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
解放大军兵分两路,逼近四川,绵阳、广元一线已可时闻炮声了。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中旬,解放军突破了宋希濂在川东的酉阳、秀山的防线,并将其主力歼灭。二十八日晨,先头部队推进到重庆浮图关。蒋介石惊惶飞逃成都。胡宗南留在陕南的残部也被全歼。
二月四日晚,胡宗南在成都新南门外朱家花园他的住处备下简单的晚餐,邀几位一直追随左右的老朋友兼老部下吃饭,借以排解忧郁。这些人是参谋长罗列,干训团教育长袁朴,政治特派员周士冕。
朱家花园是东大街朱记皮货庄老板朱家富的别墅,平时没人住,暂借出来的。此处占地约莫十多亩,高高的围墙圈护着。古式门楼,虽不宏伟,却也高大。一进门是竹林掩映的方砖甬道。然后是一左一右两块大花园,烘托着正中的花厅。花厅两边是耳房,紧靠后是正房。这是主建筑。两边还有厢房;背面是后房。这些或大或小的建筑群落有的被花圃隔着,有的为林木遮断,都由弯来曲去的廊庑连通。
晚餐设在正房右边的书房里。说是书房,却一本书都没有,但桌椅家具倒十分齐全,也很舒适。
坐在餐桌首席的是一位个子矮笃笃,身坯却宽大壮实的汉子。看模样,年龄在五十上下,大平头,发茬纷纷竖立,两鬓微霜。这就是已经失去任所的西安绥靖公署主任、现任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参谋长胡宗南上将。
他神情阴郁,一口又一口地灌着茅台,很少吃菜。身材高大、小他十来岁的罗列有意把酒瓶挪到不顺手的地方,迟滞他的鲸吸牛饮。
胡宗南越过罗列,伸手去把酒瓶抓了过来,往面前又空了的杯子里倾倒。边倾倒边对罗列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再喝,怕我喝醉。不醉……又能怎么样?醉了好!醉了好呀!”
罗列看了看袁朴和周士冕,又把眼光掉过来落在胡宗南脸上,说:
“胡先生,你不能这样!事情并没有到不可为的地步,我们还有路可走嘛!”
“目前只是暂时困难……”
“局势并未糜烂,还大有可为……”
袁朴和周士冕附和着。
胡宗南一时没说话,也不看谁,只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又久不下咽,像要品出什么深长滋味来。脸上的表情说不准是悻悻然,是漠然,还是木然。好一会儿,才说:
“有路可走?你有什么办法?”他抬眼盯着罗列,那眼光有点儿酒态。又拿起筷子,威胁地指点三人说:“共军已从东、北、南三面合围四川,谁能挡得住?谁能挡得住呀!”
周士冕放下筷子,想说点什么,又有点犹豫。此公一向胆怯,总怕自己的意见不合上司的意。看到罗列投来鼓励的眼神,终于说了。“挡,当然挡不住,这个,胡先生看得很准!不过……不过,挡一时还是可以的,我们在四川各种牌号的部队算起来毕竟还有四五十万人马,只算胡先生麾下就有两个完整的兵团!”
胡宗南嘿嘿冷笑两声,乜视这个年龄与己相仿、白白胖胖的僚属,用刻薄的语气说:“快别提你那什么两个兵团了———残兵败将,锐气全无!你知不知道共军图川的是多少部队?一百二十万大军,装备精良,士气旺盛,一以当十!就算你能抵挡一时,又能管什么用?”
周士冕怕冲撞了胡先生,不敢多说了,求援似的把眼光投向罗列。罗列理解地扬了一下下颏,意思是:你息着,让我来给他解释。
“我们现在的基本方针应该是避免决战,保存实力,实行战略性转进———不断转进,一直转进到避开共军锋芒的地方,那就是胜利。所以民铎[1]兄所谓‘抵挡一阵’就很重要了;能否挡一阵,是决定大军顺利转进的关键!以我们现时的实力,抵挡一阵,也还是办得到的。”
胡宗南苦笑着摇摇头,焦躁地用筷子头不断敲击酒杯。
“冷梅[2]兄、民铎兄,你们二位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旋又做出宽容的样子挥了挥手。说:“我先不遽下结论,你们……且说高见!且说高见!”
又指了指周士冕,调侃地说:“民铎兄说,民铎兄说嘛!我胡某人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哪里哪里!”周士冕礼貌地笑了一下。咳了咳,觑了觑胡宗南,试探着说:“我们可不可以设想一下,完全退出四川?”
最近蒋介石一直在公开场合强调保卫大成都,伺机大反攻,把共军赶出四川去。周士冕这个公然与最高决策顶牛的意见究竟有多大价值,胡宗南想要弄明白。他看了一下对方,不动声色地问:
“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的后方是四川,将来的后方是西康、云南。现在应该预为作好退守西康、云南的准备……”
罗列嫌周士冕说得拖泥带水,抢过话茬来说:
“前一阶段我们的方略是守秦岭、陇南、汉中。那是为了固守川北;川东如果危殆,川北就没用了。现在正是这种态势,共军席卷川东、川北不过朝夕间耳!然则就得退守成都。成都能守吗?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里说过,成都非坐守之地。四川根本守不住了!为了预留转进通路,应该先消灭刘文辉,拿下雅安、泸定、西昌三个据点,每个据点驻一个军。再开两个军进云南。诚能如是,那就或守或退都裕如了!四川反而也能因势固守一段时期。川、康、滇如果实在守不住,有了这条通道,还可以把部队撤往西藏或缅甸。”
见胡宗南觑起眼睛,似乎在认真听。周士冕受到了鼓励,挺了挺脖子,替罗列的话助威道:“刘文辉部队总数约三万人枪,又都是双枪将,烟枪不离身,不堪一击,雅安、西昌是容易拿下来的!”
罗列点了点头,认为此话不诬。却又说:“不过也不要打草惊蛇,要不动声色地干,勿使对方有所准备。可以先派一个军驻乐山,逐渐向雅安附近的洪雅、邛崃靠近,另调两个军沿绵阳、绵竹、彭县、温江移动,神不知鬼不觉就插到灌县各路要冲,必要时从这里经草地以附雅安侧背。这样,刘文辉来不及清醒过来就垮了。西康通道抓到手里,源源不断运兵去云南,云南局势也会随之改观。”
胡宗南又端起一大杯酒猛地喝尽,没顾上抹去嘴角边淅沥的汁液就怪笑了几声,说:“你们的办法很好,只是没用!”
大家愕然,呆望了他半晌。好一会儿,罗列才茫然不解地问道:
“没用……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哼哼,”胡宗南发出的是笑声,脸上却像在哭,“校长现在正请刘文辉、邓锡侯这批四川土皇帝吃饭,根本不准我们去动手解决他们!”
大家又愕然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校长……”也是黄埔学生的罗列眉头深锁,不无痛苦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胡宗南又抓起已然固定在他面前的那土陶瓶子,咕咚咚斟满杯,端起来又一饮而尽,冷笑道:“什么意思?哼,他说张岳军担保刘、邓靠得住,能够合作守卫成都!已经下了手令要我死守成都!我看呀……我们这几十万人都会让张岳军埋葬在川西!”
大家骇然。
罗列要求胡宗南再去向蒋介石陈明利害,争取能同意解决刘文辉以打通西康通道的设想。
胡宗南苦笑摇头,连说没用。“校长本来就对川康地区这几个土皇帝存有幻想,想要通过劝说、逼迫让其就范;加上张岳军拍胸口担保,我们的逆耳忠言他老人还听得进去么?”
事实上,蒋介石根本不相信川康将领能和他同舟共济,认为他们甚至连船边都不会靠近。但他相信,逼迫、压力能产生奇效,可以把这些土皇帝拉上船来。
他对刘文辉等人的胁迫,随着时局紧张,越来越加紧,越来越具体了。
张群秉承他的意旨,向刘文辉等人提出了两条要求:
一、刘文辉、邓锡侯必须马上和胡宗南合署办公,共同组织成都大会战。
刘文辉当然明白,合署办公,就是把川康数万军队交由胡宗南掌握,他和邓锡侯也将在所“合”之“署”里无形地被拘禁。
二、刘文辉、邓锡侯等人的眷属可即送台湾,以免除“该诸将领后顾之忧”。
刘文辉也明白,这就是扣留人质。
刘文辉约集邓锡侯、熊克武等人商量,决定用一推二拖的办法去抵制———关于家属问题,用各种托词推却,坚决不去台湾。邓锡侯、潘文华、刘文辉的家眷已分别在康定、彭县、灌县,只要绝不接近省垣一步,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有熊克武的家眷尚在成都。刘文辉认为,熊克武年事已高,不可久居此是非之地,恐临事行动不便,必须笨鸟先飞。熊克武手中没有武力,现在出城他去,不会引起蒋介石的注意。至于和胡宗南合署办公的问题,则口头上答应,实际上不履行,拖下去再说。
蒋介石当然是不愿意拖的。指示张群立刻召开中央和川、康将领的联席会议,研究部署川西大会战;一方面也是要借以逼刘文辉等川康将领摊牌,把他们的军队开出来打头阵。
怎么对付蒋介石,刘文辉征求杨春江的意见。
“这种会,不参加也是不行的,那会增加蒋介石的疑心,也会授人以柄,让胡宗南他们找到促蒋下决心武力解决西康的借口。”
杨春江说罢,看着刘文辉,感到有些委决不下。他思索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要贸然去北校场这类地方开会,又十分危险。目前局势,对他们是越来越不利了,狗急了会跳墙的,他们可能以合署办公名义,扣留川康将领……”
刘文辉点一点头,两眉深锁。
“可不可以变被动为主动?”杨春江思索着,忽然眼睛一亮,“要求张群他们来,到刘公馆来开会———就说要借这个机会宴请他们!”
刘文辉一愣,伸出拇指迅速梳理一下八字须,道:“好!还可以从武侯祠调两个连到公馆里来……”
杨春江摸着下巴,轻轻摇了摇头。“没多大意义!现在他们还不至于到公馆里来动武,因为那无异乎是公开和川康实力派决裂;如果他们真要那么干,我们部署两个连,或者一个团,也无济于事。而且,放两个连在这里,等于表示我们心里不踏实。将军可得慎重行事!”
对杨春江那带点儿谋略家风度的居高临下口吻,刘文辉隐隐有些不快。但又不能不从心里佩服他的见解。
刘文辉征得邓锡侯等人同意,便正式向张群建议:联席会在玉沙街刘公馆召开,以便敬备菲酌,向中央各政要略表拥戴之忱。
蒋介石听了张群报告此事,冥思苦想半天,猜不透刘文辉的真实意图,只好压下满腹狐疑同意了。
不久,中央和川康的十余名将领及其部分高级僚属会集玉沙街刘公馆。
花厅里摆了三席。
中间一席是党政军警的头面人物,有张群、顾祝同、胡宗南、王陵基、邓锡侯、毛人凤、刘文辉———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熊克武的,临时才听说他已在潘文华的陪同下,携家眷去了灌县;右边那席是徐远举、肖毅肃(国防部次长)等少将、中将衔官佐;左边坐的是将校级随员。
席间觥筹交错,浅酌低吟,一边也在商讨公事。一开始,吃喝为主,后来,渐渐就以唇枪舌剑为主了。
“共军不日即将兵临城下,诸公不必再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上徒尚宋人之争了!”
胡宗南具体负责“戡乱”军事,洞悉各个环节。他敏锐地察觉刘文辉总是把争议引向一些非实质性的问题上。目前须解决的是合署办公问题;部署军队的具体事宜,都可以稍俟时日。
刘文辉愣了一下,嘴角上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冷笑。冷笑什么?他在想,胡宗南委实老奸巨猾,也实在逼人太甚,但我不上轭,你又其奈我何!
“是呀,合署办公势在必行!”王陵基为胡宗南打和声。“自乾、晋康二公,我看你们就不必有什么顾虑了吧!要相信中央嘛!”
刘文辉听出王陵基的弦外音,暗示他刘文辉对中央存二心、持戒意,只图保存实力,不愿勤王戡乱;加上多年受这个投蒋求荣的川省叛逆的气,刘文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但他毕竟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了,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竟也将一腔“骂贼”之词隐忍下来。只哼了一下,吐出一句不无怨尤而又无伤大雅的话:
“我能怎么样,一切都有中央安排!我们也只能跟在中央军后面敲敲边鼓罢了。你王灵官(王陵基绰号)又要说保存实力了吧?我们也愿意替中央军打头阵呀,可惜我和邓晋康的部队大部分被中央给整编掉了,力不从心,奈何!”说罢还夸张地把两手一摊。
“哈哈哈……”胡宗南打了一串哈哈,豪爽地把手一挥,说,“自乾先生,你不要灰心,我的四十万大军可以交给你去指挥!什么时候合署办公,什么时候你就可以调兵遣将!”
张群马上用恳切商量的口吻道:“我看合署办公明天就实行吧!自乾,你以为如何?”
刘文辉尚未回答,一旁的邓锡侯脑门上已津津汗出。胡宗南的许诺,只不过是豺狼的大方罢了;张群的商量之态,也掩不住强迫的实质。他担心,刘自乾只要招架不住这软硬兼施的逼迫,松了口,让了步,合署办公,就意味着川康两省最后的一点本钱输光。
刘文辉似乎并不着慌,也像胡宗南那样打了一串哈哈,说:“胡先生、胡总司令、胡司令长官,你是在麻[3]外行么?你我都带了半辈子兵,有什么不懂的!你的部队交给我,我能指挥得动吗?当然啰,我的部队,没有我发话,你胡长官也指挥不动!没办法,部队就像孩子,认生!”说罢伸出拇指理理八字须,隐隐有得意之色。
胡宗南机智地一笑:“所以要合署办公嘛!”
刘文辉苦笑摇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
张群不耐烦了,用食指敲了敲桌沿,说:“自乾,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同意不同意合署办公?”
语气中已含有质问的味道。
“蒋总裁的命令,我怎么能不同意?”刘文辉辩解道,“只是还得要时间嘛!我的军部八大处远在康定,不迁来成都,只我一个光杆司令,合署办公怎么搞得成?”
张群毫不放松:“那你说要多少时间?”
刘文辉心里骂道:好个厚道的张岳军,逼起人来比胡宗南还凶。真算得上蒋介石的忠实鹰犬!
口头上却不得不应付道:“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张群并不放心地看着刘文辉,“那就说定了?”
“军中无戏言嘛!”刘文辉挺了挺胸,郑重地说,“岳军兄难道信不过我?”
“哈哈哈哈,”顾祝同不失时机地打起了哈哈,称赞刘文辉道,“自乾先生真是爽快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刘文辉合署办公的许诺丝毫没有兑现的迹象。蒋介石和张群都恼怒了,决定摊牌。
张群打了一个电话给刘文辉。“自乾吗?你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
“哎呀……现在脱不开身呀,我的长亲刚从大邑……”
“不行!”张群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必须马上来,我有要事商量!”
“哎呀,实在是走不开呀!”
“哼哼,”张群在电话里冷笑了一下,“你要我派人来请吗?”
刘文辉愣了一下,只好应允。
他乘车穿过闹市,到了励志社门前。
张群的副官已候在门口,恭敬地请他进去。
以往他应邀来这个临时张公馆,张群每次都站在门前,含着笃厚的笑,拱手相迎。而今天的气氛不大对头,刘文辉心里不免有点打鼓。
果然,进了张群的办公室,他就察觉坐在办公桌后伏案挥毫的张群面有怒容。
张群翻检着案头的卷宗,看也不看他,只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略指了一下斜对面的一张沙发,让刘文辉坐下。又挥退了副官。
“刘自乾,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劈头一句话就这样诘问。
刘文辉感到情况严重,弄不好今天走不脱路,必须认真对付才行。他故作从容地往沙发上一靠,把身体放得舒适一些,说:“我的主意早就打定了———同共产党拼!万一拼不过,就退隐到三大寺当喇嘛。近来听说共产党军队已经从玉树西进,看来是意在直取西昌,一方面截断我军西退之路,一方面完成对成都平原的包围。看来一旦打响,西退当喇嘛也不行了,只有拼到底!”
刘文辉说至此,电话铃响了。见张群接过话筒后,立刻站起来,恭敬地答话。刘文辉判断一定是北校场蒋介石打来的。他尖起耳朵听,无奈话筒里声音太小,一句也听不清。
好一会儿,张群才瞥了一下刘文辉,对话筒说:已经来了。刘文辉估摸是蒋介石在问自己,便知道这次张群约见他是蒋介石安排、操纵的。看来今天真的走不脱路了。他后悔来时没和杨春江商量,就贸然投身虎穴,失却自制,轻投囹圄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心里像猫儿抓一样着急。
张群搁下电话,仰靠在办公椅上,吁了一口气。
刘文辉看他一眼,压下心里的忐忑,指一指电话,镇定地问:
“怎么,有情况?这几天东路情况怎么样?”
张群霍然坐直身子,拍一下桌子,厉声说:
“你不要问东路西路的,先问问你自己要怎么样!”
“我怎么啦?”刘文辉也挺了挺脖子,辩白道,“我的态度不是几次三番讲清楚了吗!”
“说清楚就好!那我问你,总裁让你和胡寿山合署办公的军令,你执行不执行?”
张群点出了军令问题,刘文辉心里又是一愣。明白张群此时强调这个词,绝非偶然,那意味着倘不执行,即以抗命而军法从事;而若马上应允,万一张群又以合署办公名义不许他回去,又怎么办呢?
“究竟怎么样?”
张群站起来,声色俱厉,手也伸向桌上的电铃按键。其势似乎是只要刘文辉说个不字,就会下令把他抓起来。
刘文辉只得硬着头皮说:“当然执行!”
“那好!我马上和胡寿山联系,合署办公马上实行,联合司令部就设在他的总部!”
张群正要伸手拿电话,电话铃却抢先响了。
向来深练动心忍性,自制能力很强的刘文辉,此时头上也冒出了汗水,感到束手无策了,心里涌过一阵“完了!完了”的哀叹。也许他只好登上老蒋的反共战车,干背信弃义的事了。那么,下一步是追随老蒋出逃台湾吗?以后也许老蒋查出西康和共产党的关系,再唱一出囚杨(虎城)拘张(学良)的戏。自己的末路看来就是这样了,断无改救之法!心里又涌起一阵歉疚,我刘文辉倒霉固不足惜,可惜西康三万子弟兵追随左右多年,不能投奔光明,反要为人作炮灰。
“你哪里?唔,胡长官总部。我是张群,正要找胡长官讲话,快给我请!”张群说罢,听筒里飘出一阵叽叽咕咕的话声。张群略有些惊讶地大声问:“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胡长官已去了玉沙街刘公馆?”
刘文辉冷冷一笑,心里道:文的把我弄来,武的又找上门去,这一文一武可也真够狠的了。
张群想了一想,又拿起了另一个话筒。
“接玉沙街刘公馆!……刘公馆吗?胡宗南长官是不是到了?……快去请———请胡长官听电话!……是寿山兄吗?我是张群……怎么跑到刘公馆去了?……合署办公的事?什么,你把邓晋康也邀到刘公馆来了!哈哈,你是要抢头功啦?我成全你!我亲自送自乾先生回来!”
张群放下话筒,换了一副笑脸,说:
“胡先生到你府上去了。他说联合司令部设在你府上也是可以的!他和邓晋康正在协商,我陪你马上回去!”
刘文辉说这当然最好,心里却沮丧万分。因为他隐隐约约见话筒里胡宗南说,胡亲率他的总部警卫团,兵不血刃就占领了刘公馆,又将邓锡侯也诱骗了去。怎么办?事已至此又能么办!他方寸乱了。
张群笑嘻嘻地邀刘文辉同乘他的“希尔”轿车。
车子开动后,刘文辉睨视张群,发现此公脸上竟无奸险弄权的样子,仍如平素那样安详、厚道。不禁私下叹了一口气,心里道:胡宗南、王陵基何足道,这才是一只真正的狐狸!古语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大……
刘文辉绝望地闭上眼睛。
“报告!胡长官在花厅恭候。”
十名斜挎汤姆枪的卫士,簇拥着张群、刘文辉往里走。
通往花厅的前院甬道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佩中央军标识的士兵在执勤。二十四军的标识已全部消失。公馆内四处安静,全无争斗痕迹,果然是兵不血刃。张群微微笑了。
“哈哈哈哈……”邓锡侯打着哈哈,站在花厅风门外,抱拳道,“二位辛苦!二位快请进!”
他身后还有一位身材颀长,两眼凹陷的青年军人。张群想,这是谁?观其气宇轩昂,似非川康军人,胡宗南左右亦未见过此人。
“胡长官呢?……你们这是———”
他言犹未尽,忽地从两旁耳房闪电般冲出几十个二十四军士兵,喝令着用驳壳枪顶住张群的十名随侍卫士,迅速下了他们的枪。一位青年上尉也抢步上前,用手枪逼住张群,喝令“不许动”。
张群毕竟是中央大员,不像他的卫士们猥琐地举起双手,而是不失身份地垂手站着。但脸却变得惨白,腿也止不住微微颤抖。
邓锡侯佯作惊讶地三步两步抢进来,呵斥道:“怎么能这样对待张长官[4]?不像话!”
刘文辉早在经过大门时就看到自己武侯祠的驻军及其一名青年军官换上中央军服饰在充作警卫,隐然省悟到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当然恢复了从容常态,对那青年上尉喝道:“不得无礼!”
又令将张群的卫士们解到后院暂行羁押。
“岳军兄,”刘文辉将惊魂甫定的张群扶到紫檀木雕花椅上,“受惊了,小弟向你赔罪!”
说着就浅浅一揖。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见刘、邓并无加害之意,张群又气盛起来,“是要背叛党国吗?”
“这个……”刘文辉一时倒也找不出话来回答了。
恰好此时鲜达贵撩着长衫下摆,弯起个虾子腰进来。自从他那远房侄女出事,尽管刘文辉待己如故,他为人做事也格外小心恭谨了。
“杨春江先生请幺爷和邓主任到书房议事!”
“知道了!”
刘文辉挥退鲜达贵,又对张群赔罪道:“岳军兄,请稍候片刻,小弟还有些事情要求你帮忙呢!”
杨春江正在书房等他们商议下一步行动。刘文辉却急着要知道刚才那令人惊喜的事变是怎样发生的。
邓锡侯哈哈大笑道:“第一要感谢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有力支援,第二是仰仗杨先生的神机妙算!”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刘文辉被张群召去后,立刻就有人报告了杨春江。杨春江大惊失色,认为此行凶多吉少,眼下解放大军先头部队已打到广元,蒋介石为了拼凑成都会战的班底,为了南逃台湾,可能会对川康将领摊牌。踌躇片刻,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立刻通知地下党配合。地下党让一位在胡宗南副官处潜伏的同志打电话给张群,又安排人在刘公馆模仿胡宗南的声音与之通话———那个时代的电话大都有些失真,只要大略相似也就蒙过了,再从武侯祠二十四军驻防团调来一个团,换成中央军服饰。同时通过武侯祠电台向党中央报告。
“现在你们二位必须马上离开成都,迟了恐有危险!”杨春江说。
“我也这样想!回到大本营,马上宣布起义———我实在熬不住了!”
刘文辉说着伸出拇指迅速捋了一下八字须,两眼闪着兴奋的光。
邓锡侯似乎有些不踏实,小心地问:
“目前宣布起义;不知贵党中央的意思怎么样?”
“刚才中央来电,已经同意了我们的要求!”杨春江把电文交给刘文辉,“解放大军已经入川,蒋介石的主力到处设防,抽不出太多兵力对付我们起义部队,现在宣布起义,危险不会太大。现在你们两位怎样离开成都,得马上决定!”
刘文辉点点头,两眉不觉攒聚成一线。探询地看了一眼邓锡侯,发现邓锡侯也正以同样的眼光在看他。想了一想,对杨春江说:
“现在成都东郊、北郊都有胡宗南的大军,走不出去;要西走雅安,王陵基的部队早就在邛崃、大邑一带布防,正和我二十四军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要想安全越过敌人的警戒线是很困难的!”
“那就到我的大本营彭县去!”邓锡侯受到了启发,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从北门出城,绕开胡宗南营地,拐到梁家巷,再经崇义桥去彭县。崇义桥有我的一个营驻在那里,不会有闪失!”
杨春江想了一想,赞同地点了一下头,凹陷的双目闪闪发光。这正和他多日来的思路合拍。
刘文辉却两眉深锁,头摆得像拨浪鼓。
崇义桥距北门只十多公里,当然是最好的线路。可是北门有徐远举的特工和王陵基的保安团把守,刘文辉、邓锡侯是川中宿将,谁都认识,要混出去是困难的。刘文辉把这情况一讲,邓锡侯又黯然不语了。
杨春江似乎早有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
“可以先由我和司机开张群的车混出北门,借口是到凤凰山飞机场去替张群接客;然后到梁家巷那边公路上等候你们二位大驾。如何?”
“问题是这边怎么办———这边怎么出去?”
刘文辉仍觉不好办。关键不是车子出不出得去,而是他和锡侯出不出得去。
杨春江宽慰地轻轻拍拍刘文辉的臂肘,说:“我已经了解过,北门左端半里左右,有一处城墙缺口。从缺口往城外跳下,一丈左右,问题不大。你二位只需带两名弁兵协助就行。出城穿过田野,三里多就到梁家巷了。另外,我已经以自乾先生的名义,教邵洪奎组织了一百多他的兄弟伙待在盐市口。我们这里出公馆门一忽儿,就派人通知他,他们马上向天空放枪,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当然,放了枪以后他们可向南郊撤,出城后就分散躲起来。我方武侯祠驻防团也做好了接应他们的准备。”
刘文辉抓住杨春江的手,激动地说:“将才!将才!真是难得的将才呀!”
杨春江打了几个爽朗的哈哈,谦逊地说:“我算什么将才———现在摆了张群那么一尊神在那里,我就感到拿不出一个妥帖的办法处理!”
这话也是在提醒刘文辉,还存在这么一个棘手的问题。
邓锡侯也说:“是呀,自乾,这个还真不好办呢!如果是胡宗南,或者王陵基,那就用不着动脑筋了!”
“我看……就让我做一次华容道上的关夫子吧!”刘文辉以诙谐的口吻与杨春江商量,“他和我们多少有一些友谊,他的为人也不同于胡宗南、王陵基。杨先生,你看呢?”
杨春江赶快摆手,笑道:“自乾先生,本末倒置了,这应该由你和邓晋康先生来决定!党派我来,只是做你二位的参谋。”
于是,邓锡侯和杨春江就去安排出走事宜。
杨春江吩咐将一挺美造手提轻机枪放入张群“希尔”轿车的行李箱内;又对刘公馆人员的疏散和武侯祠那个团今后的行动做了具体安排。
刘文辉则到小花厅与张群晤谈。
刚进去,正在焦躁地走来走去的张群就指着他质问道:
“刘文辉,我张群一向待你不薄,为什么要设圈套害我!”
“岳军兄暂息雷霆之怒!”刘文辉笑盈盈地扶他坐下,自己在斜对面落座。沉默了一忽儿,叹了一口气,说:“此事实在出于不得已,望能恕罪!只消两个小时,就会请兄启驾回府,绝不敢多留!只可惜文辉不能亲来叩送了。”
张群惊疑地看着他,他则颇有深意地微笑点头。
张群省悟了,知刘文辉去志已决,长叹一声说:“你要投共,我也不能阻止。人各有志嘛!”
刘文辉顿时动了一点感情:“岳军兄,将来如果局势变化,你愿意过来,我可以代为联络!”
张群打了一个苦涩的哈哈,摇摇头,用叹息般的语调说:“我和蒋先生关系太深,天翻地覆,也不忍背叛!”
刘文辉顿了一顿,颇表理解地点一点头。
“自乾兄,我只希望你能看在老友分上,替我照看八十老母……”
“怎么,令堂大人难道不去台湾?”
张群悲怆地长叹一声,说:“现在只有空中通道,家母高血压,不能坐飞机的。再说,她老人家乡土观念太浓,死也不愿离乡背井!另外……另外,她老人家对蒋先生向有微词……”
“原来是这样!”刘文辉同情地点一点头,旋又拍胸保证,“兄台的老母就是文辉的老母,奉养老人家义不容辞!岳军兄放心吧!”
此后张群被软禁刘公馆一个多小时,才由鲜达贵传达刘文辉留下的密令,将他礼送回励志社临时公馆。
驶向北门的“希尔”上除了司机,坐着三个人———身着中央军上校制服的杨春江,青衣小帽的刘文辉,西装革履的邓锡侯。
车到了离城门洞尚有相当距离的转角处停下。那里早守着二十四军两名精壮弁兵,将刘文辉、邓锡侯扶着,拐进左端一条小巷,向有缺口的城墙方向走去。车子则由杨春江指挥司机开向城门洞。
城门洞有十多个士兵和一个保安团少尉把守。那少尉挥手让车停下。杨春江从车窗口探身出来,不耐烦地问:
“干什么!”
“报告!”那少尉瞟了一眼杨春江肩上的星,赶忙立正敬礼,“奉命检查!”
“你不看看这是谁的车!”
那少尉忙去辨认车上的标识,认出是国府大员的车。
“告诉你吧,这是张长官———张群张长官的车,去机场接贵宾的!”
“是!是!职部糊涂!职部糊涂……”
少尉一边自责,一边作后退让路的动作。但又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偷眼打量起杨春江来。引得杨春江也看了看他。这一看不打紧,禁不住愣了一下,心里忽地紧了。原来这少尉也曾参与驻防刘公馆斜对门的杨祠堂,抓杨春江和后来刘文辉率军救人,他似乎都在场。如果被他认出来可就坏了。
“啪啪啪……”
这时,盐市口方向响起了密集而杂乱的枪声。
杨春江明白,是邵洪奎他们打响了。
“出事了!出事了!”
“像是在盐市口方向!”
“该不会是兵变?”
城门洞的守军议论着、**着,显得很紧张。那少尉也翘首观望,心神不宁,顾不得去梳理心中刹那间冒出的一团疑丝。
杨春江趁机推开他和另两个挡在路当口的士兵,喝道:“还不快给我闪开!耽误了去凤凰山接客人,看你们谁担待得起!”
出城不远,杨春江才掏出手帕揩了揩汗,吩咐司机加速。他估计,那少尉冷静下来,会想起杨祠堂的事的。再“瓜”的傻瓜也会据以推断出“希尔”夺路出城与刘文辉有关。那么,用不了十分钟,摩托队就会追上来。
刘文辉、邓锡侯在两个弁兵的扶掖下,偷偷缒出城。穿田越野,跑得气喘如牛。“希尔”在梁家巷路旁停不多久,他们就汗流浃背地赶到了。
杨春江安排他们登车,然后揭开行李箱,把轻机枪提出来,这才钻进车子,坐在司机身旁。
车子从梁家巷开出约莫十来分钟,杨春江就听出后面隐隐有摩托车的声音。他探头窗外往后望了望,回头对刘、邓二位说:“敌人的摩托车队追上来了!你们直奔崇义桥,不要过夜,兼程赶到彭县!”
刘文辉惊疑地问道:“那你……”
“摩托车的车速大于汽车,我留下挡他们一阵子!”
“那可不行!”刘文辉正色道,“将来我怎么向周恩来先生交代!”
杨春江忧心如焚的样子,又探头望了望车后,对刘文辉说:
“只要你们两位将军安然无恙,起义成功,就是对周副主席最好的交代!”
“教他们下去阻击!”刘文辉指了指后排座上的两个弁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两个……”
“不行呀!”杨春江苦着脸摇了摇头,“他们那点本领,顶不了几分钟,无济于事……”
又对那两个弁兵下令:“好好保护两位将军!”
这是凶多吉少的事,刘文辉下意识地抓住他,大声说:“不行!不行!”
邓锡侯也连连反对。
杨春江用力推开刘文辉的手,肃然道:“将军,请以大事为重!”
旋又大声喝令司机:“不许减速!”
话毕他推门跃出车外?顺着惯性打了几个滚,脸颊被地下的石块碰破了,鲜血淋漓。
此时,摩托队已遥遥可见。
他忙在路后坡地上寻找一个有利地形,驾起了机枪。
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变得像轰雷一般。
刘文辉他们刚拐过一个弯,就听见一阵浑厚的嗒嗒声。有战场经验的人都听得出这与冲锋枪的轻扬之声有明显的区别,是杨春江的机枪打响了。不久,其间也夹杂进了卡宾枪轻浮而脆裂的声响———显然,追兵的枪也打响了。
杨春江的阻击很成功,摩托队没能追上来。汽车飞快奔驰着,枪声越来越小,终至完全听不见了。
抵达崇义桥,邓锡侯所部九十五军军长黄隐,已闻讯赶到里等候。还带了一个团来加强崇义桥的防务。
邓锡侯下车的第一句话就是命黄隐马上增援杨春江。
黄隐派了一连马队去。
王陵基的摩托队已退走,扔下了五辆打翻的摩托车。
杨春江阵亡,身上留下八个弹孔。
他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川康军人的起义成功。
刘文辉搔首绕室而行,不断说,这这这怎么向中共领袖们交代!怎么交代嘛!
邓锡侯摇头感叹,共产党人是不同呀,他预先晓得自己必死无疑的!
[1] 周士冕字民铎 。
[2] 罗列字冷梅 。
[3] 四川话,欺骗之意 。
[4] 张群曾任西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