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受挫都在春风得意时
贡觉孔撒村一早便笼罩着肃杀的气氛。
川藏边务大臣兼驻藏大臣赵尔丰的临时行辕外,三声号炮响过之后,赵尔丰的亲边跑步进入预定位置:在将台至行辕大门长长的甬道两边肃立。他们一律身着红色号褂,黑纱裹头,黝黑的脸膛,额前打一个英雄结;脚蹬长统战靴,身姿笔挺,手持洋枪,腰挎战刀。
赵尔丰神态凛然地快步来在将台上坐下。他的右边坐着傅华封,左边坐着统领凤山。这是一个新鲜的场面。以往,只有凤山才有坐的资格,显而易见,作为大帅不在时,全权掌管康巴地区全权的傅华封,其地位在飞快飒升。这就不能不让在场的将佐、幕僚们特别地注意打量起大帅面前的这位红人。
大帅不在时,傅华封处置得当――对在乡城先是失火烧了仓库,继而卷裹金银财宝逃跑云南的吴信、张占标捉拿归案再立新功。现在,身穿得胜褂的他,戴在头上的那顶伞形红缨帽上,加了一根孔雀花翎,这可是圣上加予的殊荣。入康几载,他原本白晰的皮肤黑了好些。原先一副书生斯文相,现在也增加了几分手握权柄之人的威严。他清秀、斯文、冷静。但现在许多文武官员都知道了这个文人的厉害,体会到了什么叫水深必静。看,将台上,大帅在同他说什么。傅华封将身子侧过去,在对大帅说些什么。一看他给大帅回话时不快不慢,不愠不火的姿态,就知道他头脑的冷静,思维之严密。特别是,当他微微拧起一副钳子似的细眉看人时,就不由人想起,他的冷酷、魄力只是收敛着。一旦发作,其威慑力不亚于有“屠户”之称的、赫赫有名的赵尔丰赵大帅。
也就是在半月以前,赵尔丰去成都同新上任的川督、二哥赵尔巽商谈一些要事时,康巴毗邻藏区的三岩头人趁机造反闹事。三岩,藏语叫“撒硬”,意即恶地。全境多山,金沙江贯穿而过,地势险要;长期以来,该地既不受汉区管辖,又不受藏区辖制,民风闭塞慓悍;村人常常到处打劫,骚扰四邻。三岩头人率众造反。赵尔丰在成都得报,当即电令傅华封以他的名义去信警告头人。三岩头人得信后不仅毫无收敛,反而回信挑衅:“赵胡子,你不是要打三岩吗,欢迎得很!我们三岩只有一披(升)元根萝点人,但保险让你们来得了,走不脱!”傅华封得信大怒,向尚身在蓉城的赵尔丰请战,得准。
傅华封,让能征善战的统领凤山在家坐镇,自己点起三千人马,分兵五路进攻三岩。自年前打下稻城后,傅华封对自己的军事能力很自信。傅华封率军攻入三岩腹心区后,发现区内全民皆兵。山塞房屋都是坚石铸就的高碉,而且可以相互策应;高碉上四面八方开有枪眼,且环环紧扣。一方遇敌,四方支援。
见不能硬攻,傅华封将山寨团团包围,派人快马回去,让凤山派人将从川省赵尔巽大帅处借来的三门格林炮调来。凤山向来与人为善,立刻照办。傅华封得三门格林炮后,将个三岩轰成了废墟;三岩所有妇孺老人全部诛杀。就在傅华封大功告成之际,乡城吴信、张占标出事。他回师时顺手牵羊,擒获了吴、张两名罪魁。然后,屯兵贡觉孔撒村,等候大帅赵尔丰从成都返回后处理。
在大家注目中,赵尔丰似乎同意了傅华封献的计,点点头,挺挺腰肢,正襟危坐,手拂银须,大喝一声:“带吴信、张占标!”
衣衫不整的吴信、张占标被带上来了,他们跪倒在大帅面前。
赵尔丰一声猛喝:“抬起头来!”两颗头缓缓抬了起来。长相斯文的前大帅幕僚参军吴信,此时脸色惨白,神情惊惶,而前大帅贴身卫士,一身传统边兵打扮的张占标,却是若无其事。
“吴信,你知罪吗?”赵尔丰点名喝问。
“大帅!”吴信做出万分委屈的样子,看了看跪在旁边的张占标,辩解道:“事情还有蹊跷。”
“嗯?”赵尔丰捋着银须:“有何蹊跷,你讲。”
“我们在乡城惹下大祸后,卑职自知罪责难逃,力劝张占标一起善后,然后一起去巴塘负荆请罪。然而,他自恃武勇,不但不听我劝,反而将我劫持,往云南逃遁。是非曲直,请大帅明断。”
赵尔丰听如此说,不由同坐在一边的傅华封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吴信的交待与实际情况有异。大帅正待发话,只听炸雷似的一声吼:“吴信!”张占标支起来一条腿,看着跪在一边的吴信,愤怒不己。一张黑瘦的脸上,一双眼睛似在喷火,他大骂吴信:“你个龟儿子东西软骨头,既然事情做得出却又不敢承认?你干脆给老子下个话,老子给你背起,替你去死!”
“有种,好汉做事好汉当!”大帅话是对着张占标说,却是向着吴信狞然一笑,吴信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
“张占标,你还有何话说?”大帅对自知必死的前亲信卫士问。
“事到如今还有啥子话说!”张占标竟执拗地昂起头来:“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不要说我一个张占标,就是十个张占标也难活命了。大帅对我张占标的好,我张占标只有下辈子还了。”这一席话,让全场将士、幕僚听了无不动容。
“你呢?”大帅看着瘫在地上的吴信,问得轻言细语。
“乞大帅鉴谅!”吴信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不断叩头,连连哀求:“吴信知罪认罪。望大帅看在吴信多年追随大帅的份上,饶吴信一次。吴信当认大帅为再生父母,以后听从大帅任何驱遣,虽肝脑涂地也万死不辞!”
“嗯?”赵尔丰似有所动,用手捋着银须,调头去看傅华封。
“吴信,标准的文人无信。”傅华封只说了一句。
赵尔丰略为沉吟,下了决心,将手一挥。
“傅华封,你不得好死!”当行刑的刽子手上去将瘫在地上的吴信拉起来时,他披头散发,指着傅华封大骂不己。他被拉着临出帐门,还挣扎着转过身来,看着赵尔丰:“大帅,我不要相信这个姓傅的,他是个刘备似的袅雄……”
倒是张占标干脆。当行刑的刽子上前要拉他时,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向场上,朝官兵们拱拱手,说:“诸位,我们二十年后再会。”说完,对刽子手们手一挥:“哥子,不劳费心,我自己走!”说完,还没忘给坐在将台上的赵尔丰行个大礼。然后转身,扯伸往外走,头也不回,洒洒脱脱。两个人不同人的言行,让赵尔丰、傅华封等无不感叹唏嘘。
黄昏。
按照约定的时间,傅华封来到大帅住处。因为事前有大帅吩咐,帐前守护的戈什哈让他径直进去。赵尔丰的帅账真是简单至极,无非就是连营帐中单独的两间帐篷,稍为华丽一些而己。傅华封掀帘进入,陡然间,外面微蒙一线天光被切断开来,眼前黑糊糊的,他站在门槛边揉了揉眼睛。
“是华封么?”隔着耳帘,里间传出大帅的声音。
“是,大帅。”傅华封毕恭毕敬,这时,一阵嚓嚓的脚步声轻响,耳帘一掀,眼前漾起一丝黄晕晕的光。掌灯出来的是使女蜡梅。当她转身将手中燃着的红烛置放在那盏黄铜的枝子形烛台上时,帅帐就一目了然。这是连通的两个营帐。里间小一些,是大帅的卧室。外面这间是大帅办公的――连桌子都没有一张,就像戏台上番人将帅布置的营帐一样,地上铺着红色藏毡,正中退后靠壁处,横一张上了红漆的长长矮几;几上置放着笔砚和堆得山高的公文卷宗。矗立几旁,那枝足有人高的黄铜烛台上粗大的红烛燃得正紧。大帅那把斜挂在帐上削铁如泥,柔韧如柳枝;剑鞘剑把上镶金嵌玉的宝剑在烛光照耀下闪着华丽的光彩。
便装的大帅过来了。
“华封,坐!”赵尔丰手一比。
“大帅,请!”虽然荒原上行军不太拘礼,傅华封还是让大帅先入坐。
赵尔丰坐了下来,示意傅华封坐,随即,大帅在面前的几上随手展开了一张康藏军用地图――这是英国人出版的。在这张军用地图上,英国人居然把我国西藏好大一片土地划进了英属印度;但地图比例也还精确。蜡梅给他们送来了酥油奶茶。
喝酥油奶茶,看地图,帐中运筹帷幄,这是赵尔丰出关以来,在康巴地区转战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
赵尔丰展开军用地图,却并没有就地图事谈什么。大帅这样作,似乎是要给傅华封一种示意,要他联系这张英国人的军用地图作深层次的思考。大帅以手拂髯,看了傅华封良久,缓声道:“我很快就要率军入藏了。我入藏后,康区这副重担,就要由你挑了!”
事情虽在意料之中,但一经赵尔丰说出来,还是不由得傅华封心中一阵狂喜狂跳。要知道,这可是赵尔丰向他实实在在的交权,以后整个康区要务,就是他傅华封说了算;也是他由一个大帅的幕僚向朝廷军政大员扎扎实实的转变。不过,他竭力掩盖着欣喜,做出一副不堪重负、诚惶诚恐的样子,曲曲身子,抱拳一揖道:“多谢大帅的栽培。华封充其量也就是个参军人才,在大帅身边敲敲边鼓勉强可以。大帅交付的这副重担,华封怕是挑不起来。”
“不必过谦。”赵尔丰当然知道傅华封这是在做过场,文人就有这些口是心非的毛病。他手捋银须,笑着摇摇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多的话就不说了。说真的,康巴这副担子,惟交给你,我才放心。现在,朝廷任命我为康藏大臣兼驻藏大臣,明说康区事务仍归我管,可我哪里管得过来。西藏那个烂摊子够得整。康藏近在咫尺,唇齿相依――康区是西藏后方,是川地屏障,也是我赵尔丰的后方;是我进藏的跳板。说句俗话,是我的屁股。我率兵进西藏诸事是否顺利,是否打得开局面,是否强劲有力?还得看你的康区!”
“大帅的教诲,华封字字句句牢记在心。”傅华封神情凝重,用语铿锵:“华封一定尽心竭力经营好大帅的后方。康区能有今天欣欣向荣景象,全赖大帅在康改土归流,兴教育,办实业……其筚路蓝缕,点点滴滴,华封是一路跟着大帅过来的。”傅华封说到这些,很有些动情,连有“屠户”之称的赵尔丰听了也默然一会,有些动容。是的,康区能有今天,真是太不容易。傅华封说这些话,并非他一味讨好赵尔丰;他对赵尔丰经营康区的成就和战略性的意义,确实认识很深。
赵尔丰的手有些抖索。他用一只长了老年斑的、青筋暴露而又有力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拂着颔下一部雪白如银的胡子,目光灼灼。显然,他听了傅华封这席话,内心世界很不平静。略为沉吟,他控制了一下情绪。
“华封!”赵尔丰称傅华封,从不称官职,只称华封,表现出一种特别的亲近和亲切。
“当今康藏之事,各有侧重。”赵尔丰看着傅华封拈须沉思:“在康,主要是施政;在藏,主要是用兵。我想将凤山带去西藏,不知――?”
“大帅目光锐利,提调得也最是。”傅华封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赵尔丰想想又说:“现在康区已无大碍。次帅借给我们的三门格林炮,帮了我们大忙。我最近忙于进藏事务,抽不了身,我想让你代我近日去成都见见次帅。有这样几件事。”赵尔丰搬起指拇一一数来:“一是代我去看看次帅身体是否安康,次帅陡然从北地来川,有些不适应川地的气候,我听说次帅最近身体欠安。你替我带点康区土特产,带点驱风去湿有特效的藏药给次帅。二是将三门格林炮还了,谢谢次帅。三是看看次帅花了大钱花了大力气,在凤凰山训练的一协新军,练得如何了?”说着抬起头来,面露思念之情:“听说最近次帅患了寒腿症,腿老疼。四川这个地方天气潮湿,好些从北方来的人都受不了。我们康区产的蛇头麝香治寒腿症特别管用,你一定要给次帅带点去!”
“大帅放心。我明天一早起程。把成都诸事抓紧办完,赶在大帅走之前返回。”看赵尔丰点头,傅华封适时站起:“如果大帅没有别的交待,华封就告辞了?”
“好吧!”赵尔丰从矮几后站了起来,欲送他几步,傅华封婉拒:“大帅,请留步。”赵尔丰还是坚持把傅华封送到帅帐门外。
赵尔丰站在帐篷外面,一直看着傅华封上马,身影融入了黑夜。这时,一件绵软宽大的丝绸大氅披到赵尔丰身上,他转过身来,见是来龙。随着一股温暖体香扑来,来龙伏在他面前,并替他系上大氅绸带。
大帅情不自禁伸出手来,将她的细腰一揽,相拥着进了大帐,转进内帐。
内帐温暖温馨。帐中盘了一张大炕,火烧得很旺。
脱去了外罩的来龙,显得体姿轻盈,丰满合度,她忙上忙下,像是一头动作敏捷的小鹿。她先替大帅脱去了外套,将大帅扶上炕;让他坐在一块虎皮上。
“大帅,你猜,我给你预备了什么好吃的?”来龙的汉话说得很好,模样乖巧调皮。这让向来老气横秋的赵尔丰也受到了她的情绪的感染,一下变年轻了,变快活了。这时的来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水红藏裙,中间用一根宽宽的黄绸带束在腰上。这就越发显得腰肢细细的,身肢高挑丰满合度。一根用红绒线扎成的大辫子,又粗又黑搭在她高高的胸脯上。她的脸是鹅蛋形的,脸蛋红朴朴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真是可爱极了。
“还是先给我来一碗酥油奶茶吧!”正襟危坐的赵尔丰说时,不无惬意地拈了拈颔下银须。
来龙先给大帅上了碗酥油奶茶,让他润润喉。等大帅美美地喝了茶,像变戏法一样,来龙已给大帅上齐了酒菜。摆上矮几的菜不多,却都是大帅爱吃的。几个带有清宫特色的白瓷蓝色图案金线走边的盘碟里,分别盛的是川味缠丝兔、唐昌板鸭、四川乡间烟薰腊肉。除此而外,有两味本地特产:腌薰麂子肉和牦牛干。一只弯弯细嘴银壶里盛满大帅爱喝的泸州大曲。赵尔丰一般不喝酒,但不喝酒并不是说他没有酒量。兴致来时,瓶装泸州大曲酒他一人可独饮三瓶。他规定,军中平时任何人不可饮酒,自己率先带头执行。偶尔闲暇,心情郁闷或有喜事时也喝点,但有节制,决不会醉。这个晚上不同了,他决定畅饮一回。
来龙在给大帅斟酒时。大帅接过酒怀,一饮而尽。在将酒怀递还来龙时,大帅一手捋了捋银须,笑眯眯地看着来龙:“不必拘礼,你坐上炕来,陪我喝两怀。川酒天下闻名,尤其是这泸州大曲,又香又淳。”他知道,来龙善饮。
来龙用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大帅,模样天真地说:“来龙不喝酒,来龙该服伺大帅。”
“来吧,来吧!”大帅坚持让来龙上了炕,隔几陪他饮酒。
一怀又一怀。赵尔丰毕竟上了些年纪,上了些酒劲。这时的来龙,在他的眼中越发英姿飒爽,美丽动人。
“来龙!”赵尔丰同来龙聊开了家常:“你想家吗?”他那往常总是目光凌厉的一双豹眼,此时此刻却是脉脉动情。
“想。”姑娘一双美目充满了梦一般的迷离:“昨晚我还梦见了姆妈……”
“那怎么办呢?我们马上就要离开康区去西藏了。”赵尔丰逗她:“我送你回柳林老家吧?”
“不。”来龙说:“临离老家柳林,阿爸、阿妈就嘱来龙,永生永世好生服伺大帅。大帅走到哪里,来龙跟到哪里。来龙生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
“好好!”赵尔丰嗬嗬笑了,以手拂髯,连声赞叹。是为这个可爱的藏家女子对他的一腔赤诚?是为她的憨态悦人?还是为她别有风韵的美?酒不醉人人自醉。当大帅喝完银壶里足足相当于两瓶酒的泸州大曲时,似已不胜酒力。
“天晚了,大帅也乏了,该息了吧?”来龙问时,见大帅微微点头,她这就下炕,上前一步,弯下腰去,伸手扶他。大帅趁势伸出双臂,猛地抱紧了来龙的细腰,将他提到了炕上,她没有丝毫的抗拒,向大帅打开了自己柔软如绵,年轻美妙的玉体……旁边烛台上的红烛似不好意思,哔剥一声,火苗忽闪忽闪熄了。
营帐外,万籁俱寂。荒原上偶尔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黑绒似的天幕上,缀着几颗星星,很亮很远,像是老藏民揣在怀中的宝石。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幕上一掠而去。康巴高原的秋夜,很美。
成都近郊的凤凰山,终年四季郁郁葱葱。在平原上逶迤而去,像一只就要起飞的金凤,每根翎毛都发出绿色的闪光。山下有一块平整的茵茵草地,足有上百亩――这是川省有名的练兵场、演武地。
这日秋阳朗照,川省总督赵尔巽要在这里检阅他新近练成的新军。上午九时,一协足有万人的新军已在阅兵台下集结,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他们一律头戴大盖帽,手持上了剌刀的九子钢枪,身穿黄哔叽军服,打着绑腿,挺胸突肚,很精神。阅兵台离地五尺,由青砖红石砌成,重檐大屋顶飞翠流丹,极是威武壮观。阅兵台上,当中摆一张长方桌,桌子上铺一面金线走边,红缎面上绣一只雄狮图案的案披。显然,这是大帅赵尔巽的坐位,后面几排长条凳,是为陪大帅来阅兵的将佐、幕僚、来宾们预备的。
三声号炮过后,赵尔巽率一帮将佐、幕僚、来宾从阅兵台后的休息室里走上台来,依序坐了。作为赵尔丰大帅代表的傅华封,当然在邀请之列,在后排坐了,有幸恭逢其盛,他看得兴致勃勃的。
一身朝服的总督大人矜持地轻咳一声,示意阅兵式开始。
熊腰虎背的传令官得令后,噔、噔、噔大步走到台前,站得端端正正,挺挺胸脯,亮开打雷似的嗓子,传达大帅的旨意,宣布阅兵式开始。
“哒嘀、哒嘀!”由身前披着红色绶带的军乐队吹着号,打着鼓作前导。一个接一个整齐的方队,拉开一定距离,鱼贯经过阅兵台。走在一个个方队前的指挥官,领着自己的方队经过阅兵台时,将手中的指挥刀从上往下一劈,行出漂亮的劈刀礼之时,亮开嗓门喊:“正步走――持枪――敬礼!”
脚步声嚓嚓,动作整齐划一。一个个经过台前的方队,就像是高明的木匠用线弹过似的,让台上的大员们大开眼界,啧啧赞叹。
傅华封注意到,正襟危坐的赵尔巽大帅看得特别专注。大帅身材虽然瘦小,但神态却很威严。显得滑稽的是,大帅的亲兵――簇拥在大帅身后的两个戈什哈却长得熊腰虎背,与大帅形成鲜明的对照。戈什哈还是古代满洲武士打扮,身着缺襟袍服,佩鲨鱼皮鞘的长刀。这与台下的新军装束相较,简直相距十万八千里。
阅兵式完结后,一协万人新军又在台下站成整齐的方队,聆听总督大人训示。
赵尔巽得意地理了理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清了清喉咙,缓声道:“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恭候一边,胸前佩红色绶带,块头很大的传官闻声闪出,来在台前,将胸一挺,扯开大嗓门一声喊:“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
队列中应声走出标统秦德林、史承民。他们腆胸突肚,迈着鹅步来在台下,端端正正向着端坐台上的赵尔巽,抽出洋刀,唰地一声,行了一个漂亮的劈刀礼,大声道:“请大帅训示!”
大帅缓声指示,下面将部队分成两军对阵,由秦德林、史承民分别作两军的指挥。二人得令回列后,赵尔巽又是轻咳一声,不由提高了声音:“尹会办!”
“有。”坐在后排的一位个子很高的年青军官应声而起,大步而上,端端正正站在赵尔巽面前。这位年轻军官的仪容很是引人注目。他的声音特别洪亮,身量比任何在场的人都高,两腿也比任何人长。如果不是按照清廷例律――军人也得在背后拖一根辫子,还以为他是西洋哪国派驻的武官。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长条脸上,剑眉星目,一身崭新笔挺的军服上,佩新式陆军少将军衔,英姿勃勃。
“你来作两军对阵的裁判!”赵尔巽的声音更提高了些。细心的傅华封注意到,次帅这样说话是有意尽可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是。”被称为尹会办的青年军官,“啪!”地叩响马靴,朗声应命。好家伙,声震瓦屋。
演习接着开始。两边队伍分别由秦德林、史承志率领;分别摆出了长蛇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忽而两军对垒,相互厮杀。喊杀声震天动地。旌旗猎猎,枪剌闪闪,在烂漫的秋阳中,搅动起一片炫目的寒光――这支新式军队的新式演武,让阅兵台上的文官武将们看得眼花缭乱。正目不暇接之际,只听三声炮响,两军各自收军归队。
接着,两军又排成一个个方队,由军乐队作前导,绕场一周,由远而近,向阅兵台收扰。秦、史两个标统大步走到台下,面对赵尔巽,“嗖!”地将手中洋刀一举,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孤线,行了一个劈刀礼,分别报告:“演习完毕,请大帅收令。”
“收令!”赵尔巽宣布演习结束,接着轻咳两声,用手拂着相当长的胡须。看得出来,他对这场两军对抗演练相当满意。坐在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也都啧啧赞叹,窃窃私语,说这两位留过洋,又经北洋军打磨过的标统,确实是不错的。
总督大人这又唤“尹会办!”
“有。”刚才那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军官又应声而出,端端正正地站在赵尔巽面前。
“尹会办,两军演练你觉得如何?”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瞟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青年军官,言谈举止间有种冷嘲热讽的意味。
“这种演习完全是花架子,形同儿戏。幸好是演习,若是这样上战场,是必败之道……”嗨呀,真是语惊四座。傅华封调过头去,小声问坐在旁边一位头戴瓜皮帽,眼睛上扣一副金边眼镜,师爷状的中年人:“说这话的人,何其人也?”
“毛桃子娃娃尹昌衡嘛。”师爷模样的人小声告诉他:“他是大名人颜缉祜的未婚女婿,大学士颜楷的妹丈……”原来这人就是在川军中很有威望的尹昌衡。尹昌衡这个人物的来由他是知道的。尹昌衡是四川省彭县人,光绪三十年(1904)年,因为他在就读的四川第一届武备学校成绩优异,被选送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与蔡锷是先后同学。与阎锡山、李烈钧、唐继尧等是同班同学。回国后,因被清廷怀疑在日时,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旨在推翻清朝的同盟会中的秘密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而不被录用。当时,广西巡抚张鸣岐看他是个人才,认为他有“元龙之气,伏波之才”,延聘去广西桂林,同早他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蔡锷一起创办广西陆军学校。蔡锷任校长,他任教务主任。第一期招生在即,蔡松坡(蔡锷字松坡)因病,让尹昌衡全权负责招生。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别,他坐在那里,让学生一个个来过堂,接受他的全面考试,他说谁考上了就考上了。学生招考过半,尚无一个满意的,正在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仪表堂堂,有大将风度,再一考问,来人无不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
“白崇禧。”
他当即吩咐录员,将白崇禧收为第三名。以后的第一名叶琪和第二名韦旦明当然就勉强了些,因为没有考生能过白崇禧者。
当天晚上,他带上白崇禧、叶琪和韦旦明去面见巡抚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认为他为广西发现了人才,设盛宴款待他们。宴罢,尹昌衡独自骑上他的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好一副八桂山水美景。正暗自赞叹间,旁边猛地窜出一青年,用手抓住他的马嚼子。
“大胆,什么人?”骑在马上的尹昌衡大喝一声。
“大人,请留步,小人是来考军校的学生。”
“混帐东西,军人以遵守时间为生命。本届收生早已完毕,你这个时候才来,当什么军人?”尹昌衡本来就声如洪钟,骑在马上,人特别高大威武,以为这样一来,可以将这个年轻人轰退。不意那青年不惊不诧,沉着应对解释:“小人因为家贫,在外帮人。得知消息已迟,路又远,尽管快赶慢赶,还是来迟。请大人鉴谅。”
尹昌衡注意看了看来人,月光下的青年,衣着朴实,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高高的颧骨,阔嘴,身上流溢着一种英豪之气。他不由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录取了。”
回到驻地,副官赶忙去找梯子,准备在录取榜上添上李宗仁的名字。骑在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上接过墨笔,在榜上龙飞凤舞,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
广西桂林,一时成了四川人才荟萃地。曾作过清廷翰林,有名的道学家颜缉祜、颜楷父子在那里。清朝四川惟一的一名状元骆成骧也在桂林。颜楷和骆成骧分任广西法政学堂的监督和总办。还有新军协统胡景伊也是四川人……颜家看上了才貌双全的尹昌衡,托骆成骧给颜楷的妹妹颜机说媒。颜机有才有貌,大家出身,自然一说就成,并订了婚约。
尹昌衡终是不改脾性,他在广西桂林锋芒毕露,同当地同盟会关系密切;同覃鎏鑫、吕公望、赵正辛等人主办了《指南月刊》,因言辞激烈,随时抨击朝政,被张鸣岐勒令停刊。随后,张鸣岐发现尹昌衡“傲慢不羁”,“好饮酒赋诗谈革命”,“以有志须填海,无权欲陷天”自诩,大为不满。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尹昌衡是个红脸汉子,主动辞职了。照顾大名士颜楷父子的脸面,张鸣岐为尹昌衡设宴饯行。酒席宴上,张鸣岐告诫尹昌衡“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尹昌衡则针锋相对:“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
宴会后,颜楷代表父亲找尹昌衡恳谈。着长袍马褂,衣着整洁,面白貌端的颜楷略为踌躇,神情甚至有些扭怩,他看着未来的妹夫尹昌衡,缓声问:“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尹昌衡说是。
“你回成都,家父与川督赵尔巽有交情,与你修书一封,想来川督会善待于你。”颜楷说:“令妹年龄几近小你一半。依说,你是该完婚了,但一是令妹现在还小,二是现在完婚也不合适。家父的意思是,你回成都后,如果感到衣食起居须人照顾,可以先娶一房侧室。”经学大师说完这番话,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潮红,心中颇不平静。显然,他并不希望尹昌衡回成都后,先娶一房侧室。不由注意打量尹昌衡的神情。
不意尹昌衡却回答得很干脆,他说:“要得!”果然,尹昌衡回到成都,在娶颜机之前,很快娶了一房侧室。
回川前夕,尹昌衡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赵尔巽因颜缉祜的推荐,尹昌衡本人也确实有才,一时却又无适当位置安置,暂时委尹昌衡为川省督练公所编绎局总办。军衡却很高,相当于以后新军旅长级,在留日同学中,这个级别,可谓凤木鳞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他认为自己被埋没,对川督赵尔巽在军队中不重视川人,非常不满。
有一次,赵尔巽请一干人去督署坐谈,内中有尹昌衡。总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咙,姿态矜持地嗟叹:“近闻外间对本督颇有微言,说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军中的官都被外省人当完了。并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军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就在这时,坐在后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地说:“报告大帅,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声震瓦屋。
大家为之震惊,调头看去,原来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总督大人沉着,他看着这个新毛猴,一双倒睁不睁的猫眼,射出两道令人莫测的光,同时用手理了理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略带笑意,缓声问:“那你说,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
“报告大帅,尹昌就是军事人才。周道刚也是军事人才。”都知道,周道刚是双流县人,也是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在新军中是个中级军官。
新毛猴的突然发难,让总督大人差点下了台。好在总督手下挥科打诨的油子多的是,事情终于过去了。但现在看来,赵尔巽记住了这个尹昌衡,有意让他今天当两军对练的裁判,但这个尹昌衡不卖总督大人的面子,当着成千上万人,将两位带军的标统批得体无完肤,让总督大人下了台,有好看的了!阅兵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不由得小声议论开了,而被尹昌衡批得一榻糊涂的秦、史两位标统满面羞色,如果地上有个洞都想钻下去。台上台下都拿眼看着端坐台上的总督大人,看他如何收场。
傅华封注意到,虽然总督大人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是相当有肚量的。总督大人含糊不清地笑笑,然后就吩咐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赵尔巽当然坐首席首位。傅华封因为是赵尔丰派来的代表,在首席末位叨坐作陪。按规矩,尹昌衡也应该坐得离总督大人近一些。可是他气鼓气涨的,故意坐得离总督大人离山离水的。开始上席了,菜肴丰盛,川酒也好。不仅上齐了有名的种种川菜,还上了驼唇等上八参,琳琅满目,备极讲究,真可谓“破费一席酒,可解九世冤”了。
在众人仰慕中,总督大人站起来讲话了。大家赶紧全都举怀站起。赵尔巽手端酒怀致词:“尔巽来川有年,迄无建树。而当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谓内忧外患。西方洋人依仗其船坚炮利,对我大清压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频频犯我西部边陲,烽烟再起。国内乱党势增,省内不少地区土匪横行。古圣人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边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所幸的是,尔巽来年殚精竭虑,八方操持,得诸君帮衬,今日终于练成这协新军。尔巽特为四川喜,为四川贺,来,大家干了这杯!”
在众声盈耳,贺声一片中,总督大人和大家一起饮了满怀,并照了怀底。
“好。随意,随意!”总督大人向大家挥挥手,坐下了。
“尹会办!”不意总督大人坐下就唤尹昌衡。
“有。”坐得离山离水的尹昌衡应声而起。
“尹会办的酒量向来很好,以善饮出名。”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眼看着尹昌衡:“刚才大家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同本督共饮满怀,独你坐在那里不饮,不知你有何心事?”
傅华封心想,赵尔巽原来一直没有放过尹昌衡,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心事倒没有。”尹昌衡说:“不过部下生性愚钝,对大帅刚才讲的一些话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没有站起举怀,失礼之处,请大帅鉴谅。”看得出来,尹昌衡想敷衍过去。可赵尔巽不依,他说:“本督刚才讲的话,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说出来。”
看来是说不过去了,尹昌衡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刚才大帅说因为练成了这协新军,为四川喜,为四川贺。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贺?”
“还不明白吗?”赵尔巽一声冷笑:“这一协新军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
“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尹昌衡将总督大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说到治匪,四川哪有那么多匪要治?至于说到对外御敌,此军根本就不可用。”
啊呀,尹昌衡怎么能这样同总督大人叫板抬杠?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此军不可用?”向来遇事沉着的赵尔巽勃然变色,喝问尹昌衡:“此话怎讲?”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千人万众洗耳静听,都注视着因为人高,在军长被叫作“尹长子”的尹昌衡。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说:“因为这一协新军的枪械装备落后了些。”
“枪械落后,这好办。待省财政状况好转,继续更新。”说到这里,赵尔巽又是冷笑一声揭尹昌衡的底:“不过,这不是尹会办的真心话吧?”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尹昌衡也就将心中的话摊明:“窃以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汉朝晁错说过,‘将不知兵,以其兵与敌也。主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大帅只知练兵不知选将,所以我说你的这支新军不能用。”
“好,这才是你的真心,这才是你的真话。”赵尔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说,谁才是将才呢?”
“既然大帅问到这里,部下不敢不据实回答――部下尹昌衡就是将才。”
“好,你是将才。”赵尔巽又是一声冷笑:“还有谁是将才?”
“还有周道刚是将才。”
“你们都是将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还有谁是将才?”
“报告大帅,没有了。”尹昌衡此话一出,场上又是一阵大哗。新军中川人占绝大多数,听了这话,面呈喜色,外省军官则面露怒容。
“你是何等学历?”总督大人欲擒故纵地问。
“最终学历是日本士官学校步科第六期毕业的高才生。”
“周道刚呢?”
“与蔡松坡同学,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
“那他们呢――!”赵尔巽用手指指在坐的秦德林、史承民。
“他们也是留学日本的军校毕业生。”
“都是留学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为何就你和周道刚才是将才,他们就不是将才?”赵尔巽的言语些有些咄咄逼人。
“请问大帅!”思维敏捷的尹昌衡反击:“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博学多识的总督张口就来。说时,他瞪大一双猫眼看着尹昌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将话题宕得多远。
“秦桧呢?”尹昌衡又问,连连反击,赵尔巽恍然大悟,明白中了尹长子的计了,顿时语塞。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让人,开始点醒主题:“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最后投降元朝;秦桧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却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大帅仅以资格取人,岂是求才之道?”
赵尔巽进士出身,放过翰林,现是朝廷封疆大吏,号称干员,当众栽在这个新毛猴手里,简直气昏了。场上大员们赶紧上去敷衍,说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周道刚也赶紧上前,将尹昌衡拉去了一边。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但傅华封看得出来,总督大人的内心很受伤。也就从这一刻起,尹昌衡这个名字刀劈斧砍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天黑以后,傅华封去到督署向赵尔巽总督大人辞行。来在门前,将一张洒金梅红名片递给把门的戈什哈后,很快,顶领辉煌的戈什哈从内庭返回,对傅华封说:“大人有请!”
天上有月,月影移墙。偌大的督署内,鱼池、假山,掩隐于茂林修竹中的崇楼丽阁,在月光下,显出一种朦胧,一种诗意,一种只有富庶的川西平原、锦绣成都才有的幽静温馨。傅华封不是外人,川督署也不是来第一次。次帅在书房等他,他一个人穿庭过廊,潇潇洒洒而去。
傅华封来在了赵尔巽的书房门外――这是内院一间中式青砖白壁房,四周花木围绕,不大,却极雅致。在这月夜,雪白的窗户纸上亮着红晕晕的灯光,清风送来阵阵花香,极幽静,让人想起赵臣熙名句:“绿窗灯光”。傅华封站在门前留步,整了整衣冠,这才走上前去,隔帘轻轻一声:“次帅!”
“是华封么?”语气亲切,但次帅好像身体不适,声音有些瘖哑。
“是,大帅,我是傅华封。”
“请进来吧。”漫然一声。
傅华封掀帘进门,屋内就次帅一人。置放在金色枝子形灯罩上的一枝大红蜡烛忽幽忽闪,滴着烛泪。幽幽的光线中,次帅有气无力地斜倚在一把太师椅上,身着绸缎便服,脚搁在矮脚几上,病恹恹的,书房中靠壁的书柜等等全都影影绰绰的。次帅用手示意傅华封隔几坐下。傅华封遵命坐了,发现茶早就给他泡好了,一碗茉莉花盖碗茶置放高脚茶几上,喷香。屋里没有多余的人,连使女也没有出现。他知道,这是次帅不想在这样的场合有外人。
“次帅,你人不舒服么?”傅华封小心翼翼地问。
“不妨事。不过是今天酒饮过量了些,头有些痛。”大帅说时,并不睁开眼睛,只是用瘦手在几上轻扣一下:“请茶,这是我让下人刚给你泡的。”
“谢大帅。”傅华封说时欠了欠身,端起茶碗,轻轻嘬了一口,算是领受。想起早晨大帅阅兵时劲头十足,而现在则是这样一副霜打了似的,心想,哪怕即如赵尔巽这样的大帅,情感上其实也是挺脆弱的。不用说,次帅现在精神这样萎顿,全是因为上午尹昌衡气的。但他不想提起这事,免得引起次帅伤心。他有意转移赵尔巽的情绪,说:“次帅,我明天就要回康区去了,临别之际,特意来向次帅辞行。听听次帅还有没有什么教诲。”
“没有多的话了。”赵尔巽缓缓悠悠地说:“也好,康藏正是多事之秋,尔丰对你多有借重,我也就不多留你了。”其实,本来也没有说的了,次帅要给赵尔丰说的话,都在一封厚厚的信里;今晚来,纯粹就是礼节性的。息了息,赵尔巽又缓声说道:“你回去告诉我三弟,最近联豫他们活动很厉害,你让他多多留心,不要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口实。进藏之事,宜快不宜迟。”
“是,次帅。”傅华封想了想:“季帅要我快些回去,就是要尽快进藏。”略为停顿,他似乎在斟酌词句:“临行前,季帅专门对我说,成都方面钟颖率军进藏事,请次帅多多费心催促。”
“这个自然,说好的一月之内动身。我会让钟颖准时率军起程。”
要谈的公务,不多的几句话就算谈完了。按照官场礼节,作为赵尔巽三弟康藏大臣赵尔丰的代表傅华封,在这个时候,该谈点别的了,比如家常类的话题。但是今天赵尔巽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情。时间还早,这样抽身似乎显得有些不妥,而且赵尔巽此时也显得有些形单影只。思想上电光石火般,傅华封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话题,估计谈开了,会让次帅高兴。
“次帅!”傅华封轻言细语:“不知季帅专门让我代来的蛇头香,次帅用过没有?这种康地特有的药,治治头疼脑热的最为管用。季帅听次帅来川后腿上带了些风湿,专门让我给次帅带来的,也极管用。不知次帅用过没有,药效如何?”
“嗯,是不错。”这一问,果然赵尔巽来了些精神,睁了睁猫眼,神色也好了些。傅华封知道,赵尔巽对中医、中药都有点研究,对康藏药材尤有兴趣。赵尔巽抬了抬头,看着傅华封:“这蛇头香,是咋回事,我听说过一些,说得很神。”
“这蛇头香确实是有些神奇!”看赵尔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傅华封滔滔不绝地谈下去。赵尔巽的脉他是摸准了,其实他压根就没有什么病,只是情绪不好,他要把赵尔巽的情绪调动起来,说得高兴起来。
“次帅有兴趣听听这蛇头香的事?”
“嗯。”
“康藏多獐麝。这,人所共知,不足为奇。奇的是取麝之法,特别是蛇头香。当春夏之交,那是康藏最好的时节。阳光洒满山林,深山密林中,那些獐子特别活跃轻灵。獐,类似鹿而无角,毛呈灰褐色。这个时节,那些雄健之鹿,往往选一株虬枝盘杂的大树,来在树荫下睡。它们伸开四肢,侧着身子,这样肚脐张开,满林子**漾起腥臭味。便有虫蚁闻臭缘附而去,纷纷钻进獐之肚脐。殊不知獐那肚脐里满是剧毒,虫蚁一经钻进去,獐便收紧肚脐,虫蚁立死。于是,獐又张开肚脐,又有虫蚁闻臭缘附而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久之獐的肚脐内满,一些时日过后,獐肚脐内那些虫蚁遂成麝。”见赵尔巽睁开了眼睛,完全被自己吸引了。
“这还不算稀罕。”傅华封继续绘声绘色讲下去:“奇的是林中蛇,也被獐张开的肚脐所散发的奇臭所吸引,将头探了进去。”
“哎呀!”赵尔巽一惊坐起,急切地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活蛇钻进了獐子肚脐,獐子的肚脐立刻关闭?”赵尔巽神情急切地着看着傅华封,催他讲下去。
“次帅说得对。”看赵尔巽的胃口被自己吊得足足的,傅华封像个专业的说书人,这时却又不讲了,端起茶来,揭开盖子,轻推茶汤,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碗,才又不慌不忙地说:“那雄獐待活蛇全部钻进肚里,獐子立刻将肚脐夹紧,站起来,飞奔而去。不多时,蛇在獐体内活活闭死。辗转月余,蛇身从獐体内脱落,蛇头却含脐中,久而成麝。一头獐子中能取的蛇头香,重的不过一两以上,轻的仅昨三、五钱而己。”看赵尔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傅华封说:“精采的还有后头。当地藏民估计是取蛇头香的时候了,这就邀三喝五上山打猎。在密林中,獐子行动极为敏捷,枪打不中,犬追不上。但獐有个毛病,性多疑。跑不多远就要停下来,频频调头回顾。往往就这时候,猎人开枪。獐子中弹后,猎犬猛扑上去。藏人得獐,立取脐悬其室,数日后脐干;先掘土将其窖置,再以生叶裹之。覆以薄土,徐徐火炕,去其腥味,便成芬芳之麝。”
“妙!”赵尔巽轻拍两掌,兴致很高地问:“我现时头有些痛,能不能服些这种麝?”
“行。”傅华封说:“此藏药灵性如何?正好请次帅验证。”
赵尔巽这就起身,去一个小柜子里取出赵尔丰送的一个精巧的翡翠色小扁瓶子,迫不及待拨开瓶塞,在鼻子上一闻“啊――嘀!”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哎,是不一样,是舒服,舒服。通了、通了!”赵尔巽这会儿又挤眼睛又揉鼻子,神情快活,像个小孩子。
傅华封这就适时站起告辞。素来清高傲慢的川督赵尔巽今晚破例,一直将傅华封送至中门。
诸事已毕,赵尔丰率边军三营先行入藏之时,景物萧瑟,康藏冬天已经早到了。
性情操切的赵大帅率精兵三营,进军西藏,昼夜兼程。
这一天,天还未亮明。在白雪皑皑高耸入云的雀儿山下,一间厚厚小小的藏房里,军需官林保民忽然从一个恶梦中惊醒。他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藏毡,坐起来在营帐中发楞――康藏大臣赵尔丰,为保证他的进藏部队沿线能得到源源不绝的粮草补给,在千里康藏线沿线设置了多个粮站粮官。林保民就是其中之一。
十天前,赵尔丰率军取北道,经泰宁,过道孚、炉霍,向西藏兼程而行。在内地,时序还是深秋,在康藏已经下雪了。大军所过处,道路荒僻,往往是,行一二日沿线无人烟。康藏行军,动则需乌拉驮运,又需二、三日一换。无乌拉,大军寸步难行。赵尔丰所率大军,每营需牛、马二千余头,舍计共需五、六千头。而且,要悉数取自沿途藏人。藏路上行军,决非内地夫役所能胜任。就是内地的马,无论多好,一入藏地也都不行。
海拨高达六千多米的雀儿山遥遥在望,横亘在大军面前。它高耸入云,白雪皑皑,横如匹练,极为雄浑。当大部队跋涉在炉霍至雀儿山一线时,沿途风雪交加,寒风剌骨,军队与乌拉混杂而行。山路上,砂砾遍地,雪风眯目,时登时降,行路甚为艰苦,偏偏大帅又摧得紧,务必每天行百二十里程。紧赶慢赶,常常天黑了大军都还在赶路。宿营时,士兵的喧呼声与牛马嘶鸣声交相呼应,直到半夜才能停止。严寒中的官兵,瑟缩颤栗,不胜凄楚。
大部队来到了雀儿山下,因乌拉不继,大帅派人将林保民和当地粮道邓根叫去,对他们发了好大脾气,限令他两人,今明两天务必把乌拉办齐,否则,军法从事。林保民知道,有“屠户”之称的新近又被朝廷加封为钦差大臣的赵尔丰赵钦帅,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大人物的话,往往就是法律,不管有没有道理。而此地高寒,人烟本来就稀少,加上西藏噶厦的唆使,当地藏人差不多都跑光了,到哪儿去找这么多乌拉?
东想西想,年近五十的军需官林保民头昏沉沉的。门外,远处的军号声又响了起来,是吃饭的号声。想到这里,他越发焦急,叹了口气,紧紧系在颈上的毛围巾,站起身来,推开房门;随着一股凛洌的寒气,一地晶莹的白雪扑面而来。
昨日宿在门前的乌拉呢?怎么都不见了?林保民大吃一惊。大部队行军是这样:宿营时,千余头牛马拥在坪中。藏民卸装,动作麻利,乌拉全部卸完,不到一个小时。放牧时,藏民扬声吆喝,山头群牛四散,满山满谷去各处啃吃青草。收拢时,只要藏民呼哨一声,山头群牛攒动,争先恐后,乖乖归队。藏民这就平地打桩,系长绳,排列成若干行。长绳中又系无数短绳,拴于牛蹄。牛倚绳,或立或卧,听话得很。而今天早晨,眼前白茫茫一片,那么多乌拉,牛、马全不见了,难道它们飞了,驾了地遁?
林保民这一急、一吓,头上冒出了汗,他大声喊:“看乌拉的兵哪去了?”
“军需官,何事?”那兵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肩着枪,穿得很多,根本看不清兵的脸,只觉圆滚滚的一身,不断跺脚,像个狗熊。
“还何事?”林保民指着他大声喝道:“你看守的乌拉呢?你看守的牛、马呢?”
“都在呀。”卫兵不惊不诧。
“在哪里?”林保民惊了。
“不就在你的眼前吗?你看――!”林保民顺着那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大坪中是无数的雪堆。那兵走上前去,用脚朝一雪堆跺去。厚厚的一层白雪抖落处,一只牦牛很不情愿地缓缓站起。
“啊,原来如此!”军需官转忧为喜。他转到屋后马厩中拉出马,翻身而上,扬起一鞭,驱马向邓军粮处而去。
邓军粮住的是一间有围墙的藏房。四周还有几间分散的零零落落的藏房,这已经算是雀儿山下一个不算小的城镇了。林保民心急火燎地下了马,来在邓军粮处,进了门,又是一惊。这邓军粮在搞啥子名堂啊?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他竟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大屋里有数十个土司,竟都盘腿坐在地上,相互间窃窃耳语。邓军粮同一红衣喇嘛站在这些土司面前,用藏语说着什么?
邓军粮见到心急火燎的他,只一笑一点头,示意他站在一边看。
像演戏似的,红衣喇嘛手持一柱佛香,对稳坐地上的土司们说了一会什么;接着手拿一尊佛像,挨个走上前去,置土司头上,一问一答,周而复始。懂藏语的邓军粮则跟在红衣喇嘛后面,将土司们说的话一一记在本子上。完了,邓军粮让红衣喇嘛走了,让数十个土司也走了,军粮府空了,就他们两人相对。
不待一脸苦相的林保民诘问,邓军粮笑说:“好了,你回去吧,保险你我要的乌拉准时到,而且有多不少。”
“邓军粮,你是在做梦吗,还是被赵钦差的军令吓昏了?”林保民欲哭无泪:“你这一早晨变戏法还能变出所需的乌拉来?我告诉你,老兄,今天弄不好,你我的脑袋可是要搬家的!”
“军需官,你就放放心心把你的心揣回胸腔子里去!”邓军粮一本正经地说:“你要知道,在藏区,有时就得装神弄鬼才办得成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完成赵钦帅交办的乌拉事,这几天我也是伤透了脑筋。我召集土司们来谈乌拉事,他们百般推诿,说什么这阵一会是汉军过,一会儿是藏军过。都要派乌拉,实在是不堪重负。我想来想去,想到藏人都信佛,在神佛面前不敢弄假。便请来大喇嘛,要土司们在神佛面前盟誓,报出实际的乌拉数目。结果,他们报出的乌拉,比我们想要的还多。”
邓军粮说完哈哈大笑,明白了原委的林保民也破涕为笑;夸赞邓军粮说:“哎呀,这下我们算是活出来了,你老兄的智谋简直可以同诸葛亮比了。”
“怕是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吧?”邓军粮与林保民同是川人,说话幽默:“看你这副皮泡脸肿的样子。来,坐下,我叫老婆整几个菜,我们好好喝几盅。”
邓根的老婆也是四川人,但在穿着上已入乡随俗,藏化了,但川菜做得不错。她做了当地的面食和一盘回锅肉招待林保民。饭后,林保民骑马赶回驻地大营。一路上只见支差藏民拉牛送马,漫山遍野而来。稍顷,乌拉聚至坪内,林保民去点了点数,牛、马不下千头。他大喜,赶紧去赵钦差大营交了差。
得到了足够的乌拉。次日,连日阴霾的天一早放睛,赵尔丰命大军即日开拔,乌拉先行。那些支差藏民体力之强,令人吃惊。一驮驮枪弹、粮包,每驮重逾百斤。高寒地区,空气稀薄,纵然是经边几年的边兵,稍为动作一大,也喘气。但这些藏民却是举重若轻,一手挟一驮,边唱歌边上驮,好像在做游戏。不到一个小时,二千多驮粮、弹就已上好了。
大部队出发了。
远看高耸入云的雀儿山山上,朵朵银棉般翻滚的白云,与摩天积雪共为一色,蒸腾变幻,奇趣横生。愈朝上行天气愈冷;风云变幻,诡谲神奇。强劲的山风,隆响于峡谷峭壁。天上出着太阳,山上却毫无热力。冰雪满山,谷底溪流,亦冻成了龇牙咧嘴的几何图形。气候严寒,令人发指。天地间灿若银装,大部队人马四千逶迤行进在山道上,踏冰时的声响数里路外可闻。
山道俞陡。夕阳衔山时,部队上一山脊平顶宿营。是夜人在山上,犹如进了冰窟窿,寒气钻心。夜深了,疲劳至极的官兵们在营帐中辗转呻吟,无法入睡。纷纷走出帐外,检点枯枝回帐点燃取暖,围火而坐,等待天明。
幸好第二天天气睛好。早饭后大部队向主峰挺进。登一山时,见前山更高险峻,仰视不见顶。前营管带纪得胜问队中向导,此是何山,向导答老鹰嘴。这是雀儿山最险的一段。说时,前头部队停下了,纪管带上前一看,惊骇得心跳不己:一条比鸭肠子还细的山道,九盘十八绕,形似老鹰嘴的山巅挂上来。山巅背上,是一片空蒙的天幕,鹰嘴山路宽仅数丈,山上泻冰,窄窄的山路像溜滑的玻璃。俯视脚下,万丈深渊,深不见底,甩块石头下去,半天没有回音。显然,倘若人畜失脚掉下悬崖,断无生还的可能。赵尔丰派传令兵来,要前锋管带纪得胜务必小心谨慎,确保部队通过老鹰嘴。纪得胜接了令,可一时觉得束手无策。在这样的高海拔山上,官兵们都张着嘴喘粗气,像断了水就要渴死的鱼。纪管带只好去请军中的藏民们将“老鹰嘴”平一平,让大部队安全通过。
藏人耿直,性情豪爽,他们同意,纷纷从马背上的驮子里取出铁铲,上前凿土垫道。不多时干得大汗淋漓,脱了衣服,赤胸露背。藏人身体强健,都有着扇面形的宽肩,结实的肌肉块块饱绽,汗珠在紫油油的肌肉上滚动。他们边干边唱起藏歌,似乎这凶险的老鹰嘴在他们口中根本就不值一谈,是小菜一碟。那份潇洒真是让人羡慕不已。路整治过了,大部队顺利过了老鹰嘴,刚松了口气,前面又出现险情。大队过一座老头山时,刚至半山腰,忽见一群野牛在半坡斗殴。
“砰、砰!”因为野牛挡道,前锋部队中有人开枪了。群牛受惊,循声冲来,狂奔怒号,其势不可挡,简直像古时齐国田单摆下的火牛阵。前锋部队躲闪不及,伤者十余人。幸好支差藏人有经验,他们出来大声吆喝,部队赶紧让开一条路,让野牛一阵烟似地冲下了山去。
当地民谣:“提起雀儿山,自古少人烟。飞鸟也难上山顶,终年雪不断。”部队登上了海拔六千一百六十八米的主峰时,环顾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深深的寒气沁人。稀薄的空气让人头昏脑涨,胸上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两腿重如千斤。驮队中,那么耐寒坚韧善于攀登的牦牛,也因严重缺氧,肚子风箱般**不已,吐着红舌头,嘴里喷着热气吐着白沫。队中,有的兵士和乘马走着走着,突然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瞪着一双无能为力的白眼,凄惨地仰望着高远的蓝天。只有那些无所不在的雄鹰,在蓝得剌人的天上盘旋。部队过后,它们像箭一样平空而下,直扑倒毙了的人畜啄食。
经千辛万苦,沿途留下数十具人畜骸骨后,年届花甲的钦差大臣赵尔丰统率他的行辕和精锐边兵三营,征服了进藏途中的天雀儿山;经一个多月的艰难跋涉,到达了位于横断山北缘,地处金沙江峡谷的重镇德格。前面已无险阻,过金沙江,就是藏东昌都地区了。
这天天气很好,赵尔丰心情也很好。在来龙和少数亲兵的陪伴下,去“雪山下的宗教宝库”――德格印经院参观。
闻听赵钦帅驾到,德格印经院大喇嘛赶紧率全院寺僧出门恭迎。向大帅一行敬献哈达后,大喇嘛陪着参观。
德格印经院,藏名全称“德格吉祥聚慧经院”,是藏族地区三大经院之一,是第四十二世德格土司却吉·登巴泽仁于清雍正七年(1792)始建。经院格局宏大,坐北向南,褐红色的土墙环绕四周。顶楼上横立一对镏金孔雀,富丽堂皇。底楼为大经堂,殿内塑有诸教派的大佛像,四周墙壁皆绘有色彩斑斓的宗教壁画。楼上有两层经版库房,内藏藏文书版二百余部,计二十一万七千多块。全院藏书四千六百六十九种;中有世界著名佛书――《甘珠尔》、《丹珠尔》两部大藏书。此外,还有若干珍贵的佛教典著作、译著、传记和历史专著等,有的还是海内孤本。这里印的藏文书籍,不仅发行川、藏、滇、甘等地,而且远销印度、日本、尼泊尔、东南亚和西欧等世界各地。
赵尔丰在大经堂里啧啧赞叹间,突然一声“大帅――!”赵尔丰调头一看,是卫士长刘彪赶来了,手中拿着一封急电。
“什么事,如此惊慌?”赵尔丰立刻虎起一张脸喝问。
“次帅从成都来的急信!”卫士长站在大帅面前,恭恭敬敬将信呈上。赵尔丰看是二哥的亲笔信,急忙拆开看下去。还没有看完,脸色陡变,因为气愤,手都在发抖,一双豹眼闪着令人骇怕的光,让大帅身边的幕僚吓了一跳。
“次帅来信说,情况有变。兵部又下令,要我暂缓进藏,只是要我对钟颖部相机策应……”说着,赵尔丰看着周围的幕僚连连冷笑:“这算什么事啊?不是说好的钟颖归我节制吗,这一下,我和钟颖谁该节制谁都有了问题。还有那个在拉萨赖着不走的联豫!这样,何来靖边卫国,怕是要来一个三足鼎立之势吧?不行,我得写信去问问那些兵部尸位素餐的人,我得上书圣上!”
“大帅,怕事情还有转机?不是还没有得到兵部的确切信函吗?那帮人,有什么主见,常常是朝令夕改?”幕僚们议论纷纷。
赵尔丰的身边不乏谋士,纷纷出起主意。
听了这些话,赵尔丰的脸色缓和了些。想想,印经院里可不是谈国是的地方!他猛地朝外走去。
来在印经院门口,赵尔丰因为生气,翻身上马,竟忘了向他拱身行礼的印经院红衣大喇嘛还礼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