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把口罩捂严,挟上查房记录,向卫生队后楼走去,进行例行的查房。
在进入靠近左侧的病房时,她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似乎是来苏味儿,但却饱含着一种浓烈的酸臭。她透过口罩,也能感受到它们的侵袭。那是这些士兵身上特有的汗臭味儿!她一皱眉,走过去打开那掩得极结实的窗户。风哗地吹了进来,她的胸口才稍微好受些。
“你们也不嫌臭哪?也不知打开窗户换换空气!”她皱眉环视着那几张**的病号,感觉似乎在训斥他们每一个人。
那三个小子早在女真进屋的同时,把注目礼抛过来。女真的训斥让他们听上去似乎比打针还舒服。
旁边靠窗的那个兵,低声叫嚷:“来苏味儿太难闻了,还不如闻我们自己的味儿呢!”话毕,三个小子呵呵傻笑。
女真见惯了这些健康得身上全是“病”的士兵们,几乎在每个部队医院,都有这么一帮子爱泡病号的家伙,他们的病有时是真的,有时却让人无可奈何。这些得了“怪病”的家伙,往往在医院被观察上一段时间后,就莫名其妙地好了,宣布出院了。女真后来才发现,这种病是不需要用药的。他们只消在这个充满异性的氛围里待上一阵儿之后,病就自然好了。因为那是“青春病”。青春是不需要用药的,只需用感觉就可治好。
团卫生队只能治一些轻度的伤病员,稍重些的都早已开了转院单,到师里、军里的医院去了。剩下个团卫生队,似乎成了专门对付感冒、发烧之类病号的中转站。偶尔有手术,倒变得很稀罕。女真从到这儿后,唯一的感觉是太闲了。野战团队的官兵患病的比例控制在昼夜百分之一,也就是说,这上千人中有十个以上的人生病已算是太多了,何况这些家伙们整天健康得像牛似的。所以,卫生队里有时候医生比病号还多。有时女真闷得真盼望有人生病。
五天前,她终于等来了个“重病号”。那小伙子患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满地滚。半夜被从**敲起来,几乎是在迷糊中,她便为那个小伙子把阑尾给切除了。做完那个手术她竟有点小小的快感。毕竟好久未做手术了,她倒怀念起以前整天忙碌不堪的日子了。忙的时候她整天充斥着的便是烦,不忙的时候也同样是烦。后来,她叹口气,还是忙起来好啊!人一忙起来就变得单纯了,不会再被其他东西打扰了,也不会再……伤神。
她忽然看见**的人还睡着。这么热的天……居然还捂着被子。她忽然想起这小子就是五天前做阑尾手术的兵。叫冯什么,对,是冯冉,他还是二连的呢。一想到二连,她的心里忽然滑过一片温软的影子。她内心莫名一动,过去轻叫着:“四床。”床号是每个病号的统称。
那三个士兵在她的叫声中,都莫名地笑着。
女真纳闷儿了:“冯冉。”她轻声叫着,一把扯开那**的被子。被子下压着两个大枕头,被子前面的那枕头套着只破帽子。这小子竟然不在。她惊讶他居然有这样的伪装功能,如果不仔细看倒真的就要被蒙过去了。
她用严厉的目光瞅住那两个兵:“冯冉到哪儿去了?”
两个士兵齐刷刷地摇摇头。
女真有些担心了,这小子会到哪儿去呢?在自己值班时失踪了个病号,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这个冯冉,临走把被子伪装得如此完好,走得肯定又从容又大胆。她忽然想起,上月师里通报有的兵在师医院住院时偷偷溜回家的事,心里不由一紧,这小子别是也开溜了。
这时,王楚悄悄地溜进了门,女真一把抓住他:“冯冉到哪儿去了?他与你是老乡吧!他去哪儿你肯定清楚。”
“我哪清楚他呀,他到哪儿去为什么会告诉我?”
女真佯装镇定,把他拉出病房外,又把门碰上。“王楚,你可要说实话。刚才他们全告诉我了,说冯冉在走时与你密谋,一起开溜,而且那主意还是你给出的。我可告诉你,你不老实交代,我马上给你们连长打电话,把你接回去!”
“别,别,臭小子,竟敢卖了我,好,我告诉你。冯冉今天早晨溜回去打靶去了。他们连队搞什么射击试验,这小子坐不住,就跑了。他回去可与我没什么关系呀!”
“打枪,在靶场?”女真满腹狐疑。“是,这小子一提起玩枪就跟丢魂儿似的,我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没我的事了吧?”说完,想走。
“哎,死罪已免,活罪难饶。你去把你们房子的地拖干净,玻璃擦了,过会儿我要查啊。”说完,丢下一脸苦相的王楚,疾步走了。
女真走到办公室,把夹子扔到桌上,用凉水抹了抹脸,内心稍微宁静了片刻。坐在椅子上,脑子竟一片空白。她拿起桌上的磁石电话,这种电话的优点是真方便。缺点是你讲任何话,都无法瞒过总机。电话中立即涌来一声异化了的男音,她发现所有野战团的总机皆是男的,可这些男战士都莫名地操着一口类似女人腔的口音。而那些女总机们则一律又粗又涩。唉,这个世界真让人捉摸不清。她对总机说:“接二连。”
“二连没人。”总机温柔地通知她。
“值班员也没在吗?”她有些莫名地恼怒,“那就接靶场吧!”
半晌,声音中咝咝的电流声加重,接着,话筒里传来砰砰砰的枪声,又刺耳又悠长,女真差点儿把话筒搁了,大声对那个接线员说:“请你们连长讲话!”
“连长正在组织射击,他指示只需我把内容记录下来,转述给他即可。请问你有什么事?”电话中小兵的声音,又冷又简单,还挺有礼貌。
单一海也太会做连长了吧!女真有些恼怒:“转告你们连长,我请他接电话!”
“是,请问你是谁?”
“我是女真!”
估计那个战士在话筒前稍稍犹豫了一下,消失了。因为女真听到电话中的射击声,越来越密集,感觉上是在听某部战争片的片断。她努力地判断着,女真以前在军射击队待过,打过各种枪,听惯了各种枪声,甚至从各种枪声中就可以判断出所射枪型号、弹药的各种装药。她辨听半天,竟发现这枪声有些重重的钝音,最后断定,肯定是某种新型枪支,或者她没有打过的新枪型。
“我是单一海,请问找我什么事,旅长?”电话中传来单一海的钝音,女真稍一愣,有些哑然失笑地接过来。
“我不是你的旅长,我是女真!”
“呵呵,我说现在到哪儿去找这么个旅长呢,刚才那小子是个南方人,唉,瞎改称呼嘛!”单一海略带些自嘲地喊。
女真已经被他逗得咯咯笑了,她判断单一海故意装糊涂。刚才那个兵的普通话很好,怎么可能把“女真”听成“旅长”,她故意不去戳穿他:“你的声音还是那种连队小军阀的味道呀!哎,你现在打什么枪呢?这枪声让人听上去挺陌生的。”
“南方兵器公司的新产品,九七式突击步枪。真过瘾,每分钟可击发126发子弹,快赶上比利时的‘多明尼’系列了。他们拿到下面让试验性能,给了5万发子弹,只管打,到时写份试验报告给他们就行了。哎,你什么时候来,让你也开开心。”
“先别提什么开心不开心了,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吗?”
“明白,你找我肯定有事。”话筒中沉默了一会儿,“是问我要冯冉吧?”
“是的,他已失踪了八个小时,再过八个小时,我就要报告全团去搜寻他了。”女真真的生气了,“这居然是二连的兵,是你单一海的部下。”
“我代表他向你道歉,我也是刚才才看到他的。他比我还酷爱打枪。一个士兵一生中没有几次机会可以遇上一种新枪型,你理解吗?”
“就为这?可他的阑尾手术刚做完,如果他感染或者弄破了伤口,谁负责?”其实她想说,这个手术是我到团里做的第一个,万一出点儿差错怎么办?
“我没想到这么严重,女真,你不要这么凶嘛!都快与心中原来的那个女真对不上号了。”单一海在话筒中有些低柔地说。
女真稍一愣,接着又喊:“是吗?我本来就不是个温柔女子,我打电话只是要告诉你,十五分钟后,我要在卫生队的病**见到他,否则……”
“行,我听你的,我把他亲自给你送过去。”
“你亲自来?”女真有些吃惊了。
“怎么,不愿意见到我?”话筒中的声音低了,“我努力不去见你,再见。”电话哗地落下,像一块石头砸在水泥地上。
女真呆呆地捧着话筒,半天不动。刚才听到单一海的声音,她的内心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唉,怎么又是他,她恨恨地想。同时有些下意识地难过,她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变得又敏感又坚决。自从那晚离开单一海后,她就下意识地远远地躲开他,连她也不知为什么。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其实有些害怕单一海,所以她拒绝他。可怕他什么呢?哦,只有深深的爱才会导致怕。爱上他了吗?她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迅速地摇摇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这时门外传来两行沉沉的脚步声,其中一行走得又急又重,好熟悉!凭感觉是单一海。这小子就这一点让她信服,他永远都恪守自己的准则。她抬腕看表,刚好十五分钟。她有些冲动地站起来,想走到屋外去。可站起来时,她却又犹豫了,双腿沉得走不动,头脑竟有些深深的疲倦,她在屋外的脚步声中,又缓缓地坐下了。
她在心里感觉着他。
她听到脚步声到她的门前。他要敲门了,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可那在想象中举起的手指并没叩响她的门。少顷,她听到那脚步声,缓缓地离去,之后急促地走开了。
她深深地失望了,跳起来,冲到门外。远远地,只见单一海的背影已消失在往靶场去的方向。那个背影仿佛只是一种感觉,渐渐地,消失在了一片楼群的后面。她站着,竟有些淡淡的后悔,刚才真该把门给他打开。
“医生!”女真被一声低沉的中音给叫醒,她从刚才的意境中抽出,脸上微微不自然地看着身后的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
“冯冉?”她略略惊讶,这小子精神很好啊,脸上除了有些苍白外,竟看不出像几天前刚动过手术的样子,“你还敢回来?”
“对不起。”他的头深深垂下,男人低下头的姿势最窝囊也最动人。女真不喜欢低着头的男人,尤其是战士。犯错就犯错吧!为什么似乎只有把头低下,才能表示深深的悔意?谷子也老低头,可那只是习惯,人低头是不敢正视自己。
“你的胆子倒蛮大,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一次射击体验,听起来倒蛮悲壮的。”
“是,阑尾已去掉了,可错过了这次射击,我将终生后悔。你知道吗?我今年服役期满,就该离开军队了。而这种新枪型最快作为装备下发,也到2006年以后了。”冯冉抬起头,望望刚才单一海消失的方向。“我为此谢谢你,也谢谢我们连长。”
“是你们连长默许了你?”
“他是个好连长,懂得一个战士最需要什么!”
“可这是在拿性命开玩笑!”
“可我却会把这次射击牢记一辈子!”冯冉认真地看着她。
“刚才是他把你送回来的?”女真不看他。
“是。”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在你门前徘徊了一下,却没有叩门。也许他不敢见你吧!”冯冉莫名地看她一眼,说,“我可以走了吗?”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她不由得想,这小伙子简直像极了单一海,从说话、派头包括行事原则。从他的身上,她一下读出了单一海的影子,也读出了单一海所率领的这支连队的素质。
女真被一阵奇痒给刺激着,双腿一哆嗦,从深睡中挣醒了。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艳芳正拿着支羽毛在她的脚心轻搔着,看她醒来,不由得坏笑着:“妈呀!你可真能睡!从下班回来,就见你躺着,你看都几点了?”
“几点了?”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要可能,每天中午她必小睡一会儿。这种习惯她从一入伍就保留着。部队上班时间间隔很长,刚开始,她怎么也睡不着。现在倒好,一吃过午饭,全身立即疲倦,催着人想上床。再忙再累,也得休息一会儿,否则一个下午她都会打不起精神。今天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女真把身子又往毛巾被里缩缩,睡过了头,反而还想睡。
“三点整,你几乎睡了有五个多小时了吧?真是头大懒猪。”艳芳伸出一个指头,按按她的额头。
“反正下午又不上班,不睡干什么?”
“不上班就睡觉呀!哎,你每天这样能吃能睡的,真让我羡慕死了。我最怕睡了,一睡觉身子就发胖。”艳芳不住地叹息着,让女真听上去有些小小的造作。
“心中无事才睡得着啊!哪像你,白天一个电话,晚上一封信,就这还不够,整天揪心挂肚的,连我看你这样都累!”女真把身子从被子里抽出,套上外衣。
艳芳故作抱怨地说:“也真怪。以前没认识他时,心里老空落落的。现在呢?唉,你知道吗?有个人藏在自己心里,会变得踏实多呢!不过,就是太累了,老让人心里挂着他。”
“我看你是被幸福胀的。”她的心里却无由地沉了一下,刚才艳芳的感慨真让她心动。艳芳上次去军医院进修,认识了个男军医,两人竟一见钟情,热乎得烫手。“怎么,今天又有了什么新故事?我就知道,你憋不住了,又来找我这对耳朵。”
“女真姐,”艳芳有些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你说的,我是怕你闷。哎,下午没事,咱们到外面走走吧!”
女真被她的建议给逗出兴趣来了,拉开窗帘,注视窗外。围墙外就是那片无垠的戈壁,戈壁远远地沉默着。风声皆无,阳光也隐到云层后面去了。此时到戈壁上散步,真是一种极妙的享受。“行。”她极快地回答,同时心里闪过一丝快乐。如果不是艳芳来找她,也许今天下午又是她一个人了,她真的太害怕一个人了。
她们悄悄沿着围墙边沿溜过去,在靠近团队猪场的边沿上,有个可容人穿过的破洞,是专供团里那群宝贝猪进出的,那个喂猪的战士,经常从这里赶着猪出去放牧觅食。女真是在一次散步时,偶尔看见这个洞的。从这个洞一出来,就是那片极平坦的戈壁,还可以绕过团里许多人。关键是有种偷偷的快乐,破洞周围无人,她们快步溜出去,都被对方连滚带爬的姿势逗乐了。她们互视而笑,互相拍打了一下对方身上的灰。其实什么也没有,两人只是下意识地觉出了身上的脏,然后缓缓地向戈壁深处踱去。因为感觉是在散步,两人反而一下子无言了。戈壁滩不动声色地展现在她们的面前,远远地像一个巨大的缓坡,起伏着一种铁色的光泽。女真被这种宽阔来回冲撞着,胸中的块垒仿佛瞬间消失。她有些感动地冲艳芳低喊:“我每次一出来就有种特舒服的感觉,心里边像这片戈壁一样,又宽又直的,什么也不用想,真他娘舒服啊!”
“你讲粗话时,真动人哎。”艳芳娇笑着,“不过,你一讲粗话,就证明你近来情绪不好。我觉出来了,你肯定有心事。”
女真不置可否:“怎么会?”
“我更怀疑了。告诉我,是不是爱上谁了,还是被哪个臭小子看上了,正发动夏季攻势?有什么难题马上告诉我,咱可是专家啊!没有谈成功的爱情,不是还有十几次失败的底儿吗?”
女真被艳芳给逗笑了,她俩到一起,艳芳总爱模拟什么男性类的痞话来开心。“我会爱上谁?谁又会爱我呢?”不知怎的,说到后来,话语中竟多了分凄凉。
“我最看不惯你这样了,那么多男的把你盯着,你却一个也看不上。至今没见过你在这方面透过什么风声,也没见你对谁用过情,你想独身呀!”
女真无言地看着远处,半晌才勉强一笑:“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真羡慕你。其实,爱一个人是幸福,被一个人爱也是。可不能爱呢……”她忽然缄口。
“哦,我明白了。”艳芳诡笑一下,“原来你早有心中人了。”
“胡说什么呀!”
“即使真的没有,可我倒觉出,有个人挺适合你的。”
“谁?”
“单一海!”艳芳坏坏地看定她。
“单一海?”女真没料到她会把他给拣出来,眼神儿激灵了一下,又断然否定,“不可能,我们仅仅是普通朋友!”
“还普通哪!我见你来团里后,从没单独约过哪个小军官。你跟他倒是经常在一起呢!”
女真心乱了。“那怎么可以算爱情?”她仿佛自语似的呢喃。
“那什么才是爱情哪?”艳芳瞅住她不放。
“我也不知道,我们不要讲他好吗?”女真勉强笑笑。
艳芳无言地看她一眼,沉默了。这时戈壁上微风轻吹,远处铁色的雾,轻轻凝聚,仿佛大堆的钢蓝在远处堆着。他们一瞬间都被这种奇异的景象所吸引,不知不觉已踱出了将近一公里,身后的营房已变得影影绰绰了。
艳芳忽然凝起耳朵,作倾听状,半晌才惊讶地叫:“哎,你听,哪儿的枪声?”
“真是呀!是从前方传过来的。哎,在戈壁上听枪响真好听,像是撕开什么纸似的,又脆又刺人。”女真也听到了那枪声。
“左前方不是团里的靶场吗?今天是哪个连在打靶?女真姐,我一听到枪声就有些兴奋,手就痒。咱们去打两枪吧!”
“是二连!”女真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艳芳太敏感了,她其实早就知道前方是靶场。她有些淡淡的羞恼,我怎么就向这个方向来了呢?而且是下意识地。
果然,艳芳暧昧地看她一眼:“原来你早知道是二连啊!还说是普通朋友呢。”
女真想解释,却忍住了。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艳芳却兴奋起来:“这回可逮着这小子了,正好到靶场过过枪瘾。我只在新兵连打过六发子弹,之后再无缘摸枪。娘的,这辈子兵不是白当了吗?”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愿意见他!哦,我不喜欢玩枪。”
“看,虚伪了吧!谁不知道你在军射击队是神枪手。我不信可以把枪玩到这程度的人,对射击会无动于衷。算了,算了,就算陪我去吧,求求你了。”艳芳上下左右地摇着女真,像摇着一棵树,同时故意伤感道,“本来是人家想去,现在倒成了我求人家了。”
女真给她晃得心慌意乱,嘴上说不去,脚却不由自主地随艳芳向前走了。
靶场就在右前方五百多米处,女真头一回到团队靶场来,还未进去,就被震撼了。她见过至少不下十个靶场,原始的、半原始的、现代化的,但那些靶场都明显地透出股小家子气来,与这儿相比,还有股酸酸的精致。
天下还有这样的靶场,如果这儿也能叫靶场的话。它足有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可能还要大,她目测竟看不到头。后来她明白了,这靶场根本就没有边沿,唯一可以区分的是那片略高些的戈壁坎一线,竟堆满了几米高的大麻包。那里边装着戈壁上的沙土,一层层地垒堆在一起,就成了靶墙了,而这座墙竟蜿蜒出了近一里地。这是何等大的气势。如果愿意的话,这一团上千人,人手一支步枪,对着自己的靶子,同时开枪也不拥挤。她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悄悄绕过一片高坎,迂回到射击阵地后方。她不愿意让那些士兵们看到,尤其是单一海。她只答应艳芳远远地去后边感受一下,枪她是绝不想打,尤其不愿意在另一个人面前射击。
靶场见不到人,对面是十二只隐约的胸环靶。他们正诧异时,却听见一片极脆的枪响,划过戈壁,撞在靶墙的碎石块上,发出清脆的低鸣,偶尔有彩色的曳光弹,画一个弧。戈壁上的枪响并不爆烈,即使这么近,也仿佛是几里外响起的,低柔而又空旷。女真凭感觉,从枪声处寻找那些射击者,却没有发现人的踪迹,仿佛是从戈壁的土层里射出的。她不由惊异了,能在这么平坦的戈壁上把人藏住,也可真不容易。正想着,却见从土层里站起一片绿色,接着又站起一排人。那些家伙仿佛从土里忽然钻出似的,一个个狼一般地向对面的胸环靶奔去。她笑笑,想起自己当年在射击队时,也这样奔跑过。那时一打完枪,首先想的就是看看自己的成绩,但仅仅只看了十几次,便再也不屑于去看。因为每次射击完毕,她从打枪的手感上,就可以测出自己的环数,八九不离十。好的射手总是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就可以预知到这颗子弹将会穿透对面靶子的何处部位。
这时她看见射击阵地上只有一个人没去看靶子。他站着,嘴里叼着烟,头上的迷彩帽歪斜着,手里提拎着一支木棍。
“那不是单一海吗?”艳芳用手捅捅她,“这小子还那么股子狂傲劲,你看到没有,他一个人时,似乎也放不下那种少壮军官的心劲儿。”
“嗯。”女真不置可否。其实她早就看到,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她只在心里默默地承认他。
“我都等不及了,我们过去吧!”艳芳急不可耐地说。
“等一等好吗?我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射击。你知道,看人打靶也是一种感觉哪!”
艳芳奇怪地看看她:“看人打总不如自己来劲。哦,好吧!我听你的,就陪你看看,你近来怎么变得这样怪怪的。”嘴上如此说,还是乖乖地拥紧女真。
那几个战士跑步回来,每人扛着一面自己的靶子。单一海面向他们,逐个讲评。他用双眼凝住每面靶子,一路看去,像在检阅什么似的。女真紧盯着他的身影,他们站在他的侧面一百多米处。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脸。
单一海似乎对那几个战士的射击成绩不太满意,他晃动着那根木棍,像晃着一条皮鞭。
“刚才的靶子我都看了,我很吃惊,你们居然这样强硬地恪守以前的射击经验,并且用这打出了以前的成绩。知道吗?我不满意。”他厉声说,那几个战士双脚都下意识地一并。
女真远远地听着,内心被他的话撞击着。她有些奇怪,他对射击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稍息,我需要的是你们对一支新枪的全新感受,刚才那姿势和射击的感觉,明显属于那些五六式冲锋枪和八一式枪族呀!可你们今天打的这支枪,比我们现在所有的轻武器先进十倍。”
他环视大家,“当然,我们面对它肯定非常不习惯。但我不想所有的人见到它,都表现出这样的手足无措。刚才二班的王小根,在射击时抱怨后坐力大,击发太轻,像呼吸似的,还未感觉就是一梭子,这只能说明你不熟悉它。射击要领我已讲过,我只有一个要求,今天下午大家还是体验射击,子弹尽情地打,直到把枪管打红了。可有一点,在射击时不许想起以前的射击经验,忘掉它,喜新厌旧懂吧?”他停住问大家。
“懂,当然太懂啦。”兵们闹哄哄地乱笑。
“好,懂就行。我希望你们彻底爱上自己手中的每支枪,像爱一个你彻底想爱的人一样,直到它与你融为一体。”士兵们越发闹哄哄了,都咧开嘴哈哈地乱笑。
艳芳在旁边咬起了牙:“这家伙真坏!”
女真的脸唰地红了,单一海对枪的理解虽粗俗了些,但却极妙地讲出射击的神韵。只是这小子嘴太臭了,她恨恨地想,居然讲得如此露骨又如此大胆。
艳芳的声音已惊动了单一海,女真看到单一海抬起头,飞快地朝他们瞥了一眼,然后,他离开那些已散开装弹的士兵,大步向他们走来。
艳芳从那堆土墙后走出,有些招摇地冲走过来的单一海喊:“单连长,你可真行啊!一个人拥有这么多胡乱射击的权利,还说是实验,还说有什么好事也来叫我呢,原来纯粹是骗人哪!”
“哪敢骗你呢,我这不是请你来了吗?”一双眼睛却越过艳芳的肩膀,柔声说,“你也来了呀!”
女真不得不从土墙后闪出,略略不自在地说:“没事出来瞎转,没想到转你这儿来了。”
艳芳说:“什么没想到,单连长,实话说吧,刚才听你说扛什么新枪,我就是想来打两发。怎么,批准不?”
单一海锐利地瞥女真一眼:“欢迎还来不及呢。没问题,我这儿就是个合法的射击试验场。子弹随你打,安全由你自己管啊!”
“有你这句话就行。”艳芳越过单一海,向射击阵地走去,剩下他和女真走在后面。
“听说你以前在军射击队待过?”单一海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还参加过军区比赛,得过名次!”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诧异。
“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知道的。”他稍微犹豫,“这种枪性能真好,待会儿你可以给我们表演一下吗?”
“新枪太难打,何况我有三年时间没摸过枪。”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抬眼看见艳芳已钻到战士中间,低头看那些战士咔啦咔啦地扣动扳机。
“真正懂枪的人,其实不在乎练没练过。我见过一个老人,1964年大比武时期的神枪手,复员后一直没摸过枪。十年后到我连队探望儿子,我让他打,居然还是个神枪手,十发子弹打满一百环。”
“我不是那个老人……不过,你刚才对枪的理解倒挺有趣。”
“你都听见啦?”他的脸唰地红了,“瞎讲,粗野是吗?”
女真看着单一海羞红的脸,不由得内心一动。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脸红呢,害羞的男人总是让女孩子怦然心动。
阵地上有一条条的深槽,刚好可容一人趴伏。女真心下一动,怪不得刚才没有见到阵地上有人,不由叹道:“你的伪装搞得不错,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我不这样看,我要求他们在阵地上首先要学会生存,然后才是进攻。”单一海一谈到其他,立即恢复了常态。
“可这是平常的射击啊!”
“越是平常,越需要这样。我希望他们能够养成这种习惯,知道生存习惯对于一支军队意味着什么吗?”
女真摇摇头。
“是爆发的战斗力!”他轻声低语。
女真看看他,似在回味刚才的话,半天才说:“光顾说话了,你的那种新式枪呢?”
单一海走到射击阵地,提出一个精致的箱子,艳芳蹦着过来,喊:“你们这么亲密地说话,把我也给忘了吧?”
单一海把箱子放在一片平地上,哗地开启箱盖,里边躺着一堆枪械,闪烁着幽幽的烤蓝,像一个个紧紧依在一起的婴儿,互相依附又互相远离。一个零部件便是一个静止的抒情,它们躺在那里,只是在等待相互的结合。
“这是九七式突击步枪的全部残体,看清了吧,这些零件一个个又小又精致,没组装在一起时,你都会把它们看作一些精致的玩具!”单一海唏嘘着。
女真动容地注视着它们:“简直太不像一支枪了,像堆可怜的孩子。”
艳芳用手抓起一只零件:“这是什么?这样精巧?”
“是扳机,最精巧的往往是最致命的。”单一海飞快地说,“现在我把它组合起来,你就会是另一种感觉了,其实,对一支枪最好的认知过程该是组合过程。”
单一海蹲在地上,双眼扫视一遍,双手又极快地伸入箱内。一个个小小的零件在他手上来回转动,只听见咔咔的金属相互切合拧紧的声音。不到半分钟,那支枪已在单一海手里组合完毕,像一个蓝色的孩子似的,倚在他的身上。
女真忍不住用眼睛去抚摸它,这枪竟如此的粗涩和庞大。它有1米长,枪管粗硕,前方有小型支架,那支长长的射管轻轻地趴在支架上,像是一双支起的臂,又动人又残忍。只有那个屈柄的枪托静静地斜歪在地上,整个枪支给人一种冰冷的沉重感。正是这种沉重,从本质上也给人一种深深的依靠。到了战场上,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枪和自己,拥有一支好枪与拥有一个可靠的上司同样重要。
女真打过不下15种军用轻武器,五六式过于钝,八一式有种涩涩的不适,AK46呢?兼有一种笨和钝的双重优势。这枪的杀伤力令人恐惧,美制的突击步枪倒是没这种感觉,可打起来令人总有种被带动的不适,她不喜欢。她在心里咀嚼着各种枪支的感受,其实是在感觉这支枪。
“这支枪是南方兵器公司结合AK46和美制某型突击步枪的特点研制的。它有三套发射枪管,一套是90毫米的狙击枪管和50毫米的重机枪管及35毫米的常规枪管,当然,还有三种枪的可调射速和光学瞄准具。它的设计发射子弹常速为每分钟168发子弹,可以压制任何常规武器火力。”
“这枪在任何时候都会变成另外一种枪。呵,这也就是说,它的功能越多,给战士们减轻的生存压力越大,越可靠。”
“可它的毛病是功能太多,我的士兵们在射击时根本顾不上去调它,甚至忘记调整!”
“明白了,战场上需要的武器,实际上越简单越好。”
“我也有此种预感。但这枪还会装备我军,因为书案上的预测比实用价值更大,决策者并不亲自去操作它。”
“是吗?”艳芳抱起那支枪,“这枪我看真棒,我一见到它就想抚摸它。呀,真光滑,它的表面简直像真正的皮肤。”
单一海似乎不为所动,继续讲:“不过新东西总比过去的好,它的性能是目前国内轻武器中最好的。私下里讲,我喜欢这枪。”
女真已不满意去观赏它了,有些冲动地讲:“我们可以去打一下吗?”
“当然,随你们怎么打。”单一海说完,对旁边的一个战士喊道:“三班长,你去搬一支枪来,再拿一百发子弹,放到射击阵地。”
那个战士应声而去,单一海让手下的十几个战士继续预习,然后过来,给他们讲解枪的射击要领。
单一海指示二班长给艳芳做示范,他自己则卧到了女真的身边。女真第一次与单一海并排卧在一起,并且挨得如此近,她的内心闪过一丝异样,浑身充满莫名的感受。单一海轻声讲述着几种射速和瞄准具的使用,然后,递给她一匣子弹说:“三十发,可以把靶子整个打烂。”
这枪的手感真好,一支好枪最基本的感觉便是要让持枪者觉出舒适。原本毫不起眼的枪支,一到手里,便像自己的一条胳膊一样,紧紧地依在了她身上,与她连成一体。手握在击柄上,仿佛握着一只手,舒适而且感觉良好。她的眼睛透过瞄准具,那个大十字牢牢地套定在对面的胸环靶上。她蓦地抬眼看了一下旁边的单一海,手竟有些慌乱,一梭子弹喷泻而出,一路上穿破了许多石子。她这一枪太低了,低得连她也不相信。光靶!她有些懊恼地自责,你怎么啦你!
单一海惊讶地望望她,仿佛没看出来似的,继续望那块靶子。女真舒口气,把身子压低些,等待呼吸均匀。稍过片刻,她气韵平息,心无旁骛,眼中只有那只小小的靶子,终于有感觉了。每次射击时都如此,仿佛灵感一样,一旦捕住那种淡淡的直觉,她必有上佳的射击表演。她在寂静中屏住了呼吸,手指轻扣。
哗!一股后坐力舒适地摸索着她的肩窝。哗!那种淡然的撞击轻轻击着她的手指。她被这种感觉吸引着,频频触动扳机。每一枪射出去后,都仿佛听从她内心呼唤似的,准确地击在那只胸环靶上。
单一海用望远镜凝视着那块靶标。仿佛她在绘制某种画似的,子弹先击中左眼部,依次右眼部,再是鼻子部位,之后是胸口,左肩右肩,简直令人不忍直视。靶纸在每一声脆响中,轻轻炸成碎末,继而又有新的碎末滑落。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每响一下,他的心都下意识地**一下,仿佛打中的不是那靶子,而是他。他看到子弹已扫描到了胸部以外,该是最后一发了吧!他刚要舒口气,却见那靶子的直杆应声而断,她居然把这个靶子全部给击毁了。
他愕然看她,女真似乎已打尽自己的气力,趴在地上不动。她抬起头时,单一海竟看到她满脸是泪。他不由心惊,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仇恨呢?
女真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土,轻声向单一海道歉:“对不起,我很久未打枪了。”
单一海摆摆手:“但愿那个人已被你打得粉碎,但愿他早已死亡,像那块靶子。”
女真浑身一颤,眼泪再次淌下来。她嗫嚅着要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单一海从口袋中摸出一方手绢:“先把泪抹了,这是在阵地……”
女真温顺地接过来,轻轻地把眼泪拭去。旁边的艳芳看见这一幕,却自顾打自己的枪,阵地上的士兵们早被女真的枪法给震住了,都不由自主地喊起好来。二班长竟高喊:“女真医生真行啊!这么好的枪法,给我们讲一讲你的体会吧!”
单一海把目光转向女真,仿佛征询她的意见似的。女真望望他,痛快地说:“好啊!”转身走到士兵们跟前。她的这种瞬间变化,连单一海也有些吃惊。他已准备好了被她拒绝,没想到女真忽然间变得如此豪爽。
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女真罩在那一堆陌生的目光里,竟无半点儿怯意。她站到一块射击台上,使自己高出大家的视线:“……我唯一的体会便是,把对面的靶子当成自己的敌人,没有敌人就找一分仇恨,没有仇恨就找一分不愉快,总之,你心里恨什么,就把那靶子当成什么,直到把你的仇恨凝成一种直觉,然后扣动扳机,射击。我的体会完了,谢谢你们倾听。”说完转身离去,丢下那排士兵们,傻在那儿,半天才哗哗地用鼓掌追加自己的敬意。
单一海被女真的话给惊呆在那儿,他由衷地对女真说:“真精彩,简直让我听呆了。”
女真笑笑地望他:“谢谢你给我这么一次机会,哦,我真高兴。”接着她又补充般地强调:“我从未像今天这样痛快过。”
艳芳此时过来,用手挽住女真的臂。她真是聪明,恰到好处的沉默。
女真拽起艳芳,向他低语:“再见。”
单一海向她挥挥手,看着女真和艳芳向回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她追去。“哦,忘记了告诉你,今晚我想请你出来一下,好吗?”
“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单一海坚定地望着女真。
不可以。女真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用这么决绝的口气对她讲话,并且不容推辞。奇怪的是,那一刻她竟再没像往常那样,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拒绝,而是无言的沉默。她呆呆地看单一海转身而去,一瞬间,对那背影产生了一种错觉。忽然觉出,自己以前做出的坚强是多么脆弱。
艳芳轻轻触她的手臂,女真无言地转身,两人踏着暮色往回走。营区里传来温柔的歌声,一切的一切,都融化在了一片晚饭前的气氛中。
艳芳在快逼近营区时,仿佛无意地说:“这家伙好像对你有些意思。”
女真有些心惊地问:“谁?”
艳芳自顾自走路:“你今晚去不去赴约?”
女真呆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的,你没有拒绝他!”
“可我也没答应他呀!”
“沉默其实就是默许,我看出来了,你不愿意承认你喜欢他。可你这样做,表现出来的全是喜欢的味道。你知道吗?你一直在否定这种想法,可你的内心又下意识地一次次表明你喜欢他。女真姐,何苦要难为自己?”
“我没有难为自己。”女真喃喃道,她惊异于艳芳的敏感,她太聪明了,但总给人一种傻傻的感觉。难道我也是这样吗?可我已经无权去爱了。我也不想再爱。她的脑中蓦地闪过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心中的一颗刺。她以为自己已把他彻底地忘掉了,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身上全是那些过去的味道!她不由得浑身颤抖:“不,不可能!”她忽然下意识地站住,冲艳芳低嚷。
“你又在说假话了,喜欢一个人可并不因为你说不喜欢就不是。”艳芳锐利地看她一眼,“你今晚肯定会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你无法欺骗你自己。”艳芳说完,挽住女真,进入营房。晚饭的号声刚好响起。身后一阵整齐的跑步声掠过,传来单一海喊队的口令,他们也已经列队回营了。
女真竭力不去回头,仿佛没察觉,同时在内心低语:不去,就是不去,我不去!
她们走到楼口,各自分手。女真走回房间,竟觉全身无力。房间里蒙着一层琥珀色的暗光,戈壁上的轻风伸进房内,抚着窗帘。她呆呆地站了片刻,倾听晚饭的号声响毕,竟全没了食欲,身子一歪,斜倚在**,脑子里昏庸而杂乱。她竭力让自己沉入到那种深深的昏庸中,疲倦又舒服,被内心的某种感觉涨满着,身子似乎休眠般的麻醉,脑子里却奇怪地清晰。很久以来,她就处于这种奇怪的状态之中,理不出头绪,竟出现了许多无由的焦躁。
这时,她听见艳芳的声音从楼下升上来,她刚去打饭了。从直觉上,她知道艳芳肯定把饭给她打回来了。两人已形成某种默契,凡是她不去或有事,她必会代她打回。她忽然有些害怕见到艳芳,尤其是让她见到现在的自己。她的眼睛太尖太贼,不会有任何东西可以滑过她的眼神的。她深深地吸口气,从**爬起来,离开宿舍,从楼道的另一侧楼梯,悄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