她弄明白了,她即使一跟头翻上十万八千里,也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眼下,还有什么好做的?
她拎起了练功鞋。老爷子已经不让她跳舞了,认为她应该成熟了,应该在政治上或者其他正经的领域里有所建树了——难道跳舞就是不成熟?舞蹈难道不是正经的领域?岂有此理。练功房里空****的,只有她,一个已经二十七岁了的前舞蹈演员,又重新穿上了练功鞋,一遍又一遍地纵情舞蹈。
没有设计,没有构思,所有的动作都是在瞬间从情感深处绽放出来的,她感到她的**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心灵的空间进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状态。一招一式,一转一扭,一跃一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全都由自己的情感支配。
这不是舞剧,也不是表演,这是为自己而舞蹈,这是生命的本能**。为自己而舞的舞蹈才是真正的舞蹈,不是为了表演的舞蹈恰好是最充分的表演。真正的真实正在这里。
尽管窗外春雨潇潇,冬季遗留的冷风还在城市的上空回旋,但她却是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练功鞋,湿透了练功服,在脸上、胳膊上、腿上汇成无数条蜿蜒的溪流,弯弯曲曲地落在地上,木板地面也是水渍一片。
对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一个修长的女体在尽情地张扬。她惊异于自己的身材依然这般优美,惊异于自己的舞姿依然这般流畅,惊异于自己爆发的**依然奔放。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几近疯狂的舞者,生命的火焰在扭动的身躯上散发着燃烧的热量。她跳的不是民族舞,也不是古典芭蕾,那是一套即兴发挥的动作,是一个从艺术心灵里流淌出来的自然的河流,是一道终于冲出了闸门的瀑布在澎湃飞泻,是生命之花的恣意开放。
似乎是直到现在——应该说是在N—017的时候开始的,她才终于对自己的艺术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和体验,这才是真正的舞蹈啊,生命如同一片海洋,坦**、放松、自由,无风的时候像蓝天一样平静,微风掠过,如绸缎般起伏,大风来了,便掀起惊涛骇浪。
这美丽的肉体就是一支灵活的笔,在空中,在地上,在由视线编织的网络中时而腾空而起,又时而轻飘若飞,用自己的身躯抒情,用自己的肢体写意,痛苦、欢乐、幸福、忧伤、爱情、渴望、幽怨、失落……全都集聚在骨骼处,繁集在肌体的表层,在跳跃翻滚和扭动伸张中释放出来,内心的意念清洗一空,尘世的喧嚣**然无存。
是的,她终于发现了,在表达人类情感上,没有任何艺术能像舞蹈这样尽善尽美,美术、文学、戏曲……与人体语言比较起来,所有的语言都是力不从心的,都是苍白陈旧的,都因极大的局限而片面,都因静止而缺乏生命的感召力,甚至连音乐也不能同舞蹈相提并论,只有舞蹈是无限的,舞蹈能够表现的情感领域无限辽阔,从人体,从人的生命的核心处喷射出来的语言,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甚至是不同时代的人——只要他具有灵长动物的基本功能,那么,他就能够从那扭动着的、蜷曲着的、跳跃着的、开放着的、舒张着的、收缩着的……舞姿里破译出丰富的情感信息,她在你的血管里回旋流动流动回旋,她点点滴滴滴滴点点地渗透到你生命的源头……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啊人,只有在进入到自己的艺术境界当中,他才是真正纯洁无瑕的,是清澈的,是透明的,也是——幸福的。
啊,啊,你看见了吗?这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厌恶也没有蔑视,这里只有——“带电的——肉体——在——歌唱!”
站在更衣室的大镜子面前,她惊喜地发现了自己仍然是美丽的,并且是年轻的,曲线在静止中流畅起伏,胸部依然挺拔,像是骄傲的山峦,小腹没有出现赘肉,平坦柔韧。还有双腿和双臂,修长洁白,目光落在上面,还能感受到弹性的力度。她有好几年没有这样欣赏自己了,她在这个下午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认真地观赏自己了,一片一片地读着自己的青春,一页一页地翻阅自己的感觉,她突然爆发了更大的自信,在情感上,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是一个未经开发的处女。因为她只经历过婚姻而没有经历过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