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敏的帮助下,我化妆成她的侍卫,顺利地跟她进入了明府。但我却不能去看望公子,我也无法走近他的病榻,他的房间日夜被人们包围着——他的父母,他后来的继室房氏,还有他的仆人,如果人们发现逃走的小书僮又回来了,还不闹翻天?
格格派人把我送到顾贞观的住处,我就藏身于他的房间,而他也是真心在掩护我。当然,我不能跟他说实话,他只知道我逃往海外好几年,因惦念公子才回来。我发现自己简直里外不是人了!在现代,我无法跟别人说自己来过清朝;在这里,我又不能告诉别人我来自现代。三百年的鸿沟隔断了我们,我和顾叔叔也无法交流。
但我还是从顾贞观嘴里,知道了很多有关公子的近况。
这个晚秋格外清冷,黄叶刚刚飘落,纳兰就病倒了。他在病榻上躺了很久,一天天憔悴消瘦。桂夫人觉得是沈宛走了,自己有愧于儿子,明珠也认定纳兰是因自己病倒的,对儿子有求必应,老两口焦心如焚,为纳兰遍请良医,但他却不见好转。
据说有一天,明珠去看儿子,外面正下着雨,树叶一片片落下。纳兰当时发着高烧,嘴里却问:雨下得真大,我那两棵明开夜合花怎么样了?花朵会不会被雨打落呀?明珠问清这两棵花树是儿子最心爱的,立刻叫人挖来,栽在自家的西花园中。树栽好了,纳兰扶着病体去看望,回来还写了一首诗:“阶前双夜合,树叶敷荣华,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近小楹。”
这是他写的最后一首诗,从此他就陷入了昏迷。
康熙也很关心纳兰的病势,上朝时多次垂询明珠,问他儿子是不是好点儿了?要不要派太医去诊治?还让明珠每日向他禀报纳兰的病情,感动得这位老臣稀嘘不已。
我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几分。这些事早已记入了清史,但在当时,却谁也揣摸不清这皇帝的心思——他真是在关心自己的侍卫吗?
冬天来临,纳兰的病更加沉重,明珠去拜见皇帝时,康熙问起纳兰的病情,明珠已哽咽不能言。康熙便交给明珠一大盒药,说这是西洋人送来的神药,名叫“金鸡纳霜”,专治寒热重症,让纳兰侍卫赶紧服下。不料当天晚上,明珠正要给儿子服这盒“金鸡纳霜”,惠妃突然奉皇命来到明府,说皇上又命梁九公去太医院,另取了一贴中国秘方,并派她带着这个药方来看纳兰。明珠也不知皇帝是何居心?但他不敢违抗圣命,只好又让人拿着这副皇上亲赐的秘方去买药。
据说那天晚上,惠妃踏进这个熟悉的宅院,心里充满了伤感。她曾在这府上的花园里跟纳兰欢乐嬉戏,有过无数的爱情美梦,现在却韶华消失,青春不再。而康熙的阴影又时时出现在眼前,她知道心爱的表兄这次是凶多吉少了!纳兰听说皇帝派惠妃来看自己,也觉得康熙在用刀子扎他的心。明珠等一干人都跪在纳兰的病榻前,恭迎贵妃娘娘,惠妃和纳兰却是满腔话儿无法说出口,只能脉脉含情地互相对望。
后来纳兰有些清醒了,见心爱的人儿默默无语,就用凄凉的口吻,直率地说他早就想问问表妹,这么多年是不是真的忘了他?公子说自己这点做得不好,所以想知道,表妹做得怎么样?据说惠妃没回答,只是把一块含着体温的扇坠塞在他手里,那是当年表兄交给她的定情物。惠妃神情黯然地走了,纳兰脸上却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在这个气派恢宏的府弟中,只有顾贞观跟纳兰是真心至交,我有话也不想瞒着他,便问顾叔叔,可知道公子与惠妃的事?顾贞观说他听过这个传闻,纳兰与皇帝的一个爱妃,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他又告诉我,他还听说过皇长子的传闻,据说宫中居然有人怀疑,这皇长子会不会是纳兰的骨血?或许皇上心中也存有这个疑问吧?
我听了很吃惊,这似乎解释了皇帝与纳兰之间那难以解开的死结。但是顾贞观又摇摇头,说其实皇上何必苦苦追究?就让它成为千古之谜吧!
我也感叹道:其实皇上与纳兰这一生的交往堪称知己,可惜他们俩离得太近了,应该早一点拉开这个距离。
顾贞观却坦率地说:皇帝与诗人的心有多近?真如吾友词中所写:“御沟深,不似天河浅”啊!
就为样,我又从顾叔叔嘴里,知道了纳兰之死的一点点诱因,或者说是秘密。
明珠按皇帝御赐的方子取药煎汤,让儿子喝下去,不知为何病情反倒加重了!更奇怪的是纳兰一连七天七夜不能发汗,明珠请了无数的良医来,摸了儿子的脉,都摇摇头便走了,只让他准备后事,桂夫人哭得死去活来。明珠也觉得此事蹊跷,便跟管家安图私下里议论,说这皇上的方子怎么不管用啊?吃下去还发不出汗来?不料安图却说,听得太医院有人传出风来,说皇帝要的就是这个方子!明珠一听就明白了,他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老泪纵横——他这才知道康熙就没打算让纳兰活下去!
我听说了这些忧心似焚,难道我费尽心血回到清朝,又挖空心思潜入明府,竟不能走近公子的病榻,近距离看上他一眼?尽管顾叔叔一再阻拦我,说你去看望公子,只能给自己招惹祸端,但我仍不死心,还在寻找接近公子的机会。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也许是回光返照,公子觉得自己好多了,居然能起来了!他强撑着身体走到园内,只见那两棵明开夜合花树虽然开了,但花已谢了!雪白的花朵铺满一地。纳兰正在那里感伤,却不知道另一丛花树下,我远远地望着他,已经是眼泪流开了河……
唉,亲爱的公子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虽然在三百年后,社会上将掀起一阵“骨感美”的**,但他也瘦得太离谱了!何况他脸上的爱与痛,现在都表现得如此真切,让我看了真是痛断肝肠!这是一个生于官宦之家,却有着疾苦之心的好男人;这是一个虽然锦衣玉食,却忧郁到骨子里去的大词人;这是一个任凭弱水三千,却对眼前这一瓢深情万种的痴恋人!让人看见他,怎能不心生苍凉之感?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但我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却不由地想起了他那些凄清绝美的词作佳句:“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遗容在,只灵飚一转,未许端详”……这一切,难道只能是“赢得更深哭一场”吗?
不,我要去见他!我不顾一切地也要冲上去见他!然而很不幸,就在我要冲出去的这一刹那,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皇上驾到!
怎么回事儿?我有没有听错?难道是康熙来看纳兰?我又惊又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知道这个皇帝不但认识我,他还曾经想打我的主意!后来我好不容易才脱身!如果现在他发现了我,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甚至打消了藏身树后,给这一对冤家拍个照的念头,赶快躲进了顾叔叔的小窝。以下的事是他过后打听到,又悄悄告诉我的,真实性就要大打折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