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曲县位于中条山的东北端,这场在日本教科书中被称为“南羊圈战役”的战争,一直作为反面教材让日军饮恨切齿。这场战役中,陕西军的十七师居功甚伟, 如果没有十七师的坚决阻击,就没有十四军的后方布防,也就没有这场胜利。
不久,在中条山的西南端,中条山的另一面,陕西军的另一支部队,刚刚渡过黄河的三十一军团司令部和所属各支小部队(不含十七师和一七七师),也在永济痛歼日军。
永济和陕西只有一河之隔,站在永济城墙上,就能够看到黄河向南流去。从 7卞济向西行走,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够走到黄河岸边。黄河的那边,就是陕西省朝邑县,一个现在已经消失了的县名,它的地域被并入了大荔县。
当时,孙蔚如刚刚渡过了黄河,立足未稳,日军就从运城集结了一个旅团的兵力,向永济扑来,企图将孙蔚如的三十一军团司令部赶入黄河。
三十一军团背水而战,稍微懂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这是死地,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死地。孙子兵法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 然后能为胜败。”当陷入这样的死地后,如果万众一心,则可以反败为胜。
然而,历史上陷入如此死地,能够反败为胜的,又有几人?项羽破釜沉舟,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结果成功了;韩信背水结阵,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终于胜利了;赵括被秦军切断后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结果全军覆灭;马傻独上高岗也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结果身首异处;张灵甫独上孟良崮,还是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失败了……陷入死地而能够生存的,找遍历史,也仅有项羽和韩信,而失败的例子举不胜举。
今天,孙蔚如也要背水结阵。
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警三旅渡过黄河后,部署在永济栲栳镇一带,阻击北面进犯之敌;教导团渡河后,集结在永济县、韩阳镇、风陵渡一带,警一旅第一团暂时归警二旅孔从洲指挥守备永济城关一带。
三十一军团军团部驻扎在永济县的六官村。孙蔚如在《第四集团军抗日战争概略》中曾写道:“该地前面强敌,后背大河,势甚艰险,但中条山为陕东屏障, 为敌所必争。”
在这里,孙蔚如将军写有七律一首:
烈烈金风**寇氛,中条立马日将曛。
十年积恨还辽沈,百战提兵涉潞汾。
师克在和壮在直,汗挥如雨气如虹。
待看斩尽楼兰日,痛饮黄龙奏大勋。
渭南师范学院副教授王忙有这些年来一直挖掘陕西军在永济保卫战中的历史资料,由于他的努力,一大批被遗忘了的名字:邓祥云、杨法震、张希文、魏鸿纪…… 才开始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陕西军东征,警一旅一团二营营长邓祥云随队出征。
邓祥云是朝邑人,三十一军团从朝邑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的时候,邓祥云回家看望,他的母亲当时已经双目失明。邓祥云向母亲说:“娘,我要去山西杀鬼子。”年老的母亲说:“你为国赴难,娘不拦你,娘也不要你牵挂,上阵杀敌, 是军人的天职,娘在家中天天给菩萨磕头,保佑你平安,等着你回来。”邓祥云说: “国家危难,军人战死沙场是尽了本分,如果我有一天牺牲了,娘不要难过。”母亲说:“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如果有一天我儿为国尽忠,娘就年年去山西给我儿烧纸钱。”
邓祥云就这样走上了山西抗日前线,后来,他牺牲在了山西战场。可惜,娘连他的坟墓在哪里也不知道。邓祥云牺牲后不久,他的母亲也去世了。
邓祥云的同村还有一个战友叫邓继忠,邓继忠向家中告别的时候,妻子拉着他的衣服,哭着劝他不要去。邓继忠把妻子一把甩开,大喊道:“国家养兵千日, 用在一时,日本人侵略中国,当兵的不去打仗,谁去打仗?”
邓继忠离开妻子后,也牺牲在了山西战场。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尸骨埋在哪里。
永济血战,一方是中国三十一军团警一旅第一团和警二旅,统一归孔从洲指挥,一方是日军二十师团三十九旅团。日军二十师团师团长是牛岛实常,下辖两个旅团,一是高木义人的三十九旅团,一是山下奉文的四十旅团。高木义人的经历语焉不详,而山下奉文则是日军名将,被称为“马来之虎”,当年横扫东南亚。 二战后,山下奉文被绞死在马尼拉。
当时的永济县城,不是今日的永济县城,它在今日的永济市向西十余公里处。 这里有王之换曾经登上过的鹳雀楼,他登上永济城墙还写了一首千古绝句《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里还有《西厢记》 中的普救寺,“红娘月下牵红线,张生巧会崔莺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寺庙里。
为了坚守永济,中国军民在城外挖掘了一道壕沟,壕沟深约一丈,宽约三丈, 又将黄河水引灌壕沟。为了对付日军的坦克,中国军民还在悬崖沟壑的背面,挖掘窑洞,躲藏其中,当日军坦克驶过后,中国军队冲出窑洞,可以直接攻击坦克的背部。
不仅如此,中国军队还将永济四座城门全部封死了。日军无法冲进来,中国军队也无法走出去。永济城,就是守城军队的坟墓。
大战在即,孙蔚如将守城部队上尉以上军官召集在盂盟桥一户农民的打麦场上,召开动员会议,与会军官振臂高呼:“永济在,我们在,永济亡,我们亡!” 大家热血沸腾,场面极为感人。
1938年8月12日,日军攻占永济北古城,日军坦克的隆隆履带声就响在耳际, 北面的尘土遮天蔽日,大队日军开来了。孔从洲亲临前线,他对手下将士们说: “黄河那边就是陕西,是我们的家乡,家乡父老都看着我们,我们誓与永济共存亡。 人家都叫我们陕西冷娃,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将士们齐呼:“有我无敌,有敌无我。让鬼子来吧,看他们有几下子。”
日军最先攻打的是城外的上下高市,坚守上下高市的是杨法震率领的一个营。 杨法震家在陕西兴平,三十一军团离开陕西开往山西前线的前一天,妻子方向知抱着四岁的孩子来到军营探望丈夫。妻子放心不下丈夫,要随队出征,加入三十一军团卫生队。杨法震说:“我先去山西前线,等我安定下来,就捎话给你, 你把孩子托付给二姐,就来山西相会。”杨法震没有想到,他一来到山西,就参加了永济保卫战,根本没有时间给妻子捎话。
战前,杨法震给营部的人说,等到永济战役结束了,就让妻子方向知过来。
杨法震的一营战士仅有500人,而进攻的日军兵分三路,多达1200人。
在一座桥头,曾离队远去,又归队赴敌的张黑龙所在的那个排坚守桥头,面对蜂拥而来的日军,他们手挥大刀,与敌血战,击退了日军的进攻。张黑龙浑身都是血,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排长面前,伸出了左手的五根手指,对排长说:“排长, 五个,五个,我杀了五个鬼子,军长不会处罚我了。”
说完后,张黑龙就倒了下去,脸上带着笑容。曾经打过他的排长,泪流满面。
日军又发起进攻,全排伤亡殆尽。尔后,日军攻向上下高市。
日军的大炮震耳欲聋,弹片纷飞。在上下高市,杨法震身先士卒率众拒敌, 接连打退了日军两次进攻。
很快地,日军又组织了第三次进攻。上下高市前是黑压压的日本兵。
杨法震对着战士们喊:“日本鬼子又来了,大家怕不怕?”
战士们喊:“怕个球!让鬼子来吧!”
很快地,枪声炮声响成一片。
激战三小时后,杨法震腿部中弹,倒在地上。身边的排长宁必成扶起杨法震, 杨法震说:“甭管我,打! ”
宁必成刚刚转过身,一颗子弹飞过来,穿过了宁必成的大腿,血流如注,昏迷过去。多年后,宁必成对我说:“那天,日本鬼子像蚂蚁一样,哇哇叫着向前冲, 鬼子的眼睛和嘴巴都看得很清楚。”
三八大盖步枪枪弹穿过了宁必成的大腿,说明当时敌我距离非常近。
杨法震让两个战士抬着宁必成下去,自己操起手枪继续向日军射击。战士们要抬走他,他说:“我腿不能动,双手能动,甭管我。”杨法震从身上抽出一片白布, 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继续射击。
很多年后,我曾经问过宁必成:“当时,你们部队有没有军医?”
宁必成说:“哪里有军医啊,受伤了都是自己给自己包扎。”
当时,日军发现杨法震是中国军队的指挥官,就集中了几挺机枪,向着杨法震射击。杨法震身中数弹,他用最后的力气喊:“弟兄们,把鬼子赶出去!”然后, 就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后,陕西的《西北文化日报》以《永济之役,杨法震团附壮烈殉职》为题, 报道了他的事迹。妻子方向知看到报纸后,一下子昏了过去。
后来,国民政府给了方向知1200元的抚恤金,方向知用这笔钱创办了一所“法震小学”。现在,这所学校叫“法震中学”。
日军攻占了上下高市后,向盂盟桥、峨眉原进攻,企图从中心突破,将中国军队一分为二,但是遭到中国军队顽强阻击。日军曾经一度占领阵地,但是又被中国军队组织敢死队,手持大刀趁夜夺回。
8月16日,日军二十师团三十九旅团七十七联队约3000人,大炮20门,坦克10余辆,开始进攻中国阵地右翼,意欲夺取尧王台。
尧王台是整个战场的制高点,而且阵地突前,较难防守。日军一旦进攻,尧王台就处于三面临敌的不利境地。尧王台被占,永济城内外都会暴露在日军的视线和火力下。
坚守尧王台的是步兵张志甲的一个营和炮兵赵益元的一个营,两个营协同作战。张志甲是陕西省大惹县人。日军冲上来的时候,张志甲对士兵们说:“只许进, 不许退,这是我们的阵地,甭说是他日本人,任何人来了,我们都照打不误。” 日军愈来愈近,他们完全就没有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他们冲锋的时候,连腰都没有弯一下,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直挺挺地走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枪刺上挑着一·面膏药旗的士兵,张志甲操起一杆步枪,一枪就撂倒了枪刺上挑着旗帜的日军,他喊一声:“打鬼子!”身边战友的长枪短枪就一齐响起。张志甲弹无虚发,他一连打倒了五个鬼子,还忙里偷闲地对战友们笑着说:“日本人牛逼个锤子,我还以为是金刚之躯,弄了半天也是肉长的。”
战友们也戏逋地对着日本鬼子喊:“小日本鬼子,你牛逼个锤子。”
尧王台高处的大炮也一齐轰鸣,炮弹在日军中爆炸,一炸就是一大片。日军因为过于轻敌,第一波攻击很快就被打垮了。
日军第一波攻击失败后,马上组织起了第二波攻击,这次,日军像挨打了的狗一样,不得不小心谨慎。他们先用大炮对着尧王台高处轰击,想要摧毁中国军队的炮兵阵地。可是,中国军队的炮兵按照作战守则,打退日军第一波攻击后, 已经转移了阵地。
炮击过后,日军又一次发起了冲锋,这次呈散兵阵型,弯着腰身,不再昂头挺胸,不可一世了。日军走近后,张志甲大喊一声:“打鬼子!”埋伏在战壕里的士兵们长枪短枪又一齐鸣响。
激战中,张志甲身负重伤,无法站立。炮兵营长赵益元电话请示孔从洲旅长, 孔从洲让赵益元全面指挥炮兵和步兵,将张志甲抬下阵地。
张志甲对通讯兵说:“把咱们那几个连长叫来。”
几名连长冒着硝烟跑到了张志甲面前,张志甲说:“咱们是步兵,他们是炮兵, 但是打的是同一个敌人,你们一定要听从赵营长的指挥。”
几名连长含着眼泪,点点头。张志甲被一名战士背了下去。
午后,坚守尧王台的炮兵营和步兵营,与敌连番激战,在两排战士伤亡殆尽后, 终于丢失了阵地,被迫撤离。
日军3000重兵占领了尧王台后,将大炮架上尧王台,对着中国阵地狂轰滥炸。 同时,日军又出动了六架飞机,轰炸中国守军阵地。
形势万分危急。
孔从洲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尧王台。
一〇二团少校团附王经纶率队逆袭,终于将尧王台夺占。日军当时已经冲击到了远离尧王台的西姚温村,得知尧王台制高点被抢回,立即派遣一支部队,又夺回了尧王台。当天,尧王台几次易手,尸体枕藉,从台下一直铺到了台上。后来, 双方的军队都是踩着尸体向上冲锋。
黄昏时分,王经纶所率一营战士几乎伤亡殆尽,孔从洲被迫从战事已经极为紧急的西姚温阵地,派出三营七连战士前去增援尧王台。
这一连战士飞奔到尧王台时,尧王台已经被日军重新夺占。战士们顾不上休息,就参加了反击作战。一名连长、三名排长全部壮烈牺牲。一名绰号“小老虎” 的班长代理连长指挥,继续攻击。不久,班长又全部阵亡。一〇二团三营副官赵书文向孔从洲请缨出战,愿意代理连长夺回尧王台。尔后,中国军队从两面夹击, 终于重新攻占尧王台。而先期攻打尧王台的三营七连战士,全部牺牲。后期攻打尧王台的二营五连,全连!20人仅剩17人,而且17人全部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