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唯一感到意外的,甚至感到侥幸的,是这样一种情形:有几只跳蚤寄生在一只动物母体上面;当母体已经被猎人击毙在地,而其他几只跳蚤也厄运难逃的时候,独有一只跳蚤安然无恙,健康如初,依旧是善于跳跃——今天在北平,昨日却在葫芦岛。
侥幸是值得庆贺的。中午时分,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特意在西城“丰泽园”饭庄要了一桌酒席,兼之为杜聿明洗尘,亦为杜聿明压惊。酒席很清淡,杜聿明却沉浸在葫芦岛上浓郁的惊惶之中,一点没有胃口。傅作义斟了酒,也没有举杯,开口仍是昨日的话题。
“廖耀湘打逐次抵抗战,我见过多次,那是打得很有道理的。是打出了名气来的!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撤退,整整五个军竟毁于一旦呢?”
“心不在焉,有什么办法!”杜聿明不愿细说。傅作义是阎锡山旧部,是杂牌。在傅作义面前,他和廖耀湘是一家人。“这么一个聪明人,偏偏要把二十万人马藏在黑山与打虎山之间的峡谷地带,共军四面包围,分段截击,廖耀湘焉有不败之理。哼!他自己当了共军的俘虏不说,把其他人也给坑了!要是我是郑庭笈,就不会让第四十九军殿后掩护!”
“你说的这个郑庭笈,不知是何地人氏?昨日听共军电台广播他的自首书,其中一句'国民党形势,如‘以东北为首,华北为胸,华中为腹,华南为脚’,倒是颇有见地,亦颇见才智的。”
“他是广东海南岛人,大号重生。”
“好个重生!但愿他来生‘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宜生兄是说,他在自讨苦吃么?”
“是的,不过不是说他,我说的是卫立煌。卫俊如要是不去当什么东北'剿总’司令,今日也就不会怆怆惶惶地逃离沈阳,更不会一到北平就被关进班房里去!这样想时,我说的又不是卫立煌,倒是我自己了……”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老酒下肚,杜聿明眼角泛起的红晕,把他愈加烦躁、愈加阴晦的神色掩去了。透过因为眯着眼睛而长挂在眼帘上的睫毛,他把因为另一种侥幸心理的萌动而闪烁起来的目光,投在了军阀混战年代,以坚守涿州而一举成名的傅作义的脸上。
“宜生兄,你是用不着自暴自弃的。依你的不羁之才,再拿出当年守涿州的精神和勇气,谁能说北平不是第二个涿州呢!”
“光亭兄,你说错了,大错特错了!北平不是涿州,涿州也不是北平;我守涿州是待援,而守北平是待毙呵!”
“此话不对吧?锦州失守以后,黄强的第九十二军不是奉命中止出关,随后又调回北平驻防来了么?”
“岂止是第九十二军!为了加强北平防卫,蒋总统增援我的部队多着呢!怎么样,光亭兄,让我数给你听听?”
杜聿明初来乍到,确实不知北平底细,现在眼见得一杯酒浇出傅作义四根手指,不由得一把抓过酒瓶,咕嘟咕嘟地又灌满了两个空杯子。
傅作义端过酒杯,一饮而尽。“驻在北城德胜门至安定门的,是胡宗南的第十六军;驻在西城西直门至广安门的,是陈诚的第九十四军;驻在南城右安门至左安门的,是何应钦的第九十二军;驻在东城东直门至广渠门的,是汤恩伯的第十三军。当然,我的部队也在那里。要是李宗仁没有走,寻个空地再驻下一支桂系部队,这北平城就更加固若金汤、坚比长城啦!哈哈哈哈……”
杜聿明听懂了傅作义的话。在傅作义失常的颤抖的大笑声中,他听到这位以持重著称的华北“剿总”司令坐困愁城的凄恻的哭泣。男儿有泪不轻弹,不然的话,面前的酒杯早就盛满了眼泪。这样想时,他又斟了酒,敬了傅作义,以表示“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它个够”的意思。
酒过三巡,正是隔壁餐室猜拳行令、嘶声呐喊的时候,可是在这间“丰泽园”最豪华的餐室里,却是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你的鼻子的情景。过了一会儿,稍好一些了,随着斟酒时的响动,餐桌旁出现了“满上、满上”“喝了、喝了”的单调的声音。再过一会儿,情况就更好了,单调的声音变成了粗犷的交响——那是杜聿明和傅作义几乎同时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伏在餐桌上发出来的鼾声!
傅作义先醒过来。他是被进来送茶水的女招待并不震响的脚步声惊醒的。而杜聿明之所以醒过来,则是听见了傅作义对着他的耳门子发出来的,类似报警的那种尖利而短促的大叫:
“光亭兄,光亭兄!今天下午两点钟,蒋总统不是要我们准时去他那里,有要事相告吗?现在,现在已经四点过啦!”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杜聿明艰涩地眨巴着有些粘乎的眼皮,直到看清楚了自己的手表,才一下子站起身,反剪双手,围着餐桌团团而转。“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紧要关头,仓促之际,校长是会骂娘的!”
“骂就骂吧!这又耽搁两分钟了!”“那么快走,赶快走!”
杜聿明拉住傅作义,战战兢兢地走出“丰泽园”,争先恐后地钻进停放在饭庄门外的“雪佛莱”然后风驰电掣般地穿过长安街,朝着东城“园恩寺”蒋介石行邸飞奔而去……
到了蒋介石行邸那间殿堂式的客厅门口,不知何故,杜聿明反而迟迟疑疑地站住了。傅作义更是这样,他甚至从门前朝后退了一步,扯了扯杜聿明的衣角说:
“光亭兄,你是天子门生,说话自然比我方便得多。这喝酒误时的事情,你去说个经过,我来承担后果好了!”
杜聿明点点头,提了提衣领,正了正军帽,然后拉住傅作义,推门进去了。
蒋介石正襟危坐在当面的沙发上,如同老僧入定一般;表情虽然不免有些阴沉,却是凝固的,毫无变化的。不要说没有等得不耐烦的神色,就连杜聿明和傅作义行毕室内军礼双双朝他走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眨都没有眨动一下。
杜聿明早早地立定了。这种气氛对于完成他的使命来说,是方便的,有利的,因为是主动的。所以他不仅说清楚了迟到的全部经过,为着表达忏悔的诚意,还提供了供调查使用的种种细枝末节,诸如在“丰泽园”包的是哪间房,要的是哪些菜,喝的是什么酒,乃至那个脚步不太重的女招待穿的是什么鞋……
“你胡说!你们撒谎!”蒋介石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起来,巴掌在茶几上拍打起来。蒋介石“活了”起来……
面如土色的傅作义赶紧上前一步说:“蒋总统请息怒!吃饭是我请的,不怪杜聿明,如若因酒误事,坐失军机,请把我按军法论处!”
蒋介石没有理会傅作义。他的目光仍然投在杜聿明的脸上,话题也没有变,连被傅作义打断了的句子,也需要连贯起来。
“你们晓得我召集了一上午的师长以上军事会议,怕我累了,为了爱护我蒋中正,更为了爱护我们的国家,你们故意晚来了两个小时,谢谢,谢谢二位将军啊!”
蒋介石的目光,被他微笑的眯起的眼睛收回去了。杜聿明的脸上,却像被一群来自魔树枝头的马蜂蜇了一样,与其说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倒不如说他疼痛得张不开口来!
这种不可言状的疼痛,还不在于蒋介石变被动为主动、自己则化主动为被动的命运关连上,而在于他已经在人与事的这种规则运动中,看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杜聿明心里明白!
傅作义心里也明白!
正因为如此,蒋介石此间招了招手,把这两个明白人请到身边慢慢坐下,也听他来说个明白!
杜聿明却什么也没有听到,除了蒋介石让他迅速赶回徐州,继续担任徐州“剿总”副司令兼前进指挥部主任,在那辽阔的淮海平原上,率领八十万“国军”与六十万“共军”进行一场最后的决战而外。
他是不能不去的。他忍着周身的阵痛,也总算勉强站起来了。需要留下来与蒋介石共商平津之役的傅作义,倒一下子站起身,扶住他步出客厅,然后彼此执手踟蹰,欷歔而别。
天下雪了,一层薄薄的雪。
雪是在杜聿明刚刚离开园恩寺的时候,伴随着暮色降临的。这也许就叫做苍天有眼吧!
无名的落寞,无垠的感伤,迫使杜聿明产生了这样一种心理:苍天既然要看看他,那么他也要看看苍天。于是,他决定要站在景山上,透过那散发着淡淡幽思的古柏,借着赖以与夜幕抗衡的银白色领章的反光,去看一眼故宫,看一眼琉璃瓦,看一眼即将被埋葬在大雪之中的那个尚未倒塌的废墟,那个崩溃之前的金黄色的世界……
一九八三年春初稿于重庆
一九八四年春改稿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