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怜悯而有点鄙薄地看着抖抖索索的小皇帝,她想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她已经输给戚姬一个回合了,这一回是万万输不得了,再输的话她可是一无所有,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她召唤宫娥打水净面,她必须将泪痕统统抹去,一滴也不能留!
一个宫娥端着铜盆款步走到跄缩着的小皇帝身边,屈膝道:“请陛下净面。”
刘盈抓起手巾胡乱擦了把脸,抬起头,眼门前一亮:母后已经一扫方才的悲苦与伤痛,凛然不可侵犯地端坐着,清水洗净的面容如汉白玉般光滑细致,熠熠生辉。他轻轻地唤了声:“母后”。
太后淡然一笑,问道:“盈儿是否与宫中那些无聊小人一般见识,把哀家看作争风吃醋、心狠手毒的恶婆娘?”
刘盈忙道:“孩儿不敢!”
“那些摇唇鼓舌之徒便是欺吾儿年少不谙政事,唯恐天下不乱!哀家做人坦坦****,并不惧谣琢低毁。你可去问齐国曹夫人,代地薄夫人,她们也都为你父皇生了儿子。还有那位音律才情不让戚姬,所作《安世房中歌》深得你父皇赏识的唐山夫人,哀家待她们可有半分侮慢摈斥?皆尽其所愿,各得其所。更有那赵姬,高祖九年,因参予贯高谋反自隘身亡,其子刘长尚在褪棍之中,哀家体恤他也是高祖血脉,将其收养内宫,视如己出。独独那戚姬,非是哀家不肯恕她,”太后傲然站起身,踱到轩窗边,效地将垂帘掀开了。她眺望着山野郁郁葱葱的林木,一字一句言道:“蛊惑先王,谋夺东宫;引诱太子,意图江山。盈儿依你看来,此罪该当何刑罚?”
虽是骄阳暖风,刘盈却仍觉得寒气彻骨,上下牙齿答答地打颤,哆哆嗦嗦道:“谋反之罪,依大汉刑律,当斩!”
“吾儿断案天公地道,廷尉府丞也是判她凌迟之死的。哀家想她终究是先皇之妾,只令廷尉发落永巷、隽钳为奴,留了她一条性命。谁知她毒心不死,恩将仇报,痴梦着有朝一日要将哀家下油锅、点天灯,这话盈儿你是亲耳朵听见的吧?那妖妇的狠毒心肠你总该认清了吧?”
刘盈出了身冷汗,前胸后背的衣衫都濡湿了。母后连戚姬说的话一字一句都了如指掌,这天底下还有什么瞒得过母后的呢?那么母后一定也洞悉了自己的心思!在母后不屈不挠的逼视下,刘盈觉得五脏六肺都被解剖开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隐忍不住,再一次失声痛哭,抽抽泣泣道:“孩儿是知道她心术不正的,可是孩儿没有办法……孩儿夜里常做恶梦,梦中被她缠绕无法脱身啊……”
太后的心像被毒蛇噬咬着一般地疼痛,她惨白着脸,扶起哭瘫在地的小皇帝,紧紧地搂住他瘦弱得如同孩童般的身子,低声道:“盈儿不是你的错,盈儿是中了那妖妇的邪魔,如今那妖妇被囚禁于永巷,她是无法再纠缠于你的了。盈儿如今是大汉皇帝、真命天子,妖魔鬼怪谁敢近身?哀家已令宗正司空内巫于京城三辅之地暗察遴选家世清白品格贤淑的女儿进宫,盈儿何愁没有绝色佳人陪伴呢……”
刘盈渐渐地停止了吸泣,听着母后娓娓地如同催眠曲般的言语,他明白他是永远不可能救那个妖艳迷人的戚姬了。虽然他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任何权力都不敌母后温润厚实的怀抱呀!他强忍悲枪失意,仰起脸,这时他敢直视母后的目光了!“孩儿承母后深深眷顾,如饮醒酬,拳拳服膺。唯有一事斗胆恳请母后恩准,那妖妇虽是罪该万死,为人之母总有舔犊之情;且赵王年幼,日夜悬望母爱。若能召他进京与他母亲一晤,让广天下明察母后方正仁爱之心,让那些谣琢诽谤不攻自破。母后圣明,望母后体念孩儿一片苦心。”
太后频频点头,叹道:“盈儿以仁孝治国,此乃帝皇者威加四海之根本也。盈儿所计与哀家不谋而合,哀家已下诏宣赵王进京了。”
刘盈一愣,旋即叩拜道:“孩儿代赵王谢母后涵容宽有之恩。”
太后扶起小皇帝,笑道:“今日盈儿不来,哀家也要让尚书台将那份诏书传予盈儿披阅的呀。嗒咯嗒,这里还有一份奏章,是周太尉上表呈议。前几年陈稀韩信彭越黔布相继谋反,干戈扰攘。幸得先帝率兵亲征,披坚执锐,拨乱反正,方保得大汉江山固若金汤。然将士连年征战,人疲马乏。我儿承继天统,布德行仁,减税轻摇,奖励稼稿,只少了抚军一条。适才哀家参阅太尉章表,起草了一份制策,令戍边军士一岁一更,休养士气,牢固军心。但请盈儿审阅,哀家措辞是否妥当?”
刘盈忙道:“母后所言极是,有母后制策,孩儿但可高枕无忧矣。”
太后摇头笑道:“你尚年轻,哀家只能扶你走一程,日后这皇帝还是要你自己做的呀!”
此刻将近午时,正值朝食的时候,一队宫娥或捧篮盒,或举食案,鱼贯而人。太后便道:“盈儿不必回未央宫吧,哀家已许久未与吾儿一起吃饭了,难得有我母子清清静静说说家常的机会。”
刘盈看席上摆开的饭食,没有银口黄耳金垂玉钟,只是普通的陶尊瓦瓶,几式麦饼米资,配以葵菜、嫩姜、戎芥等蔬菜,没有酒,仅一罐木耳大豆煮的酱汤。见母后饭食如此简陋,刘盈鼻根处酸叽叽的,道:“母后日夜为国家操心劳神,如此饮食,恐怕连普通百姓家都不如,让孩儿如何心安?”
太后道:“哀家因是居丧期间,故而不近酒肉。盈儿怕是难以咽口吧?”即唤宫蟀去鹿厨取些鱼酿黍酿来。
“不不不,母后能吃的饭食孩儿也能吃得!”刘盈说着连忙抓起一块米杏大口嚼着。
太后看了点头赞许,亲自舀了碗酱汤递给他,无限怜爱地看着他咀嚼吞咽,边道:“细细嚼来,小合噎着。盈儿还记得从前在沛县的事么?你跟姐姐夺食哀家做的蒸糕,差点噎得回不过气,从此哀家起誓再不吃那蒸糕了!”
刘盈只顾吃,不说话。近午日头渐渐逼人,风也倦了,帘也不动了。四个宫娥便挥舞起长柄羽扇,习习的凉风如游鱼般掠过面颊,十分惬意。凉轩外蝉声如织,绿意如梦,刘盈多么希望这样清静温馨的时刻能够长久,他宁愿不要长大,不着冠冕龙袍,不做那烦心的皇帝。
朝食即罢,太后需要午歇,刘盈告辞回未央宫,便使老黄门去尚书台查阅太后宣赵王进京的诏书。不久老黄门回来复旨道:“陛下,奴才亲眼所见,太后一旬之间两次手谕召赵王进京,因赵王近日有病,故不能奉诏。”
刘盈一听倒急了,问:“赵王所染何病?传联旨意,令少府御医官去赵国为赵王诊治,不可延怠。”
老黄门沉吟片刻,道:“据老奴所知,赵王身体并无大碍,却是那赵相国周昌从中作梗,不让赵王进京。”
刘盈便来气了,骂道:“周昌老倔头犯什么混?竟敢违抗太后御旨!”
老黄门道:“无非因先前力保陛下嗣位,居功自傲罢了,太后也奈何不了他,奴才担心天长日久会生出什么事来。”
刘盈满心疑惑,想那周昌虽是辈头倔脑言语冲撞,对朝廷却从来忠心不贰的,何故阻拦赵王进京呢?刘盈隐隐感觉到什么,却又不敢往下深思。犹豫再三,便拟旨召见赵相周昌。
刘盈召见周昌的手谕还未及发出,那周昌却闯上门来了。
是日晚,刘盈因一天里惊惊乍乍、喜怒哀乐,心智十分倦怠,正准备宽衣沐浴人寝,忽见老黄门神色紧张地奔进,不及下跪便奏道:“陛下,赵相周昌竟然私闯掖门,郎中卫士拦他不住他口口声声称有要事面君,还说先皇的宫殿他也是直来直去的,当今皇上不见得比先皇还难见?侍卫们只好跟着他屁股后面跑,现已至寝宫门外了!”
刘盈一怔,不敢怠慢,忙披衣出迎。正遇周昌大汗淋漓地奔进宫门,刘盈忙问:“周老相国何事这般惶急,竟不能待到明日早朝?”
那周昌张大嘴要说,急赤白脸地说不出声,憋得汗如雨注。刘盈便唤宫娥替他打扇,自己也沉不住气了,慌乱问道:“莫非是赵王他?他病势转沉?你倒是出声呀!”
周昌终于缓过气来,便跪下了,结巴道:“赵、赵王无病,是、是……臣听说陛下要召赵王人京,臣以为切、切不可为也!”
刘盈真有点哭笑不得:“赵王既无病,为何不能进京?当初联要赵王留在京城,是你偷偷摸摸将他送回赵国。如今联垂怜赵王慈阖之眷,求得太后恩准,召赵王进京与他母亲会晤,你又百般作祟。今日你不将缘由说清,联便治你个挑拨离间、扰乱宫祠之罪!”
周昌俯首道:“陛下圣明,臣、臣怎敢冒死违抗太后旨意,阻赵王进京,全然是为朝廷忧虑啊!先帝尸、尸骨未寒,陛下少年嗣位,切、切不可做出令天下人心寒、寒的事情,有损、损陛下宽仁厚爱之美誉!”
刘盈不悦道:“你此话却是何意?联待赵王难道还不够仁爱宽厚吗?”
周昌道:“陛下仁慈天下共知,然太后怨恨戚夫人也是无人不晓的。如今戚姬已下永巷,太后又急召赵王进京,臣恐太后欲置赵王于死地。臣受先帝之托辅佐赵王,臣在世一日,便保赵王一日。臣当初力保陛下太子嗣位,亦冒死抗净先帝。得蒙先帝信任,将赵王托付于臣,臣唯知领受遗命,克尽厥职,绝无半点私心,望陛下明鉴。”
刘盈怔忡片刻,想起吕后曾对他作的一番分析,犹疑道:“周老相国多虑了,怕是听了朝内外多事之徒的蜚短流长吧?太后虽与戚夫人有嫌隙,断然不会无端加害赵王的。何况联与赵王手足情笃,你连联都不相信了吗?”
“老臣不敢。”周昌沉吟道:“只是若赵王进京,陛下能日、日夜不离其左右吗?”
刘盈道:“这有何难?联原就想接赵王住在未央宫中,与联同榻而眠、同桌吃饭,方见得我弟兄休戚与共、肝胆相照,和衷共济大汉皇朝。”
周昌连连叩拜,道:“陛下待赵王赤诚可见,老臣当初死保太子,实为我大汉保下位圣贤君主。如此老臣可将赵王托付给陛下了。”
刘盈听周昌这么一说,方才松了口气。他不希望周昌因赵王的事继续顶撞母后,周昌顶撞母后也就是赵王顶撞母后,万一真惹恼了母后……一刘盈慌忙收回思绪,他不愿意从坏处去想象母后,母后是他心中的春阳,光明、温煦、祥和、慈爱;母后身为大汉朝皇太后,怎么会去做那种阴损歹毒的事呢?
汉惠帝元年秋,赵王刘如意离开他的封国赵地赴京都长安。
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思母心急,又眷恋京城的繁华,竟是那样欢天喜地地踏上了他的不归之路。
汉惠帝特派郎中令奉车都尉选一驾宽敞舒适的御舆去赵国接赵王进京,并派羽林中郎将率一队精壮羽林军士随行,保护赵王平平安安不损一根毫发地抵达京城。
刘盈虽然绝对不相信母后会加害赵王,然而他还是忧心掇掇、惴惴不安倘若如母后所言,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害赵王又嫁祸母后来扰乱朝纲呢?他便是以此理由动用皇宫侍卫去护迎赵王的。
郎中渴者飞骑来报,迎赵王的车骑不日即到。汉惠帝便全副仪仗,亲自出城三十余里于溺水之滨迎候如意,他要让文武百官看清了,皇室昆仲血肉相连、心心相印。
终南山红衰翠减,浑沌静穆;满目落叶缤纷如雨;夕阳峥嵘、秋水熔金;归雁一声长峡,似银箭穿透云天。溺上秋色并不萧条,却让人惊心动魄。
汉惠帝刘盈与赵王刘如意就在这惊心动魄的秋色中相遇了。
江风瑟瑟,旌旗猎猎。
刘如意远远望见冠冕整肃的皇兄伫立在斑斓的晚霞中,那样地高不可攀。他心中忽地掠过一片惆怅。他慌忙滚下车舆,急步趋前,跪行君臣大礼。想起先前父皇的期期厚爱,不觉清然泪下。
刘盈双手扶起如意道:“自家兄弟,何必拘礼。”他见如意一双像极了戚姬的凤眼含悲啥泪,躲躲闪闪,他能体会御弟此刻的怅然失意,心里充满了歉疚与怜恤,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说什么好。
“小弟谢陛下迎近之恩。”如意再叩首道:“小弟因闻母亲身体违和,缠绵病榻,但愿能早一刻探视慈容。为人子不能亲奉汤药,令小弟万分愧作,无地自容啊”如意忍不住失声坳哭起来。
刘盈被如意哭得心惊肉跳,揣摸着如意必是已得知戚姬下永巷的事了,倘若再让他看到戚姬如今那副尊容,不定吓得魂灵出窍,徒增兄弟之间的怨愤;再则传出宫廷,有损太后名声。刘盈一番苦心,先前已暗使老黄门叮嘱永巷监令好生看待戚姬,免除春役、将养身体;犯难在戚姬被钳剥去的一头青丝如何复生?也暗差人重金去民间寻觅了各种秃发再生的秘方,一时却无显著的效果。眼下只能先稳住如意,等待契机再让他母子相会。
刘盈踌躇片刻,拉起如意道:“御弟千万宽心,莫要哭伤了身子。联已差御医替你母亲诊治,并无大碍,但需静养。若此刻御弟哭哭啼啼前去拜渴,你母亲必然悲悯伤神,反于病体不利。依联之见,不如御弟先到未央宫中暂寓一阵,待你母亲稍事康复,再见不迟。你意如何?”
如意也是聪明人,饮泣吞声道:“但凭皇兄作主便是了。”
于是兄弟执手,登上天子奎舆,一干人马径径轧轧地朝长安城进发。
刘盈为给如意散心,命侍从将舆窗上的锦缎龙凤软帘掀开了,让如意浏览长安城郊瑰丽的秋景。高粱红,棉花白,稻谷黄,农家小院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是一幅绚烂而宁静的图画。极目远眺,夕阳下长安城宫阐磋峨疑岌,渺若仙居,令人神志森惊而肃然起敬。如意到底年幼,不一会便忘了悲泣,从舆窗探出半个身,兴致勃勃地用手去掠路边探头探脑的高粱穗子。
车骑由北门进了长安城,但听左右中郎将大喝一声:“御长乐宫!”便调转马头东南向行去。
如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忽地跳起来喊道:“我不去长乐宫,我不去长乐宫!”
刘盈连忙德住他,宽慰道:“御弟莫怕,莫听旁人危言耸听。此番接你进京,原是太后的意思,太后是怜恤你的孤寂呀。太后知你今日抵达,特地在长乐宫设宴为你接风呢。太后原想趁此机会让我兄弟八人团聚一回的,却因齐王肥和代王恒路途迢遥赶不及,燕王建又尚在跳珊学步之龄,故而只请了梁王恢、淮阳王友和淮南王长作陪,此刻他们都在长乐宫等候你呢。”
“皇兄此言当真?”如意疑惑地问道,“可周相国千叮万嘱,要我不可人长乐宫一步呢!”
刘盈笑道:“周相国年岁大了,整天疑神疑鬼。你不想太后原是最器重他的呀。酒宴即罢,御弟便随联回未央宫歇息,御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如意方才坐定下来,叹息道:“我是许久没见着恢弟、友弟和长弟了……”
刘盈道:“今晚兄弟们痛痛快快地乐一乐,对酒博棋、雅歌投壶,太后还令协律都尉召来民间徘优歌舞助兴呢!”
说话间,蛮舆已缓缓地驶进长乐宫洞开的朱漆金钉大门,两旁卫士刀戟如丛,如意猛一颤,一把抓住了皇兄的手。
刘盈拍拍他的手背道:“这些卫士都是联召来护卫御弟的呀,御弟只管尽兴饮酒玩耍是了。”
如意忙掩饰失态,道:“小弟谢皇兄眷顾之恩。小弟只是惧怕兵器,并无他意。”
刘盈叹道:“联每每想起父皇出入于刀剑丛中,遍体伤痕累累,才为我兄弟挣下了这份江山。联每日临朝,惶惶惊惊,如履薄冰,唯恐稍有不慎,背离父皇遗训。还要靠众兄弟勃力同心,方保得大汉江山千秋万代呀!”
如意恭敬道:“皇兄所言极是。”
这时蜜舆已徐徐地停下,刘盈揭开软缎门帘,正是长信殿前,却无仪仗宫娥侍郎迎候,只有殿门描金额杭下吊着的一排红纱膏油宫灯大放光华,那宫灯原是热闹喜庆的,却因人声阅寂,便也黯淡起来。
刘盈正疑惊,忽地从阴影处转出两个黄门侍郎,年稍长的那个拱手道:“奴才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刘盈急问道:“人都到哪里去了?”
“启察皇上,今夜月色清朗,太后将宴席移到百子池水轩上去了,特命奴才‘们在此恭候皇上与赵王爷。”
“梁王淮阳王都到了吗?”
“梁王爷淮阳王爷还有淮南王爷都随太后在百子池畔等候皇上与赵王爷呢。”
刘盈心定了,这才见殿阶前息着两乘肩舆,一乘是方座圆盖,以赤黄绣帘护围,四角垂着白玉珠旎,显然是天子御轿;另一乘稍狭些,圆座坡盖,是酱紫红绣花护围,垂青玉珠旎,便是三公诸侯的便轿了。刘盈吩咐黄门侍郎将那乘紫红肩舆收了,却拉着如意,一起登上天子御轿,由十二位个子差不多高矮的役夫扛着,行云流水般地朝百子池畔颠去。
长乐宫中百子池虽不及未央宫的沧池阔大深邃,却也是一乱碧波,倒映着四周透迄起伏色彩斑斓的秋山,那水轩雕栏飞檐翼然临于锦缎般的水面之上,实在是听风赏月的绝妙之处。
汉惠帝刘盈与赵王如意肩并肩坐在变轿里,行了不及半里地,便隐约听得丝竹越扬,笑语贯珠,他两人按捺不住,对视一笑,刘盈忙令停轿,兄弟二人循声拾级而上,登临一座小丘,百子池赫然呈现在眼前了。
此刻暮色四合,朗月辉明,百子池细波涟漪,披金载银。那水轩上数十盏宫灯一起点亮,远远望去,宛若一座璀璨剔透的水晶宫。
守候在水轩人口的侍郎一抬头见着惠帝,扑嗯跪下,大声道:“圣驾到奴才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水轩中丝竹骤止,众人口呼万岁刷刷地跪下,唯独太后一人鹤立鸡群,款步向前,笑道:“盈儿,接着赵王爷了吗?”
刘盈见如意傻呆着,忙操了他一把。如意就势俯地,瓮声瓮气道:“如意叩请太后千岁安,谢太后千岁恩眷,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将赵王扶起,目光深深地在他十分俊美的脸上停顿了一会,马上调开了,道:“赵王不必拘礼,你能来京城很好,我也了却一笔心事。今晚你们兄弟几个好好地聚一聚、乐一乐,以后恐怕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如意听太后语气虽恳切,那言词背后总像隐藏着玄机,让人心惊肉跳。偷眼看太后,却是家常布衫,不施粉黛,一派随和大度的模样,悬着的心便也慢慢地放定了。
梁王恢、淮阳王友和淮南王长依次上前再行昆仲之礼,礼刚毕,年仅六岁的淮南王刘长便小鹿般地腾跃而起,一把拽住汉惠帝的袖管道:“二哥,前回你答应捕一对野兔子给我耍,宫脾把兔笼都扎好了呢。如今你只顾当你的皇帝了,都把我给忘了吧?”
这刘长的生母原是宣平侯张敖做赵王时后宫的美人。汉高祖七年冬,高祖平城突围,经过赵地。高祖曾口谕将公主鲁元许配给张敖,张敖便十分恭敬地行子婿大礼,并献上后宫美人服侍高祖入寝。只一夜宠幸,美人便怀上身孕。张敖不敢让她再住在自己的后宫,特地在宫外修筑宫舍让她居住。次年,那美人产下一子,就是刘长。汉高祖九年,赵相国贯高等人企图谋反的事败露了,高祖一怒之下将赵王张敖及其后宫家眷统统关人大牢。刘长的母亲求狱吏将自己生下皇子的实情察告皇上。其时,高祖正在气头上,将那一夜欢爱抛在脑后,只道是张敖施出脱罪的诡计,便将狱吏斥回。刘长的母亲眼见生存无望,不愿受辱,怨愤地自溢身亡。待此案平息,狱吏才将褪袱中的刘长奉交给皇上。高祖悔疚于心,便将刘长收入后宫,让吕皇后抚养他。那刘长虽是出生险恶,却长得隆鼻方额,酷似高祖,所以深得吕皇后宠爱,况且其生母已死,吕皇后就当他是自己生的小儿子一般,也只有他才敢当着众人跟惠帝这般戏闹。
汉惠帝刘盈在刘长肥嘟嘟的腮帮上捏了一下,笑道:“你还问我要野兔耍呢,联倒要问问你,《论语》、《孝经》诵熟了几篇?六体书临写了几卷?”
刘长嘴巴翘得老高,道:“天子一言九鼎,二哥你做了皇帝,说话也不算数啊?”
刘盈向来很喜欢这个楞头楞脑的小弟弟,便逗他:“你学课用功,待下头场雪,联便带你去猎场逮兔子;倘不用功,联要令学师用板子揍得你小屁股裂成两瓣呐!”
众人都笑了。刘长小脖子一撬,嘴硬道:“父皇手提刀剑,纵横天下。二哥我跟你比试刀法剑术,我若赢了你,将你那皇冠借我戴三天。”
刘长话语落地,犹如一声炸雷,把其他几个小王爷都吓闷了,一个个屏气敛容,泥塑木雕一般。
刘盈却不在意,仍笑道:“瞧你有多点大?那皇冠沉得要命,会把你压成个肉饼子的。”
众人都不敢笑了,偷眼观太后的神色。
太后脸上无风无雨,淡淡地笑着,将刘长揽人自己怀中,哄着:“长儿,别跟你二哥闹了,如今他是皇上了,若他恼了,治你个欺君之罪,连哀家都救不了你呢。你放心,明儿哀家便令郎官替你逮对野兔来耍。”
那刘长虽还撅着嘴,倒也安稳下来。那几个惊惊惊惊的小王爷都舒了口气,起死回生似的。
太后便笑道:“皇上快入席吧,你不坐,他们都不敢坐了。赵王路途劳顿,一定饿了吧?”
刘盈便一手挽着如意,一手拉着刘长,跟着太后步人水轩。水轩内绿炬怀翠、朱蜡含丹,素纱隔断外隐约见数位男伶女优或吹箫鼓琴、或弹瑟击筑,清丽委婉的乐曲悠悠扬扬水一般地**漾开来。银灰色的戳献上,品字形地摆开了六张朱漆描金卷龙纹的楠木矮几,几上金蹲玉献,鱼肉重叠。
汉惠帝刘盈在上首左边的矮几后盘膝坐下,一边道:“母后准备了如此丰盛的晚食,只是倘在国丧期间,我们如何咽得下喉?”
几个小王爷已煎熬了好几日,正想趁机大大地饕餮一番,听皇兄这么一说,只得忍耐住,齐声附合道:“国丧期间,儿臣不沾酒腥。”
太后慢慢地转到上首右边的矮几后坐下,笑道:“你们有这番孝心就好,你们的父皇九泉下便可安息了。今日哀家替你们偶开一戒,只为你们弟兄千载难逢能聚在一起呀。想来你们父皇在天之灵有知,必也是高兴的,断不会怪罪你们的。”
几个小王爷听太后这么一说,如获大赦,这才依次坐定,左首是赵王如意与梁王恢,右首是淮阳王友和淮南王长。
刘盈见几上一只蜗身兽纹青玉蹲中已斟满了唬拍色的琼液,便双手擎起高高举过头顶,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我大汉朝四海晏然、国泰民安,你我兄弟得享这清穆之世,全仰承先皇之恩泽,这第一搏酒遥祭父皇英灵早升仙界。”说罢已是涕洒纵横,单膝跪了,将一蹲醇酿洒人雕栏外月光水波之中。
如意、恢、友、长众弟兄也效仿惠帝将酒洒入百子池。
宫娥们捧着鸟头盖铜酒益依次为众王爷斟酒,刘盈举搏转向太后,道:“这第二蹲酒敬谢母后养育之恩,祝母后洪福齐天,康寿千岁!”
在一片“千岁千千岁”的呼声中,太后用唇沾了沾玉搏的边即放下了,笑道:“难得孩儿们的孝心,哀家心领了。哀家比不得你们,夫丧未满便饮酒作乐,这是多大的罪名啊,有人正想寻些个衅端将哀家废了呢!”说罢目光如炬地团圈巡唆了一遍。
小刘长浑然不觉,自顾大快朵颐;如意、恢及友均战战惊惊地正襟危坐,不敢动弹。
太后却依然艳阳满面地笑道:“还是让哀家来敬赵王一蹲吧,一来给赵王接风,这二嘛,也是给赵王宽心。前日皇上曾与哀家商议,那三族罪、妖言令均为先秦之酷虐,我大汉朝要以仁德治民心,皇上已下诏令垂相府修正法令律条了。赵王之母虽罪不可赦,赵王却是谨厚信实、规矩行法。皇上接赵王来京城,便是要让众人看看,大汉律条只惩罚有罪之人,决不伤及无辜。盈儿你说是吗?”
“母后说得极是!”刘盈见太后如此坦诚,满心欢喜,忙唤奴蟀们斟酒,却被太后止住。
太后朝贴身紫衣宫娥使个眼色,那紫衣便捧出一只尺半高的青铜莲盖鹤嘴的方壶,太后道:“这是一壶陈年椒柏酒,由少府太医令选用八种强身壮体的名贵草药,着人专门酿制而成。原是特为先皇享用,先皇却说,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故而不用,赐予后宫。哀家也得了一壶,因悬念先皇恩典,一直没舍得动它。今日国事太平,你们兄弟团聚,乃是喜庆之日,哀家便以此酒敬赵王一蹲,如何?”说罢便示意紫衣替赵王斟酒。
紫衣宫娥浅笑盈盈地走到赵王几旁,纤腰微倾,那铜壶鹤形长嘴中便溢出一线翡翠般的琼液,立刻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
汉惠帝刘盈闻到了那冲鼻的药味,心别别一跳,头皮一阵发麻,激灵生智,颤抖着大声说道:“母后,既是父皇留下的佳酿,岂可赵王一人独享?来来来,替联也斟上一蹲。”
赵王的脸霎那间惨白如无常。
那边厢刘长也嚷起来:“母后,这酒既能强身壮骨,最该孩儿我喝才是呢!”
太后眼睛不无讥讽地盯了惠帝一下,笑道:“哪里能少得了你们呢?紫衣,替众王爷都斟满了。给赵王接风洗尘,大家都满饮了吧!”
刘盈见刘长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喝干了,便低头眠了一口,果然醇厚润滑,齿间留香,叹道:“确是佳酿也。”一场虚惊,汗湿了内衫。
那赵王如意方才举蹲齐眉道:“谢、谢太后施恩,谢众兄弟厚爱。”
刘长拖住紫衣宫娥斟满一蹲又一搏,紫衣看看太后,太后爱怜地望着刘长,摇摇头,笑道:“幸而这酒不伤人,就让他尽兴吧。”
刘长连喝三蹲陈酿椒柏,便不安分起来,缠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恢和友赌酒击剑。那淮阳王恢与梁王友都是高祖后宫侍蟀所生,在皇室中原本就矮人一筹,且看那刘长年虽幼小,却一长得虎势墩墩,谁敢与他比剑?连连推辞。便把刘长惹恼了,蹦起来道:“父皇提三尺龙泉而取天下,你们还配做父皇的儿孙么?”
刘盈见恢与友已吓得大气不出,便笑道:“长弟若要比剑,隔日我们到武场痛痛快快比试一番。此地狭窄,不如投壶助酒,你看如何?”
众人齐声称好,便有黄门侍者搬来一只长颈广口大腹的绿釉投壶,倒人一升青豆;又捧来一簇二尺长的棘矢,分予每人四支。
刘长兴致最高,唤宫蟀取一巨大铜蹲置于一旁,嚷道:“三局定胜负,输一矢罚酒一蹲。”
太后噙住笑意,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素纱隔断后,乐声便激越起来,弹奏的竟是高祖最喜爱的《大风歌》。随即便有一队身穿彩绸短懦、仪观十分秀爽的少年男子翻腾着上了场,合着乐曲的节拍,连臂踏地而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这雄壮昂扬的歌声中,高祖的后代们兴致勃勃地飞矢投壶,令一位黄门侍者做司射,投中一矢者,司射便发一枚竹算为记。三局下来,刘长手中的竹算最多,其次是惠帝,恢与友也得了不少,唯独如意两手空空。
惠帝已发现如意目中有泪花闪动,连忙替他遮掩,道:“赵王因路途劳累,臂力不及了。联愿代赵王罚酒一搏。”
那如意因听徘优们演唱《大风歌》,想起昔日父皇带他和母亲回沛县老家,筵席间父皇醉态酣然,情绪激昂,取筑自击自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父皇唱了一遍又一遍,沛县乡里百多名童男童女跟着他一起唱,那歌声僚亮直薄云天。当时的如意稚嫩的心中没有一丝阴影,他靠在父皇温厚的胸膛上是多么的意满志得!想到如今呵护他的父皇已不在人世,母亲囚禁永巷自身难保,他只能独自于刀剑丛中瞒珊寻生路,仰人鼻息坐立,看人脸色说话。想到此,不由得悲从中来,何有心思投壶?忽听惠帝说要替自己吃罚酒,便醒悟自己失态了,硬把悲泪咽下,强笑道:“如意不才,岂敢劳皇兄代罚!”便捧起那巨大的铜搏,咕咕咕一口气把满搏酒喝了下去。
“好酒量!”刘长当胸给了如意一拳,道:“三哥,多日不见,你竟练出了如此海量。我与你再作一局六博,以杀袅为胜,如何?”
如意推开刘长,脚步踉跄地走到几案边,一屁股坐下了,双眼迷离,含含浑浑道:“六、六博……杀、杀袅……”
刘盈哈哈笑道:“赵王不胜酒力,他醉了。”
刘长气得一跺脚:“三哥还是这么不经灌,一蹲就醉了!”便扫兴地回坐到自己几案前,自顾撑肠拄肚。
这时乐工们奏起了轻盈明快的舞曲,一群双髻螺鬓的少女手捧雪白的轻纱云步上场,双臂似展翼翅般地扬起,纱巾飘舞盘旋,宛若燕飞鸿翔。她们若俯若仰,时来时往,轶态横出,瑰姿橘起,几个小王爷看得痴迷,竟至忘了喝彩。
一片云蒸霞蔚散去,少女们鱼贯退出。箫管琴筑骤然停息,唯有一面小鼓答答答答敲出急雨般的拍点,一位玄衣少年旋转着上场,连翻了几十个筋斗,忽地抛出一只羊皮鞠球。那少年便合着鼓点跃足抵球而舞,不时地做出背翻、倒顶、劈叉等惊险动作,却将那球舞得流星飞窜,始终不离他身体左右。小王爷们兴奋极了,声声叫好,并把满蹲的酒朝旋舞着的少年身上洒去。
鼓声倏地止住,那少年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在半空中稳稳地接住了球,以跪姿落地,甸伏在席前。
汉惠帝刘盈忙让他平身,并唤宫牌拿大献赐美酒。那少年浑身上下己被酒濡湿,叩谢了皇恩,便抓起那献酒从自己头顶浇了下去,引得刘长刘恢刘友几个笑得前俯后仰。
不知什么原因,刘盈心里特别喜爱这个舞鞠球的少年,或许是刘盈从小就喜欢跳鞠的游戏,他跋球的技巧也很高,可是与这少年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刘盈唤满身酒香的少年走近了,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有多大了?”
少年仰起脸道:“陛下,奴才父母早逝,没来得及给奴才取个名字。后来跟了杂戏班的师傅,都叫我葫芦。奴才不知自己的年岁,陛下说奴才有多大奴才就是多大。”
刘盈心里忽地一动,痴呆呆地盯住了葫芦。
太后轻轻操了他一下,笑道:“盈儿,你是不是看这孩子面相有点儿像赵王呢?”
刘盈一个惊惊,他心里是觉得这个跳鞠少年怎么像极了戚夫人呢?他忙应道:“母后说的极是,他眉眼确实与赵王有些儿相似呢!”
刘长跳起来跑到葫芦跟前,凑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拍着手道:“嗯,是像三哥。三哥,你自己来比比。”
大家回头看赵王,赵王却伏在几案上睡熟了,长长短短地打着奸。
太后便道:“赵王是真的乏了,让他先歇息了吧。紫衣,扶赵王去长信殿……”
没等太后话落,刘盈咚地站起来,差点把几案碰翻。他慌慌张张地揖道:“母后,母后,孩儿已在未央宫中替赵王收拾了一间寝室,孩儿想让赵王与孩儿作伴,孩儿怕、怕、怕……一个人太冷清了!”
那赵王哪里真的睡熟?只不想招惹是非,故作醉态,听太后要他留宿长信殿,吓出一身冷汗,摇摇晃晃坐直了,仍作残醉不清的样子,道:“我、我没醉,我不乏,长弟,来、来六博……杀、杀袅……”
太后曲折深奥地睦了刘盈一眼,并不动声色,道:“盈儿既已替赵王安排妥当,哀家便不用操心了。你们不乏,哀家却是乏了,先退一步。盈儿,你们也不要闹得太晚,明儿一早还得上朝呢!”说罢,便由两宫娥扶着下了水轩。
“送母后,母后安康,千岁千千岁!”刘盈率兄弟们一列跪拜,目送着太后登上了一乘简朴的缠枝梅花青缎围帘小轿,一群花花绿绿的宫娥簇拥着,沿百子池畔朱漆雕栏游廊渐渐地远去了。
刘长蹦起来,吩咐奴脾们温酒添杯,又让黄门侍者摆上六博棋盘,道:“二哥做中人,今夜晚我定要与三哥博个你死我活。”
赵王如意见惠帝仍跪着发呆,便轻声唤他:“皇兄,太后的轿子已看不见了……”
“哦”刘盈长长地吐了口气,他一直在琢磨方才母后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母后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夜更深了,月牙西斜了,水面上涟漪一圈叠一圈。
一阵风卷入轩窗,刘盈忽倏打了个寒襟。
史载赵王刘如意死于汉惠帝元年的冬天。
赵王刘如意从赵地来到长安,由惠帝刘盈接到未央宫中,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棠棣情深,形影不离。
如意虽是日日惦念母亲,皇兄说要等母亲身体康复了方能让他见面,也只好等着盼着。幸而皇兄待他分外仁爱,刘长小弟又时常过来与他玩耍,这皇宫中的日子过得闲适安逸,不觉秋去冬来。
汉惠帝刘盈日日差黄门公公去永巷探视戚姬,终于听老黄门回察说,太医令已觅得一方生发良药,给戚姬服用后,戚姬的头皮上已冒出新发茬了。惠帝不由得抚心**,笑道:“谢天谢地,联这笔心事总算可以了结了,再过数旬,待戚姬头发长深些,便可让她母子相会了。”
那日傍晚,太后差人送来诏帖,说是长乐宫百子池已冻成一面冰镜,又差园匠在池畔打凿了一座玲珑剔透的冰宫,十分奇观。太后备了几样稀罕野味,特邀皇上偕赵王明日去长乐宫百子池观赏奇景、品尝野味,叙天伦之乐。
刘盈与如意接了太后的帖子,自然是满心喜欢,忙着人备下两份礼担,无非是缕罗绸缎、金银珠宝,明日去长乐宫送给太后和淮南王刘长。
次日凌晨,惠帝醒来,但见雕花窗外大雪初雾、天清气静,漫山遍野是一派晶莹世界。刘盈忽然想起刘长要一对野兔的事,今日若不给他带去,不知他要闹成怎样了。此刻却是逮兔子的好时机呀!
刘盈忙唤宫娥们替他更衣,又传令老黄门去郎中令宿卫护从骑郎将处选两匹好马。他兴致勃勃唤道:“如意快起来,随联去猎场替长弟逮两只野兔来。”
如意却酣睡如泥。
刘盈想推醒他,再一想又罢了。如意初来京城时,夜夜恶梦不断,哭醒好几回。近日方才有些习惯,睡得安稳些了,再让他睡吧,不定此刻正在做美梦呢?
惠帝心太仁慈了,他想赵王睡在天子寝宫里是最安全的了。他便独自披甲跨马,率一队宿卫护从上猎场去了。
不过一个时辰,薄薄的日光刚刚穿过层层叠叠的雕花窗权照进深邃而幽暗的寝宫,惠帝满载而归了。他不仅逮到了一对野兔,还猎获了几只野鸡和一只羚羊,可让母后的野味宴更加丰富呢!自然,这些猎物大都是护卫们射中的,刘盈只是骑着马跟着卫士们在雪野间奔驰,呼喊助威,却也体会到了进取与收获的欢愉。
刘盈拎着装野兔的竹笼,兴冲冲进了寝宫,见如意仍裹着锦被躺着,便大声唤道:“如意快起,看联逮得这对兔子,你来猜猜,哪只雌?哪只雄?”
如意躺着纹丝不动,没一点声息。
刘盈笑着摇摇头:“看把你娇惯的!”便摄手摄脚走到床榻边,猛地将锦被一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仰面朝天昏死过去。
原来那刘如意双目翻白,七窍渗血,弱小的身子已经僵硬!
两只野兔从竹笼中钻了出来,警惕地四周看看,便一溜烟蹿得无影无踪了。
大汉皇室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氛,人心躁动,惶惶不安。
汉惠帝昏迷了三昼夜,魂线儿飘飘****天堂地府走了一遭,终于回转过来了。
惠帝微启眼帘,只看见赵王翻着白眼,伸着血红的舌头朝他喊道:“还我命来!”惠帝想逃,挪不动腿,想喊,出不了声,拚命用手推开渐渐逼近的赵王血淋淋的面孔。
“盈儿,盈儿醒了!”吕太后日夜守在惠帝身旁,见惠帝睁开眼,喜极而泣。她轻轻捉住惠帝在空中乱舞乱抓的两只手,唤道:“盈儿,盈儿你要干什么?”
刘盈终于看清了,这里不是自己的寝宫,原来他是躺在母后的长信殿中。眼前坐着慈爱的母亲,母亲憔悴了,眼窝塌陷,眼皮浮肿,满脸泪痕,鬓发凌乱,全然无有了大汉皇太后的端整和威严。
刘盈腾地坐起身,一把抓住太后的袍袖,嚎哭道:“母后,你为什么要害死如意弟弟?你为什么要害他呀?!”
太后浑身一震,颤声道:“盈儿,你你你醒了吧?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一定又有人在你跟前播弄是非了对吧?你怎不动脑子想想,那如意成天像条尾巴似地跟着你,哀家如何害他?那日清晨你去猎场,哀家并不知晓呀,况且哀家真要害他,也不会将他毒死在我儿的寝宫里呀!哀家知道我儿耳皮子软,听了小人的挑拨,一直提防着哀家。哀家并不怪你,哀家想日子长了我儿自会明白的。可有人却耐不住了,杀了赵王嫁祸于哀家,图谋汉室江山呀,盈儿!”
刘盈被母后说得哑口无言,愣怔片刻,只想到如意小小年纪便作了替死鬼,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滚下,硬咽道:“孩儿一时情急,言语不慎,望母后宽有。只是那如意弟弟死得太惨,又是孩儿召他入京,又是孩儿留他住在未央宫中,遭此不测,叫孩儿如何面对戚……”刘盈猛煞住口,偷眼看看母后。
太后好像没听清他吐出的那个“戚”字,太后只是怜爱地抚着他的背脊,叹道:“哀家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哀家心里也不好受。哀家这几天替皇儿上朝,面对文武百官盘洁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寝食不安啊。哀家已谕旨廷尉府即刻查明此案,务必抓出元凶,一来为赵王报仇,二来也可讨还我母子两人的清白。盈儿你要静心将息身体,经纬天下、治国安民,你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许多呢,切不可稍遇不遂便一撅不振了呢!”
刘盈欠起身,饮泣揖拜道:“孩儿代赵王冤魂先谢过母后,还请母后应允孩儿三桩事情。”
太后扶他躺下,道:“莫说三桩,哪怕三百桩,只要哀家能办到。”
刘盈道:“这三桩事母后只需举手之劳。这一,若查出元凶,孩儿要亲自审问。这二,以王礼厚葬赵王。这三……求母后代儿传旨,切不可将赵王凶死的消息传入永巷……”
太后征怔地望着这个软弱无力地躺在病榻上的小皇帝,她的心在淌血。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是她人生的最后一笔赌注。她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期待他坐龙庭、秉朝政,成为安邦定国的一代明君,也替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奇耻大辱报仇雪恨,让自己扬眉吐气、堂堂皇皇地做一遭皇太后。可是她的盈儿却受那妖妇迷惑,至今沉溺不醒,桩桩件件只为那妖妇着想!太后终于洞悉了一个事实:只要那妖妇不除,盈儿的心是不会真正回到自己身边来的呀!太后痛彻心肺,她感到力不从心,孤掌难鸣,难道她真该缴械投降,由着那妖妇将她的盈儿一点一点地吞噬了吗?
刘盈见太后沉吟不语,又撑了起来,泪眼汪汪道:“母后,孩儿的一切都可由母后主张,唯独这三桩,母后就依允了孩儿吧!”
太后心如刀绞,强忍着,点点头,道:“这有何难?哀家依你就是。盈儿可宽心静养,切莫再煎熬精神了呀。”
刘盈得了太后首肯,这才躺下。只觉得头重如铅、身轻如云,昏沉沉又睡死过去。
太后便一一吩咐宫脾内侍好生照看皇上的饮食起居,太医给皇上开的药,必先由医官尝试了方可给皇上服用,又吩咐宫禁卫严加防范,各级朝官包括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和掌管皇宫财务的少府下属各令丞,无有太后手谕,一律不准人长信殿见圣驾。
太后暗暗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将那妖妇的影子从盈儿心底剔除出去!她没有办法赢回高祖的心,因为高祖是她的丈夫,可她必须赢回盈儿的心,因为她是盈儿的母亲!太后需要盈儿,她需要一个完完整整属于她的盈儿!
汉惠帝刘盈在长信殿安安静静地躺了两天,便觉得神智清爽了许多。他想上朝理事,但看到那顶盖着前圆后方的蜒板、垂着十二排白玉珠旎的皇冠便觉头晕;他也想到应该搬回未央宫了,眼前却立刻浮起如意惨死时狰狞恐怖的面孔,便心悸气喘起来,只得在长乐宫中握着。这一握便是两年,由那未央宫铺金嵌玉的寝宫竟自冷寂生尘。
太后日日替惠帝上早朝,罢朝回宫,总是要将朝议奏简一一讲述给惠帝听,并询问惠帝的处置意见。太后生怕惠帝生疏了朝政,太后一心想让惠帝成为治国有方的圣君。可是惠帝哪有心思去研究那些典章律条,他只是牵肠挂肚廷尉审理毒杀赵王一案是否有了结果。他几次想问母后,话到唇边又咽下了。母后替他料理朝政已够操心烦神了,他不忍心惹她生气。
煎熬了几天,刘盈等等没消息,便差老黄门暗中打探,并让他悄悄去永巷看视戚姬身体康复的情况,还特别关照他要看看戚姬头上的青丝是否长齐了?
次日,老黄门急匆匆奔进惠帝寝殿,刚要开口,一眼瞥见太后正坐在惠帝榻旁,忙将嘴合上,牙齿咬着了舌头,嘘嘘地吸气,憋得脸发青。
太后看得清爽,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地收拾起手中的简犊,道:“好了盈儿,听哀家念这许多奏章你也乏了,公公,你陪皇上去百子池畔散散心吧,春寒料峭,要披上裘袍。”
太后说罢,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老黄门还愣着,刘盈一跺脚道:“还不快说,看你神色逞逗的样子!戚姬她、她知道赵王被人毒死了?”
老黄门回转气来,掀起门帘四处看看,方道:“老奴听宫人传言,毒杀赵王一案已经审清,凶手却是东门外一个官奴,现已处斩了。”
“谁断的糊涂案?那官奴怎会去毒杀赵王?”刘盈一拂手,愤然道。
“老奴也是疑惑,宫人们却说不出缘由。老奴又去了永巷,那永巷监令却已换了张陌生的面孔,说是奉旨行事,横竖不让老奴进门。老奴只好向他打听戚夫人的病状,谁知他竟说永巷里没有什么姓戚的,还将一大捆名册捧出来让老奴自己查阅。老奴费了好大力气将那捆竹简从头到尾披阅了一遍,真没找到个戚字啊!”
刘盈生气地骂道:“定是你老眼昏花看丢了!”
老黄门迟疑了一下,道:“老奴看得仔细,那竹简中间有几片是新换上去的。”
刘盈沉吟道:“想必是先头那个监令捣的鬼,前回去永巷,联就看他不顺眼,一脸的奸诈!”
老黄门揖道:“陛下目光如炬呀!老奴也问现任监令,他的那位前任去了何处?现任监令说,那人原是谋杀赵王的元凶,是他以重金收买了东门外的官奴,令他把鸿酒放在赵王伸手可及的床头,赵王蒙胧醒来,口渴难当,便喝下了毒酒,一命呜呼!现凶手已伏法,是与那官奴一起押往刑场腰斩的。”
刘盈怔忡片刻,喃喃道:“看来那戚姬也是被他们给害死了,尸骨还不知抛在何处呢!”说着一阵钻心的痛,便捂住了胸口,那眼泪也随着落珠般地滚出来。
老黄门慌忙跪下,道:“皇上节哀!龙体为重!太后有旨,要让皇上静养,谁都不准在皇上跟前再提赵王的事。老奴给皇上递了消息,皇上若是哀痛过度,伤了身子,老奴是吃罪不起的呀!”
惠帝却霍地站了起来,吮嘟哪一脚瑞翻了炭火正熊的龟璃纹铜暖炉,转身蹬蹬蹬地朝门外冲。
“皇上!”老黄门用膝盖蹭步上前,拽住惠帝的袍裙,叫道:“皇上千万不可去询问太后呀,老奴我还想着多服侍皇上几年呢!”
“你松手!”刘盈恨恨跺了下脚,“联左右想想,这事太蹊跷。那监令哪来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毒杀赵王?其间必定有诈。联只是去问问太后廷尉府审案的详由,并不说你传了消息,你跑来跑去的也乏了,且退下歇息去吧。”
老黄门哪里敢去歇息?慌忙唤宫脾收拾暖炉,自己便摸着一颗心,远远地跟着惠帝,待见着惠帝楚进太后宫室,才无奈地止步,挨墙根守候着。
汉惠帝刘盈猛地一掀锦帘,冲进太后的宫室,但只见案几上简犊累累,却不见太后身影。太后室内不生暖炉,刘盈倏地打了个寒嚓,叫道:“母、母后哪里?”
“是盈儿啊!”从垒成宝塔似的案犊后面传出太后温厚的声音。太后放下手中的竹简,直起了腰身,笑道:“盈儿散步回来啦?百子池上的冰都融尽了吗?”
刘盈胸膛鼓胀得快要爆裂开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太后道:“母后,先前母后曾答应了孩儿三桩事的,母后难道都忘记了吗?”
太后已感觉到惠帝不同寻常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却胸有成竹,沉稳不乱。她缓缓地站起来,揉了揉看简犊看得发酸的眼睛,又眯起眼睛,透过雕花窗格远眺萧疏空廓的终南山,山凹中的积雪在残冬苍白的日光中斑斑驳驳地闪烁着,一只秃鸳贴着黄褐色的山坡盘旋,它一定是在为它的雏儿们觅食吧?太后平静地、却是一字一句地道:“哀家何曾忘记盈儿要求的那三桩事啊,那赵王如意不是已经按王礼厚葬了吗?”
“母后既然未曾忘记自己的许诺,为何查明了毒杀赵王的元凶,却不让孩儿审讯呢?”刘盈这回是横下心来了,紧逼着太后问道。
太后回头冷峻地看看她的儿子,盈儿被妖色迷眩已失去了理智!太后将内心风暴似的愤怒掩藏得点水不漏,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哀家是怕我儿耳慈心软,审不下去啊!”
“母后,如意弟弟平白无故惨遭毒杀,孩儿对那恶凶是恨不能千刀万剐,断然不会手软!”刘盈拱手垂目,不看母亲的脸色,径直道:“孩儿以为廷尉府中必有人贪赃枉法,拿个监令和官奴作替死鬼。那监令与赵王无仇无冤,何故冒天下之大不题而毒杀赵王呢?幕后必有主谋,孩儿要亲自开庭,审它个水落石出!”
太后又将脸转向窗外,那只秃鹜依然在山崖间不屈不挠地盘旋着,残冬未尽,万物尚未复苏,它能寻到食物带给它的雏儿吗?太后着实为它担忧,目不交睫地紧追着它。
“母后……”刘盈见太后沉吟不语,又唤道。
太后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聋下眼皮,她的脸霎那间苍老起来,她觉得十分疲倦,伤感道:“盈儿,你这么疑神疑鬼、东盘西问,无非是想说那主谋便是哀家,那你就直说好了,何必费那么多心思兜那么大圈子呢?你身子尚未大愈,切不可劳神过度啊!”
惠帝心一颤,他想母后的眼光实在是厉害呀,她竟能看穿自己深藏不露的、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疑团,他忙拱手道:“母后休要无端猜疑,孩儿决不是那个意思,孩儿只是觉得此案是孩儿登基后头一桩人命大案,草率不得,故而想亲自开庭复审,望母后谅察。”
太后冷笑道:“我儿临事勤谨,哀家额手称庆。却不知是哪个心怀巨测之徒又在你跟前摇唇鼓舌拨弄是非了?廷尉府承亲自主审,御史府还遣派两名中承监审,那永巷监令死到临头敢不供认主谋吗?”
刘盈暗吃一惊,急问道:“听母后之言,莫非元凶已擒住了?那丧心病狂的究竟是谁?”
太后走近惠帝,将他腰间松弛的丝带系系紧,叹了口气,道:“盈儿莫怪哀家瞒你,哀家实在是怕你承受不住啊!”
“母后你但说无妨,孩儿身为国君,天塌下来也是要撑着的。”刘盈嘴里硬,心早就悬了起来。
太后看住他,不温不火地言道:“那监令一上廷尉府大堂便招认了,那戚姬以美色勾引他,又令他制鹤酒送人内宫……”
“不,不不,母后,这不是真的!”惠帝叫道,仿佛全身血一下子被抽干了,他浑身冰凉,上下牙齿格答答打架。
“这,是真的!”
太后声音不高,刘盈却如闻炸雷,耳膜震痛,忽地一道闪电划破混沌,刘盈哼哼地冷笑起来,道:“母后,你不要再骗我了,我已不是三岁儿郎了!人说虎毒不食子,那戚姬再怎么狠毒,也不会去毒杀赵王呀!再则,那戚姬凳钳为奴,蓬头垢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何来美色去勾引监令呢?”
“盈儿你是长大了,可你耳塞目翁却连三岁孩童都不如!”太后温怒地道:“那戚姬置鸽酒自然不是毒杀她的儿子,她要毒死的是你呀!她却不知如意会睡在你的寝宫,她更不知那天凌晨你会独自去猎场。那监令只命宫奴将鸽酒置于龙床旁边,偏偏就毒死了赵王如意,这就叫做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老天是长眼的!”
惠帝听得心惊肉跳,颓然跌坐在团垫上,喃喃问道:“戚……她都招供了吗?”
“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她抵赖!”太后居高临下不无叽讽地看着迷惘失措的惠帝,“你道她凳钳为奴已无美色可作诱饵了?盈儿你真是健忘,不是你下旨免了她的春役,又让太医令四处寻觅神丹妙药滋补她的?这妖妇早就恢复了元气,永巷竟成了她施展妖术的天下,将那监令迷魂汤灌得昏吨吨,终究做了她的鹰犬走狗,枉送了自家的性命。这桩案子廷尉府已结案,内里曲折,来龙去脉,三公尚书都笔录得一清二楚。你若不信哀家之言,你尽可去廷尉府查阅一应案犯画了押的口供!”
太后说罢便将惠帝晾在一边,自顾于案几旁盘腿坐下,重新埋头翻阅简犊。
惠帝不想竟追问出这么一个结果,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心中苦涩难言,凄枪地呆了一会,便甸伏着挪近案几,低声道:“母后,孩儿愚钝,万没有想到戚姬她如此狠毒心肠!不知廷尉府判了她哪条刑律?”
“依皇上之英明灼见,戚姬该当何罪?”太后并不抬头,依然刷啦啦地翻着简犊。
小山似的案犊挡住了太后的脸,看不到她的表情,听她的声音是心平气和的。刘盈壮了壮胆,道:“依孩儿之见,戚姬虽然罪该万死,然她已受到了老天的惩罚,错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况且未伤孩儿一根毫发,酌情可免她一死。”
“皇上之见与哀家不谋而合。哀家正要让她活着,看看我儿冠冕堂皇地坐上龙庭,统领江山,这才是比杀了她更令她难熬的呢!”太后依然平和的声音从案犊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
惠帝一个哆嗦,仿佛屋角墙根忽地卷起一阵寒风。他飞快地转着脑筋,却转不透太后的言外之意,于是,他疑疑惑惑、小心翼翼,道:“那戚姬如今关押何处?孩儿想……孩儿想……”
“你想什么?还想看她搔首弄姿的狐媚模样?还想听她娇滴滴胁肩谙笑?莫非还想向这个十恶不赦的妖妇布泽你新皇的恩宠?”太后新仇旧恨凝聚心头,她强压怒火,冷冷地问道。
惠帝像被流矢逼到绝境的困兽,他声嘶力竭地嚎叫道:“肤想去问问她,肤这样待她,她为什么还要害联呀?!”说罢捶胸顿足,失声痛哭。
太后微微合上眼皮,由着惠帝尽情发泄。惠帝的哭声先是歇斯底里地凄厉,太后几次想去抚慰他,又强忍住了。渐渐地,惠帝的哭声平缓松弛下来,呜呜咽咽了一阵,便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吸泣了。这时,太后方起身,扶起惠帝,唤宫蝉打水,她亲自拧干汗巾给惠帝擦净泪痕,一边道:“盈儿,不是哀家阻拦你见戚姬,哀家实在是担心你性慈心柔承受不住啊。你既执意要见,就让黄门公公陪你去见见吧。我儿已知那妖妇的蛇蝎心肠,断不可再起垂爱之意啊!”
惠帝慑懦道:“联就是要去问个明白,联从未待错她,她为何还要害联……”
太后长叹一声,罢罢罢,也只有这一步棋了!当下,便差人速去永巷传旨,一边安排役人备下一顶不显眼的软轿,只差三、五内侍随行。太后召入老黄门,斥道:“哀家念你多年勤勉,不治你蛊惑皇上之罪。此番你好生陪伴皇上去永巷见了那人最,皇上如何动作你要如实察报哀家。此后,无有哀家手谕不得擅自出人永巷!”
老黄门慌忙叩道:“老奴领旨,老奴谢太后宽恕之恩!太后千岁千千岁!”心中却是疑惑,不知太后所言“人截”竟为何物?
惠帝上了轿便催轿夫急行,转眼行至永巷。那新任监令已在门外迎候,因接了太后谕旨,也不多问,只领了惠帝一行转弯抹角来到永巷涵厕门外,指道:“启察陛下,那人氦便在此内,请陛下观看。”
惠帝怒道:“什么人截?联要见戚夫人,速速将她带来。”
那监令拱袖一揖,道:“皇上息怒。方才小吏接到太后谕旨,说皇上要来永巷观人氦。小吏初上任不久,实实不知戚夫人关押何处呀!”
这边老黄门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便探头往涵室中去,只一眼便踉跄却步,满脸惊慌道:“陛、陛下,这人截不看也罢!既无戚夫人,还是回驾吧!”
惠帝见他神色惶惶,不觉疑窦丛生,便一把推开涸室的破板门。老黄门拉他不住,只得硬硬头皮陪了进去。涵室中光线幽暗,恶气难忍,惠帝用袍袖捂住鼻子,眼睛转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
老黄门止不住地哆嗦,轻声道:“陛下,她、她就在你身旁呀!”
惠帝低头一看,但见一个无手无足、血肉模糊的肉团蜷缩在墙角,光秃秃的脑袋聋在**的胸前,眼内无珠,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一张嘴拼命地翁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惠帝顿觉毛骨惊然,慌忙后退几步,离那怪物远点,颤声问道:“这这这、这乃何物?!”
监令道:“陛下,这就是人氦啊!”
惠帝疑惧地又朝墙角漂了一眼,这才发觉那截人身**的胸前垂着一对瘪袋子似的**分明是个女身!惠帝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把揪住那监令的衣襟,斥道:“狗奴才,还不说实话,她、她她究竟是谁?”
那监令扑顺跪下,叩道:“小吏实是不敢说呀!”
“恕、恕你无罪,速、速速从实道来!”惠帝紧张得舌根发紧,手足冰凉。
那监令小合翼翼道:“小吏才来,也是听人说的,那就是戚夫人,她因图谋毒杀皇上,罪上加罪,砍去手足,挖去眼珠,熏聋双耳、药哑喉咙……”
“不要再说了!”老黄门喝道,“皇上,皇上”那惠帝已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汉惠帝刘盈这一回病得愈发地沉重了,几天几夜不食不饮,神智恍惚,一会儿号陶大哭,一会儿嘿嘿地傻笑,竟如痴呆了一般。
老黄门跪在太后跟前,老泪纵横道:“皇上实是被那人俞吓破了苦胆,怕是回不过来了呀!”
“休得虚张!想你这把年纪,也是有过一些见识的了,哀家原还指望你替皇上压压阵脚呢,你倒先自乱了步伐!”太后这一回却是不惊不乍,不慌不忙,这原是她下的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招,盈儿剧痛一阵,便可从此摆脱妖妇美色编织的罗网了,这才是最关紧的呀!
太后传旨长乐宫中所有的宫蟀内侍,不得将皇上病状传扬出去;太后召来太医令丛中最好的医官替皇上诊治调理;太后派自己身边最贴心的两个宫娥紫衣、红裳去照料皇上的起居饮食;太后打足精神,有条不紊地代皇上料理朝政;太后隐忍痛楚,苦心孤诣地等待着她的盈儿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数日后,太后听紫衣、红裳来报,惠帝神志已渐清爽,开始饮食,不再哭闹了。太后喜极而泣:“苍天体恤哀家的一片苦心啊!”
这日罢朝,太后卸去凤冠珠替步摇,脱下深青红绣的朝服,收敛了临朝时的凝重威严,只揣着一颗温宽仁爱的慈母心肠,平和恬淡地走进盈儿的卧房。紫衣、红裳迎了上来,屈膝拜道:“奴蟀给太后请安!”
太后做个手势让她们退下,独自绕过茜纱隔断走进宫室,只见她的盈儿斜依在连珠鹿纹罗锦团靠上,手捧一卷简犊,正读得聚精会神呢。太后心里一阵欢喜,盈儿已经从情感的陷阱中挣扎出来了,盈儿不日即可上朝理事了!
初春和煦的阳光轻纱般地笼着盈儿,盈儿那略带忧郁的面庞如天使般的俊美。盈儿脸上除了高高隆起的鼻子以外,其他都不像高祖,盈儿的眉眼嘴唇都和太后一模一样,这就使盈儿的长相多少带了些女气,显得过于柔弱了。这或许也是高祖在世时不很器重盈儿的缘故吧!可是,男人带点女相却是大贵相啊!
早年,高祖为泅水亭长时,太后带着一双儿女与公婆一起居住在沛县乡里,以稼墙为生。一日,太后正在自家田中褥草,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路过,向太后讨口水喝。太后怜他年高,忙转身取了自己备作晚食的蒸饼与酱汤递给他。老者一边吃喝,一边问及太后的家世,太后略述一二,谁知老者听后一拍大腿道:
“怪不得我见夫人长相不凡,夫人日后定成天下贵人啊!”太后自下嫁刘家,只道相夫育子,侍奉公婆,从未有其他奢望。听老者这么一说,心里别别一跳。看那老者相貌清瘦,仙风道骨,必是有来历的,便抱一个携一个,将女儿、儿子推到老者面前,屈膝道个万福:“公公,难得公公美言,小妇人上事公婆、下育儿郎,粗茶淡饭足矣。但求公公为这两个孩子相上一面,未知他俩日后生计可有周折?但愿能风调雨顺、万事亨通。”那老者捻着胡须眯着眼,将两个孩子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笑道:“人生之路哪有不费周折的?周折归周折,然夫人一双儿女日后皆成贵人,尤以这小子为最。夫人将来所以贵者,便是因为有了这个小儿呀!”太后当时听了,自然是满心欢喜,又赏了老者两吊铜钱。待高祖从亭府衙门下值回家,太后便喜滋滋地将老者之语告诉他听。高祖却不以为然道:“你给人吃给人喝,人家还不说你几句好话呀。若我在旁,他必言,夫人你日后大富大贵,都因嫁了个好丈夫啊。”太后想想也是,便一笑而过了。数年后,高祖起事反秦,又与楚霸王争夺天下,帐下谋士为高祖计划运筹,铺衍出高祖乃真命天子下界的神话四处播扬,以收人心。先是将高祖的出生编排得十分神秘,说刘提在大泽旁歇息,梦中与神交靖,其时雷电晦冥,有蛟龙盘桓于其上,醒来后便有了身孕,故而高祖一出娘胎左腿上便有七十二颗黑痣,乃是上天赤帝托身也。高祖刚起事时,夜行小径,拔剑斩断了一条挡道的大蛇。当时秦人以白帝为种族之神,谋士们稍加渲染,便说那蛇乃白帝之子衍化,如今被赤帝之子斩杀,天下当属赤帝之子的了。关于乡间老者替太后相面那一折,也改编成隐于山野的智臾一见高祖便道:“君相贵不可言,夫人婴孩皆似君也。”这些神话传得多了,连高祖都相信那是真的了,便四处建造赤帝祠庙,令百姓祭祀。太后却是最明了真相的人了。她为高祖受尽屈辱,吃尽苦楚,两度被囚,九死一生,高祖虽然封了她一个皇后,却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幸福和快乐。直至盈儿登基,她堂堂皇皇地做了皇太后,她方才觉得遂心如愿、扬眉吐气了!太后想起许多年前乡间田头老者的话:“夫人将来所以贵者,便是因为有了这个小儿呀!”真乃篇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