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群青
班长大名张大福,听起来有点像某一款首饰品牌,但是我们私底下都叫他“张龅牙”,或者偶尔会把姓氏省略,直呼“龅牙”。你知道,人们对于周围的一切认知往往是基于最表象的东西,这就像为什么有些男的就被叫成光头,有些女的就被叫成波霸一般。
接我们回宿舍的那晚上,张龅牙对我们还十分客气,甚至还为我们这群新兵蛋子打来洗脚水,并说了一些“一路辛苦了,一定要用热水泡泡脚解解乏,才能睡个好觉”之类让人感动的话,我甚至想,今后跟着这样的班长干,也不算太亏。带着这样美好的念想,我睡在陌生的架子**铺,盖着新发的门板一样硬邦邦的军被也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我是被尖厉的哨声惊醒的。哨声过后,张龅牙冲着我们每个新兵的耳朵“吊嗓子”:“起来!新兵蛋子们!那胖子,你是不是在找你妈呢?就这样子来当兵?趁早滚蛋回家吧!”
惊恐之中我们九个新兵被他撵着屁股完成了穿衣、洗脸、刷牙等。
“这叠的什么屌被子?!我告诉你们!从明天起,你们早上可以不刷牙不洗脸不撒尿,但是必须把被子给我叠好了!这——”龅牙凝神聚气,指着他的铺面向我们吼道,“就是你们的标准!”
张龅牙的被子,正像一块切好的豆腐一般骄傲地立在一进门的下铺。
新兵连的生活正式开始。
第一个科目:军姿训练。班长张龅牙站在队伍前面,纹丝不动,像一颗不知什么时候钉上去的大铁钉,只有嘴巴在那里一张一翕:“……双腿夹紧,双脚分开约六十度,注意三挺:挺颈、挺胸、挺膝盖;注意三收:收臀、收腹、收下巴颏……第四名!你眼睛骨碌碌乱转什么?你是在跟我扮可爱吗?”
“班长,我眼睛进东西了。”朱聪在我旁边大呼小叫,“快,夏拙帮我吹一吹……”
“哦。”我听了也没多想,转过身去大大咧咧掰开朱聪的眼睛准备帮他。
“浑蛋!”张龅牙晴天霹雳一声吼,把几个军姿刚站出点形的新兵吓得蹲在了地上,顺道把朱聪眼睛里的沙子也给吓出来了,“谁让你动的?!谁让你动的?!”
我一脸委屈,“班长,我就是帮他吹吹沙子。”
“我让你说话了吗?我让你说话了吗?!”
“没有!”我也吼道。
“回答上级的问题要喊‘报告’!从现在起,你们时刻记住,上级叫你要答‘到’,你们的一切行动——包括吃饭、拉屎、洗衣服等,都要先打‘报告’。明白没有?!”
“明白。”所有的人都回答道。
“你们是娘儿们吗?我听不见。”张龅牙的声音瞬间提高八度,“回答我,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喊得歇斯底里。
“不够响亮。回答十遍,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我们整整喊了十遍,周围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不远处的普洱也在看着我们,他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我怒不可遏,我冲着龅牙大声喊道:“报告!”
张龅牙明显愣了一下,“讲!”
“请问班长,谁是我们的上级?”
“问得好!”张龅牙瞪了我一眼,脸上尽是正中他下怀的“奸诈”笑容,“在这个围墙里,除了你们新兵蛋子,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上级,包括食堂的炊事员和猪圈的饲养员,明白没有?!”
“明白!”显而易见,他的意思就是:在这里面,是个人都能欺负我们,都能把我们当成9月的柿子一般捏来捏去。
我已经愤怒了,使出全身力气大喊:“报告!”
“讲!”
“我们还有自由吗?!”
“不要跟我谈自由!你们要做的只有服从!服从!还有服从!”
“报告!”
“讲!”
“我们是新兵,不是囚犯!”
龅牙似乎是因为这句话愣住了,他站在前面磨叽半天组织不起语言,只有选择恼羞成怒。
“全体都有!军姿训练,一小时,开始!”
随后他踱着方步摇到我面前,“大学生是吧?知识分子是吧?我告诉你,新兵和囚犯只有政治待遇上的差别。明白没有!”
“明白!”
“我听不见!”
我声嘶力竭地吼着:“明——白——”
“把你的答案重复一百遍!!!”
“明白——明白——明白……”
这两个字重复到十遍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兵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两个字重复到五十遍的时候,我已经对部队绝望了;
当我用尽全力喊完最后一遍“明白——”的时候,风刮进了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眶刮得就像一个蓄满水的堤坝,只差那么一下就溃堤了。
这是新兵训练的第一天早上,我们九个人像木头一样戳在不知哪里的山旮旯下的军营操场上。周围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到处是班长们的训斥,到处是木头一样戳满操场的新兵,到处是重复的“到、到、到……”和“是、是、是……”像极了初中时代用过的复读机里发出的声音,有些新兵竟然哭起了鼻子,也不知道是受了委屈还是受了惊吓。所有的豪情万丈都灰飞烟灭,所有对军营的美好憧憬、美好向往都化作泡影,我们的情绪就像金融风暴下的股市——已经触底。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好不容易熬到吃饭的时候,普洱连长站在近百人的队伍前面宣布了吃饭的纪律:一、一个班一桌,严禁说话,有事打报告;二、吃饭时间五分钟,值班员喊开始大家才可以动筷子,值班员喊停就不能再吃;三、吃多少拿多少,不许剩一粒米饭、一口汤、一片馒头屑;四、饭前要唱歌,饭后收拾好餐具放门口、再集合带回。
普洱说完,居高临下,威严地看了看下面的队伍,顺带检阅了一番上午的军姿训练效果,忽然间他提肛运气,大吼一声:“明白没有?!”
“明白!”
“我听不见。”普洱转过头去,装模作样地支棱起耳朵。
“明!白!”队伍中响起气壮山河的声音,这声音大得把我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普洱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看来他对上午的训练十分满意。
“开饭吧!班排长过来集合一下。”
新兵们鱼贯而入,留下普洱和一堆班排长们在门外密谋着下一步折腾我们的办法。
中餐:白菜粉条、烧萝卜块、土豆丝。肉是没有的,米饭却管够。这是我们的第一顿午餐菜谱,也是我们未来将近三个月的新兵连午餐菜谱和晚餐菜谱,不过有时会把烧萝卜块改成萝卜丝,把土豆丝改成土豆块——当然,这得根据炊事班的心情而定,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们会将萝卜和土豆一起炖了,吃得你急火攻心、大便滞胀,上厕所时的心情比上坟还难过。等到新兵就位完毕,只待普洱一声“开饭”便开始上演动物世界中群狼分食的场景。猪食也罢,狗粮也罢,你不吃没有人会劝你,五分钟后你就是想吃别人也不会让你吃,这是新兵连的生存法则,无师自通!
朱聪算是狼群里面比较凶悍的一个,在宝贵的五分钟吃饭时间内,他的嘴巴至少有四分五十秒是被各种食物填充着的。最后打扫战场的时候,他总是用掰碎的馒头把菜碗中的每一滴汤吸干,然后塞进他那吃任何东西都甘之如饴的嘴里。
吃过饭,张龅牙同志充分发扬敬业精神,马不停蹄地把我们带回训练场继续进行一个小时军姿训练,还美其名曰“吃完饭帮助消化一下”,我听过各种千奇百怪的饭后助消化活动,就是没听过站军姿还能助消化的。真是不服不行!
如果有人问我新训中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我可能回答不出来,但如果有人问我最讨厌的科目是什么,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站军姿。也许在外人和过去的我看来,所谓军姿,不过就是站着不动而已,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准确地说是远非如此。除了军姿的基本要领和不知哪个脑残总结出来的“三挺”“三收”之外,“龅牙们”还添加了诸如“双腿夹扑克”“颈上别大头针”“脑袋上顶大檐帽”等辅助手段。我推想,这帮人一定是当年被他们的班长虐惨了,才这样变本加厉地折腾我们。张龅牙告诉我们,站军姿是让我们实现从老百姓到合格军人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站好了军姿我们才能上战场。朱聪骂道,我操他奶奶的,上了前线最好在胸前画几个白圈圈然后站好军姿等着敌人来打吧!
到了晚上,操场上一片漆黑已经不能组织训练,不过没关系,他们还有别的“训练科目”:学唱歌。普洱亲自上阵,教我们唱《团结就是力量》。唱歌之前普洱先跟我们传授部队唱歌的要领:“不要求你们唱得多准多动人,就是听个响!五音不全也没事,关键是要吼出来。好!大家跟我唱——团结就是力量……”一时间俱乐部里传出排山倒海般的歌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第一天训练结束,普洱和“龅牙们”算是成功地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但若是认为仅此而已那就大错特错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就像电影的片头,连片名都还没出来呢。
“夏拙!夏拙!”是我的难兄难弟朱聪的声音。此时我正蹲在厕所里艰难地酝酿着倒出肚子里放了几天的存货——拜炊事班的“上级”们所赐,几天土豆炖萝卜下来,我便秘了。
“这——儿——呢——”奋斗了将近十分钟,正有点灵感的时候被这大兄弟一喊,立马前功尽弃了,我提起裤子,冲出厕所,“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快!快点!班长找你!”看那表情便知,大事不好了。
“报告!班长,你找我?”
“干什么去了?”
“报告,上厕所。”
“跟谁请假了?”
……
“我有没有说过,出这扇门要打报告?”
“报告,说过。但我只是去上个厕所……”我小声地辩解。
“你只需要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报告,有。”
“大声点!”
“有!”
“门口,军姿一小时。”
我想,这时搁在湘大,我一定会捡块板砖就往他头上砸下去了。
可是,这已经不是湘大了,这是个我混了几天还没有摸清方位的地方——高墙四合,电网密布,里面随便哪路神仙都可以整得你服服帖帖,即使侥幸逃出了这堵围墙,没个三天时间,也走不出这片大山。
我一边在心底骂着最狠毒的话,像一个泼妇一般恨不得把人咒死,一边乖乖地站在门口,愚蠢地保持着军姿。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班里其他人都已经洗漱完毕上床睡觉了,只有我还在站着。半个小时之后,我的身体已经抵达极限了,我一遍又一遍地从一数到六十,再回过头来从六十数到一,每过一分钟都像过一辈子那么漫长。
一个小时,也就是晚上十点半之后,我终于结束了这痛苦的惩罚,这个时候两条腿已经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却像是被螺丝和焊点固定在身上一般。
看着躺在**安然入睡的班长,我的恶作剧心态顿生。
“报告!”声音很大。
张龅牙或许正梦见跟他老家的哪个村姑腻歪,嘴上还泛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听见我的“报告”后吓得一骨碌从**爬起来,顺手已经打开了手电。
龅牙压低声音:“怎么了?熄灯了不知道吗?!”
“报告,我要上厕所!”我声音依旧很大,给人感觉上厕所是件很牛×、很值得骄傲的事情一般。
“声音小点!”龅牙恨不得捂住我的嘴,“都在睡觉不知道吗?”
“是!”
“去吧。”
“是。”
从厕所回来不到一刻钟,我又跑到班长床前,大呼:“报告!”
“又怎么了?”
“报告,上厕所!”依旧是很牛×的声音。
“去吧!”张龅牙翻过身去,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类似于“懒驴拉磨屎尿多”的话。
半个小时后,我再次跑到班长床前:“报告!”
“你又怎么了?”张龅牙的语气中含着杀气。
“报告,上厕所。”
“你都上了几趟厕所了?能不能利索点。”
“报告,拉肚子。”
“去吧!”这一句“去吧”里面似乎包含着一些妥协。在我得到指示出门的时候他追加一句,“以后你夏拙要上厕所不用报告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一口气跑到厕所,在里面笑了足足五分钟才宣泄完小人得志的痛快。
我以为这一场小小的斗争以我的胜利和龅牙的妥协结束了,事实上我错了。今晚这一出事实上已经类似于我向龅牙发出了挑战——挑战他作为班长的权威,挑战部队赖以生存的铁律。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如果把龅牙以及龅牙背后所代表的部队权威比作大腿,那我其实连胳膊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得上大腿上一根桀骜不驯的腿毛而已。
随后,我的耳边总是萦绕着龅牙同志的深情呼喊:
“夏拙,去把楼道拖一拖……”
“夏拙,去打点开水……”
“夏拙,你多站半小时……”
“夏拙,再跑一千米……”
没有为什么,用张龅牙的话讲,军人的回答只有“到”和“是”。
新兵连的第一个周末,又赶上下雨,我们一群新兵蛋子暗自窃喜:下雨看你怎么训练?
果然,龅牙传来普洱的指示:今天休整,各班组织压被子。
用过军被的都知道,那玩意儿七斤左右,冬凉夏暖,硬得像块棺材板,丑得像块老帆布,不适合盖却很适合叠。刚发下来的军被里面的棉絮是松的,要想把它垒成豆腐块还需一道工序,就是“压被子”。
别看就这一道工序,却是个累死马的活。首先你要找个宽敞又平坦的地儿(一般是水泥地板或者大理石地板,脏不脏没关系,反正没人在乎这个),把被子摊开,然后拿个小凳在上面反复推、反复压,直到那蓬松的棉絮变成结实的棉饼才算大功告成。
好好的一床棉被,我们不惜代价把它压成门板;好好的一条毛巾,我们费尽周折把它叠成豆腐块;好好的一块地板、一条马路,我们拿着牙刷蘸着洗衣粉,一寸一寸地刷……为了“内务整洁”,所有人用同一个牌子的牙膏和洗发水,所有人用同样颜色的牙刷和香皂盒,所有人穿部队统一配发的**和袜子……这就是秩序,是铁律,就是如来佛的掌心,无论你多牛×都无法僭越。
压了一会儿被子,龅牙被别的班长叫出去玩“双抠”了,就剩下我们几个新兵在俱乐部。龅牙前脚一走,我的瞌睡就后脚跟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我的大脑。像武侠片里被人吹了迷药一般,我打着哈欠昏昏沉沉倒在了平铺在地的被子上。
湘大、画室、“堕落街”、颜亦冰、刘菁……一闪而过的片段闯入我的梦境,彷徨也好,恣意也罢,回头看过去的一切是那么美好。刘菁摇着我的手问我:“你为什么要去部队?”
我伫立在雨中不知如何回答。
“夏拙,回来吧,回来吧!”刘菁的声音越来越急促……
“夏拙,起来,起来!”朱聪扇了我几个耳光总算把我扇醒。
睁开眼,前面不是刘菁那张温婉美丽的脸,而是一张普洱茶饼似的又黑又板的脸。
我慌忙爬起来,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刚学的军礼。
“夏拙?”看样子我已经给普洱留下深刻印象了,而且显而易见不是好的印象。
“到!”
“大学生?”说到“大学生”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毫不含蓄的轻蔑笑容。毫无疑问,“大学生”作为一个标签,使我们受到了歧视和不待见。后来我才知道,普洱之所以对“大学生”比较反感,是因为他自己连续考了两届军校都没上,最后费了老鼻子劲才上了个提干班,到目前为止他的“学历”栏中填的还是“大专”。
“报告!是。”
“就你这德行?”普洱似乎存心想看看我的反应,见我没动静,便转过身来,向闻讯匆匆赶来的手里还捏着三张扑克的龅牙宣布了他的处理决定:“二排一班都有——向右看齐——向前看!军姿一小时准备!”
军姿,又是军姿!又他妈是军姿!
“报告!”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连长,我错了!请您惩罚我,但是跟他们没关系。”
普洱睨了我一眼,把目光扫向已经成一列集合好的二排一班,“我刚说错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吼道:“军姿两小时准备!”
我再要说什么,被身边的龅牙狠狠踹了一脚后也不再吭气了。
普洱大摇大摆地走了。
龅牙像一颗生铁钉一般钉在我们的正前方两米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嘴巴在那里唾沫横飞。
“你们给我听好喽!部队的规矩就这样—— 一人得病,全体吃药。所以你们务必要收起那套地方上的懒散作风和自由主义思想,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管好自己的嘴巴,夹紧自己的尾巴!谁要是冒泡掉链子,跟着你吃苦的可是全班兄弟……”张龅牙的指示抑扬顿挫、**飞扬,他正前方一点五米外的猪头和小白的头发被他那从牙缝里迸出的口水喷得跟打过啫喱水一般。军姿站了两小时,龅牙就兢兢业业地训了两小时。直到外面响起开饭号,龅牙同志还依依不舍地做了最后的四条总结,提出了三点希望,展望了未来两个月新兵训练的美好蓝图,再去食堂的时候,菜已经被抢光了,剩下一点残汤刚好够我们几个泡饭吃。
“对不起啊!连累了兄弟们!”趁着龅牙上厕所,我给几个受牵连的新兵诚恳地道了歉。
“咳,我说拙子,你这就不仗义了啊!”猪头说道,“什么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就是!就是!”其他几个新兵附和道,“我们是战友嘛!”
“我们是战友!”这句话突然让我心头一热。在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战友”二字的分量。这是一个只有在这样封闭而严酷的环境中才能产生的称呼。相较于大学里的“同学”,社会上的“朋友”,生意上的“伙伴”,甚至酒桌上的“哥们儿”,这一个名词有着更加沉重的含义。这是由军营独有的强制力所决定的。在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地点,做任何一件事情(吃饭、睡觉甚至洗澡),身边都有一个或者一群战友。大家同吃同住同训练同休息同娱乐,连犯了错误都一同受罚。生病的时候有人陪着你,受伤的时候有人护着你,跑不动的时候有人拖着你拽着你,上了战场子弹飞来的时候有人挡着你。这样的人,才能算作“战友”。
周日晚上九点,全连在俱乐部组织点名。经过一周的训练,我们基本上知道了“行”与“列”的关系,也搞明白了“立正”之外的几个基本动作。点名也天天组织,基本上是值班员组织唱歌、整队报告,然后是连长“讲三点”,然后让指导员“补充两点”,总的感觉千篇一律。
今晚的点名有些奇怪,值班员报告之后,首先登场的不是连长,而是安哥。队伍里出现一阵小小的**,直到值班员吼了一声“安静”才算作罢。
“检查。”安哥立定之后双手端着一张A4纸,面无表情地念道:
“今天上午八点四十分,我在宿舍里学习条令,班长任欣同志叫我去小卖部给他买一包烟。我不愿意去买,便以上厕所为由拒绝了班长。从厕所出来之后,班长又让我去买烟,我仍然拒绝了班长。班长说:‘林安邦,你学了这么久的条令我考考你。’我起立回答‘是’。班长问:‘军人以什么为天职?’我回答:‘报告班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班长又问:‘你既然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为什么让你去买个烟都不去。’我回答:‘我认为班长让我去买烟,不能算命令,只能算请求。既然不能算命令,我也可以不服从。’班长说:‘大学生是吧?有文化是吧?知道玩文字游戏是吧?那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站军姿,一直站到吃晚饭。’我回答:‘班长这也不算命令只能算体罚。’于是我和班长发生了争执……”
检查念到这里,安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很轻,也很短,大概除了站在第二排的我,几乎没什么人听见。
“通过排长和连长指导员的教育,我意识到自己错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无权判断命令是否合理,我们需要做的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我微微侧过头,瞟了一眼隔我三列的欧阳俊和隔我七列的易子梦。易子梦的眼里充满了恐惧,欧阳俊眼神中则更多的是不服。
“在此,我诚挚地向任欣班长道歉,也向连长、指导员道歉,希望同志们引以为戒,坚决服从管理,坚决听从指挥……”
我站在队伍里,静静地看着安哥。他的头低垂着,如同一枚没有按时被采摘而在树上被风干的果子,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检查”,眼神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也有一种被逼无奈的妥协——而就在一周之前,他还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为即将实现他投笔从戎建功沙场的抱负而踌躇满志。
新兵连第二周,龅牙开始教我们打背包。打背包有两种方法,一种“三条筋”,就是背包绳裹着被子,刚好是三横压两竖,看起来牢固而美观,可惜比较费时;另一种叫“一条龙”,简单来说就是绳子绕着被子缠上几圈,不求漂亮,但一定要速度快。
“如果是拉练或者野营,就用第一种方法,如果是紧急集合呢——就用第二种,”龅牙说完十分严肃和庄重地挨个看了看我们,语气凝重、语速迟缓地说,“做好紧急集合的准备。”
果然,当晚十一点,我刚刚入梦,就被一阵尖厉而短促的哨声惊醒。龅牙低声喊道:“紧急集合!快点!”我赶紧爬起来去找电灯开关,黑暗中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胳膊上,“混账,谁让你开灯的?!”
别的人已经穿好衣服开始打背包了。我火急火燎地摸索着我的上衣、裤子、背包带,暗夜里传来小白绝望的声音:“谁穿错我的裤子了!”
猪头的声音传来,“我说怎么死也穿不进去呢,给你!”
“谁再说话我弄死谁!”龅牙恶狠狠地骂道,“就这屌素质还当兵呢!”
有人已经冲出去了,因为去开灯的动作耽误了时间,我冲出去的时候已经落在了后面。
跑出去十多米,龅牙一把堵住我,“你的帽子呢?”我在心里骂了一声“操”,又跑回去拿帽子。等再回来的时候,全连就剩我一个没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冲着普洱喊了一声“报告”。
普洱瞟了我一眼,迅速转过头去冲着龅牙冷笑道:“最后一名,二排一班。”
龅牙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上去要不是现在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只怕会冲我咬上一口。
我无比狼狈地跑进队伍,前后左右一看,除了几个老兵班长背包像模像样以外,其他的水平都差不多:背包跟粽子一般圆中带方,衣服扣子错了几粒,没戴帽子的不在少数,穿拖鞋的也有几位,还有裤子穿反的,大门没关的,甚至还有一个强人,就穿了一条秋裤跑出来了……看到这里,我不禁稍感宽慰。
“科目!”普洱咬牙切齿,“三公里越野,目标操场,出发!”
队伍开始向右转,带来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不知是谁把牙缸掉在了地上,随后又有人背包散了架,有人鞋掉了,有人丢了帽子……总之一路,洋相层出不穷。用普洱的话总结:“没有最差,只有更差。”我因为先前已经丢过人了,可不敢再丢人,于是勒紧背包亦步亦趋跟着前面的张龅牙,顺便把大部队甩在了屁股后面。龅牙好像不大情愿我跟着他,加大了步子,把我甩出一截来,我再次暗自问候了他的张氏先人,咬咬牙跟上他。撵着龅牙跑到终点,我的灵魂似乎已经出窍了,血液在血管里左冲右突,如同一条条受惊的蛇。张龅牙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手叉腰一边大口大口喘气一边傻傻地瞪着我,像一条被6月的太阳晒晕了的狗。同样瞪着我的,还有捏着秒表装模作样的普洱。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跟上来,那情形有点像1949年渡江战役之后的国民党军队。普洱连长好不容易把队伍给弄整齐,这时远远地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我们的亲密战友朱聪深一脚浅一脚闯进了大家的视野:帽子斜斜地扣在头上,衣襟大开,武装带不见了,挎包上的牙缸和水壶随着身体的晃动撞在一起,发出类似驼铃的声音;手里的被子已经散架,如同被水泡过的花卷,背包带一截还在背上,另一截已经在身后五米开外……“上级们”窃窃私语,普洱的脸更黑了,“普洱茶”变成了“砚台”;龅牙看上去也是气得够呛,两颗门牙不畏严寒地伸出来,看上去似乎很想在朱聪身上咬一口。
“二排一班!”
“到!”龅牙代表二排一班高声回答。
“今晚上你们加加班。”普洱微笑着看着远处。
“是!”
部队带回后,龅牙出人意料地和颜悦色,“都睡吧,都睡吧,以后要注意。”
看他如此温和,我们心中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纷纷倒头就睡。
大概二十分钟,或许时间更长一点,反正是大约所有人进入梦乡后,龅牙的声音响起。
“紧急集合!”
见我们还愣着,龅牙加了一句,“抓最后一名。”
我们醒悟过来,开始疯了似的找衣服,打背包,像被开水烫过的狗一般冲出了宿舍。
大约两分钟后,队伍在门外集合完毕。当然,还是会有最后一名。这次又是朱聪。
“向右——转!目标操场,跑步——走!”
四圈之后,我们被要求带回,“朱聪,再跑四圈自行归队。”
朱聪从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发出“是……”的回答。
“报告,”在得到龅牙的同意后,我提出申请,“我想陪朱聪跑完四圈。”
“理由?”龅牙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愈加冰冷。
“我想进一步提高军事素质。”
“很好!难得有人如此刻苦,”龅牙冷笑着回答,“你们俩,每人再加六圈。”
“报告!”新兵中又一个冒出来的。
“你们也想进一步提高军事素质?”
“是。”七个人声音不大,却比较整齐。
“行啊你们,”龅牙一字一顿地,似乎要把每一个音节咬碎了才吐出来,“二排一班都有,向右转!十圈!”
那次紧急集合之后,我开始放聪明了,晚上睡觉除了鞋子和外套脱掉,其他的能不脱就不脱,背包绳放在手边,水壶和挎包的背带提前摆好,以便在黑暗中也能准确找到。朱聪同志更加警觉,晚上熄灯后干脆把被子捆结实,连鞋都不脱盖着大衣就睡,反正他皮糙肉厚,每天三顿补充的热量是别人的三倍以上,这点冻他也能扛。
我们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果然,随后的两周时间里,我们拉了十次紧急集合。最不靠谱的,是周末普洱喝醉的那晚上,一共拉了四趟,完了每次讲评还要长篇大论,从英阿马岛战争到伊拉克空袭,从美国的全球鹰到拉登的三姨太,最后落脚点是如何打赢信息化条件下的局部战争,不到四十分钟决不罢休。他在上面喷着酒气,全连在下面累得跟被骟了的马一般,就连张龅牙也顶不住了,一回屋就预言普洱将来儿子的肛门有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