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太后望着盈儿那张略带忧郁的俊美的面容,心里充满了春阳一般的温情他是她的命根,是她的全部希望。现在好了,如意死了,戚姬不死也等于死了,盈儿,再没有人可以间隔我们母子了!太后轻移莲步,走到盈儿身边,张开臂膀将盈儿揽人她**澎湃的胸怀……
“滚开!”惠帝她然变色,狠狠地将母亲推开。
太后被推倒在地,迷惘地抬起眼睛。一时间,她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你走!你出去!联不想看见你,你让联安静一些好不好?”惠帝歇斯底里地叫道。
太后终于看清了她的盈儿俊目中满含着怨恨,她的盈儿从来也没有这般凶狠这般暴躁!太后惊呼道:“盈儿你疯了吗?!”
“太后,你才疯了呢!你做的那些事实在不是人做得出的呀!”惠帝悲愤地叫道。
“还是那妖妇在盈儿心里兴风作浪啊!”太后清醒了,她一挺腰站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她又斗志昂扬了。她已经与那妖妇明争暗斗了十几年,难道她还有退缩的余地吗?她冷峻地看着她心爱的儿子,此刻,她和他近在咫尺却如隔远山遥岭!
“陛下,你说得好!哀家真为你高兴啊!”太后冷笑道,“你终于会骂人了,你终于会耍威风了,你终于像个皇帝了!你实在是太像你的父亲了,你为了那个妖妇可以六亲不认。你下旨呀,你有这个权力,你可以废了我这个太后,你可以不认我这个母亲,你可以传令廷尉府治我的罪,你可以将我投入永巷,你甚至可以将我五花大绑押往法场斩首示众!你快动手吧,我的尊贵的皇上!你就朝你的母亲开刀吧,我的不争气的儿啊!”太后说着,一步步地逼近惠帝,持起袍袖,将两只纤纤素手伸到惠帝的眼前,并且伤感地、却是万死不辞地望着他。
汉惠帝刘盈由伤痛和愤怒集聚起的全部勇气在太后不屈不挠的注视下,如同冰雪遇到火一般地融化了,消解了,他艰难地别转头,伏在锦靠上缨唤地哭了起来。
太后知道自己终于战胜了戚姬。她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盈儿的背脊,她相信以自己全部的母爱是能够抚平盈儿心中的伤痕的。她听盈儿的哭泣渐渐低咽了,便柔情殷殷地言道:“我儿心中痛楚,哀家心中更痛楚。哀家愿将所有的痛楚都承担了,唯盼我儿体察哀家的苦衷。我儿骂得对,哀家是做了不是人做的事,可是我儿怎不想想,若听凭那妖妇纸糠及米、移天徙日,我们母子便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呢!”
“孩儿是想那戚姬毕竟是父皇的爱妃,母后这般对她,是要遭世人唾骂的呀。”惠帝停止哭泣,低声言道。
往事不堪回首!太后强忍隐痛,百感交集地言道:“盈儿不提你父皇也罢了!自你父皇于战乱中遭遇那妖妇,他就斩断了夫妻和父子的情义!彭城兵败那年,他只顾自己逃命,嫌车骑载重跑不快,几次三番将你们姐弟推坠车下。若不是滕公夏侯婴左提右挚救你们出来,恐怕你们姐弟早段于贼兵乱刀之下了!大汉立朝之后,你父皇又听信那妖妇的蛊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废了你的太子之位。其时哀家全不顾皇后的尊严,跪求留侯张良为儿筹谋生路,请来商山四皓,方保住了我儿的东宫之席。淮南王英布谋反之时,你父皇又听信戚姬的怂恿,竟要让你带兵出征平叛。想那英布身经百战,晓勇异常,十五岁的小儿岂是他的对手?明摆着让你去送死。又是哀家闯入你父皇寝宫,忍受那妖妇的冷言奚落,恳求你父皇收回成命。哀家为了我儿是不俱下火海上刀山的,哀家只怕你无力摆脱那妖妇的**,竟自断送了汉室江山和自家前程,故而不得已出此下策,宁遭千人骂万人唾,也要为我儿当政扫清一切障碍呀!”
“母后”惠帝哭喊着,扑入太后的怀中。惠帝太软弱了,他是在母后的翼翅下长大的,他不能想象没有母后的日子他该怎样过,“母后不要再说了,孩儿已明了母后的心意。孩儿一时情急冲撞了母后,还望母后怜孩儿年幼无知,宽恕孩儿吧!”
太后紧紧地搂住她的盈儿,泣道:“盈儿不要说这样的话,只要儿懂得哀家的心就好了!”
“只是孩儿心极倦怠,无力再戴那顶冕冠,无颜面对内外朝臣,无心治理朝纲政务,还望母后代儿行天子之令,一切朝政均由母后裁定便是了。”惠帝心力交瘁,呜咽道。
太后捧起惠帝脸庞,看他目光黯淡,神色颓丧,并无故意刁难的痕迹,便道:“我儿身体亏损,只管静心养息。有萧相国、周太尉、夏侯太仆等一班老臣忠心不二且老成持重,又有张良、陈平、叔孙通等饱学之士运筹谋划,我儿但可高枕无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江山和皇位终究是你的呀!”
惠帝没有回应,太后低头看他,惠帝双眼微合,似已神游梦乡去了。太后怜惜地将他搂紧,她抬起头,看见窗外岚气朦胧的山野间已有些许绿意了。
汉惠帝三年春,正值上巳日,凌晨寅时,惠帝所侯幸的少年阂孺匆匆走出涵室,穿夹道闪进天子寝宫,见惠帝仍拥被酣睡,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推着惠帝的肩脚唤道:“陛下,陛下醒来,该去溺沪之滨了。”
惠帝捂着被子不动。这未央宫寝殿虽经兰草熏了三天三夜,却总是有股阴惨之气。烛影晃动,仿佛是如意恐怖的面孔;风声瑟瑟,又像是戚姬凄厉的呜咽。惠帝心惊胆战了大半夜,直至召来阂孺侍寝,方才迷迷糊糊人梦,却又被老黄门闹醒,正没好气呢,道:“联夜里欠睡,已下诏淮南王替联主持拔楔大礼。阂孺,没有你,联只觉四肢凉彻,快进来替联暖暖。”
阂孺吱溜滑下床,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两下脑壳,大声道:
“陛下,陛下救我!”
惠帝将头探出锦被:“谁敢欺侮联的爱奴?”
“陛下,陛下今日若不去行拔楔大礼,奴才便死期不远了!陛下恩宠奴才,许多人都暗中嫉恨奴才,必定会说是奴才拖住了陛下。再则太后有令,上巳拔楔前要让陛下独宿未央宫净心养神,若让太后知晓昨晚阂孺竟与陛下同表,必迁怒于奴才,奴才的死期便不远了!”
惠帝静默片刻,终于掀开锦被坐了起来。这普天之下,他唯一不能违抗的就是母后了。为了他心爱的阂孺不至于惨遭如意弟弟的下场,他此刻必须打起精神前往浦沪之滨!惠帝轻叹一声,伸手在阂孺俊俏的脸蛋上拧了一把,道:“葫芦啊葫芦,联哪里舍得让你受屈呢!替联更衣吧。”
阂孺叩拜道:“奴才谢皇上体恤之恩!”随即转回头招呼紫衣、红裳众宫娥速速替皇上漱洗更衣。
那老黄门恰巧气喘吁吁地赶到,见惠帝已穿上了五彩锦绣的冕服,着实惊叹阂孺的功夫,不无妒嫉地扫了他一眼。
“公公可以放心了吧?奴才说皇上误不了时辰的呢。”阂孺掩饰不住得意地揖道。
这阂孺原是长安府民间徘优班子里的优伶,艺名葫芦,因耍得一手出神入化的跋鞠而闻名京城内外。汉惠帝元年秋,徘优戏班奉诏入宫献艺,惠帝因见葫芦舞鞠奇妙无比,且面目颇像御弟刘如意,便是十分喜爱。及至刘如意惨死,惠帝神思昏昏,一病不起。未央宫中老黄门便给太后出主意,召那个会跳鞠的优伶少年进宫伴驾,可解皇上思念如意之情。太后百般寻思,别无它策,便恩准葫芦入未央宫侍候。这葫芦果然深得惠帝宠幸,赐名阂孺,日随左右,夜伴卧起,竟至寸步不离的地步。眼见得惠帝精神日渐好转,太后虽忌讳他面容间时有如意的影子,却也容忍了他。
半个时辰之后,汉惠帝终于冠冕齐整地跨出了寝官。那件精美华丽的冕服上用五彩丝线回环重叠地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辅、献十二章纹,单五色丝线就用去了二十多斤。惠帝康愈不久仍显赢弱的身子对这件沉甸甸的冕服真有点不堪承受,他只好弓起肩脚支撑着;而头上那顶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冠更是压得他抬不起头,垂在面前的十二缕白玉珠冕旎遮住视线,左右两边的黄珠充耳一晃一晃地敲打着耳膜,他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他实在是很不喜欢这身皇帝专有的服饰。平时他总是简糯轻袍,戴一顶父皇最喜欢的竹皮软冠。他仅仅是为了讨得母后的欢心才穿戴这身皇服的。他低着头,目光正落在衣襟上五彩间色的十二章纹上。他觉得这些图案很恐怖,就像如意弟弟七窍流血的面孔。他背脊上起了鸡皮,慌忙将目光调开。他勉强透过冕旎的缝隙望出去,游廊漏窗外是未央宫四十多座宫殿层层叠叠的屋脊,晨曦中,那一片一片的琉璃瓦像铜镜一般地闪光。
老黄门见惠帝脚步迟疑不决,便上前扶住了他,笑道:“陛下,陛下已有两年不着这冕服了吧?陛下着了冠冕俊神秀仪,与高祖相比,又是别一番风采呢!来,陛下走几步便就习惯了。”
寝宫游廊外,御轿早候着了。黄门公公揭开轿门帘请惠帝上轿,惠帝却左右四顾,喊道:“阂孺!”
“陛下,奴才在此呢。”那阂孺机敏地应道,牵着惠帝的手一同钻进御轿。
老黄门阴郁地盯着阂孺轻巧的背影,他想阻止,却又忍住了。时辰已不早了,还是让皇上快快上路吧!“快!快!”他大声吼道,将肚子里的恶气吐出来。
一群宫娥和黄门侍郎簇拥着,前后十二名役人扛着御轿急步如飞,绕过沧池,穿过少府官署,便是未央宫北胭门了。
北阐门外,奉常诸令垂、郎中众大夫、少府尚书台仆射侍曹等随行官吏都已恭候多时了,更有卫士郎官张旗执戟,夹陛对楹。御轿未到禁门,大行令官便高声传警:“皇上驾到”。
一时间鼓号齐鸣,空廓的宫墙仿佛霎那间沸腾起来。
惠帝已有两年多没有上朝,乍见这阵势只觉耳鸣心跳,头晕眼花。他紧紧地抓住阂孺的臂膀,缓缓地下了御轿,但见眼前黑压压跪着自己的臣子,一时间悲喜交集,无语凝噎。
“请皇上登辈!”奉常卿叔孙通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大声叩拜道。两年来,关于汉惠帝的病情,朝廷内外传言纷纷,有说惠帝神经已经错乱,不能再理朝纲;亦有说惠帝并无甚病,实是被太后软禁起来了。而太后日日按部就班地代惠帝临朝听政,得心应手地处理内外政务,并让太医令隔日张榜公布惠帝病况及所用药方,让人无懈可击。众大臣虽是疑信参半,因都领教过太后当年除韩信斩彭越时泼辣强悍的手腕,都不敢造次奏请惠帝临朝。
汉惠帝二年秋,德高望重的老相国萧何病逝,太后遵照高祖临终嘱咐,从齐国召回功勋昭著的平阳侯曹参继任大汉相位。众大臣心中都燃起了希望,翘首以待这位在沙场上勇猛善战的曹大将军上任后如何大刀阔斧地从太后手中夺回朝政大权。然而,事实很快让大臣们失望了。曹参上任后竟对所有的朝纲律条一无变更,除了清晨准时上朝点个卯,便日日蜗居相府,欢宴饮酒,不问政事。凡遇选拔官吏,他尽圈定一些不善言词,性情厚重的长者,对那些言辞锋利、锐意进取之辈一概罢退。下属官吏有违律犯条者,他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予深究。一些老臣看他这般昏聩弩钝,忧心如焚,商议推派精通礼法且能言善辩的奉常卿叔孙通大博士前往相府探究根底,相机规劝曹相国励精图治,重振朝纲。
这叔孙通做过多年太子太傅,曾以死相谏高祖皇帝不可废易太子,乃是汉惠帝的大恩师,自然是最为惠帝现状担忧的了。他便欣然受命,觑了个机会,避开太后耳目,潜往相府拜会曹相国。那曹参见故友来访十分高兴,遂令手下张布盛宴,开启陈年佳酿,殷勤劝杯。献筹交错之间,叔孙通几度欲张口说话,却屡屡被曹参摆手制止。数杯酒下肚,叔孙通只觉头重脚轻,口舌僵硬,哪里还能施展辩才?酣醉中竟被相府侍者送入暖阁锦绣帐中,由一妙龄少女陪伴,颠莺倒凤了一夜,次日至寅时方才醒来,匆匆赶去候朝。那曹参竟憨笑着拱揖道:“奉常大人,昨晚老夫府中的美酒佳人如何?方才老夫已差人备下十坛上等佳酿和两位绝色佳人送往奉常府邸,叔孙大人可尽兴品尝锣!”众目睽睽之下,叔孙通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好汕汕笑着打几个哈哈。自此,众大臣也打消了规劝曹相国的意图,由他成日呼酒欢歌,浑浑噩噩。幸而萧相国在世时一应法令俱明,循规蹈矩,朝廷倒也安宁。
不觉已是惠帝三年春,一日,吕太后忽召叔孙奉常人后宫议事。叔孙通因保太子有功,一直很得太后信任。然而近几年汉室中不断发生旧臣因谋反罪被杀戮的事,韩信彭越英布卢给,都曾为大汉朝立下累累战功,却先后死的死,逃的逃,一世英名灰飞烟灭。众大臣惊魂甫定,高祖宠爱的赵王如意又神秘地被人毒死,廷尉府虽已结案,然种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如同雨后的苔醉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肆无忌惮地生长着,令朝臣们惊厉不安。故而叔孙通乍接到太后召见的谕旨,也着实惶恐了一阵。他前后左右想想,并无什么过错,仅去曹相国府一节,亦被相国老以酗酒押妓掩饰过去了。便壮壮胆,硬硬头皮去长乐宫了。
叔孙通被内侍引至长信殿内宫,但见吕太后素袍便懦,席地而坐,那风韵犹存的面庞上虽盛着浅笑,眉宇间却凝着些许忧伤,这使她看上去温婉可亲,与上朝时高高地坐在龙椅上权柄在握的吕太后判若两人。
一旁侍坐的还有太后的妹夫舞阳侯樊啥及辟阳侯审食其。
叔孙通刚欲跪拜,却被太后拦住,笑道:“叔孙大人免礼。这儿不是大殿,不必太拘泥了。方才哀家正问辟阳侯呢,那些无端生事者究竟将哀家描绘成如何可憎可怖的模样?叔孙大人想必也听到过许多吧?”
叔孙通心里一紧,深吸了口气,坦诚言道:“太后,历来皇室宫廷之中,只为着一张龙椅,便导致兄弟反目,骨肉相残的事多矣。我大汉朝幸得国脉盛通,太子顺顺利利继承皇位。微臣自高祖二年归汉以来,亲眼见太后辅佐高祖,历尽艰险,忍辱负重,方保得朝纲清明,国泰民安。太后信义使天下人服膺,亦使臣不胜钦仰。依微臣之愚见,太后女中君子,大可不必计较那些空穴来风的蜚短流长,它们掩盖不了太后对大汉皇朝的卓著功勋。令臣忧心忡忡、寝食不安的,乃是当今皇上病体久治不愈,龙庭御座长年空席,日久恐生变故。臣想皇上正值青春年华,如何会得此顽症?臣请太后布诏天下名医为皇上诊治,皇上龙体康愈,才是我大汉朝万民之大幸,此乃当世之要务啊!”
太后静静地听叔孙通一气说罢,自然是听得懂奉常卿话中之话的。她也知道奉常卿曾去相国府“酗酒押妓”的事,但是太后隐忍着,仍是煦煦无温色地笑着,她太了解奉常卿认理不认人的儒生脾性了。
汉高祖十二年,高祖再次提出要废太子而立如意,其时高祖伤病复发,性情暴躁,谁的话也听不进,连留侯张良的苦口劝谏也无济于事。便是这个叔孙通,当时他为太子太傅,愤愤不平地闯人高祖寝宫,大声谏道:“从前晋献公宠爱骊姬,罢黝太子申生,改立幼子奚齐,晋国因此大乱数十年,成为天下笑柄。那秦始皇也是因为不早确定扶苏的太子名分,才使那赵高有机可趁,得以用欺诈手段立胡亥为王,结果赫赫强秦仅二世便灭亡了,这更是陛下亲眼看到的事实。如今,当朝太子仁爱孝顺,天下皆知;皇后与陛下患难与共,岂可无端背弃?陛下若执意废嫡立庶,臣愿先受斩刑,以臣之颈血溅红皇宫丹择,为天下警示也!”说罢竟一跃而起,抽出高祖御榻旁悬挂着的三尺龙泉,横卧在自己的颈间。高祖慌忙离席,握住他的手腕道:“叔孙公决罢手,联不过是一句戏言呀!”叔孙通愤然道:“太子是一国之本,本一动摇,天下就不安稳了。陛下怎么能拿天下根本来开玩笑呢?”高祖无奈笑道:“联就听君之言,不易太子便是了。”
太后对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是感铭于心的,太后也是知恩图报的呀。太后见一旁舞阳侯有些恼怒的样子,便用眼神制止了他。太后叹道:“叔孙大人与哀家真是不谋而合呀,哀家今日召卿进官,便是要与卿商议皇上重新临朝的事。哀家知道这两年哀家代皇上临朝理事,朝臣中有人不满,更有人咒骂,以为哀家蓄意谋夺皇位。叔孙大人是否也有些许担忧呢?”
“微臣不敢。”叔孙通揖道。
“叔孙大人不是不敢,叔孙大人是了然哀家一番苦心的,是吗?”太后立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道:“那些小人之见,怎不想皇上乃是哀家亲骨血,哀家已贵为皇太后,还要图什么皇位呢?哀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全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呀!”太后说得有些激动,停顿了一下,稍稍平息了心意,又道:“所喜皇上龙体已渐复原,近日哀家便试着将一些要紧的奏折典章让皇上披阅。只是皇上荒疏朝政久了,意志也懈怠了。哀家百般规劝他上朝当政,他却执意不肯。哀家想叔孙大人乃是皇上最敬重的老师,叔孙大人的话皇上或许能听得进。故而哀家想请叔孙大人进宫谏劝皇上,若能劝得皇上抖擞精神,那就是国家的大幸,也是哀家的大幸啊!”
叔孙通暗自沉吟,他在琢磨太后之言究竟是真意还是试探?况且,太后都劝不动皇上,倘若自己真劝动了皇上,太后又会怎么想呢?这一步棋必得万千谨慎才是啊。
那舞阳侯樊啥已是忍耐不住,叫道:“太后如此剖腹掏心,叔孙大人还犹豫什么呢?”
叔孙通这才言道:“微臣不是犹豫,微臣只是在计划个万全之策。皇上自幼性情往弱,如今又是大病初愈,一下子要他临朝当政,经纬天下,恐怕是勉为其难了。由此,臣想到上巳节即将来临,不如趁此时节,让皇上亲临溺沪之滨主持拔楔大礼,洗却污垢,消灾除邪,皇上是必不能推辞的。这样,一来可让内外朝臣百姓子民亲睹皇上风采,那些谣琢毁言便不攻自破;二来也可让皇上逐步适应环环相扣的司仪礼数,再另择吉日请皇上登朝,岂不稳妥?”
“上巳拔楔……”太后低语了一声,便哑住了,目光空洞地浮在半空中。
叔孙通忽然想起以往的上巳拔楔,高祖皇帝每每携带戚夫人同往的呀!自己千思百虑,却仍有疏漏,不经意戳到了太后的痛处。话已出唇,无法收回,只好屏息以观动静,再作道理了。
那边樊啥连连摇头道:“何必那样麻烦?且将那龙袍交我,看我一胳膊便将那小皇帝裹上龙庭!”
辟阳侯审食其漂了一眼太后,沉吟道:“叔孙大人,皇上接见群臣,何必非要在上巳日呢……”
“不,叔孙大人谋虑得有理,就照叔孙大人计划行事。”太后缓缓地收回目光,就这一瞬间,她的心又一次地起死回生。她艰难地,却是不容置疑地言道:“叔孙大人即刻代哀家传令尚书台仆射起草御诏,新皇登基三年,国丧已满,欲重举上巳楔事,与万民同乐于溺沪之滨。”
“臣遵旨!”叔孙通一叩到底,痛痛快快透了口大气。再抬头看太后,太后已是满脸的疲惫与憔悴,就像终南山的晚秋暮景,是让人揪心的寂寥与清丽。
未央宫更楼的钟鼓声眩眩地敲响了,在玫瑰色的朝霞中如水般地漂**开来。
汉惠帝刘盈在群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登上了特地为这次上巳楔事制作的御荤。这御荤八马高盖,楠木横格,黄铜箍轮,长六尺半,宽五尺。车肚内以西域耗牛毡护壁,嵌以玉石,精美华丽的四神纹罗锦软座十分宽大,亦可作皇帝旅途中小睡的卧榻。朱漆卷龙描金矮几,酒盔茶具暖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只精巧的楠木便桶,不音一座小宫殿了。惠帝独自钻进这金相玉质散发着楠木清香的车肚,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嚓,慌忙叫道:“阂孺!”
那阂孺正要上马,听得皇上呼唤,便又楚回车前,道:“陛下,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阂孺上舆伴驾!”惠帝边说边揭开锦帘,伸手要拉阂孺。
阂孺虽是山野村民,人宫这两年,已体会得皇家的规矩森严,忙揖道:“阂孺不敢,阂孺骑马护驾随行。”
“锣嗦什么!联让你上车你就上车!”惠帝急不可待地捉住阂孺的臂膀,生怕他跑走似的。
阂孺不再言语,轻捷地飞身上了御荤,却被车肚里豪华的装饰惊呆了,团团转了一圈,喜滋滋道:“奴才儿时听老人说,天子龙荤会飞,日行千里。陛下,就是这辆车吗?”
有阂孺在,惠帝紧张的心便松弛下来。见阂孺这般欢喜的模样,忍不住拉了他挨着自己坐下,笑道:“联就是怕这乘舆飞上了天,阂孺骑马追不上,才叫你登荤同行的呀!”
礼官正要发出御荤出行的指令,忽听有童音高喊:“驻哗”随即一阵答答的马蹄声逼近了。
惠帝揭帘望去,却见淮南王刘长正从一匹青灰银鬃、无鞍无髻的小马驹上滚下来,大声道:“二哥,你好偏心,阂孺那小子坐得御荤,为何我就坐不得呢?”
惠帝道:“联原以为你好骑马,你若要乘车,上来便是了。”
那刘长八九岁的年纪却已长得七尺高大,一抬腿便跨上了御荤。
群臣面面相觑:这御辈岂是随意可乘得?却都忌讳刘长的骄纵鲁莽,不敢上奏惠帝,齐齐望着奉常卿叔孙通。
大汉朝的一整套朝规礼仪原是叔孙通于高祖六年博采古制,观天地之象,演绎而制的;今日的上巳楔事亦是他一手筹谋导演的。依他的本性,他应该阻止淮南王和阂孺与皇上同辈。可是叔孙通迟疑了一下他当过多年太子太傅,十分了解这个年轻的皇帝茬弱怯懦的性格,此番好不容易劝得他出场,若再节外生枝、半途而废,便再难有机会改变太后临朝主政的局面了。叔孙通虽对太后的坚忍刚毅十分钦佩,然而皇帝、太后名分既定,朝纲断不能违背啊!淮南王与皇上同荤只是小处失礼,而太后代皇上临朝乃大失礼也。叔孙通再三斟酌,万不能以小失大呀!于是,他仿佛没看到大臣们期望于他的目光,只对驭马驾车的骑郎将道:“时辰不早,速速上路吧!”
但听礼官一声“御”,顿时钟鼓惶作,馨管越扬,奏的是高庙之昭容礼容乐曲。黄、白、青、赤、黑五色锦旗鼓**着晨风猎猎作响,卫士们的刀戟相撞铮铮锵锵。御荤前的八匹高头大马都是百里挑一的纯种太原马,铸铁马蹄叩击青砖地发出佩玉相击的丁东声。沉重的御荤轧轧哑哑地出行了。
御荤缓缓地辗过北阐门广场,头里四匹马身刚出禁门,斜度里忽地闪出一人,玄色衰衣,长袍宽袖,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扑向马前,甸伏在地。那些马被惊吓得前蹄腾空,萧萧嘶鸣,御荤猛地停住,众人都惊呼起来。
车肚内,惠帝与淮南王一个趟超往前跌去,幸而阂孺身手灵捷,眼快力大,一手捉住一个,方没被甩出车外。
惠帝大怒,撩开车帘吼道:“来人哪,将这拦车狂徒拖下去斩了!”
一群兵士拥上捻住了那人的双手,那人却艰难地仰起戴着三梁公侯进贤冠的头颅,声嘶力竭地喊道:“臣,辟阳侯审食其有事启奏,吾皇万岁万万岁!”
怎么会是他?惠帝一愣,慌忙挥了下袍袖,士兵们便退下了。
辟阳侯审食其对惠帝来说,可当得半个父亲了。从前父皇长年征战在外,家中一切均托于审食其照看,惠帝儿时便是趴在审食其的背上吃喝拉撒的呀。后来,母后与太公被楚军俘虏,抵作人质,实为囚奴,也是审食其紧随左右,为母后抵挡了种种酷刑和侮辱。父皇感念他危难中仍忠诚不贰,便封了他辟阳侯爵位,与张良周勃曹参等大功臣享受同等傣禄。母后信任他,决断大小事情均与他商量;惠帝敬重他,引他为尊长。可是,随着年纪增长,惠帝渐渐地从臣脾们的眼神和言语中觉察了审食其与母后不寻常的关系,他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便越来越讨厌审食其了,只是他没有抓住确凿的把柄,又不敢明问母后。碍着母后的面子,不好将他罢黜,只是渐渐疏远了他。
惠帝强压怒气,道:“今日上巳拔楔,是消灾除邪的日子,联不受本。辟阳侯有何本章还是待明日早朝时再奏吧!”
那辟阳侯却像块顽石般纹丝不动,大声道:“臣所奏章搁不到明日,臣所奏便是眼前的事啊!”
惠帝又是一愣。周围大臣们窃窃私语,议论蜂起。惠帝顿觉芒刺在背,无地自容。你这老家伙还不知趣,人家都在说你呢!惠帝恨恨地一甩袖道:“罢罢罢,有什么事你就快快道来!”
辟阳侯便直起了腰,扶正冠带,拱袖道:“臣奏请淮南王与阂孺下御荤,登骑而行。大汉礼仪君臣有位,贵贱有等,定亲疏、别同异方能决嫌疑、明是非,望陛下明鉴。”
惠帝听他言罢,不觉又好气又好笑,斥道:“你可真懂得定亲疏、别同异啊!淮南王乃联手足,阂孺是联要他侍行,有何大惊小怪?不必多言,且退下吧!”
审食其仍不挪身,又弯腰伏地,更大声地道:“陛下,臣以为此系礼乐大节,非同小可。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为国者若一朝失礼,则荒乱及之矣。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政刑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群臣有惊愕,有窃喜:这辟阳侯滔滔不绝,莫非不要命了?
一向谨言慎行的审食其今天是有点反常。当阂孺爬上御荤的时候,他并不在意,惠帝宠幸阂孺满朝皆知,且先帝在世时亦有候臣籍孺,他们不过是皇上掌中玩物而已。可是,随后淮南王刘长也堂而皇之地登上御辈,审食其心头掠过一丝不祥,因为他现在愈来愈惧怕这个八岁孩童的目光了,他常常从那两只酷似高祖的眼睛中读到刻骨的仇恨!审食其自然明白刘长为什么恨自己,当年刘长之母受赵相国贯高谋反之事的牵连,被拘下狱,曾托人求审食其帮忙,到吕后跟前为她斡旋开脱。可是审食其思量再三,没有动作。当时的赵王张敖原是吕后的女婿,吕后为女婿去向高祖求情,都被高祖骂了回来。审食其生怕自己多管闲事反遭连累,索性缄口不言。刘长生母望穿秋水,等不到皇上的赦书,绝望之下便自绕身亡了。日后刘长被送人长信宫由吕后抚养长大,幼年不谙世事时与审食其倒也亲热。审食其是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刘长终有一天会知晓他生母冤死的真相,宫廷中总有居心厄测之徒专事挑拨离间。果然,近日来审食其渐渐感到刘长对他的态度变得愈来愈生硬,两人目光相遇时,那不满九岁的孩子眼神中竟会抑制不住地掠过一丝杀气,每每令审食其不寒而栗。盈儿太懦弱,哪里是这蛮横小儿的对手?一旦这小儿长大成人,谋夺了皇位,他审食其便是死到临头的了!
决不能让刘长登上御荤!审食其是下意识地不顾一切地跳出来的,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声嘶力竭、滔滔不绝地劝奏惠帝让刘长下御擎,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惠帝被辟阳侯唠叨得心烦意乱,正左右为难之间,那刘长却攀着惠帝肩膀,附耳言道:“二哥,昨晚你搬回未央宫住,这糟老头又钻进太后的寝宫去了!”
惠帝的脑袋轰地涨大,血涌上来,满脸紫赤。天哪,他最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却从刘长口中得到了证实!他怒不可遏地喝道:“来人哪,将审食其革去爵号,押送廷尉府候审!”
卫士们再一次拥上来捉住审食其的双手。
审食其惊愕地仰起面,呼道:“陛下,臣实、实是为陛下着想,陛下切不可妄信诡言橘词……”
惠帝厌恶地一挥袖,卫士们便捆住审食其的四肢,杀猪般地将他拖走。审食其头脚倒悬,那顶公侯进贤冠落在地上,被一士兵的靴子踏瘪了。审食其一眼瞥见奉常卿叔孙通肃立一旁,慌忙叫道:“叔孙大人救我!”
不知是因为马蹄声车轮声太嘈杂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叔孙通并不理会审食其,只顾指挥着车骑郎将策马快行。
惠帝的御荤又轧轧哑哑地辗动起来,八匹骏马撒蹄疾奔,御荤迎着终南山脊上那轮金黄色的喷薄欲出的朝阳,箭一般地往溺沪之滨驶去。
汉惠帝三年上巳日,卯辰之时,早春的阳光明媚和煦。那宫楼叠峦巷陌纵横的长安城此刻却街市空廓、门庭闻寂,竟如一座空城,仅几只秃鹜在黄澄澄镜子般反光的琉璃瓦顶上回环翩跃,顾影自怜。
全城百姓几乎都去溺沪之滨看皇上行拔楔大礼了,唯有城西南一座深宅僻院里有笙管丝竹声悠悠扬扬地飘溢出来。
这座大宅一色青灰砖双坡顶围墙,绵延约半里地,宛若透逸的一条巨蟒。山墙外可见宅内参差错落的楼宇亭阁,也是清一色的砖瓦歇山顶,与不远处未央宫的彩色琉璃瓦庞殿顶相比,虽显得简陋黯淡,但却有一股肃穆庄重的神气。朱漆斑驳的大门是朝南面对着苍黛的终南山开的,铜铸的门钉和青铜兽面铺首都没有鉴金,已经略有斑斑锈迹,让人感觉到主人家的收敛,不事张扬。然而,若仔细观察那屋脊檐际的瓦当和正吻,虽是砖质,雕塑的图案却极细腻逼真,栩栩如生的虎鹿雁犬蛙五兽瓦当和蛇雄正吻,悄悄地泄露出深宅主人在当朝的权势和富足。
这座深藏不露的豪宅便是当朝吕太后的兄长周吕侯吕泽和建成侯吕释之的府邸,外面看似是一处大宅,内里却有雕花漏窗的山墙相隔为二,东首是周吕侯府,西首是建成侯府。那扇面朝终南山开启的大门便是建成侯府门,而周吕侯府的大门则由高祖御笔钦定开在通往长乐宫的大街上,却也是驳落陈旧一副恭谨严守的姿态。
吕泽、吕释之早年追随高祖入汉,还定三秦,冲锋陷阵,立下了汗马功劳。特别是周吕侯吕泽,高祖兵败彭城,若不是他陈兵杨地接应,高祖恐难恢复元气东山再起。高祖对这两位大舅子格外恩宠,不仅封为列侯,还允许他们在京城营造府邸。依吕泽、吕释之本意,是想摹仿妹夫皇宫的金碧辉煌造楼筑殿,却被吕皇后竭力阻止了。
“你们跟着皇上南征北战地厮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摸透他的脾性么?大面上看,他是器重你们,加封了食邑,还恩准你们在京城营造府邸。骨子里,他却是提防你们,试探你们,要把你们收在眼皮底下,时时刻刻盯着呢。”吕皇后眉尖微整,沉吟道:“你们若大张旗鼓,铺金嵌玉地造屋,恐怕到时候连哀家都救不了你们了……”
“二妹是太多虑了!”吕泽摇头笑道,“二妹如今贵为大汉朝皇后,就算他刘季不念我们的功劳,难道会不顾惜你们夫妻之情吗?”
“皇上心中只有江山,为了他的江山,他是从不顾惜夫妻儿女之情的。前些日子,为了让匈奴臣服,他竟听信关内侯刘敬之言,要将公主遣嫁单于和亲,若不是哀家泣泣强争,今生今世恐怕不得见女儿一面了!”吕皇后言罢,长叹一声,眉宇间涌动无限忧怨。只片刻,自觉失态,忙收敛了,仍是深思熟虑地言道:“兄长们但看那淮阴侯韩信,你们的战功能与他相比吗?只因此人居功自傲,锋芒毕露,被皇上两夺兵符,又伪作云梦之游将他执拿下狱,削去楚王封号,险些儿丢了脑袋。兄长们再看那留侯张子房,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皇上赏赐他自择齐地三百户,他却坚辞不受,更谢绝交游,不问世事;还有当朝萧相国,皇上许他为大汉第一功臣,看看他的相国府邸,不仅地处偏远郊野,且简屋陋室,连个围墙都没有。城里一般商贾之家都比他讲究。功成不居,深藏若虚,哀家想来他两人才是卓有远见呢。兄长切切要以韩信为傲戒,仿效萧相国和张子房,方保得家业兴盛,百代不衰。”
吕泽、吕释之最终还是信服了吕皇后的话,因为正是这个妹子锦心慧眼,挑了个好夫君,才给他们全家带来了大富大贵。想当初,他们对那个穷困潦倒的无赖妹夫是很看不上眼的呢。于是,他们不露圭角,步步为营,悄无声息地造起了这座沉着静谧的大宅。
事实上,这宅院看似平淡无奇,内里却仍是楼殿重叠、错落有致,花木扶疏,曲径通幽。自高祖七年破土起墙,掐指已过了七八年时光,期间吕泽、吕释之相继谢世,如今这宅院便成了吕氏子嗣们的福荫地,两府爵号分别由吕泽长子吕台和吕释之长子吕则承继,其他子弟亦各有赐封。家道盛昌,人丁兴旺,大院中又陆续起屋造楼,依矮墙傍曲廊分成一座座别有风致的小院。
此刻,那悠悠扬扬不绝如缕的丝竹笙管乐曲便是从建成侯府内一座精巧的小院中传出来的,这座小院的主人是吕释之的第三个儿子吕禄,其时官拜郎中令参议太中大夫。
合府中的女眷都喜欢到这座院子里走动,一来这院子中四五幢小楼众星捧月环绕着一乱涟涟碧水,由雕栏花窗的曲廊首尾衔接,布局十分别致;二来太中大夫吕禄将原配夫人留在封地陪伴母亲,只带了爱妾摇光进京赴任。这摇光原是太后身边贴心脾女,不仅色艺双绝,且待人温润和悦,十分地好客。
上巳拔楔,因吕太后不去溉沪之滨,故而吕氏家族中的女眷们也都不能前去了。府中几个十二三岁初谙世事的女孩子早就向往上巳节溺沪之滨笙歌燕舞、花团锦簇的热闹,又不敢违拗太后旨意,只好跑到摇光夫人跟前撒娇发牢骚。善解人意的摇光夫人笑道:“你们无非是想动动筋骨热闹热闹,那还不容易吗?我这儿湖心亭中原就有现成的祭台,近日来水岸边的兰草野花都长疯了,只消差奴脾们采集就是。那一等歌舞伎班自然都去了溺济之滨,我们也不必求其次者。我们家的女孩子哪个自幼不习歌舞?自吹自拉自歌自舞岂不比看别人更有趣么?”说得那几个女孩子连连叫好,简直一刻都按捺不住了。
太中大夫家的这座湖心亭是模仿长乐宫百子池边的水轩款式建造的,规模自然缩小了大半,却也是朱栏飞檐,精巧玲珑。
上巳前日晚,周吕侯府中吕台之女鳍和吕产之女蜷就挤在吕禄长女嵋的闺房中歇息,三个女孩叽叽喳喳了半夜,压根没合眼,不侯天明便跳跳蹦蹦上湖心亭去了。
刚绕过曲廊,便听到俏语娇声,晨曦朦胧中,绰约人影晃动,原来摇光夫人已经在指挥众蟀女往两只宽大的朱漆楠木浴桶中灌湖水了。浴桶中先已堆满了各色野花,脾女们络绎拎着陶罐从湖中打了水倾倒进浴桶,花瓣便浮上了水面,草木清香弥漫在徐徐的晨风中。
“夫人,你怎么不叫我们啊!”女孩子们喊着,抓起桶边一束束兰草,蘸了花瓣水互相泼洒起来。笑声一串串扬起,惊得水草中栖宿的一对白鹭扑棱棱一只窜人天空,一只钻进湖中。
摇光夫人笑道:“暖暖暖,你们就不等公主她们来了再动手吗?”
女孩子们哪里肯听她的?反将兰草浸透了水朝她泼去。她也不躲避,仰起脸承接那冰凉的水珠。不一会,她那一身素锦长袍便湿透了,贴在肌肤上,浑然勾勒出顽长优美的体姿;而她的漆黑的、不饰一点珠锢的发髻上也缀满了颤颤的水珠,更衬得她白哲细腻的脸庞晶莹剔透,珠润玉滑。
蜷和嬉都住了手,痴痴地盯着她,叹道:“夫人,你真好看呀”。
摇光夫人睁开星目,先偷眼看看嵋的脸色,故意慎道:“瞧你们干的好事,特地为上巳节缝制的袍裙,弄成这般模样,让我待会怎么见公主啊?你们闹吧,我却要回房换衣服去了。”又瞥了媚一眼,便抽身楚进曲廊,一朵云似地飘去了。
媚冷笑着对蜷和鳍道:“你们俩的恭维话也太贱卖了,她无非就是长得干净一点罢了,跟当年的戚美人相比,差得远呢!”
“媚,我没听错吧?你是说那妖妇长得比摇光夫人还美?”蜷一向妒嫉循的灵秀聪慧,深得太后器重。好不容易抓住她一个把柄,岂肯放过,逼近一步道:“这话你敢当着太后的面说一遍吗?”
“媚是犯困了,说梦话呢!”胆小怕事的鳍惶惶惊惊地替媚圆场,那张小脸却已吓得无了人色。
媚自知失言。在这个家族中,上上下下都是以戚姬为不共戴天之敌的。媚没有见过戚姬,只知道她是一个害人的妖孽。方才那一刻,嵋也被晨曦中摇光夫人的美丽震撼了,可是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正孤单寂寞地守在家乡败落的土屋中。听着摇光夫人贯珠扣玉的笑声,她仿佛听到母亲独自饮泣的悲啼声。她的心被刺得很痛父亲正是因为娶了摇光夫人后才冷落了母亲的呀。那一刻,她恨摇光夫人更甚于恨戚姬!
事实上,媚与摇光夫人日常相处却十分融洽。媚是惠帝登基那年随父进京的,那时她才八岁,如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娇嫩艳丽。摇光夫人待嵋情同姐妹,将她的衣食起居打点得妥妥帖帖,还教她读经文,临小篆,习音律,弄琴瑟,嵋再怎么为自己的母亲抱怨,也无法跟摇光夫人翻脸啊!而且渐渐地,她也喜欢上了摇光夫人,钦慕她,信任她,什么事都愿意跟她商量。嵋有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母亲,想起母亲的时候她便恨自己也恨摇光夫人了。
嵋自然懂得蜻话中的意思,她瞧不起蜻,也有点可怜蜻,她推了蜷一把道:“你就去告诉太后好了,这个功劳我让你得了!”
蜷反倒噎住了,她晓得在太后面前她占不了媚的便宜,况且她也不愿跟猖闹翻,于是她先却步了,笑道:“谁要这个功劳,我是跟你开个玩笑的呀。”
媚心里暗暗好笑,便道:“本来嘛,我哪里知道戚姬长得什么样?也是摇光夫人告诉我的。”
鳍突然叫起来:“你们别说了,快来看,阳鸟飞出来了,好漂亮啊……”
媚和蜻对视一笑,都扑到雕栏前。但见一轮金红的朝日忽地跃出,群山万壑被点着了似的,烈焰熊熊;半壁天空被熔化了,赤霞流溢。几个女孩子都被这壮丽的景象震慑住了,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金轮出谷,浦沪之滨的楔事一定开始了,我们也该上香了。”摇光夫人换了一身藕荷色的绢纱裙,更见清丽典雅。她轻轻地呼唤道。
姑娘们神情都肃穆起来,依次款款行至香案前取香,就着一旁青铜玉枝橙上的兰膏明烛点燃了。
鳍长得矮小,踞起足尖凑在铜橙前点香,火灼着了她的鬓发,她尖叫一声,香撒了一地。
“真笨,香都摔断了,当心天报应!”蜷瞪着眼骂她。
鳍吓得哭了起来。
媚忙将点着了的香塞给鳍:“别怕,蜻是吓唬你呢。只要心诚,天神是不会责怪你的。”
蜷不以为然道:“媚你总护她!将来她嫁人,你也跟着去呀?”
鳍道:“媚姐姐嫁谁,我也嫁谁。”
循和蜻格格格笑弯了腰,连摇光夫人都忍俊不住,道:“你们都好好祈祷上苍,替你们选个好夫君吧!”
这话是点中了姑娘们的心思的,收敛笑声,娇羞满面,沉吟不语了。
这时,乳娘抱着摇光夫人的女儿鹅进了湖心亭,蜻和鳍都迎了上去,一人拉着她一只小手,笑道:“给我们未来的小皇后请安呢。”
原来,鹤年仅三岁,却已是肌肤晶莹、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美人胎子。更奇的是,鹅一出娘胎,下巴正中便有一颗鲜红的痣。求高人看了相,说是唇含丹珠,将来必贵在万人之上。合府上下都说,莫非吕氏门中还会出第二个皇后?
摇光夫人摇摇头,叹道:“我却不想她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平平安安,不愁衣食便好。”
媚又点着了几住香,递了一住给鹃。她很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妹。
于是,姑娘们跟着摇光夫人叩天拜地,默默祈祷,各人说各人的心愿。
起于终南山麓的煦风一阵阵拂过,隐隐听得里面有鸣钟击磐、法鼓轰隆,笙管箫簧潺潺如水。
蜻将半个身子探出栏外,道:“你们听见了没有?溺沪之滨的歌舞已开场了呢。好似《上灵》之曲吧?”
媚侧耳倾听一会,道:“不是《上灵》曲,怎么会是《上灵》曲呢?还是《安世房中歌》呀!”嵋曾听摇光夫人说过,当年高祖皇帝携戚姬于派沪之滨举上巳楔事,那戚姬就爱歌《上灵》之曲伴翘袖折腰之舞。自高祖驾崩后,《上灵》妙曲便成绝响了。
蜷叹了口气道:“这曲儿挠得人心痒痒,听说那个美少年阂孺今天将献演跳鞠绝技,真想去溉济之滨看一眼呢!”
鳍道:“夫人早先是去过溺沪之滨的吧?给我们说说那热闹的光景吧。”
摇光夫人将鹤儿交给乳娘,含笑不语,移步亭侧,在一架紫檀木镂花座古筝边盘腿坐下,轻捻十指,拨出了一串细珠落盘的音符,方才笑道:“姑娘们,不要去想那溺沪之滨了,吹起来,弹起来,唱起来,跳起来呀!”见那几个仍不动静,又道:“循儿,你那鞠球也舞得不错呀。来,我为你奏《鼓吹乐》,这曲子慷慨激扬,最合适跳鞠舞了。”说罢便挥手弄弦,霎那间犹如嘈嘈急雨骤至,答答铁骑突出,竟使姑娘们一个个襟声敛容了。
媚为这乐曲陡然兴起,便将轻纱深衣脱了,露出一身橙红缠枝梅花罗锦懦裤,腰间系了条大红纱巾,鲜艳而明丽。她踩着那乐曲热烈的节拍,舒展玉臂打了几个旋转,轻灵地从蝉女手中接过一只三色彩皮镶拼的鞠球,抛向空中,又一个鹤子翻身接住了。蜻和鳍及侍蟀们都禁不住叫好,媚便弹踢腾挪地舞起鞠球,那彩球绕着她的身子旋转,像粉蝶儿叼花般地好看。
“妙哇,媚儿舞鞠竟这般长进了呢!”曲廊花窗中传来一声赞叹,随即涌人花枝招展一群女眷。
媚稍一走神,那球儿便脱身飞了出去,眼睁睁即要落人湖中,忽从人群中窜出一位着粗蓝布花衫的少女,悬空腾跃,仙鹤人云般将那球衔了回来,轻盈落地,那球正立在她纤纤指尖上滴溜溜转呢!
“哦哟”姑娘们都被这陌生少女的绝技惊呆了,忘了迎接宾客。
摇光夫人忙先跪下,叩拜道:“齐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来者却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宣平侯张敖之妻鲁元公主。鲁元公主忙双手扶起摇光夫人,又见嵋、蜻、鳍欲行跪礼,笑着阻止了,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那么多繁文缚节,累死人了。”又对摇光夫人道:“好妹妹,别再那般称呼我了,我算哪门子的太后呀?只因当年我夫君受贯高谋反的牵连,被父王削去赵王王位,降为宣平侯。大哥怜我遭际坎坷,想着法儿周济我罢了。”
原来一年前,高祖长子、齐王刘肥听说新皇龙体不豫,便亲自前往长安探视。惠帝棠棣情深,正为如意弟弟的惨死郁闷于心,见了兄长自是倍觉亲近。兄弟两人执手人长乐宫拜渴了太后,惠帝又设家宴为齐王洗尘,以家人之礼,请齐王上坐。席间兄弟俩就筹交错,谈笑风生。太后便让侍牌取出珍藏佳酿,笑道:“盈儿体虚,难得有这般好精神,也只是齐王来了呀。哀家有重酿醇酒,酌谢齐王,齐王万不可推辞哟!”
侍脾替齐王斟满了,确是酒香扑鼻,齐王举杯欲饮,惠帝忙道:“兄长且慢,待联与兄长同饮。”说罢从侍蟀手中取过铜壶,自斟满搏。
太后却柔声道:“盈儿,这重酿性烈,你久病体弱,饮不得!”便上前夺下他的酒搏。
这边齐王看着心中疑惑,想起外面关于太后毒死赵王如意的种种传说,哪里还敢饮这蹲酒?便做出酒醉的样子,摇摇晃晃立起,举搏跪在太后面前,道:“太、太后恩典,孩、孩儿愧领。孩儿要将这佳酿带回齐国,慢、慢慢享用呢!”说着将满搏酒倒入自己怀中。
宫蟀们掩嘴窃笑,太后亦笑着摇头道:“齐王醉了,盈儿,叫内侍扶他下去歇息吧。”
齐王这一夜忐忑不敢人睡,随行内吏奏道:“大王是惧怕太后吧?下官寻思,太后所爱就是惠帝与鲁元公主两人。如今大王你拥有齐城七十多座,而公主的食邑只有几城,太后心中自然不平。大王如果能割舍一城献给公主,太后一定十分喜欢,大王你还忧虑什么呢?”
齐王便依照内吏之计行事,次日上表太后,愿献城阳郡以增公主食邑。其时公主恰也在京城,闻讯,却不愿无缘无故收受如此厚礼。齐王又上一表,请尊公主为齐国王太后,献城阳郡以示孝心。公主推辞不过,便受下了。太后为谢齐王诚意,重新设宴为齐王饯行。这一席浅斟低酌,笙簧悠扬,大家都十分尽兴。席间齐王亲自为公主把盏,口必称“母后”,逗得公主前仰后合,笑不住口。此事传扬出去,却为好事者平添了许多口舌。
再说摇光夫人听了鲁元公主的话,不觉叹道:“那些心怀厄测之徒背地里骂你厚颜无耻,贪图一座城邑,竟认兄长为儿子。老天明鉴,该罚他们嘴上长个大毒疮!”
鲁元公主淡淡一笑,道:“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也懒得去听。”
公主的女儿张嫣与嵋、蜷、鳍年龄相仿,又许久不见,早拥作一团嬉笑去了。随公主一块来的还有太后胞妹吕婴的女儿樊无射,无射的父亲就是那位于鸿门宴上力救高祖脱险而威名远扬的舞阳侯樊哙大将军。无射原可以随父亲一起去溺沪之滨的,她因与鲁元公主姨表姐妹素来相亲近,故而也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摇光原还想说什么,却有些顾忌樊无射,因为樊无射新近刚作了高祖堂弟营陵侯刘泽的新妇,这桩亲事原是高祖生前定下的。摇光犹犹豫豫漂了眼无射,只暗暗叹了口气。
那无射却道:“朝廷许多事情,都是被那些遇事生风、播弄是非的小人挑唆出来的。那年我父亲领军平叛,便有人在高祖病榻边调嘴弄舌,说家父与太后一党,欲起兵诛杀赵王如意等等。那时高祖已病势转沉,难辨真假,竟下诏令周勃取代我父,令陈平于军中立斩我父首节。幸而陈平审时度势,没有开斩,家父的性命方才保全。现今如意弟弟的风波尚未平息,又阴风四起,说太后要毒杀齐王。这谎言编得漏洞百出,太后真要害齐王,也不会当着皇上的面逼他喝毒酒呀。这些人口舌生疮还太便宜了他们,真该咒他们下地狱呢!”
摇光忍不住叹道:“我知道,太后心里很苦,先皇在世时,我常陪太后去未央宫渴见先皇,每每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若先王几日不宣召太后,太后便心烦意乱,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每去未央宫一趟,总要受那戚妃种种的羞辱,回来后更是愁熬忧煎的,终日不解眉锁,让我们看了都忿忿不平呢!”
鲁元公主轻轻操了她一把:“摇光摇光,我道母后为何如此宠爱你呢!今日姑娘们都在,就别去提那些晦气的事了。你看,她们都闹疯了呢。”
蜷和嬉正用兰草蘸了水向张嫣发起进攻,嫣的发髻已湿渡渡了,她用衣袖遮了头,东躲西藏,实在逃不过蜻和鳍的左右夹攻,便“妈呀,妈呀”地叫着,拖住方才接球的布衣脾女作了盾牌。那脾女迎着纷落的弥漫着花香的水珠并不回避,却机灵地一手抓起一把兰草进行回击。她跳跃着的身姿娇柔窈窕,她泼水的动作轻巧敏捷而准确。蜷与鳍反被她浇得浑身湿淋淋的,尖叫着、丢弃兰草退出了战场。
媚破天荒没有加人这场泼水大战,她只矜持地站在一旁观战。确切地说,她正暗暗地观察那位布衣蟀女她的美丽和聪颖令她羡慕和妒忌。她实在忍不住,低声问鲁元公主:“大表姑,您从哪儿替嫣姐姐找了这么个侍女啊?”
鲁元公主笑道:“这女孩子父母双亡,身世堪怜,独自进长安在大街上卖艺求生。也是和嫣儿有缘吧,嫣儿见了她就驻车不肯走了,缠着我将她收人府中,才几天功夫,两个人就好得跟姐妹似的了。”
张嫣便拉着那脾女过来,笑道:“嵋儿,我可找到一个可以比过你的人了,待会让乌头跳一段墩鞠舞,那可真叫做出神入化呢!”
摇光夫人捏住那女孩儿的小手,因想到自己身世与她相仿,不觉更添了怜悯之心,叹道:“我原以为我家嵋儿该是天下无双的美人胎子了,想不到山野之中竟也有这般天仙似的人儿。真也是怪了,我看着怎么就这般面熟呢?”
鲁元公主道:“她长相原有几份像你,你自然看着面熟锣!”说着朝她使了个眼色。
摇光忽地明白了,这女孩神情身段举止带着戚姬的韵味!她忙岔开话头,道:“怎么就叫乌头呢?这名字太寒酸了,嫣儿你赐她一个正名嘛!”
张嫣却道:“我就喜欢乌头两字,叫着顺口。嵋,你说呢?像她这般模样,还能取个什么名?”
嵋一直不吭声,只挑衅地盯着乌头。那乌头竟无半点退缩,与媚对视着。
蜻等不及了,叫道:“嫣你快让乌头舞鞠呀,她能舞得过阂孺吗?我爹爹说,阂孺舞鞠天下无敌呢。”
鲁元公主道:“我原也以为阂孺舞鞠天下无敌的,见了乌头的跳鞠舞,方知强中更有强手。乌头你就来一段吧。”
张嫣得意地缥了嵋一眼,道:“稠儿,借你的鞠球一用啊。”
摇光夫人忙道:“我为你击筑伴奏吧,奏什么乐曲呢?”
那乌头已脱了粗布蓝花外糯,内里是一身玄色紧身箭衣,愈显得身姿苗条。她轻启朱唇道:“谢夫人,奴才舞鞠却不用乐曲伴奏。”说罢便跃起漱球,看似身轻如燕,脚掌踏地却如击鼓一般铿锵有声答、答答、答答答答……旧寸而旋风急雨,时而行云流水,人牵球、球绕人,腾挪旋转,龙翔凤翁,果然身手不凡。
众人连连喝彩,媚却不声不响地回房去了。摇光夫人知道她生性好强,也不去阻止她。不一会,嵋换了一件长袖曳地的轻纱深衣转回亭中,正巧乌头玄鹤收翅般立定了,将那球抱在胸前,深深肃拜。
那几个姑娘稀罕地围住了乌头问东问西,媚却凑到摇光夫人耳边叽咕些什么。摇光夫人听着,眉头微微整起,惊疑道:“你……真要跳翘袖折腰舞?”
媚已是跃跃欲试的样子,点点头:“夫人不必顾虑,若太后怪罪,媚儿一人承当。”
摇光仍是犹豫,迟迟道:“可是……《望归》之曲我、我记不全了……”
那乌头听了忙道:“奴脾能奏《望归》,愿为媚姑娘操琴。”
摇光看看鲁元公主,公主便道:“她们小孩子家玩耍,由她们去吧!”
这边乌头已捻手拨弦,弦底下流淌出清清凌凌一股幽泉,泉水曲曲绕绕,呜咽低回,潺潺援援地波漾开来……
嵋儿随乐起舞,娇美地揉折纤腰绕身若环,舒展双臂舞动长袖,霎时间烟起虹飞,游龙登云,众人不觉惊讶赞叹。这折腰翘袖舞高祖时期仅只有戚姬会跳,高祖驾崩后,它便像是销声匿迹了,谁也不曾料想媚儿竟会舞得如此娴熟而飘逸啊!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媚儿愈舞愈得意,愈舞愈潇洒。她想,她终于战胜那个舞鞠的野丫头了。她却不曾想到,教会她跳翘袖折腰舞的摇光夫人此刻正心惊胆跳,坐立不安呢!
摇光原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当初看戚姬幻舞长袖的妙曼韵致,着实喜欢,偷偷学会了几招。平日在府中与嵋儿一同演习音律,实在忍不住,稍露了一手,却被媚儿缠上了,非要学不可。摇光拗不过,教嵋儿跳了,却千叮嘱万叮嘱,只能在家中舞袖自娱,万不可让外人知晓。嵋儿年轻,心高气强,不知其间要害,摇光往深处一想便不寒而栗。她悄悄挪至专心拨弦的乌头身旁,暗示她将曲子委婉曲折的地方统统省略,简缩得愈短愈好。
摇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乌头删去几段乐章,直接奏《望归》尾声之际,太后突然出现了。《望归》之曲愈近尾声愈是铿锵激越,琴声掩盖了纷沓的脚步声。摇光只觉得背脊上火辣辣的,她一回头,众宫娥簇拥着炜服整肃的太后就立在她身后!摇光在一霎那间惊吓得四肢僵硬,张口吐不出声音,随即双膝一软,格登跪下了。
凌晨寅初时,太后胞妹、舞阳侯夫人吕要和太中大夫吕禄便去长乐宫迎候太后了。原也是摇光夫人的意思,太后逢上巳日总会想起以往的难堪而郁闷寡欢,不如接她过来与自家女孩子们聚聚乐乐,便会宽慰一些的。太后却因夜里欠睡,起床迟了两个时辰。
吕婴和吕禄陪太后穿中庭绕曲廊过来,远远就听到琴声悠扬,太后先还笑道:“是媚儿还是摇光?琴艺很有长进了呢!”旋即听出竟是《望归》之曲,太后乍然变色,面凝冰霜,脚下生风般地扑向水亭,却见媚儿翘袖折腰舞得沉醉,太后煞住脚步,雕像一般地定在那里了。
吕禄怒不可遏,抬脚狠狠地朝摇光当胸瑞去,骂道:“贱人,你在这里干的好事!”
摇光被瑞得仰面倒地,却马上挣扎着直起腰,双手伏地道:“臣妾罪……”话未说完,咕地吐出一口血来。
吕要自然不便斥责媚儿,况且自己女儿和公主都有份,她眼珠一转,便喝道:“来人哪,将拨琴的那个丫头绑下了!”
猖儿倏地收拢长袖,扑到吕禄脚边,扯住他的袍据喊道:“爹爹,这不怪夫人,更不怪乌头,是女儿想跳这出舞呀!你要绑,就绑女儿好了!”
“你……你这个不争气的!”吕禄恨恨地一跺脚:“统统给我绑了!”
“太后!”鲁元公主和樊无射扑随跪下了,张嫣、蜻和鳍也慌忙跪下,双手伏地一动不敢动。两岁的鹅以为妈妈和姐姐们趴在地上玩耍,便从乳娘怀里挣脱出来,像只小乌龟似地爬来爬去。
太后已惭惭恢复了常态,她缓缓地朝吕禄一拂袖,斥道:“谁让你无端绑人来的?好不容易一家子聚在一起乐乐,却被你给搅了!”转身扶起摇光,痛惜道:“混账东西,下脚那么重!我将摇光嫁给你,不是给你当出气筒的呀!还不快召太医来诊治一下!”
“不,不用……奴脾谢太后恩惠!”摇光强忍痛楚,挤出个笑脸。
太后便道:“我替你做主,罚他三天不准上你的床!”又环顾道:“你们还都跪着干啥?都起来吧!”
大家都松了口气,齐称:“太后万福!”
只有媚儿仍跪着,却直起了腰,睁大妩媚的眼,咄咄逼人道:“太后,我喜欢跳翘袖折腰舞何罪之有啊?为什么别人跳得,我就不能跳了呢?”
“媚儿无罪,嵋儿舞得好看,哀家也喜欢看呢!”太后一把将媚拉人自己怀中。人人都说稠长得像年轻时的太后,相貌像,脾气也像,太后也特别宠爱这个侄孙女,太后抚着嵋漆黑的秀髻道:“你们不要也把哀家看成了那种心眼狭窄的老女人呀!这翘袖折腰舞原就起于南楚乡间,哀家像你们这般年轻时,每逢节庆喜宴,乡里的女孩子们都连夜织锦,缝制长袖。那时我们跳这个舞也不用矫情的《望归》伴奏,我们一边挥舞长袖一边高唱相和大曲,那真是痛快淋漓、自由自在啊!三妹,你还记得那时的快乐吗?”
吕婆笑道:“太后那时是远近闻名的才女,那一双长袖舞得如天女散花似的,真把我看得眼馋死了呢。”
“太后也会跳翘袖折腰舞啊?!”姑娘们都惊喜地欢呼起来,在她们眼里,端庄威严的太后与那轻盈浪漫的舞蹈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太后看着身边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想起自己匆匆逝去的年华,不觉怔住了。
吕婆恨声道:“自那个妖妇人宫,淆惑了视听。她知高祖好楚声,每每在御花园中狐语媚声、搔首弄姿地撩拨君王。那妖妇轻薄无骨,最拿手这扭腰弄袖之技,这出舞便成了她的看家戏,再也不允许其他人跳了……”
众人一听吕要提到戚姬,都不寒而栗,仿佛一股阴风从湖面窜进了亭子,大家都屏息敛气,惊惊地望着太后。
太后却一仰头,嘿嘿地笑了起来,那朝冠上的白玉珠子寒寒辜率地晃动,像一簇欢跃的鱼儿。太后笑定了,面色转而红润,眼睛些许潮湿,高声道:“现在还有什么禁忌了呢?跳吧,姑娘们,你们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哪有不爱跳舞的女孩子呀?方才我看媚儿舞长袖,就比那妖妇舞得动容得多了!”
“谢太后宽肴。”媚一个顿首,便将长袖甩出一练素霓,欢叫道:“我真还没有尽兴呢,乌头,你再奏一曲呀。”
“奴脾不敢!”乌头敛社,怯怯出声。
“太后都恩准了,你还怕什么?奏吧!”张嫣轻轻推操她。
那乌头迟迟疑疑移步琴座边,刚要落手,太后突然问道:“这牌子我眼生得很,是哪一家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