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投案自首,是全盘考虑。在清朝,在远离我“家”的地方,在隔了好几个世纪的现在,我真的无处可去!只有依靠公子,我才能赖以存身。何况他已经知道我的底细,却不闻不问,也没有丝毫的怀疑,我到哪儿再去找这样好的栖身地?
不,我必须呆在这儿,无论如何也要赖在明府,呆在公子身边,我至少还是安全的!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能找到一条通往回家的路。就在这个瞬间里,就在这最危险的时刻,我心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看到了通往现代的时光隧道……嗨,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过?这样一来,我更要留在这儿了!
我大步来到明府内堂,天已快黄昏,在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青青和那个被烫伤的厨娘站在一旁,明夫人气得走来走去,问:还没找到他吗?
我连忙跑上厅堂,给她跪下:夫人,小宛子前来领罪……
这个地主婆看见我,立刻就上前抽了我一个耳光,又踢了我一脚,怪声骂道:你这个小奴才,干得好事!就为了一壶水,厨房里搞得一团糟,晚饭也迟迟上不来!都怪你这个小混帐……拿板子来,拿家法来,干脆把她一顿打死,丢到野外去喂狗!
我脸上火辣辣的,真没想到我小宛子居然会受这种气!偷偷拿眼一瞄,只见几个仆人幸灾乐祸地跑来,都在窃窃私语:打得好,谁叫公子宠他!
我心里着急起来,宠我的公子,你在哪儿呀?快来救小宛子一命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也许我小宛子,真要命丧此处,永世不得回家!
幸好这时纳兰跑进来了,急忙给他妈跪下说:额娘,这小书僮是儿子的仆人,要罚就罚儿子吧!无论他做了什么事,都请额娘饶过他!
明夫人生气地指着他说:你听听你听听,满府上下,都说你宠这个小奴才!可他竟为了一壶水,跟青青闹得不可开交,在厨房里翻了天!这种狗奴才,留他做什么?还不拖出去一顿打死,今后更要张狂了!
纳兰很机灵,他忙说:额娘息怒,儿子也听说这小书僮闯了天大的祸,儿子以后不用他就是……等再过几天,儿子的书刻印出来,用不着他了,就让他离开府上!
明夫人想了想:要说天大的祸,倒也不是,只是有了他,府上就不得安宁了!既然你这样说,额娘就给你一个面子,过几天一定要赶走他!
纳兰忙对我说:还不快谢过夫人!
我叩首道:奴才谢过夫人!
明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对纳兰说:这府上啊,也该好好整治一下了!
我低着头跟公子出走,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一直走到绿水亭上,公子才回头望着我,问道:让你去泡茶,怎么闹出这么大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还说呢,都怪那个吓杀人香!
纳兰也苦笑道:是啊,把大家都吓杀了,我看呀,你也在这儿呆不住了!
我望着天边叹道:我不想离开这儿,离开公子……除非,你能带我再进一次宫,让我找到回家的路,我才能离开这儿!
我自知失言,没有说下去,纳兰却吃惊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还没想好,这事儿要不要告诉他?现在我无话可说,只好逃也似地走开。我知道在我身后,纳兰正颇费思量,细细咀嚼着我的一番话……
事过之后,据说整个明府都闹开了,明珠大老爷送客回府,明夫人立刻跟他投诉:咱府上住满了人,真是闹得不成样子,老爷也不管一管!
明珠笑道:我说怎么晚饭迟了,只好送客,原来如此……不过这毕竟是小事,夫人也不必烦恼,何况皇上有明令,要让咱们儿子,多多接触那些汉文人,好让他们为大清效力,咱们呀,赶他们不得!
明夫人指指他:你呀,儿子把那小僮儿宠坏了,你也把儿子给宠坏了!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很不容易,因为府上只剩下几个同情我的仆人,但我到底知道了,这说明我还算有人缘。看来,我在这府上真是呆不住了,必须赶快另想办法。于是当天晚上,我又去找罪魁祸首冯子剑。
英俊小生仍在月光下愤怒地舞剑,一剑一剑向旁边的花树刺去,我听他狠狠地小声念叨着:爹,娘,儿子今天不孝,居然让咱家的仇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爹,娘,容儿子先报了大仇,再来报咱家的小仇吧!
我正想上前,突然看见纳兰也悄悄走过来,看着他舞剑,我又连忙躲起来,而公子思索了一下,就轻轻叫道:子剑……
冯子剑收住剑斜视他:公子是不是想跟子剑,再说说格格的事儿?
纳兰倒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冯子剑冷冷地说:这还用问?那位曹兄不是又来了?他是不是爱上了格格?我看呀,他根本就不配!
纳兰坦率地说:子剑兄,容若正想跟您谈一谈这件事。可能你已经知道了,子清与格格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就喜欢格格,格格对他也不错……可自从子剑兄来到这府上,格格就不大理他了,子清正为此而烦恼呢!
冯子剑冷笑道:公子的意思,是我搅了这场好事?我可绝无此意!我也在为此而烦恼,正想请教一下公子:子剑对格格,应该是一种什么态度?
纳兰忙说:不卑不亢,若即若离。
冯子剑昂然说:好,这我能做到,公子,你就放心吧!
他说完便扬长而去,纳兰只得笑了笑,叹道:这人真古怪……
我连忙跟着冯子剑走去,在一片花阴处,我叫他:冯大哥,你站住……
冯子剑回身望着我:小宛子,我也想去找你,告诉你吧,我要走了!
我差点儿叫起来:什么?你要丢下我走了?
他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不,我不能丢下你,如果你愿意,我带你一起走吧!反正你在这明府上,也呆不下去了,而且你跟公子,也不是一类人!
我们两人商量好,跟公子的想法一样,等他的那套书刻印问世,我们就离开这里,跟他天涯海角地闯江湖去!做出了这个决定,我心里并不轻松。要知道,我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小书僮,而是本该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小宛子!浪**江湖,算怎么一回事儿呀?离开了公子,我几时才能回家?在我自认为已经能找到那条时光隧道的时候,我离开明府,究竟是聪明还是不智?
没等我想明白,明府上向来通情达理、温柔贤慧的大奶奶卢蕊,又给我敲响了一通警钟。那是在通志堂里,我正在拼命打扫屋子,又抹桌子又扫地,一面思考这个问题,甚至想得泪流满面,哽咽不止。难道真的没办法,我必须离开这府上,离开公子?不!我不愿意……可不愿意又怎么样?冯大哥说得好,我们不是一类人。何况他还有妻室,就算我一直爱着他,这爱也等于零,永远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我没想到卢蕊竟悄悄走进来,在旁边打量着我,我抬头看见她,也怔住了。我们凝视一阵,也沉默一阵,卢蕊没话找话说:这里打扫得很干净……
我苦笑道:大少奶奶有所不知,小宛子就要离开府上了,想再尽一次心!
卢蕊凝神望着我:看来你不愿意离开这府上?你很愿意服侍公子?
我忙说:是啊,公子对我有恩……公子是个大好人,小宛子虽然粗俗,也知道这一点。只是公子乃高洁之人,小宛子配不上!
我说着,不禁哽咽起来,想到公子对我的一份情,怎能不伤悲?
卢蕊注意地看了看我:主仆也是一种情份,有句话叫做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只是不知你与公子,原有多少年的修为?是何种情份罢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大少奶奶……
卢蕊苦笑道:你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的身份是大少奶奶,但与公子有千年缘份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我,我也跟你一样痛苦!
我惊呆了,只得叫道:大少奶奶!
卢蕊含泪低声说:我理解你,也同情你……可这府上,你真的不能呆了!
我怔住了,卢蕊已经慢慢走出去,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伫立凝思。她为何这样说,难道她已经知道,我是个女人?
那天晚上,我悄悄来到公子的卧室外,只见卢蕊正在梳妆台前卸妆,纳兰在一旁问她:你知道吗?昨天小宛子又闹事儿了,他究竟想干什么?
卢蕊头也不回地说:青青也不该,多大的事儿,竟闹到额娘那里!
纳兰皱起眉头:是啊,我一直待她不错,谁知她竟学得不安份了!
卢蕊站起来问:公子还不明白?就是你待她太好了,才有这种事儿……
纳兰奇怪地看着她:卢郎,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儿?
卢蕊强笑地看着他:难道府上传得沸沸扬扬,你竟没听说?
纳兰又问:听说什么呀?卢郎,你为何吞吞吐吐?
卢蕊叹道:夫人早就打算好了,日后要让青青,做你的侧室……
纳兰大吃一惊:侧室?我不要什么侧室!卢郎,有你一人,我已足矣!
卢蕊欣慰地倚在他怀里,感动不已:公子,像你这样的好男人,让卢郎今生今世,又到何处去寻?我拥有公子一人,也是足矣!
纳兰也搂紧了她,却感慨万千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乎又想起了他诗中词里始终飘浮着的那个倩影,他心中永远的堂妹惠儿!我在窗外看了,也更加坚定了走的决心。围在他身边的女人够多了,怎么会轮到我呢?我跟他,真是隔山隔海又隔代!唉,归去来兮,我真的应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