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历史 迷失的兵城

12.胜者的败仗

迷失的兵城 师永刚 12398 2024-10-20 02:34

  

  邹辛在梦中听到叩门声。

  她推开门,看到爷爷满脸阴沉地站到门口,他不看她,只是说:“院里那堆沙,是谁堆的?”

  “哦。”她的睡意顿时全无。昨晚真是太累了,她一觉睡到天亮。这会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爷爷笑笑。“是单一海呀!”

  “单一海,就是那个小军校生?”爷爷满脸狐疑,看她一眼,“快起床吧,太阳都一竿子高了。”说完,又似乎考虑什么似的,把手背在身后,来回地踱着步。踱着踱着他竟又回到了那堆沙前,低首垂视,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似乎已经浸入到了那个沙盘的意境里去了。

  邹辛看看他的背影,不再言语。昨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回来后竟一语不发便睡去。今天这么早又起来,爷爷肯定有心事。邹辛知道他的习惯,只要心中有什么事,他总是会被胀得满满的,再用散步、沉默啦什么的慢慢消化它。

  可令她有些吃惊的是,他竟看到了这个沙盘。更令她吃惊的是,她看到单一海早就起来了,捧着一本什么书,坐到阳光中,默默地读。但邹辛感觉上他不是在读书,倒像是在用读书掩饰什么。这时她想到昨天他的那些怪论,心中竟泛起淡淡的隐忧。这样两个男人到了一起,简直是太可怕了,她有些短暂的惊慌,同时又有种期待。凭直觉,她觉得单一海会去找爷爷的。并且,他们的争论也许会十分独特。她又一次回味他的那些话,仿佛回味着一种心情。自己心下竟渴望单一海走过去,与爷爷说上句什么。她觉得,爷爷挺孤独的,他也许需要个对手,不管是谁。

  她转身返回屋内,简单梳洗之后,重又走出来。爷爷和单一海不知什么时候,都站到了那堆沙前。他们仿佛在沉思什么,都不说话。但邹辛觉得,他们的沉默其实只是一种表情,他们用沉默相互抵触,是因为他们同时面对着这样一堆黄沙垒就的遗址。她远远地坐在他们的沉默之外,装作读书。男人之间有时会因为女人的在场,而削弱许多对话的质量,或者说隐藏起许多的东西。因此,她只用目光偶尔加入到他们中间,去抚摸一下他们的表情。感觉上,她已远离他们。

  果然,爷爷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指着那堆沙低语:“这个沙盘质量上乘,至少是专业参谋水平。我推测,你在军校学的是初级指挥专业,但你却比你的专业更进一步。你练习了许多你自己的功课?”

  单一海似乎预料到爷爷会问,把眉一挑:“那点儿东西我只消用三分之一的精力去消化它们,初级指挥专业是最基本的军官形式,我本来已考上了本科生,可我不想越过这一课。所以我只上个大专。”他的语气平缓,仿佛随便说什么似的,轻轻地就把这么个让人震惊的意思给抛了出来。

  “你野心不小,小子,你今年多大岁数。我想是22岁吧!感觉上你的雄心已不止二十二岁啊。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哦……”爷爷忽然缄默不语。

  “你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干上了连长,那会儿,你已经用枪至少毁灭了十余个真正的敌人。”单一海略带些怅然的神往。

  “你小子对我了解挺多的啊!这些天,我老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对我一无所知哪。”爷爷哈哈大笑,连空气也跟着颤了几颤。

  “当然了,你是中国少数几个在对日军作战中取得过辉煌胜利的老将军之一。光我学的战役学,就有好几个战例都是以你为主首创的。如果不见到你,我会一直把你遥远地当成一尊神的。”

  爷爷有些开心:“你爷爷如果健在的话,他还会有更多的战例供你研究的。”

  “你与我爷爷在我心中永存。”稍微沉默,单一海有些动容地说,“可有一个战例,我永世不忘,也没办法忘掉。”

  爷爷一怔,用手一指那块沙盘。“你是说韩略村的那次战斗吗?哦,我早就盼望有人给我讲讲它。可认识我的人,都似乎忘了这件事。可我知道他们都记着哪,永远都记得哪!他们只是不敢说罢了。我知道你会说起这件事的。昨天晚上我回来见到这块沙盘时,就想把你叫出来。”他激动地跺一下脚,要踩住什么似的,望着单一海。

  “那场战斗我爷爷不该死,他不应该在那次战斗中死去,可他死了。在一场不必要的战斗中死去,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单一海不看爷爷,只把头偏转过去,眼神示意着院中那棵大树,仿佛是对着某种意境说。

  爷爷脸色一变,沉默了,他坚持着沉默。

  “我是十七岁开始看到爷爷的故事的,是在一本传记上,我也是从那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我爷爷牺牲在家门口,对他也是一种安慰。我是从十七岁才回到范村的,此前我一直随父亲在城市生活。那年我看了那本传记,就想回来看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爷爷嘴角一动,仍不说话,只用眼神鼓励他向下讲。

  “我一看到爷爷牺牲的那个地方,就有种直觉,这场战斗是败仗。可那时我不懂什么是战争啊!我连最基本的战斗队形、伏击什么的,都不懂!可这个事弄得我心力交瘁,我总对自己不懂的事发生兴趣,而这种不懂往往会使我爱上这种事业。那年冬天,我一直在翻各种军事书籍。冬天过去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到了这里边,无法自拔。我告诫自己,从那天开始,我将以军人为终生职业,所以,从这一点上,我永远地感激你。”

  爷爷抑制不住地涨红了脸:“那次战斗不应该是败仗,至少是我们打扫战场的,而不是那些鬼子。”

  “刚开始我也以为那场战斗是胜仗,可三年后,当我重新审视它时,我对那场胜利产生了怀疑。”

  “你太感情用事了,虽说你爷爷牺牲了……当然,我理解你。”邹辛远远地看过去。哦,爷爷终于愤怒了。他总是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即使他心底里承认了,也要自己说出来,而不容他人评述,他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不,与我爷爷无关,我爷爷牺牲得很光荣。”单一海涨红着脸,他有些仰视地望爷爷,“刚开始我还有这样的感情,如果不是在军校熏陶过两年的话。可现在我只在乎,这次战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当时日军是一个中队,476人,辎重武器精良,而我们伏击的是一个团,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虽说因当时战斗减员,仅有500余人,也在人力上占有优势。可那次胜利的结果却是:日军死伤267人,我方死伤302人。”爷爷稍微怔了一下,似乎未料到单一海会有如此精确的资料,他有些喃喃地说:“那只是你的感觉,那次战斗我们的确是胜者。这一点,连日本人也承认的。”

  “可从现代战争观点看,只有取得绝对杀伤效果的战斗,也就是说,只有实力上的过度不平衡,才可算为胜者,而我方付出了超过胜利的代价。所以,我悲哀地发现,我爷爷死在一次失败的战斗中。”

  “你研究这些就为说明这是一次败仗吗?”爷爷低吼着。邹辛看到他那种面对下属时的硬脆和凶凶的神色又漫浮上来。

  “当然不是,我只是心存疑问。这个战例,除了爷爷的因素外,我尚有许多疑点。这些疑点想通了,也许会使我对战役的研究有另外的意义。当然,不瞒您说,我选了中外一百个战争史上的败仗,把自己扮成当时的指挥员。我身处他们的角色,在沙盘和心理上把当时的战争重新推演,我觉得都不是难事。因为我是站在他们的弱点上打仗,所以我总是胜利。可当我拿到这个战例时,却一下子有些拿不准了。我最大的疑惑是,我无论站在何方立场,战争胜负的实际效果总是不出其左右。所以,我心里佩服您了。我觉得,这场失败,即使失败,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失败,何况形式上还是你赢了。”单一海滔滔道。他的雄心随着语言在院子里弥漫,似乎天下都在他的雄心里变小了。邹辛有些惊奇地被吸引了。她手中的书早已掉到了地上,也似无从察觉。

  爷爷从刚才的不快中拔出,轻轻地问:“你在你推演的这次战斗中扮演谁?”

  “你!”

  “哦,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样打这场仗?”

  “我会比你更惨,也会把自己搭上去,甚至不如你。说真的,我不欣赏你的方式。可现在那种方式只会像一些传奇一样稀有了。我试过用你的方式去打这次仗,可我根本就不是对手。当我用另外的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方式去推演时,我发现,我不但可以赢那些日军,还可以赢你。”

  “哦?”爷爷兴趣很浓地看他。现在他们已不再看那个沙盘了,而是在互相欣赏对方。

  “我将不在此地设一兵一卒。我假设,仍定此地原形,我将在此域上空埋伏一支陆战直升机大队。我观察过,韩略村位于霍山右麓,天上常年浓雾覆盖,我的机群将在雾中等候。”单一海侃侃而谈。

  “可那时恰恰没有这些飞机呵……”爷爷半是长叹半是抑郁了。

  “所以那次战斗只能是肉体与肉体的相抗了,谁强蛮谁就会胜利,全凭个人素质。我爷爷素质不如对方,那个砍死他的军官,恰好是个空手道高手。我爷爷只是个农民。”单一海面无表情地说,继尔一怔,“谢谢您!从见到你的今天开始,我将再不会去研究那个战例了。”

  “可你还没问我的想法呢,小伙子。”爷爷已经是在微笑了。

  “也许不用了,与您交谈,我自己讲得太多了。可我庆幸在与你交谈的过程中,我自己在不断地肯定和明白一些我久研不明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你启发了我。”单一海的小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灿烂,他的变化令爷爷和邹辛都有些措手不及。

  爷爷轻轻拍拍单一海的肩,单一海顺从地与他一起向前走,聆听他说:“小伙子,你知道我想起谁吗?”

  “我爷爷!”单一海站住脚。

  “是的,你知道吗?”他轻轻地对他耳语,“你像我。大胆死、死大胆。狂人一个哪!可是我恨你。”说完仰天微笑。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年轻,我无法战胜年轻。所以,我是失败者。”他一脸迷茫,“昨天我是最后一次看那块战场,你以为我良心不安吧?错了,我是去缅怀我的勇气和青春,也去嗅嗅那些比我先死的人的腥味儿,包括你爷爷。”

  单一海怔住了,他以为自己战胜了这位老人,可这位老人根本无视失败。他的心目中没有失败,所以他永不言败。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愤怒了。可却又不知怒从何起。所以,他木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向门外走去。

  他的步子忽然间沉缓下来,单一海有些感动地笑了。他看出,老人终于被他的话击伤了,因为他的背影一瞬间老了。

  邹辛缓缓走过来,认真地盯视着单一海:“你答应过我,不去与爷爷谈这件事的。”

  “是的,可我不与他谈,他会更难受。”

  “可你去找他了,你故意接近他。”

  “我是说了。所以,他的难受并不属于那次战斗了。他难受只是意识到,他自己老了。”

  “你太残酷了。”

  “你是第二次说我残酷了,我是个战士,我将终生保护残酷。”单一海转过头,看定邹辛,“就像要爱一个人一样,我只爱她的一样东西。而我呢?只爱自己的个性。”

  邹辛愕然,默默地盯视他片刻,转身去追爷爷。

  单一海冲她的背影喊道:“我今晚将返回军校,我以后可以给你写信吗?”

  邹辛狠狠地回过头,恨恨地低语:“不……”

  邹辛是在半个月后收到单一海的信的。不知为何,一看到信皮上那几个极丑的钢笔字,她竟有些莫名的激动。尽管她坚信单一海会给她写信的,她有这种直觉。可当单一海的信写来后,她还是有些小小的惊喜。她把信揣入裤兜里,佯装镇静地向校园深处的竹林行走。邹辛有些奇怪自己的感情,她还从来未有这样认真地要为读一封信,而去寻找一个环境和心境的时候。

  她选择一块石条凳,这时正好是中午,恋人们到黄昏时分才会出现,所以这里的静让人有种心惊的舒畅。她摸出那封信,再次仔细端详那个信封,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丑。看那些字时,她总是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张脸。她一想象,那个人便像一个浪头扑过来,让她心惊。她用力挥去那个念头,撕开信。天,这个信写得真奇怪,是用几张不同形式的纸写的。他说:“我不会写信,可有时候想起你,我就随手在纸上写下这么几句话。有的是瞬间感觉,有的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这里面的东西有一半是写给你的,还有一半是写给我的。把写给自己的东西寄给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太妙了,我不想一个人享受。你可以理解我,所以我把它们也给你。”

  邹辛翻阅着那些卡片式的短语,深深地陷入了进去。这个家伙真敢写,也真敢想。她看到单一海在另外一片纸上写的一句话:今日上课,无聊。信笔在纸上写出“邹辛”二字,是为什么,存疑?她有些吃惊了,同时有些微微的得意漫上来,信笔写出我的名字,证明我给你的印象太深了,傻瓜。眼里竟溢满淡淡的温柔。她像跟一个人对话似的,逐条回答和揣摩单一海的心情,竟像又一次跟他说话,心里哗哗地似被擦洗了一次,清爽起来,明明亮亮的连自己也变得仿佛拥有了那些奇怪的念头一样充实。

  竹园里的风漫浸过来。邹辛忽然觉得,这信名义上是写给自己的,可却又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她只是看到了一些奇异的想法,可这些想法只是单一海的呀!他也许整日里被这些念头给憋着或者激涌着。一个人被各种念头给充塞着也是一种难受!他也许太需要一只耳朵了。可在没有一个可以倾听并理解他的思想的耳朵的时候,他要的也许是一双眼睛或者一个精神上的容器。他被那些东西压得太沉重了,就挤出来给她一些。他轻松了,却把那些东西甩给了别人,邹辛有些悻悻地想着。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她似乎对单一海太了解了。可不知为何,想到这一点时,她竟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也许只要一双眼睛呀!这时,她对他竟有些恨起来。这家伙还是像只小公鸡一样,抖擞着精神,连写信也挺着胸脯。她想着,同时把信折起,起身往回走。在走出竹园的幽静时,她决定了,不给他回信。让他的高傲见鬼去吧!她也保持着高傲,只有高傲才可以打败高傲,她再一次想。脸上流露出凄凄的悲壮。

  单一海似乎并不在乎她回不回信,照例每周寄来一堆各种卡片式的东西。似乎他只是在定期履行一种手续似的,把自己一些偶尔的思想原样奉上。邹辛从这些东西中,了解着单一海。她很快发现,单一海从来不屑于在信中写一些什么琐碎的细节,他只是在写自己的精神。即使偶尔的事实,也只是因为它让单一海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仿佛仅仅是一些思想上的颗粒,但很贴切地凝固了他的想法。邹辛刚开始还有些深深地厌倦,甚至讨厌。有一次,她故意把那信放在床底下,不读它。她躺在那些信上,仿佛躺在他的思维中,她抵御着读它的念头。可越是不想它,那种欲望就越是强烈。后来,她还是在半夜时分取出它,走到月光下,读完了他的信。内心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可又立即被信中传递过来的思想给刺激着。她坐在月光中,终于明白,她已无法抵御这些信件了。这些信像他一样,硬生生地闯进了她的生活,甚至影响着她,并且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精神上的习惯。

  每周一,她都会准时去收发室,取回那封印着红色军邮戳的长牛皮信封,然后整整一天沉浸在他的气息中。她被他的思想给抚摸着,感觉到整个人就像又与他相偎在一起,互相被对方刺激着、打动着。她在这些信中,逐渐淡漠了他的形象。那些真实的容貌被他思想的俊秀给替代了。她常常把他的思想当成了他。那个真实的他,她反而忽略了。

  但她坚持着不回信,她觉得这样倾听他一个人的独语,像看一面镜子,一面男人的镜子。这面镜子虽然孤独,却恰到好处地映着她的面孔。重要的是,她觉得这人虽然孤独,却智慧。后来她猜测,他也许太寂寞了,寂寞到了只有写信向她倾诉,才可以安宁的地步。她时常可以想象,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把自己按在纸上,低低地咆哮着的样子,因为她总是可以从信中读出他的愤怒和气息。不过他太狂傲了,狂傲到勇敢地把自己的思想交给一个女人的地步,并且不管这个女人是否有所回应。

  一个孤独地怀抱着众多理想的男人,需要的听众竟是女人。

  只有女人,才可以让他们平静下来呀!后来她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只有女人,才可以激发起他们更大的狂傲和孤独,她忽然为自己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幸。

  自己竟真的成了他智慧的滑板了吗?

  她在这种胡思乱想中澄清自己。每次思考过后,她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冷静,也孤独了,这使她有些淡淡的难过。她时常发现自己是站在他的基础上孤独的。

  他的信戛然而止是在三个月后,仿佛三个月前一样,他主动把信抛了过来。三个月后,他又不再写信了。邹辛在周一取信时,第一次没拿到。那一天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枯萎,她发现自己离不开这些信了。他的信像一种激素,她觉得一直被这些信推动着向前,她可以靠它来支撑很长时间,现在它们忽然消失了。她像丢掉了一种习惯似的,茫然了。

  第二周,第三周,一直到一个多月后,单一海的信再没来,邹辛就在这种等待中枯萎着。后来她发现,她那样地渴望着他的信。她已离不开这些信,离不开他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喜欢这个家伙,同时想自己也许太过分了,居然可以三个月不给一直写信给自己的男孩子回信。这本身就是她的态度呀!也许她认为不是。可他呢?意识到这一点,她有些惶恐了。她忽然决定,写信给他。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他必须写信来。

  信写好投进邮筒时,她仿佛把自己交出去了,不安了许久。她呆呆地看那个捡信的职工把信捡走后,觉出一阵心疼,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将被单一海检阅,像她审视他一样,来回咀嚼。

  可单一海仿佛消失了似的,邹辛的信寄出去很久了,仍不见回音。她的自信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被毁坏、消解。她已经开始在等待中憎恨他了。这种憎恨在心里憋久了,忍不住就写到了纸上,写到纸上,还不解恨,她竟像单一海一样,把那些纸扔给了他。她知道他面对那些感觉肯定会像她面对他似的,又吃惊又难受,到最后不得不承认和消化它。

  吃惊的居然还是她,单一海仿佛没出现过一样,根本不回信,也不解释,甚至她打过去电话,那个队里一个粗浊的声音居然说他不在,并且告诉她,不允许军校生接地方电话,尤其是女士的。她几乎愤怒了,这样的决定在大学里简直像笑话,可在军校里却是纪律。她彻底气愤了,但她的气愤却没有对手,因此就很像一个人闹情绪。于是在各种猜测中,她变得忧郁了。

  她第一次陷入对一个男孩子的思念中,并且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一直在内心想象着他的信,尽管收发室天天没有,可她直觉他还会写信来,并且一定会。于是,她就揣着这种想象,整天忙来忙去。内心里有个挂念和想头真充实啊,她甚至已经习惯了等待。

  等待使她变得沉重起来,在这种沉重中,日子一滑就到了寒假。她离开校园的最后一天,去打开信箱,仍不见他的信。她有些怅然地在车站上写了几行字:丑小子,我已返回海边。你呢?然后用电报拍向他的军校。

  然后,她独自踏上当夜的火车,回家了。

  邹辛骑上单车,拼命地往海边踩。她从没这样惊慌过,脑子里混乱却莫名地惊喜着。刚才,也许是十分钟前吧,她正慵懒地坐在电视前看一台昨晚的晚会,那晚会虚假地嬉闹着,她看得有些难受与无奈,头脑似被一些什么东西充满却显得空****的,令人难受。从一回到家后,她第一次觉出了孤独,即使与家里人在一起,也觉出内心深处的空**。她竭力用各种事让自己忙碌起来,可一闲下来,却反而是更深的孤独。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抢先去接。这几天,她变得越来越爱接电话,尽管有百分之四十的电话不是他的。她有些烦地喊:“你找谁呀?”

  电话中传出一个坚定的男低音:“我找你。”

  “你是谁?”她奇怪地问,觉得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但却一下子想不起。

  “单一海!”

  “你……”她呆愣了片刻,内心中唰地涌起一阵激流,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你还好吗?”

  “好!你呢,也还好吧?”

  “嗯,不好……”她忽然觉出一阵委屈,眼旁两行泪水簌簌下滑,“我的信收到了吗?我指的是全部的信件!”

  “收到了,一共二十七封信,我都打上了编号,真精彩,像你本人一样精彩。”

  “可你为什么不回信?”她咬着牙,“你真心狠!”

  单一海似乎沉吟片刻:“我都写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寄给我?”

  “我想亲手带给你,也许会更有意思。我想亲眼看一下别人坐在我面前读我写给她本人的信的样子。”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邹辛有些气恼了,这个古怪的家伙,竟轻易用这样一个理由,就搪塞过去了。

  “不用等很久,三十分钟后,请到鸭嘴海滩来,我会当面交给你。”他的语气平淡。

  “什么,鸭嘴海滩?你现在在哪里?”邹辛吃惊了。

  “我现在就在你家楼右边的亚细亚饭店。”

  “你来干什么,出差?”

  “不,是来看你!”他热烈地说,“我不再讲了,我现在已等不及了,我要先到海边去,我还没见过海呢!”说完,他把电话撂了。他可真坚决,住在她家的楼旁,不先来看看她,而却先去看什么海。她有些气愤了,他分明是来看海的吧!她记得他说过他没见过海,难道海真的比我更重要?也不问问她会不会去。邹辛气恼地想。但她甚至来不及想是否去,就已经穿好大衣,向楼下走去了。

  鸭嘴海滩是这个城市最好的旅游沙滩,上面像金子一样覆满了一层细细的沙子,又柔软又舒服。虽是冬天,海滩上仍聚了许多的游人,他们都散漫地走着,似乎都在散心。她站在岸滩一只翻扣过来的船上,向人群眺望,只远远地一望,她就看到了那个孤独的影子。他站在很远处,面对着大海,似在沉思,他的沉思似乎逼走了许多游人,他的周围竟奇怪的一片空旷。

  她静静地靠近他,他面对着大海,似乎呆住般不动。他一直没有移动一下身子,就那么深情地看着面前波涛暗涌的大海。冬天的大海显着一种苍老的颜色,温暖地漂来漂去,一个小浪一个小浪地追赶着。他瘦了,脸色更黑,头发根根立着,显得又奇兀又坚硬,要刺开什么似的。她奇怪自己在见到他的一刹那,竟没了那种想象中的喜出望外,一切平静得令人惊奇。她奇怪地揣度着自己。这时她看到单一海的脸上竟然涌动着泪水。他似乎抑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汹涌。可当那几滴泪闪着晶亮的光,掉到沙滩上的时候,她还是震惊了。她没想到单一海如此容易动情,以前还以为这小子一定狂傲得甚至已经忘记了哭的感觉,却没想到会亲眼看见他落泪。

  她轻轻递过去手绢,他仿佛知道她早已站在身边似的,接过来,轻轻把眼泪抹去,然后,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征询意见似的,把它放进自己的衣袋内。这一切做得既从容又温馨。邹辛忽然很感动,两人用眼睛打着招呼。

  “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来不及。我接到你的电报,就赶来了,我喜欢让人惊喜。不过,是不是让你意外了?”单一海稍微收敛自己的情绪。

  “有一点,不过意外的是你的泪水,我很奇怪,你是第一次见到海吗?”邹辛抬起眼睛,注视着他。

  单一海把脸转回大海,忧伤地说:“是呀!海一下子在我面前时,我几乎不敢承认。我几乎要惊呆了,这坑水真大呀,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呆了,我从来没在任何东西面前折服过,可见到海,我一下子就觉出自己的渺小、无力。我害怕同时惊讶于自己的渺小。你知道吗?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也是艰难的。”

  邹辛有些惊讶地注视着他的忧伤,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而落泪,而单一海落泪了,并且是为自己。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呆呆地看他。

  “你知道吗?我面对大海还想起了什么?我下意识地掬起一捧水,可它们太苦了。整个儿一大坑,全是苦水。知道我有多震惊吗?一个盛满苦水的物体,它将不再怕任何狂烈风暴。任何大怒大喜,已对它不起丝毫作用。大海,其实就是一个真正的历尽生活的智者,一个被苦水泡大的人,还有什么苦涩可以击倒他,让他一蹶不振,成为一个失败者?”

  “你似乎总有许多新奇的感受。”邹辛幽怨地说,“好像你只是来看大海似的。”

  “不,不是,我只是抑制不住自己。我太好激动,不过能让我激动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我放纵自己的激动。”他有些歉意地望着她,“我见你的愿望比见大海的愿望强多了。”

  “可你还是先来看大海!”

  “我没见过海,可我喜欢海。我来的时候,想象过我们的见面。在你家里,我将十分拘谨,三分之二时间得给你家人,三分之一时间才会属于我们,倒像是去看你家人了,主题也不明确。后来我就想,还是到海边来吧!在海边等于我一下子实现了两个愿望。可以见到你,还可以见到大海。”单一海热烈地望着邹辛,“可我还是先被第一个愿望给惊呆了。”

  “你真的爱大海?”

  “当然了,很小的时候,在我还没听说过海时,我就梦见过这样一片大水,那时我还奇怪这些水是蓝的。后来在电影上见到了,我才恍然大悟,天哪,竟是海,可却一直无缘见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真正的大海,可我看了这一切以后,还想起了另外一片海!”

  邹辛微笑着鼓励他往下讲,听他那些鼓涌着怪味道的谈话,真过瘾。她再次发现,她喜欢把自己放在他的话语中,就像放在浴室的莲蓬头下一样,被他的思想冲刷着。

  “还有另外的海?”

  “对,是戈壁海。我没上军校前,在那儿当过两年列兵。每天早晨,我都喜欢站在山坡上,望那片戈壁。那戈壁真巨大,空阔的旷野上,风声像一个个大浪,可是她却沉默着,我常常在瞭望中就把自己也融进去了。所以,我更多的沉默是那片戈壁给的。我一沉默,就想到了那片戈壁。”

  “一见面,就听你滔滔不绝地讲大海,倒让我这个在海边生活多年的人脸红,没想到你有那么多的发现。”稍停,她直直地盯视着他,“感觉上你与我分手时见到的那个人,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瘦了,也更偏激,更爱指点江山了。”

  “是吗?可我不会改,爱激动是我的优点,我不会像别人一样把它像缺点一样剔去,一剔掉,我就不再是我了。”单一海笑嘻嘻地迎着她的目光,“不过你可变了呀!”

  “我哪儿会变呢?要变只能是你看人的想法变了。”

  “是变了,变得美了,还多了点儿忧郁。知道吗?忧郁才是女孩最佳的美容品,你有了这种气质上的美容品,更让人动心了。不过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让人陌生和凶巴巴的了呢?”他故意叹息着。

  邹辛被他的话说得更忧郁了,她的忧郁在别人的赞美中,才越发像忧郁:“其实,变的真是你!人家什么时候凶了吗?”

  “那不是凶难道还是温柔呀,听听:丑小子,昨晚上我梦见你被我扇了十个耳光,疼吗?请速告我。再有:你的丑陋真让人难受,想起你太丑了,我就有些高兴……”

  “得了,得了,别念了。”邹辛有些羞赧地打断他,“你老不给人家回信嘛,人家当然生气了。唉,还没问你哪,我的信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都能背下来了。”单一海动情地看着她,轻轻地说,“谢谢你的信。”

  “那你为什么忽然不给我写信了,连我的信也不回?你刚才的解释太假了,我不愿意听,也不信。”

  单一海略停片刻,仰头叹息,然后用一双眼睛罩住邹辛:“当然那是托词,刚开始你不给我回信,我很愤怒,自尊心也仿佛被损伤了。我是个不怕失败的人,越是失败,越会激发起我的战斗欲望,我一封信、一封信地写,像坚持着一种持久战一样,我计划用一年时间攻下你这个山头……”

  “可你三个月后为什么忽然不写了呢?”

  “当时我们接受三个月封闭训练,三个月内不准接电话和向外写信,只能接到别人的信,而无法往外寄。而这时候,我接到了你的信……”

  “你胜利了……”

  “我只是有些意外,我是平生第一回收到除母亲以外的女性的信。知道我当时的心境吗?我偷偷地流泪了,同时下决心再不给你写一个字,我还以为你只是寻开心,或者与我一样是因为寂寞……”

  邹辛有些吃惊地喊道:“你写那么多信,仅仅是因为寂寞?”

  “刚开始是,后来我一写信就想起你的面容,我才知道,并不仅仅是因为寂寞。”单一海动容地继续讲,“后来发现这一点时,我已没办法给你写信。我只好继续在纸片上记下一些感受来,它们才是我真正的感情,今天我全带来了。”

  单一海打开那个挎包,取出一个硕大的信封,信封鼓鼓地饱胀着。

  邹辛感动了。她接过来,捧在胸口,动人地看着单一海。一刹那,她觉出了一种深深的幸福。她觉得真踏实,抱着那个大信封,就像抱着一个人一样,她的心平静了。

  “你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单一海笑着鼓励她。

  “不,我想躲到自己房子里,一个人读它们。一个人去感受这些文字,才是一种真正的享受呢!”

  “跟我的习惯一样。”他轻轻舒口气,动情地看她,“其实,我真的很喜欢看你的信。知道吗?是你的信,帮我度过了三个月的‘野兽营’生活。那些日子,我们的训练都是极限性的,身体超常地工作和付出着,内心里却是一片可怕的荒芜和空白。那些日子,没时间读书、看报,只有课间休息时可以看看信。生活的苦对我算不了什么,我其实最怕的是精神上的艰苦。这时候,是你的信帮我抵御住了精神上的空白。我是靠你的信度过了这三个月的。”

  “是吗?”邹辛再次被感动了,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可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是她一直在盼望的吗?“所以,你很感谢我,来看我?”

  “不,如果仅这样也就太不值得了。我发现,当我毕业时,我已经喜欢上了……你。”他深深地注视着她,从他的眼里,放射出一股她陌生的光。她有些害怕了,可却抵御不住地迎上去,竟然有种触电般的战栗。

  他竟然说爱她,邹辛不禁抓住他的手,无言地低下头。两颗泪珠啪地在单一海宽阔的掌中迸碎。单一海禁不住用手把她揽过去。她像一团气息一样,贴在了他的怀里。他就那么用力抱住她,一双眼睛火一样灼烧她的脸。

  她不由得把眼睛闭上,听任他的唇小心地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和耳朵。感觉幸福像潮一样,涨起来了。他可真大胆,沙滩上很多人在看呢!

  良久,邹辛从幸福中抬起头,她有些不相信地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反正第一次见到你,连你穿拖鞋露出小脚趾的样子,我也喜欢。”

  邹辛不觉醉了,动情地拥紧他。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