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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西天双柱 玉垒默契

赵尔丰:雪域将星梦 田闻一 15843 2024-10-20 02:34

  

  光绪三十四年(1908)夏末的一天。

  朵朵白云像翻滚的银棉,低低吻着飞檐斗拱的都江堰二王庙。

  这里,古圣贤称为玉垒仙都,坐落在灌县城外的玉垒山麓、都江古堰渠首之畔;在成都平原西部边缘。是万千条脉落般流向成都平原,并将成都平原浇灌成为一个岁无饥谨,人间乐土的渠首总汇。它前临岷江碧流,后依翠峰秀岭,南接青城一百零八景,西连岷山千里雪原;与矗立离堆之上突兀峥嵘的伏龙观隔江相望。

  都江堰以宏伟的工程,周围壮丽的山川、动人的传说,别致的建筑艺术,早在汉、唐时期就声名远播。著名大文学家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中,就对李冰父子“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的种种丰功伟绩作过生动的描绘和热情的歌颂。唐代大诗人杜甫来这里游览后,写下了“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佳句。历代诗人贾岛、岑参、苏轼、陆游、范成大、杨升庵等,也无不来过这里把酒临风,留下动人的诗篇。元朝时期,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在观看了都江堰后,大为惊叹。他回国后,在《东方见闻录》中这样写道:“都江水系,川流甚广,不类河流,竟似一海;船舶往来甚多,稻香鱼肥,民多殷富……”

  斗转星移,时序更迭。这天,一场别开生面,将决定大清朝西南半壁江山未来命运和走向的两位封疆大吏,在这儿会晤了――他们是赵尔巽,赵尔丰兄弟。

  檐角飞翘、风铃鸣响、红柱黄瓦、玉石雕栏的观澜亭里,有两位上了些岁数,仪表不凡的人在凭栏交流。两把铺垫着金边绣蟒图案软垫的漆黑锃亮宽大的太师椅就置放在他们身后,他们都没有坐。他们个子都不算高,一胖一瘦,面容上很有些相似之处。都身着崭新的玄色一口钟便服;束在腰上的宽边黄色丝带上,挂着槟榔荷包。虽然从衣着上一时不能辩别他们的身份,但从他们非比一般的举止和站在离他们一箭之地,在亭前亭后严格侍卫的顶领辉煌的戈什哈们警惕的神情来看,亭上两位决非一般游客。再看四周,往日游人不绝的二王庙,这天却是戒备森严。有袅袅的磐音从二王庙内传来,四周越发显得幽静而深邃。

  凭栏远眺,长得斯文瘦小的那位,是新任四川总督赵尔巽。站在他身边那位中等身材,虽然颔下一部胡子雪白如银,但长得笃实雄壮,鹤发童颜的是三弟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赵尔巽用一只手抚摸着身前的玉砌雕栏,一只手轻轻拂着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花白胡须,目视着脚下咆哮奔腾而去,浪花飞溅的两山之间的宝瓶口;一双猫眼忽睁忽闭,气定神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年前,川督锡良奉调,任云贵总督,遗职由赵尔巽接任。在康区经边,颇有建树的三弟赵尔丰在二哥赵尔巽未到之前,在川滇边务大臣任上,被任命兼任四川护理总督。今天,兄弟两在此会晤,意义非同一般,他们除了政务上的交接,肯定还有许多家事国事要谈。朝廷之所以让赵尔巽接任川督,无非是让他兄弟二人以后可以更好更紧地合起手来,经营川康藏;替朝廷经营包揽西南半壁江山。这可是大清朝二百多年来从未有过之事啊!他们的亲朋好友无不盛赞这是当朝盛事,夸赞他兄弟二人是“西天双柱”。而当朝权贵,他们的政敌盛宣怀、端方及朝廷新近任命的驻藏大臣联豫等则大为不快、不满,在公开和私下场合说风凉话,说什么“朝廷的半壁江山都让赵老二、赵老三包了。西南成了赵家兄弟天下,以后怕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如此情状,在官场上毁誉参半,本来也是自然不过的事,不足为奇。令城府很深的赵尔巽微微感到有些不安的是,三弟赵尔丰对他兄弟在官场上毁誉参半情状,竟没有一点警惧,对圣上如此任命兴高采烈,感激涕零,跃跃欲试。本来,在成都督署,三弟同他交办了政务后,竟一天也不愿在成都多呆,立马要赶回他的康区。三弟也是年届花甲的人了,说起话来竟冲得很,谈到未来的展望,他用学来的四川话,很自得地说:“年前,我好不容易在乡城打掉了桑披寺这根由西藏达赖喇嘛和英国人联合布下的楔子,已然实现康区全境安定;陈兵金沙江畔,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挥师西进,进入西藏境内用兵,固我天朝西部藩篱,痛扫妖氛。种种设想了然于胸。日前,我在接到朝廷有关对西藏事宜的问询之后,立刻作答,并上了条陈。看来,不日将有圣旨下达。二哥,你看,我盼着这一天,胡子都盼白了!有哥老官二哥在四川驻镇,替我扎好脚子,我这个过河的卒子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了。川、康、藏地域纵横万里,唇齿相依。你我弟兄珠联璧合,必将创千秋之伟业!”三弟完全没有看见其中的隐忧,除了天性而外,在山沟里钻久了,也是一个原因。赵尔巽来就任川督之前,奉召去紫禁城朝见过太后,圣上。对危机重重的宫廷内幕,对当前风雨飘摇的大局,尤其是他兄弟在替朝廷挑起整治西南半壁这副重担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艰辛,甚至艰险,他都有清醒的认识。因此,三弟的喜不自禁,不管不顾,让他越发担心。

  赵尔巽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在成都督署,有些话他当时就想给三弟说,但不放心。他怕万一有人听壁脚听了去,传出去,不定会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因此,趁着这好天气,他约三弟来游都江堰。这样可以一边观景,一边谈要事。来这里,什么话都好敞开说了。

  想到这里,赵尔巽调过头来,用相当慈祥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站在身边的三弟。身边的三弟,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眼前水利史上的奇迹――都江堰。他知道,三弟虽说到四川已有一段时间,但一直忙于政务,都江堰离成都不过几十里地,三弟也还是第一次来。都江堰确实吸引人,尤其对赵尔巽这样出身翰林的文士。一时,赵尔巽没有开口谈正事,反正有的是时间,他抬起头,循着三弟的目光方向,眺望开去。

  站在这临江矗立,高高的玉垒山上四顾频频,一派雄伟、绮丽、清幽的风光尽收眼底。但见在那茫茫天际间,一排排武士般矗立,头戴白色盔帽,白穿白色盔甲的千里岷山、夹金山在阳光照耀下耀冰辉雪。一条横如匹练的岷江,发源于雪山之下,沿途汇集了大大小小的水流水系,一路斩关夺隘,呼啸奔腾而来。当一江天上来水,急急汹汹扑来在这两山之间,由秦时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开出的宝瓶口前时,因为瓶口狭窄忽然大发雷霆,腾起滔天巨浪,眼看就要猛扑上去肆虐时,拦江横过来一道杩槎――这是从李冰时代起就开始实用的一道治水宝物――用当地山上砍伐来的楠竹编成一条条长龙般的竹兜,里面填满从当地河滩上采来的一块块石头。咆哮奔腾而来的浩浩江水,经杩槎这样轻轻一拦一挡,竟立刻水发两股,乖乖地流向了内江和外江。平素季节,十分之六的水流流向内江,十分之四流向外江。倘若洪水季节,则反了过来,十分之六的洪水流向外江,十分之四的水流向内江――这是李冰父子当初整竣成功都江堰水利工程后总结出来的“四六分水法”和“六四分水法”。这样,终年四季,那轰鸣作响,急急挤进宝瓶口的内江水,一经流到广袤的川西平原上,爆燥的性子立刻变得温驯雅致起来,再沿着成都平原上蛛网般纵横密布的万万千千条水渠,辐射开去,汩汩地流向省会成都,流向成都平原。成都被滋润得如杜甫诗中所描绘那样:“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成为早在唐代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之一。汩汩流淌的水流,流向了金温江、银郫县……浇灌出了川西及川东川北地区的总计八百万亩良田。给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长的;给生活在这片沃土上的川人以四时不竭的生命源泉。都江堰将个四川,尤其是成都平原浇灌成了旱涝俱无,岁无饥馑的天府之国。而这彪炳日月、鬼斧神工的举世创举,竟是两千多年前,秦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带领蜀中父老乡亲创造的。这有多么了不起啊!

  “二哥!”身边三弟尔丰的一声轻唤,将思绪联翩的赵尔巽唤醒。转过身来,只见尔丰一双彪圆有神的眼睛充满**,深有感触地指着都江堰说:“李冰当初那么个小官,竟做出如此泽彼万世的伟业,给后人留下如此之多。我想,当今之世,圣上对我兄弟如此期望之殷,如此恩宠,授以如此大权,我们当给后人留下更多。”

  “三弟,坐下说吧!”新任川督没有接赵尔丰的话,只是在轻撩袍裙坐下时,不知为什么不无忧愁地皱了皱眉。

  “季和,你瘦多了。”待赵尔丰坐下后,二哥抬起头,细细看了看三弟;略为沉吟,目光柔和,语多亲情:“当初你我兄弟京城分别之时,你尚满头乌发。而今你到康巴,也不过就四年左右时间吧?为何已是满头染霜?想是康巴一片蛮荒,远不如蜀地天府这样的锦山绣水,真是辛苦你了!”满腹经纶的前翰林、现川督不胜感慨。他满口北音婉转,声调轻柔,语气迟缓――他这是故意的。轻柔表示他的安祥,迟缓表示深沉。

  “二哥,你这就是想当然了。”说到康巴,赵尔丰便心驰神往:“那片疆域辽阔的地方其实很美,像巴塘,简直就是塞外江南。比起四川,就是缺了点水。在康区,凡是有水的地方,无不牛羊肥壮,青稞飘香。到了冬天,千里冰封,壮阔苍茫。夏天和秋天,那里更是好看。蓝天白云,茵茵草场,金色的草地,盛开的格桑花,喷香的酥油糌粑……”

  “好了,好了!”看三弟一提起他的康巴就赞不绝口,充满感情,赵尔巽拂髯笑道:“听你这样一说,连我都想去你的康巴――那个人们所说的‘不毛之地’去看看了。”

  “二哥什么时候有兴致来,我扫榻以迎,并亲自到成都接你。”

  “等你挥师西进拉萨,大功告成之后再说吧,届时我将作康藏游!”二哥渐渐将话引上了正题。

  “啊,二哥,你不是说过要告诉我,你离京之前晋见太后、皇上的情况吗?”赵尔丰神情关切地问:“想来你来川之前,太后、皇上对我兄弟会有专门的御示?”日前,在督署,赵尔巽将圣上给他兄弟的的赐品转给赵尔丰时,他就迫不及待想知道详情,可二哥不说,表示要找一个专门的机会细说。

  “是,我今天就是要专门告诉你圣上事。”奇怪,在这样的恩宠面前,二哥竟然神情平淡,而且表现出一种淡淡的隐忧?赵尔丰不解地注意着二哥表情。看二哥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词,一丝不祥从心里掠过,不禁问:“听说圣上龙体欠安,太后也是病入膏肓?”

  “岂止如此!”二哥又用一只手拂起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花白胡髭,神情表现得相当忧郁,沉思着说:“圣上垂见我时,问到了你,并专门谈到了西藏问题。”

  “啊?”赵尔丰情不自禁抬起头,看着二哥,瞪大了眼睛,神情显得紧张、急切。

  赵尔巽开始叙说开来。那是来川前,太后、圣上对他的一次非正式接见。黄昏时分,他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长一张马脸的宫中大内,面容阴沉,神太态俨然,天下人谈起无不色变的大太监李莲英之后进宫,在红墙黄瓦、迷宫似的这门那门间好一阵转后,跨进了遵义门,养心殿便赫然展现面前。来在东暖阁,李连英转过身来,示意他等在外面,自己进去了。

  少顷,暖阁里传出一声缓缓的、年老的女人声,显得有些气息不足:“就叫他进来吧!”赵尔巽知道,这是慈禧太后开的金口,连忙整整衣冠,捋下马蹄袖。李莲英返身来在珠帘前,哑着不男不女的嗓子,隔帘叫了一声:“传赵尔巽――!”

  这就有两个小太监打起金黄色的明黄棉帘。赵尔巽赶紧弯腰进门,趋前几步,双腿跪下,伏身叩头道:“臣赵尔巽恭请圣安!”

  “赵尔巽免礼。”还是太后的声音。赵尔巽摘下头上戴的珊瑚红顶帽,将它放在右手边,又伏地连叩三个响头,高声道:“臣赵尔巽叩谢天恩!”然后,右手托着帽子,缓缓起身,向前再走几步,跪在正中一块明黄软垫上,伏身谛听天语。

  “赵尔巽,你就任川督诸事办毕了?”还是太后苍老、迟缓的声音。

  “禀老佛爷,臣就任川督事办毕……”趁着答话的机会,赵尔巽抬起头来快速扫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室内的情况,他已完全看清了。端坐在正面的是光绪皇帝,他像个木头人,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俊俏的脸上,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虽然看着他,但欲说无语,神情惨然。自戊戎变法失败,慈禧太后重新垂帘听政以来,光绪皇帝不仅完全有名无实,而且实际上被囚禁。特别是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珍妃惨死以后,皇上处境更是每况愈下。现在看到的皇上,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差,景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悲惨。倚坐在皇上旁边那把镶金嵌玉,备极舒适软椅上的太后,虽然大权在握,珠光宝气,颐指气使,连手上多长的指甲都用特制的金罩罩着护着,但毕竟是年迈多病,风华不再,满脸的老年斑,有气无力,气息奄奄。早听说太后、皇上双双重病在身,现在看来,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赵尔巽直觉得心中阵阵发冷。

  “赵尔巽!”太后竭力打起精神,嗓音干涩。

  “臣在。”

  “你可知你们兄弟重任在肩?”

  “知悉。皇恩浩**,臣诚惶诚恐,万死不辞。”

  “告诉赵尔丰,我将康、藏都交给他了。我要钟颖随后率大军即日西行,听命于他。”喘了一口气,太后说:“你兄弟二人是我大清西天双柱,我就将西南半壁都交于你兄弟了,望好自为之!”……

  整个接见过程时间很短,正中端坐的光绪皇帝未发一言。

  当赵尔巽再次跪安就要退下时,李莲英送上了太后给他兄弟的赏赐:各人得玉如意一柄,宫中瓷瓶一对,黄马褂一件,陈年虎骨酒一瓶。

  “太后要钟颖率一协川军随我进藏?”这事,赵尔丰听说过,不想是真,听二哥说后他问。他现在最关心这个问题,这里面有许多猫腻。

  “是。”

  “这么说,我很快就要率大军进藏了?”

  “是吧。”二哥点头不讳:“据我得知,兵部正式行文即至。”

  “川军就只一协(师)。这协川军由钟颖带走后,二哥你如何办?”赵尔丰感到此事太奇怪,按清廷规定,一个省只能有一协军队。这一协川军交由钟颖带走,受命于他,这于他赵尔丰当然是如虎添翼。但二哥怎么办呢?作为川督,二哥手中不能没有军队。

  “太后交待,由我量川省人力物力,朝廷再增补些,尽快再建一协川军……”二哥说时,赵尔丰竭力在思想上回忆起马上就要与之打交道的钟颖。

  一个白白胖胖的青年恍若就在眼前――钟颖,字鼓明,这可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他的父亲晋昌,满州正黄旗。晋昌是咸丰皇帝的妹夫,官至盛京副都统时,当时慈禧是咸丰的西宫。而慈禧的儿子、同治皇帝与钟颖是表兄弟。这是何等强大的关系?后因义和团事捅了大漏子,晋昌因有附义和团罪,被谪守西藏军台,行至成都,托病逗留。川督锡良懂事,奏留晋昌在成都养病,得慈禧准。钟颖跟随其父身边。慈禧素喜钟颖,因人设事,密诏钟颖假协统衔。赵尔丰率军出关平乱是光绪三十一年,时钟颖在成都近郊凤凰山训练新军,年仅十八岁。像钟颖这样的皇家子弟,又是如此年轻,他带出来的军队,是个什么状况可想可知。更要命的是,这协川军明说归他赵尔丰指挥,但指挥得动吗?这不能不让他忧虑重重。

  “这是从何说起?”想到这里,赵尔丰不禁愤然失声:“让钟疑带一协川军跟我进藏?钟颖能带出什么军队?据我所知,这协川军滥竽充数,毫无实战能力。那钟鼓明更是出身于皇族、钟鸣鼎食之家,现在也才不过二十来岁,他懂什么打仗,懂什么带兵?西藏局势复杂异常,牵一发而动全身。凭他一个纨绔子弟,”说着,着急起来:“这这这,如何能行?”

  “尔丰!”赵尔巽喝住了他,语气颇多教训意味:“怎能如此说话?此话被人听得传了出去,岂不违逆太后意旨,还得了吗?这也得罪钟颖?你这是何苦?”说着放低语气,拂了拂颔下胡须,叹了一声气:“你该明白了,为何今天我让你来此地才谈这些事?你要知道,你我弟兄现在是位高权重,朝中妒贤嫉能者有的是。已经有人放话,攻讦你性多操切,刚愎自用了。”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三弟,话也就戛然而止。

  “那该如何是好?”赵尔丰在二哥面前,有些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他拍了一下手,表示出一种无奈和着急:“二哥你知道,现在能用的只有我一手带出来的十一营边兵。而我得知,我进藏时,兵部要我将十一营可战边兵暂留康地。让我带钟鼓明的那一协川军去西藏打仗,真是说得好听。这样,我岂不是成了一个空头将军?不行,届时我得找兵部理论!”

  “没有用的。只会徒生烦恼,徒生枝节!”赵尔巽说时摇了摇头。

  “这样吧!”赵尔巽对三弟说:“你可将你一手带出来,在暂留康区的十一营边兵中,挑选精兵三营带去,缓急之间也可敷用。所剩边兵,我大都留在康地,由你信任、推荐的部属,新任康巴边务使傅华封节制。康藏之间唇齿相依。而川滇边务由我辖管。这事,我可以说了算,西藏一旦事急,我也不会坐视。已然在凤凰山开练的一协新川军,我会加紧训练;并视其情况,随时向你增兵,你就放心吧!”

  “真是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需得父子兵!”赵尔丰听了二哥这话,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胜欣慰和感慨。

  “亲兄弟,也得明算帐!”赵尔巽说时微微一笑:“朝廷要我川省向你提供军需饷银,要多少?你报个数。”

  “以往川省供我饷银一直是个问题,太少了些。事情扯到上面,也没有扯清。”赵尔丰看着二哥,略为沉吟:“川省以后每年供我八十万两银,如何?”

  “穷家富路,以后只要我还在川省,就每年供你一百万两银吧!”

  “深谢二哥!”赵尔丰不由抱拳作揖,着实感激。

  “哎,谁让我是你二哥呢!”赵尔丰抬头看去,二哥满脸竟是妈妈般的神情。

  几桩军国大事,兄弟二人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谈成了。接下来的谈话颇为轻松,且带有家庭意味。赵尔巽用手捋着弯垂过口的胡须,看着三弟微微一笑,以兄长的姿态满怀关切地问:“季和,你老实告诉二哥,你之所以要急着回康巴,是不是心中牵挂着一个人?”

  “没有,没有。”赵尔丰知道二哥所指,矢口否认,老脸上却涌过一阵赧然的潮红。

  “不知是叫来龙吗?听说是个很不错的藏家姑娘。”二哥哈哈笑道:“这有何不好意思的?什么时候带给二哥看看?”

  “二哥别听一些人胡说八道。”性情向来豪放的赵尔在丰,听二哥这样说,不好意思起来,神情竟有些忸怩;解释道:“来龙是我收的使女。”

  “好,不说了,不说了。”赵尔巽笑眯眯地:“我这人在这些事上开明,决不抱残守缺。若实有其事,我很赞成。汉藏通婚,移风易俗,由你这个康藏大臣率先垂范,岂不是一桩美事?”说着,站起身来,对三弟说:“走吧,我们大老远地来都江古堰,该去游览参观一番了。先去二王庙看看吧?听说,庙里很有些古迹。特别是李冰父子的像,塑得栩栩如生。人家天师一直在等我们呢!”

  赵尔巽、赵尔丰兄弟这就相跟着,缓步走下亭子。赵尔巽的卫队赶紧前后护卫,簇拥着他们往二王庙而去。

  天师闻讯赶紧率庙中所有道徒出山门迎接。天师向两位大帅施礼后,引赵氏兄弟拾级而上,来到庙前,镌刻于圆拱形大门上一副极楹联引起了赵尔巽的兴趣,不禁驻脚拈须细看。联曰:

  完神禹斧锥功,陆海无双,河渠大书秦守惠

  揽全蜀山水秀,异江第一,名园生色华阳篇

  “精采,中肯!”前翰林院大学士,现川督赵尔丰拈须赞叹不己。跟在他身边的赵尔丰也点了点头。他们这就由天师相陪相跟,龙骧虎步地过门槛,进到庙里。这是一座四合院,尺幅很大的方砖铺地,看去很是宽阔、整洁。院中有几株上百年虬枝盘杂的银杏、香楠、歧松矗立,郁郁郁葱葱。正午的阳光从树冠上透过来,在地上织成斑驳跳跃的彩衣,给人一种恍惚迷离的意味。大院四周重楼叠阁,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气势宏伟。历代文人骚客赞咏李冰父子的诗文、楹联比比皆是。顺着石级进了双合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有别于刚才的重廊环绕的广庭大院。正中大殿,因有李冰父子塑像赫然落坐正中平台上,显得最为巍峨壮观。

  赵尔巽、赵尔丰兄弟伫立在李冰父子的塑像前,他们为李冰父子塑像所展露的音容笑貌所吸引。金鼓银磬、红烛紫烟中的那尊李冰塑像,真人般大小;身着秦代地方官员袍服,手持治水绢图,正襟危坐,以手拈须,凝目沉思。似乎他对如何治理古往今来,不时将川西平原淹成水乡泽国和由此带给百姓深重苦难的滔滔洪流,了然于胸;已从前人治水以堵为防的教训中大彻大悟。身边的一副楹联,是他的治水座右铭和八字真经;后世书家用金色流利的行书镌刻在质地很好的红漆板上:“深淘滩,低作堰”;“遇弯截角,逢正抽心”。

  站在李冰塑像前的赵尔巽,调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看得很入神的三弟,不由拈须感叹:“季和,你不觉李冰这八字真经,虽说是治水,其实对我们如何治国平天下,也不无启迪?”

  “二哥的意思是,凡事都得因势利导?”

  “正是。”赵尔巽点了点头。

  他们转到了后殿,李冰之子李二郎的塑像就在这里。李二郎尊塑像也很有特色,他身着麻鞋便衣,捞脚挽裤,手持铁铲,似正要昂首奔赴治水工地,身上全无一点公子哥儿气息。

  在这尊李二郎塑像前,赵尔丰大发感慨:“二哥!”他说:“如若今天我们的八旗子弟都能像李二郎一样,凡事不凭关系,真干实干,身上多一些马上的剽悍,少一些纨绔子弟习气,该有多好。”

  “所言极是。”赵尔巽思索着点点头,颇有深意地说:“实干方面,你与李二郎相似,这也是朝廷赖以重托所在。但你是朝廷重臣,凡事切切不可忘记李冰的八字真经。记着这八字真经,并融会贯通,将受用不尽,让我们兄弟共勉吧。”陪同在侧的天师,这请他们入洞天静室休息。赵氏二兄弟应允,跟天师去了。

  他们在窗明几净的静室落坐,道童上来献了青城素茶。见陪坐标在侧的天师仪表不俗,漆眉美髯,粗衫布履;举手投足间,处处显出道行的高深。

  “请问天师!”赵尔丰很有兴致地问:“佛教在中国盛行已久。为何在这天下闻名的青城山、都江堰却是道家独盛?”

  “两位大帅今天还有兴致去青城山一游么?”天师笑而不答,一手端起茶船,一手拈起茶盖,轻推茶汤,示意请茶。

  “今日时间不待,就不去了。”赵尔丰不明白为何天师如此王顾左右而言他,说时,和二哥一起端起茶船喝了一口茶,问:“难道青城山和道家有什么不解的缘分?”

  “季帅说得是。”天师一笑:“青城山正是道家的发源地。”

  “我知道道家发源地在你们川省大邑县鹤鸣山,如何又到青城山来了?”博学多识的赵尔巽不解了,以手拈须,示意天师说下去,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次帅(赵尔巽字次珊)说得是,史书上也是如此记载。如何说青城山才是道家发源地,说起来话就长了。”天师娓娓而谈,给赵家兄弟释疑:“东汉时,灌县一带雨**河暴。适道家始祖张天师张道陵在鹤鸣山息心悟道,著有道书十本,道行高深。天师不忍百姓遭水害荼毒,经灌县百姓所请,便欣然前来治水。他到灌县后,住在青城山上,通过祈天治好了雨水。以后,他接受当地百姓挽留,留在了青城山上,创立了道教;奉老子(李耳)为教主。到了唐代,因高祖李渊和高宗李治都笃信道教,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宣布道教高于佛教。那个时期,道教是国教。不料到了武则天称帝时,形势大变。因为她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佛教起过作用,因而,她执政伊始便焚毁道书,打击道教,独尊佛教。青城山下飞虎寺的和尚上山赶走了道徒,强占了青城山。可当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又大兴道教。青城山又成为道佛两家争夺的焦点。官司打到京城长安,玄宗亲自过问,并于开元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御笔亲书下了一道诏令:‘蜀州青城,先有道常规,其观所置,原在青城山中。闻有飞虎寺僧夺以为寺……现观还道家,寺依山外旧所,便道佛两家各有区分,勿令相侵。’如此,青城山、都江堰一带又成了道家洞天福地。”

  对此知之不多的赵尔丰心想,啊,原来提倡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宗教界也有着如此激烈的争斗?想想不由又问天师:“何是道家精义?”

  “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说起来,话也长。”天师说得轻言慢语:“不过,我可以用清静为宗,无为为体,自然为用,长生为真,变化为全这五句话,二十个字来统揽。”说着,天师又端茶揭盖,轻推茶汤,示意两位大帅请茶。然后,眼睛半睁半闭地说:“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稽于道。”

  赵尔丰听得似懂非懂,赵尔巽却击节赞叹“高妙。”若有所悟地以手拂髯道:“如此说来,道家的精义归结起来就是以柔克刚,以弱胜强?”

  “正是。”天师说着睁开了眼睛,呀,好亮!

  这时,一道童进来,请二位大帅移尊隔壁用餐,天师相陪。席间上了青城四绝:洞天果酒、白果炖鸡、道家泡菜和洞天贡茶。有乐队在旁助兴。十名乐师中,五名道童是常见道士装束,五名女道童的头顶上高绾着两个又大又圆的发髻,似乎要为观赏他们的两位大帅展开想像的两扇窗子。他们都只有十几岁,聪明伶俐。他们用箫、笛、鼓、钹吹打弹唱,乐声悠扬。赵氏兄弟虽然听不懂这道家音乐,但能感受蕴含其中的那分幽婉和深邃。

  午饭后,稍事休息,赵氏兄弟由宠大的卫队簇拥着打马回程了。一出灌县城,美丽富庶的川西平原便展现眼前:无边无际的绿畴,星罗棋布的条田,纵横的水渠,掩隐于茂林修竹中的茅屋农舍,小桥流水……这一切,像是一位高明的画家笔下的一副动人的水墨画。当暮蔼低垂,轻烟乍起时,那座平地矗立,高大雄伟的成都城和城上的八角楼已遥遥在望了。

  一弯新月升起来了。

  傍着锦江,偌大的督署内,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崇楼丽阁隐伏,静谧安祥,梦一般迷离温馨。

  赵尔巽书房。

  一只造型精美的无头青铜蟾蜍蹲在书房正中,吐着袅袅的馨香。书房内一枝铜枝子形烛台上,亮着两盏从西洋进口的美孚灯,灯光雪亮。看得分明,窗下摆一张锃亮硕大的书桌。一边沿墙摆一溜雕龙刻凤的中式“顶齐天”书柜。书柜中装的书都是二十四史类线装古书。一边壁上挂有几幅字画:有苏东坡的墨竹,司马相如《蜀都赋》手书……都是真迹,十分宝贵。书桌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书桌后是一张垫有蜀绣软垫的宽大的黑漆太师椅。正对书桌,一边摆一排西式沙发,一边摆几张中式高靠背椅,间有高脚茶几。整个看去,博学而又有功名的四川总督赵尔巽的书房显得中西合璧,典雅舒适。

  晚钣后,赵尔巽,赵尔丰兄弟相偕来到书房,随意坐了,喝茶聊天。他们在等钟颖。

  时辰还早,月华正好,他们推窗望月。

  “二哥。”这时,身着宽松绸缎便服,腰间系着一个槟榔荷包的赵尔丰以手抚髯,望着天上一轮皎皎新月,很有感触地说:“儿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月亮最引人发思念之情。儿时在山东府,你教我背月亮诗的情景,恍如昨日。然现在看来,内地的月华未免纤柔了些,全不像康地的月亮,莹冰耀雪,很是壮美。”

  “睹物思人。”赵尔巽笑了,神情有些狡黠。他说着从窗前踱了回来,坐在一把中式太师椅上,把脚很舒服地搁在楠木做的搁脚凳上,顺手从放在高脚茶几上的烟盘里拿起一个精致的鼻烟壶嗅了嗅,然后,很舒服地将头仰靠在高靠背上,眯起眼睛。

  “次帅!”这时,师爷隔帘曲腰报告:“钟协统到了。”

  “快请!”赵尔巽抬起了头,坐直了腰身:“快请钟协统上书房来。”

  当白白胖胖的钟颖来在赵尔成巽书房前时,赵尔巽、赵尔丰兄弟降阶相迎。

  “次帅,季帅,何必如此,真是折煞晚辈了!”月光下,刚刚从假山后走出的钟颖,一见赵氏兄弟,紧走两步,双手抱拳,弯身作揖。

  “鼓明不必如此客气,都是自家人。”赵尔巽说话很亲热,一把挽着钟颖的手,手一比:“请!”

  “两位老伯先请!”钟颖听赵尔巽如此说,语气显得随和了些,手一比,曲身逊步,不肯先行。

  主客携手进到书房,刚刚坐定,仆人轻步而来,送上茶水点心,再按主人示意,请客人脱了朝服,挂在旁边衣架上。这才轻步而退,掩上珠帘。

  一段时间以来,钟颖更胖了些。尽管他脱去朝服,身着宽大的绸缎便服,肥大的肚子还是鼓了出来。一根油光水滑的大黑辫子披在又宽又厚的背上。堆头本来就大的他,同个子瘦小斯文的赵尔巽对面相向而坐,显得堆头越发地大。以至使人担心,他坐在沙发上,会不会把沙发压榻下去。钟颖虽肥胖,却长相不俗,五官端正,皮肤又白又嫩。灯光下,那脸猪油似地放光。一副浓眉下,眼睛本来不算小,但因脸上肉多,显得有点眯。但顾盼之间,善解人意。

  作为主人,赵尔巽入乡随俗,伸出瘦手,端起茶船,一手拈起茶盖,轻推几下茶汤,举举,示意客人请茶。

  “嗯,好茶。”钟颖轻轻嘬了一口香茶,连声叫好。他是一个美食家,也是一个品茶专家。同许多出生豪门的八旗子弟一样,举凡吃喝玩乐,他无一不精通。

  “这是季帅专门从康管区雅安名山带来的雨露茶,属贡品,量极少。不是有言,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吗。这是真资格的蒙山顶上茶,这是专门为你泡的。季帅说了,一会鼓明你回去时,带一些回去。”

  “谢季帅!”钟颖听此一说,抱起双手,向隔几坐在赵尔巽旁边的赵尔丰作了一揖。许是从小因为父亲的原故受过些波折,知道人间的不易,所以钟疑虽然人很年轻,又是皇亲国戚,却少有那分傲慢,多了一分小心;懂事,会说话。他当然知道这赵氏兄弟找他来,决不是为喝名山香茶。又早听说过以后他的顶头上司赵尔丰的脾气,这就主动将话切上正题。

  “圣上放两位大帅经营川、康、藏。实乃西南大幸,朝廷大幸,也是晚辈我的大幸!”钟颖一边打量着两位大帅的神情,语气颇多赞赏:“如此,西南半璧可保无虞。”话锋一转,他看着赵尔丰说:“季帅在康巴四载,平暴乱,行改土归流;率军纵横四千里,爬冰卧雪,功勋卓著。声威所播,藏人丧胆。此次晚辈能早晚服膺于季帅帐下,如同虫蝇附于千里马尾翼!”看不出钟颖善于言辞,话不多,但应该有的意思都有了。说着,站起,很正式地两手抱拳,弯下腰去,向赵尔丰深深一揖:“季帅在上,容卑职一拜,请季帅以后多多教诲。”钟颖的表现,让赵尔丰很快改变了原先对他的先入之见。想,孺子可教,这个娃娃还懂事,也谦虚。这就屈起身来,双手虚扶一下,说:“鼓明请坐,不必客气。”

  钟颖这一番表白,并非一味阿谀奉承。在清末,赵氏兄弟堪称干员,生活上也清俭,这是好些人公认的。钟颖对他们兄弟确实服气。

  当钟颖重新落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时,赵尔丰谈起了正事且神态严峻:“西藏局势堪忧,且间不容缓。”赵尔丰以手拂髯,目视着对面正襟危坐的钟鼓明:“我准备明日起程,返回巴塘行营,将一切事务交待与傅华封后,带边兵三营先行进藏。从即日算起,也就是五六天的时间,鼓明你率一协川军,尽快随后跟进……”赵尔丰这就发起令来了。

  钟颖大大吃惊了。早就听说赵尔丰办事操切,雷厉风行;不意现在看来,赵尔丰比他想像的还要急。他盘算了一下,心中着急,说:“季帅,据属下所知,兵部的命令刚刚下达,尚未抵蓉。大军西行进藏,看来还得做些准备吧。”

  “是,大军西行进藏,是得作些准备。”赵尔丰承认,拂髯又问:“粮草辎重准备如何?”赵尔丰就大军进藏事对钟颖一一细问。

  钟颖尽可能一一作答,赵尔丰心中默着,对钟颖的回答,也还大体满意,又问:“一个月后,川军能否西行?”

  赵尔丰问得客气,但钟颖知道,其实这是最后命令。他略为思索,为了不让主帅一开始就让对自己印象不好,咬了咬嘴唇,答应下来:“行,一个月后,我率这一协川军兼程西行,服膺季帅听令。”

  “那就一言为定?”

  “季帅放心。”

  接着,赵尔丰又问起钟颖,这一协川军中要紧的军官都是些何人?

  “这一协川军是新军编制。”钟颖一一道来:“参谋长是乐山人王方舟;秘书长是荣县人王伯樵。协下三个标统(团长)是:一标标统由本官兼。二标标统刘介堂。三标标统陈庆……”一一报告完毕,时间已很过去了一些。

  钟颖禀报完毕军务,赵尔丰也没有再问。钟颖这就将头调向坐在一边当陪客的川督赵尔巽:“大军即日西行进藏,而军中可以说找不到一个精通藏务的人。我想斗胆向次帅借两个人,不知次帅能否恩准?”

  “可以。”赵尔巽十分大方:“不知鼓明要的是哪两个人?”

  “次帅手中可有罗长倚其人?”

  赵尔巽想了一下,调头看着赵尔丰:“鼓明说的罗长倚,是不是原湘军将领罗泽南之嫡孙?他后来在京中军机处行走,因不得意,前年去我处,我又将他给了你?”

  “是有这个人。”赵尔丰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我还以为是要啥子宝呢?其人喜欢纸上谈兵,特点是工书善文。他初来时,我以礼待之,调充边军五营营带。然此人缺实干精神,并不知兵,便调入幕府闲置。不过聊胜于无,鼓明要,拿去就是了。”

  “谢季帅。”钟颖并不因为赵尔丰不喜罗长倚改变观点就,他谢了赵尔丰又向赵尔巽要陈奇珍。

  赵尔巽显然对这个人更是陌生,他想了想说:“啊,是有这个人,是罗长倚的湖南老乡,是个小军官嘛。说起来这个人我还有些印象。他原是长沙军校毕业生,后因为有加入同盟会的嫌疑,在当地不受重视,弃职辗转武昌投我。因季和康区正缺军官,我见其人长得雄奇,也介绍给了季和。”说着看着赵尔丰:“不知这个陈奇珍又如何?”

  “这个人官不大,倒还有些真本事。”赵尔丰说:“此人现是我第六十五标队官,驻防名山百丈邑。他军余好读书,亦注意过问西藏山川风俗民情,参以图籍,深悉藏情。”

  “季帅可肯将此人给我?”听赵尔丰如此说,钟颖要人越是要得急。

  “好吧!”赵尔丰率性人情做到底。

  屋里三位大员正皆大欢喜时,只听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庚即,师爷来在门前隔帘报告:“次帅,康区给季帅发急电来了!”

  “送进来!”赵尔丰急了。看钟颖就要起身回避,次帅一把拉着他说:“鼓明不要走,都是自己人,不妨事。”赵尔丰从师爷手上接过急电,展开急速地看下去后,脸色绷紧。

  “季和,出了什么事?”赵尔巽急问。

  “你看这些扶不起来的阿斗啊!”赵尔丰长叹一声,将急电交到二哥手上。

  赵尔巽看下去。急电是傅华封发来的,说是在攻打桑披寺中立下大功,因而受封乡城知府、知县衔的原季帅帐中幕僚参军吴信、原季帅亲兵张占标二人,近一时期在乡城仗着山高皇帝远,二人无法无天,不理朝政,日嫖夜赌。竟于前日在衙门中引发火灾,将乡城军用仓库付之一炬。事发后,二人不仅不主动投案,居然携金带银,裹胁少量人马,向云南方向逃窜……现已将二人捉拿归案,请示作何处理。

  “回我的电!”赵尔丰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手一挥,将一边待命的二哥的师爷吓了一跳:“要傅华封将吴、张二犯严加看管,待我回去处里,严惩不贷!”头上戴顶瓜皮帽,眼睛上挂副鸽蛋般铜边眼镜,长得瘦弱的师爷赶紧唯唯诺诺,退下拟电文去了。

  “季和,不要急。古人云,每临大事有静气。”赵尔巽缓言劝三弟:“吴、张二人既然已经抓捕看管起来,跑不了的。”说着看看钟颖:“你们看,大军西行进藏诸事谈完没有?”

  钟颖不说话,看着赵尔丰。那意思是,我的话说完了,就看季帅还有没有什么了?

  “没有了。”赵尔丰经二哥一说,气渐渐消了。为了缓和一下刚才被自己搞得有些紧张的气氛,他伸出一双手展开十根指头,看着钟颖,学着四川话展了一句言子:“鼓明,你可要一定届时率军西行啊!不然,我进了西藏,就要――抓姜(僵)了!”

  “两位大帅,我钟颖一定说话算话。藏中事戏中有戏。”钟颖似乎还要说点什么,把话说到这里,却又是欲露还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藏中事戏中有戏?”赵尔巽很敏锐,他知道,以钟颖的特殊地位和关系,一定知悉些上层有关方面的秘密抑或说是黑幕。他要钟颖放开说。

  “晚生近闻,圣上有意让季帅进藏后再兼驻藏大臣,让原驻藏大臣联豫卸职。联豫虽说在拉萨昏庸无能,但门槛却精。他在同尼泊尔方面做生意,狠赚了一笔。联豫和朝中盛宣怀、端方等大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正串通起来,百般中伤季帅……虽说现在看来,他们并没有能够动摇圣意,但季帅进藏之后,得加倍小心!”

  “鼓明担心很是。”赵尔巽想想说:“不知他们攻击季帅些什么?”

  “说季帅在康巴杀伐太重,而朝廷又一味偏坦季帅。这就惹蛮夷加大了对朝廷的离心离德,加大对我大清仇隙。”

  “鼓明,据你所知,这些小人对季帅的攻讦,能否摇动圣意?”赵尔巽再次不放心地问。

  “倒还不会。”钟颖回答得很肯定。

  “他们攻击本帅了些什么?”

  “无伤大雅,不值一提。”

  “鼓明。”话说到这里,老练的川督赵尔巽想了想:“这些小人以专门攻讦朝中忠臣干将为能事。君子坦****,小人常戚戚。不过不要小看这些小人。古往今来,因奸臣诌奸,忠良遭害之事数不胜数,我们也不能不防。”说到这里,他以柔和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可以“通天”的,就要率军进藏的年轻协统加重语气道:“你同季和就要共事了。可以说,你们也是一条线上拴着的蚂蚱。你如果真心拥戴季帅,就要想方设法在圣上、特别是在太后面前多说说,啊?”

  “两位大帅放心,我会在太后面前帮季帅、次帅说话的!”联盟的钟颖这话说得太明白不过了。

  “如此说来,我们更得快些挥师进藏!”一直沉着气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赵尔丰说:“俗话说得好,办什么事都怕生米煮成熟饭。”

  “对。”赵尔巽表示了首肯。

  钟颖这便适时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两位大帅息着吧!”

  赵氏兄弟也就起身送客,不仅将钟颖送出书房,而且破例,一直将他送出大门。

  锦江流水哗哗,四下里月色如水,亮如白昼。钟颖的那顶华丽的四人抬大轿抬过来了。按规定,官轿只能是文官乘坐,将官非曾受伤或得旨免骄射者,只能骑马,不得坐官轿。但钟颖毕竟是钟颖,他是个例外。

  站在督署门外,在那两盏挂在门楣上、标有“赵”字,飘着金色流苏的两个大红灯笼下,胖胖的身材高大的钟鼓明,转过身来抱拳作揖,同赵尔巽、赵尔丰兄弟告辞了。然后,进了官轿。他的官轿的轿厢是绿呢的;轿体宽大、舒适、讲究。轿顶处更是别出心裁地嵌有一个极生动的下山猛虎木质雕塑――这就将他这顶官轿与别的官轿作了根本的区分。

  一声“起轿!”四个身强力壮的轿夫抬起了沉甸甸的官轿。钟颖的一队护卫分走两边。两名卫兵打着标有“钟”字的大红灯笼走在前边开路。在一阵喀吱、喀吱声中,官轿起动了。只见官轿的耳门揭开。如银的月光下,钟颖伸出一双发面似的大手,向送他来到门外的赵氏兄弟拱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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