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高的犯人突然在人群外喊话时,唐山海凭口音就能判断出,那又是一个日本人。他可以想到,日本特工会穿上囚服混进犯人中,但他绝对没有想到,对方那时已经将一把短刀架在了桃姐的脖子上,而且那家伙早就找好了地形,押着桃姐退身到了操场另外一个方向的墙壁前,只在桃姐的身后隐约探出半张脸。桃姐成了日本人的掩体,所有的人都听见,她声音凄徨地叫起,唐参谋,救我。但刺客却在她耳根喷了喷鼻子,一口中文说得非常流利,他说除了郭团长,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事实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郭走丢的包里,被扔进了一枚小型炸弹。刺客扬言,留给郭庆同的只有一个选择,去接过郭小姐手里的坤包。否则,他随时可以摁下遥控,将郭走丢给炸飞。
唐山海转头看着云里雾里的郭走丢,他虽然已经猜透一切,但却还是不够确定地问她,郭团长是你什么人?郭走丢咬紧嘴唇,很久以后才声音浑浊地说,他是我爹,但我不怕死。那时,郭庆同已经一把推开身前的卫兵,目光如炬地冲向唐山海和他身后的郭走丢。
丽春听见刺客开心地笑了,声音像一条摇头摆尾的蛇。他说郭团长,救自己还是救女儿,一切你说了算。我等你。
阳光冲破云层,明晃晃地打在操场上,它们似乎也不甘寂寞,想要抓紧上前,看清接下去发生的一切。风也来了。风细细地吹过,吹过地面坑洼处那些堆积的雨水,拐了个弯后又折了回来,在那些雨水的脸上挤出很多歪歪斜斜的皱纹。丽春记得,整个漕河泾监狱的操场突然安静得像一片坟场,甚至有两只路过的麻雀也收起了翅膀,它们无声地降落在旗杆上,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便没有胆量再继续飞翔。
郭庆同的脚步在操场上踩踏得像两片斧头,他的眼里只有郭走丢。郭走丢就那样怯怯地望着他,听见自己细瘦的心跳声,然后看见很多往事在阳光下涌了过来。她这时觉得,操场上的风吹在身上古朴又温凉。
唐山海跨出一步,挡在了郭庆同的跟前,也挡住了郭走丢和郭团长之间的视线。他叫了一声,花狸和万金油,你们都是一截木头吗?花狸和万金油随即将郭庆同围在了中间。
唐山海甩了一把脸,决定正式望向郭走丢。他说郭小姐,我记得你。但对不住了,我是军人。
郭走丢灿然地笑了,她不能确定自己的眼里是否有苦涩。但她看见郭庆同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他在唐山海的身后暴跳如雷,拉开枪栓的保险后,枪口便直接指向了唐山海的脑门,他说,唐山海,我数到三,再不让开我就毙了你!唐山海挺直了腰板,他抬起手,缓缓挡开郭庆同手里清冷的枪管,他说郭团长,不用数了,你需要冷静。
郭庆同两眼充血,任凭他如何嘶吼,就是冲不破唐山海和几个男人间用肩膀筑起的墙。他觉得唐山海像一座铁塔,而自己此时需要生出一对翅膀。
郭走丢的眼里终于淌出了泪水,她在嗓子底下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然后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继续浪费下去了,所以她擦干泪,从坤包里直接翻出那枚炸弹攥在了手心里。她望着唐山海,退后了一步,甩出坤包后说,唐参谋,谢谢你保护我爹。你得照顾他好好地活着,一天一天慢慢老去。郭走丢说完这句,又在人群里搜寻鲍三的影子。事实上,鲍三比唐山海离她更近,他一直站在郭走丢的身后。鲍三摊开一片手掌说,郭小姐,他们下午就要给我换牢房,可是你答应过送我出去的,你得说话算话。现在把炸弹给我,我替你拿着。郭走丢笑了,泪水洗过的眼变得晶莹,她看见鲍三乱成鸡窝一样的头发上竟然还粘着一片绿油油的草叶子,那应该是鲍三越狱爬出洞口时留下的。她说鲍三你不用要挟我,你这借口站不住脚,刚才唐参谋已经答应带你走。
郭走丢说完,摊开手里的那枚微型炸弹,让它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幽冷的光。又说,鲍三你刚才提醒了我,我想好了,为何不过去把炸弹扔还给他。郭走丢扭头,远远地望向桃姐身后,她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同归于尽吗?
郭走丢头也不回地迈向刺客时,郭庆同用仅剩的力气乞求她回来,他的声音暗哑而短促,丽春觉得郭团长的心碎成了无数片。郭团长最后一次声嘶力竭地叫喊时,声音像炸开的汽油桶,终于让旗杆上的那两只麻雀异常惊慌地扑腾起,它们在仓促逃离时掉落了一片羽毛,浮**在空中,反复寻找降落的方向。
藏在桃姐身后的刺客也开始慌张了,这不是他之前想像过的一幕。所以他抖动的刀口几乎就刮进了桃姐的脖子,勉强的声音里也有了许多不安。他只是不停地说,郭小姐,你给我站住。
但郭走丢却走得更快了,脸上越来越安详。丽春冲上前,伸手想要将她拦住时,她说丽春你走开,我宁愿上海南站是宋威廉的地盘,也不想看到有日本人在那里撒野。
望着郭走丢手里的那枚炸弹,桃姐的身子虚弱地摇晃起来。她像是挂在风中一根铁丝上的一件单薄的衣衫,无助地对着郭走丢一次次祈求说,郭小姐,不要。郭小姐,不要。
丽春永远记得,那天的最后,日本刺客的警告叫喊得歇斯底里,但他丝毫没有阻挡住郭小姐前行的脚步,而唐山海也是在那时从另外一个方向跟随郭走丢一步步上前。就在刺客绝望地举起左手,威胁郭走丢他即刻就要摁下指尖的遥控时,一缕白光突然就从唐山海的手里飞出。丽春瘦弱的视线追随着那片白光,最后只听见噗的一声,一把尖刀就既狠又准地扎进了刺客的手腕。刹那间,苏醒的血喷溅了出来。而那块遥控炸弹的金属板,则和桃姐脖子前掉落的那把匕首一起,在空中无声地翻滚。此时,谁也不知道鲍三是从哪里冲出,他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行了过去,就在金属板将要坠地的那一刻,他将它稳稳地抓在了手里。然后,那把坠落的匕首才正好插在了鲍三脚边的一片土里。
万金油记得,他那时如梦方醒般地摸了一把腰间,这才发觉,自己的那把短刀不知何时已被唐山海给抽去。而等他抬头时,他看见桃姐像一团烂泥,摇摇摆摆地瘫倒在了那片泥地上。她的一双眼如劫后余生燃起的微弱光亮,空洞异常地张望着头顶渐渐湛蓝起来的天空。然后,花狸冲了上去,将地上的桃姐一把抱起,他那时的胡子异常杂乱,如同一把长在秋天尽头的已经干枯的荒草。
那天的后来,鲍三跟在一群犯人的身后就要走回监舍,但唐山海还是将他拦住,他说鲍三你得跟我走。鲍三揉捏着刚才接住金属板的那只手,他觉得有点酸痛,笑笑说,唐参谋,我还没服完刑呢。等哪天出去了,我替郭小姐敬你一杯。
唐山海有点无奈,他摘去鲍三头上的那片草叶子,眼光温和地说,一言为定,这酒你先欠着。
桃姐还是受伤了,刺客的匕首在她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唐山海盯着她惊魂未定的眼以及细细的伤口,在她跟前走了一圈,觉得该送她回去金家衖村。车子只能开到瘸腿老二家的门口,花狸后来下车,和丽春一起将桃姐送进了巷子里。瘸腿老二听见汽车响声,就顺着汽油味歪歪扭扭地瘸到自家门口,他举起拐杖将丽春拦下说,桃姐让你进门了吗?丽春的目光狠狠地刮了他一眼,他想这个死老二最终还是没有成为一个哑巴,于是指着老二光秃秃的脑壳说,你以后离桃姐远点,小心我敲断你另一条腿。
瘸腿老二很委屈地将两片风干的嘴皮撅起,他说丽春你不晓得,桃姐现在每天睡觉关灯很早,她家到了半夜就响起挖土声,你说她是不是傻了,难道是想把剃刀金的棺材埋在家里?唐山海听瘸腿老二将话说完,他觉得这家伙一直没有闲着。然后丽春又说,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也给埋了。瘸腿老二于是慌张地退后了几步,差点就踩上了身后几只剧烈瞌睡的瘟鸡。
丽春后来在汽车的后视镜里看见,桃姐萎靡地如同一根晒瘪的丝瓜,神色暗淡地站在自家屋子的门口。她盯着瘸腿老二,也目送着远去的汽车。丽春就想,他刚才和瘸腿老二的那些话,可能已经飘进桃姐的耳朵里,所以他止不住替没有依靠的桃姐忧伤起来。
花狸也在晃动的后视镜里看着桃姐,他觉得桃姐保养得跟城里的女人一样仔细。他记得自己刚才在监狱里抱起桃姐时,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万金油说那是百雀羚的雪花膏,花狸抓着胡子想了很久,说,比百雀羚还要香。
丽春回头瞪了一眼花狸,他将头趴到车窗外,看见昨夜那些讨厌的雨水还远未退去,淹在水里的庄稼像是躺在一条河里睡着了一样,这其中就有桃姐家的普通而寻常的田地。在保安团驻地下车时,丽春走到唐山海身边,他回头冷冷地看了花狸一眼,对唐山海说,花狸和瘸腿老二一样,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