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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赵尔丰:雪域将星梦 田闻一 16871 2024-10-20 02:34

  

  阳光照亮山谷。金碧辉煌的冷谷寺罩在高原熠熠的晨光中,遍体通红。寺前,宽阔的茵茵草坪、淙淙流水缓缓地向两边牵上去,牵上两边巍峨的高山,牵进高山上无际的森林。天边,愈渐强烈的金阳在山巅上抹出一抹温柔的蔚蓝。一群打着响亮唿哨的庙鸽,在冷谷寺金光闪烁的屋顶上盘旋,好像是一群展开金翅飞翔的神雀。

  冷谷寺,是理塘名寺,处于格业山和省扎山峡谷中,有六百多年历史。在康藏,去拉萨的朝圣者,大都要先到冷谷寺朝拜,以示虔诚。这天山道上,不见了络绎不绝手摇法轮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朝拜者,也不见走一步将身子扑下去,叩一个响头的信徒……他们,都被挡在了山外。今天冷谷寺要接待一位专程前来的贵宾――他就是新近被朝廷从建昌道提拨为川滇边务大臣、加侍郎衔的封疆大吏赵尔丰。

  冷谷寺堪布大活佛偕其小舅尼玛彭措,率众僧在寺外已恭候多时了。一缕略带寒意的金阳照在他们身上。看得分明,活佛五十多岁,身披一领红袈裟,手捻佛珠,慈眉善目。站在他身边的尼玛彭措仪表堂堂,身材高大魁梧昂藏。

  “该来了吧?”活佛手搭凉篷往山道上看去。赵尔丰生性俭朴,事前嘱咐过,接待从简,他们也就尊敬不如从命了,没有作过多的铺排。按照事先预想,活佛带在身边的众僧们,在迎接了大帅后,就都回到寺里各自做功课。活佛今天特别请了见多识广的舅舅来作陪,以备大帅的各种垂询。

  山道上忽然闪出一队人马。

  “是大帅来了?”活佛话音未落,那几匹骏马已从山梁上彩云一般飘了过来。活佛赶紧让旁边吹号迎接,自己偕舅舅等迎上前去。

  “嘟――!”四只放在小喇嘛肩上镶嵌着珠宝,长约一丈的红铜喇叭吹响起来了。它庄严而宏大的声响撞击在附近的山崖上,在幽深的冷谷寺引起了沉雷般的回响。

  来在冷谷寺前,赵尔丰从他那匹栗青色的雄骏上翻身而下,龙骧虎步,向率众欢迎他的冷谷寺活佛缓缓走去。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帅今天气色真是好极了,他头戴一顶缀有珊瑚顶子的伞形红缨帽,脚蹬一双粉底皂靴。因为山路崎岖,新任川滇边务大臣没有着朝服,而是穿一件紫红得胜褂,这在素来穿着简朴实用的他,已算是相当难得的了。相继下马,跟在赵尔丰身边的傅华封,因为平息稻城僧侣叛乱,立下战功,更因为赵尔丰竭力保举,戴在头上的那顶红缨帽上也缀上了二品顶戴,就是跟在大帅身边的几名亲兵也无不神采奕奕。惟独以往像大帅身上的槟榔荷包,须臾不离的幕僚吴信、贴身卫士张占标这时已不在身边――赵大帅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破桑披寺,因吴、张二人都立下大功,他给了二人肥缺――分别授他们为知府、知县,留在了乡城当地方官。

  寺前,当活佛亲给大帅敬献了哈达,其他的喇嘛也给傅华封等高级幕僚献了哈达后,盛大的欢迎场面随即开始。三四百名红衣喇嘛为大帅齐声诵起祝福的经文。在一片祥和的混和着铙钹敲击和嗡嗡的诵经声中,大帅向冷谷寺堪布回了礼。计有白盐三包,沱茶三袋,几匹绸缎,还有雕板佛经等等。

  “早闻贵寺堪布大喇嘛打卦很灵,今日得宽余,特来请堪布大喇嘛打一卦。”赵尔丰笑着说明了来意。

  “大帅能来寒寺,我不胜荣幸,扎西德勒!”德高望重的冷谷寺堪布大喇嘛这样说时,顺势介绍了舅舅。尼玛彭措来在大帅面前,从头上揭下次仁金克帽,拿在手中,弯下高大的身躯,用一口流利的汉话说:“大帅为国防边,在康区改土归流,劳苦功高!”咦,哪里跳出这样一个汉人通,能说出这样一口流利的汉话?赵尔丰觉出这个人物的不凡,不禁注意打量了一下冷谷寺堪布大喇嘛的舅舅尼玛彭措。

  “大帅,请!”这时,冷谷寺堪布大喇嘛手一比,逊步请贵宾一行人先进。

  “大喇嘛,请!”赵尔丰又还了一礼。由冷谷寺堪布大喇嘛等簇拥着,赵尔丰兴致勃勃进了冷谷寺参观。

  冷谷寺不愧为名寺。赵尔丰也难得有今天这样的闲情逸致。由年高德劭的冷谷寺堪布大喇嘛、尼玛彭措甥舅陪着,他一路细细看去。重重殿宇中,摇曳闪闪的酥油灯光下,在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唐卡画前、在巨大的释迦牟尼画像前下,铙钹声声中,喇嘛们在做着法事。看上去,整个寺院的建筑风格,明显脱胎于悠远的唐朝,兼容印度、尼泊尔格调,梁木尽穿逗无一根铁钉。寺中完好地保存着自七世纪以来的各种藏传佛教典籍、档案、乐器。清乾隆年间设置的“金本巴瓶”也收藏在这里。当赵尔丰一行进到大殿时,他不禁为正中龛座上那尊精美的释迦牟尼像和浓浓的宗教氛围所吸引,停下步来,细细观察。

  在释迦牟尼像供桌上,整齐地排列着十二盏跳**着火苗的金灯,这就使坐在正中的释迦牟尼塑像和分别坐在大殿两侧厢殿中的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公主造像相映相衬,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是殿墙上一幅幅珍贵的壁画因为年代久远,被烟灯熏黑了……

  赵尔丰久久地站在这些佛像前,神态庄重,思绪澎湃。此时此刻,他的思维之箭早已穿越了冷谷寺,穿越了康区的千山万水,栖息在世界屋脊那座举世闻名的拉萨布达拉宫、栖息在宏伟的哲蚌寺、色拉寺;栖息在达赖喇嘛的夏宫,风景优美的罗布林卡道上;栖息在英国人觊觎的风光奇丽,疆域广袤而祸患隐藏,近在咫尺的雪域高原西藏了!

  是的,自古以来,西藏就是中国雄鸡版图上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但是,有“日不落帝国”之称的英国,在占领了喜玛拉雅山麓南边的印度后,不时将手伸进来,英国人垂涎这个地方,想染指西藏,现在的西藏达赖喇嘛已是尾大不掉,利用特殊的地缘与朝廷离心离德,暴露出附逆于英夷图谋叛国的明显倾向。而朝廷新近任命的驻藏大臣联豫昏庸无能,碌碌无为,为达赖瞧不起。联豫这就不仅有负朝廷厚望,而且很有可能会因联豫的昏庸,举措失度引发事端一发不可收拾。

  赵大帅很清楚,也知悉朝廷对他的厚望。一旦西藏局势失控,他将挥师进入西藏平叛。现在,他之所以率军驻节在与西藏近在咫尺之地,就是有敲山震虎的意思。想到这些,他心中豪情倍生。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他就要挥师进藏平息达赖叛徒,驱英帝,固大清国西部樊篱,剑锋指直指喜玛拉雅山麓,创大丈夫万世不朽之伟业!他已作了好了准备。他心中暗想,当今天下,舍我赵尔丰其谁?

  “大帅!”来在身边的总文案傅华封一声轻唤,将陷于沉思默想中的赵尔丰唤醒。他这才注意到,身穿紫红色袈裟,长幅缠身的冷谷寺堪布大喇嘛,正弯腰将僧帽拿在手中,对他“请”。

  “大喇嘛请!”赵尔丰手一比,客气一句。于是,冷谷寺堪布大喇嘛和尼玛彭措甥舅,傅华封等一行人陪着大帅出了大殿,穿廊过檐,上达大殿顶楼,进入一间窗明几净,藏式特色鲜明,装饰华丽的屋子中,依宾主次序坐在氆氇上,四个小喇嘛躬身送上酥油奶茶和寺中多种自制点心。一个小喇嘛走上前来,手执银壶弯下腰来,给大帅斟茶。大帅恍然觉得这很有些像蜀中随处可见的熟练的幺师掺盖碗茶的情景――红衣小喇嘛一手端起一只擦拭得锃亮的做工考究的银碗,一手握住硕大茶壶的把。随着他腰弯而下随即直起间,一股冒着热气的喷香酥油茶,从硕大铜壶尖尖弯弯的壶嘴里喷出来,端端注入银碗中。然后,低头弯腰,端起一手,向大帅深鞠一躬,轻步而退。

  大喇嘛上前双手端起盛上了奶茶的银碗,弯下腰来,双手将盛满了奶茶的银碗高高举过头顶,以示敬意。赵尔丰懂得藏人礼仪,赶紧站起,伸出双手,接过银碗,一口饮下,以示谢意。康地气候干燥,酥油奶茶饮起来如饮甘露。连饮三碗后,赵尔丰用手拂了拂胡须,感到痛快淋漓。他高兴地说:“谢大喇嘛盛情款待。”见威名赫赫的赵大帅竟是如此随和,尼玛彭措说:“大帅若不嫌弃,请不日到柳林舍下一坐。”

  “寺中招待不周。”大喇嘛从旁赞助:“我舅舅处俨若世外桃源。他家境富庶,我舅妈能做一手好饭菜,小表妹来龙能歌善舞,大帅若有兴,不妨去柳林一游。”

  见大喇嘛、尼玛彭措甥舅如此盛情相邀,本身他对这个尼玛彭措也有兴趣结识,便当即答应下来,约定了时间。

  “大喇嘛!”赵尔丰笑着再次对冷谷寺堪布点明主题:“素闻大喇嘛卜卦灵验,我今特来求卦。”

  “不知大帅要卜何事?”大喇嘛说着拿出了一串斑斓的珊瑚珠。

  “请问大喇嘛,我为官以来,骑过的马有几色?”赵尔丰问得好随意,好奇怪!

  大喇嘛闭上眼睛,一手捻着佛珠,一手卜卦推算起来。场上鸦雀无声。少顷,大喇嘛睁开了眼睛,呀,好亮!

  “大帅骑过黄马、白马、黑马、独少骑红马。”

  “我骑过枣红马,难道不算红马?”

  “枣红马非红马,大帅非骑真正的红马不可。”

  “嗬,那是为何?”赵尔丰感到这冷谷寺大喇嘛的卦打得怪异,不觉来了兴趣。

  “大帅是丙午时辰生。”能准确地掐出自己的出生时辰,赵尔丰不由得惊住了,始信这冷谷寺大喇嘛不可小觑。只听大喇嘛捻着珊瑚珠串,继续说下去:“丙属火,火点红。午属马,即红马,大帅要大红大紫,万事顺遂,非骑红马不可!”见赵尔丰似信非信,大喇嘛更是神态俨然说:“大帅以后走西则善,走东则凶……”傅华封一边默想,向西大不了就是向西藏;、向东,则是回内地,回四川。赵尔丰赵大帅不就是在内地,在四川发达起来的吗?这真是邪说!但这个大喇嘛之说若是邪门歪道,一派胡言,他又如何知悉大帅生辰八字?这一点,连我傅华封也不知悉啊?然而他调头去看赵尔丰时,大帅的脸上却满是不屑。

  赵尔丰自尊心极强,向来不信神佛。哼,知道我的生辰八字还不容易?这是冷寺大喇嘛在借机卖弄!赵尔丰并没有把冷谷寺大喇嘛给他打的卦放在心上,但这一卦毕竟让他怏怏不乐。因而,向来对康藏文化、宗教和风俗民情很有兴趣,今天专门来游冷谷寺,尚未尽兴的大帅谢绝了大喇嘛请他中午在寺中用便宴的挽留。不过,临别时,当尼玛彭措再次邀请大帅后天去柳林他家作客,赵尔丰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高原夏天的清晨真是舒爽极了。

  赵尔丰今天还是带着傅华封、刘彪等亲随,如约去柳林尼玛彭措家作客。一出里塘,展现在眼前的藏式屋宇错落有致,风景清幽。远处炊烟袅袅,阡陌纵横。平原上的小溪,流水淙淙,水清如玉,看得见溪水中鱼翔浅底。岸边,垂柳依依,野鸭成群,游走水滨。它们不时欢快地扬起翅膀,抖落的水珠,在金阳的照射下炫光溢彩。若不是草原上有放牧的藏族青年男女用高亢嘹亮的歌声唱出了民族风味浓郁的情歌,若不是这些色彩浓烈的藏房,谁能分得出这是在内地还是在康区?见大帅骑在他那匹心爱的栗青色口外骏马上信马由缰缓行,眯缝起眼睛,观赏着康巴草原多彩多姿的早晨,显出沉醉。走马在旁观察着大帅神情的傅华封知道,大帅来塞外年余,一直是紧张地转战、平叛,忙着推行改土归流。好些时身处逆境,身心疲惫。景随情变。因此,大帅眼中的康巴风光往往是满目荒凉,积雪弥山,坚冰在地,狂风怒号,惨目惊心。而今四千里康区基本平定,域内大都实行了改土归流,一派欣欣向荣。大帅近来更是得皇恩圣宠,加官晋爵。而且,这一切,对于具有雄才大略的赵尔丰赵大帅来说,才仅仅刚刚开始。傅华封知道,大帅已将目光瞄向了更为广袤的雪域西藏,随时准备挥戈跃马向西挺进,建千秋伟业。理塘,是大帅治下的模范县,走马在这样地方,大帅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作为大帅最信任、器重的总文案;他当然最理解大帅此时此刻的心境、况味的。因此,当卫士长刘彪想上前对大帅说什么时,被他轻轻挥手制止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声。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情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猛然间,赵尔丰扬鞭驱马飞奔起来,并朗声唱起岳飞的《满江红》。赵尔丰中音浑厚,发音也准,平素从未听大帅唱过歌,高兴时大帅不过哼几句川戏戏文而己。今天听赵尔丰唱《满江红》,情动于中,其声苍劲,自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总文案觉得自己也顷刻间受到强烈感染,热血上涌,豪情倍生,赶紧驱马赶上前去。

  行五里,平原尽,面前出现了连绵的丘陵。沿山道逶迤而上间,抬起头来,那比雪山还要清纯的白云静静地停在空中,于洁白中闪透出一种凛然威严的光;人在下面,像是被一种神秘的目光注视着。山道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声音,他们一行被笼罩在一种森然的寂静里。

  再五里,下了山,见一小河。在河边,尼玛彭措手中摇着转经筒,口里诵着六字真经“奄嘛呢叭咪牛”已等候多时。赵尔丰来在河边翻身下马。尼玛领着两名腰佩藏式短刀的船工趋步而上,来在大帅面前低首合什,鞠躬如仪后,请大帅一行分次登船过河。赵尔丰还了礼,放眼细看,只见河宽数丈。摆渡的两只船都是由独木剜成,长二丈,宽三尺,似太古遣物。

  见赵尔丰有些犹豫,尼玛彭措解释道:“大帅,此船载一人一马过河甚稳妥,请放心。”于是,赵尔丰一行依次过了河,由尼玛陪着到了柳林。柳林果然是个好地方。蓝天白云下,流水清澈而又纵横的小溪从远远的雪山流来,绕过柳林,再曲折坎坷地向前流去。岸边丛丛垂柳,风过处,在蓝玻璃似的溪水上扫出条条涟漪。起伏的缓坡上,果林中显出寥寥落落的藏房。在一处空旷的缓坡上,有一座藏民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神台――玛尼堆。虽然很小,但总体看来,有一种神秘温馨的家园意味。雀鸟啁啾。在灿烂的阳光下,到处清风雅静。山花正红。无人放牧的雪白的羊群在咩咩欢跳。放眼望去,整个柳林,简直是铺金盖银。这哪里是西部边陲?分明是有“神画手”之称的吴道子笔下的一幅好看的写意画,恍若江南。

  赵尔丰似有所感,以手拂髯,对走马身边的傅华封感叹道:“内地人往往以为康藏荒凉苦寒,其实这是见识短浅。康区风景胜江南处甚多,矿产尤丰。本官深爱之。惜这些地方人少。若以后边陲大定,我必将关内雍塞之人、人才适量移来开发,康藏必成华夏乐土。”傅华封连连点头。

  又行约二里许,尼玛彭措指着前方藏房说:“大帅,那就是我的家。”说时,转过一个弯,见一绿草茵茵缓坡上,矗立着一富丽巨宅。尼玛妻率小女来龙等全家杂役四十余口早等候门外。未等大帅下马,尼玛妻赶紧率家人上前弯腰向大帅问安祝福。尼玛妻四十来岁,面容俊俏,身肢高挑,丰满合度,肤色黑红,仪态温柔典雅,穿着也华贵,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

  来龙代表全家上前为大帅敬献哈达。她年方二八,个子高挑,俊俏的脸上,一副斜插鬃角的黛眉下,有双黑白分明的亮眼睛,顾盼胆大,流露出只有藏族姑娘才有的飒爽个性。她的肤色不像一般藏族姑娘黑红,而是白中透红,稍稍带些太阳色。当她弯腰将一条雪白的哈达高举过头,敬献给赵大帅时,露出一只手臂,皮肤凝脂般腻白嫩。她身着华贵的藏袍,两只手像他的身肢和腿一样修长。她的一只手被绒绒的藏袍包裹着,只露出手腕,另一只着雪白衬衫的手**在绒绒的藏袍外。她的脖子上挂满了玉珠,高高的胸前吊着一尊银制的小佛龛。

  就在赵尔丰伸手接过哈达时,他突然觉得有一束奇光异彩照在脸上,照进了心里,让他一颗坚硬似铁的心一下子凭添温暖。他本来是备有回敬礼物的,但因为她――来龙的出现,他觉得原先的礼物轻了;他觉得,拿再贵重的礼物来回赠她都不过份。原来准备好的礼物是拿不出手了,怎么办呢?他临时急中生智,解下自己身上佩带的一块翡翠玉佩回赠来龙。

  站在赵大帅身边的傅华封大大惊讶了。他知道,那是当年赵尔丰追随锡良在山西,接驾被八国联军从京城中撵出,欲经山西去承德行宫的太后、光绪皇帝有功得到的御赐。大帅十分珍爱,平时不肯轻易示人的呀?怎么现在大帅将却它送给这样一个藏族姑娘?!

  来龙从大帅手中接过做工考究的翡翠玉佩,抬起头来,看着大帅。一个温存而恬静的笑意,从她那清澈明净的大眼睛中透到她那光洁得有如红玛瑙般的脸上。

  当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尼玛彭措带领家人将大帅一行迎上楼客厅里坐下时,仆人鱼贯而入,献上了酥油奶茶和点心。尼玛致词说,大帅来康,改土归流,功盖日月。前日在冷谷寺更以瞻仰大帅威仪,不胜仰羡。今大帅光临寒舍,实在是荣幸之至……

  该打坐在氆氇上的大帅说点什么了,可是,大帅明显地有些恍惚,并无回应;大帅有些魂不守舍。

  赵尔丰好容易收住神思,与主人寒暄几句,环顾四周,顿时,一个问号在心里升起。尼玛一家是如此不俗,家里陈设如此精雅,正面壁上挂的一把宝剑更是引起他特别的注意。藏人一般用的剑都是宽叶,而这把剑却大不一样,长长的剑叶,鳄鱼皮作鞘;周边镶有金色的无花果纹。显然,挂在壁上的剑,既非汉人的剑,也非藏人的剑,而是一把西洋剑,是怎么一回事呢?估计眼前这位尼玛来历不凡,便以手拂髯轻问:“先生怕是见过世面的吧?”

  “不瞒大帅。”尼玛说:“大帅入康以前,我是藏军的一个营官。”

  “嗬,我是说了。”赵尔丰以手拂髯,微微眯缝起眼睛,满有兴致地问:“你正当英年,何以就解甲归田了呢?”他知道,作为一个藏军军官,在西藏,待遇优厚,地位很高,又是终身制。若没有特殊原因,主人是不会自动卸职的。

  “大帅不知,藏事复杂,戏中有戏。”尼玛说着感慨不己:“前年英军犯藏,我曾率藏军大败英军于江孜。你看到的挂在壁上这把剑,就是我亲手从一个英军军官身上缴获的。后因噶厦下令不得再抵抗侵藏英军,我一怒之下辞去军职回家。”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既是参加过江孜战役的英雄,请将详情讲讲。”赵尔丰立时来了兴趣,他知道朝廷的意思,很可能最近自己就会得令挥师进藏。因此,尼玛亲历过的抗英之战,对他来说,尤为重要。他说:“今来柳林贵府,能听听本布(藏军军官)讲讲这些抗英之事,实在是太好了。本布请讲,本官愿闻其详。”

  尼玛手中缓缓地摇起转经筒。随着那缀系在转经筒上有红绿宝石的金黄流苏轻摇慢摆间,尼玛缓声讲述开来,沉浸在往事痛苦的回忆中。于是,抗争、屈辱、妥协……带着雪山草地间喷射的烈火、硝烟、热泪;响着枪声,前赴后继,高声呐喊,将已经逝去然而在历史中永存的悲壮的一幕幕,在眼前展现开来。

  时强时弱的山风,隆响于峭壁峡谷。极目望去,层层叠叠的群山宛如凝固的大海波涛向着西天苍穹排排涌起。苍茫纯净的蓝天上,有几只雄鹰,平展长长的双翅,像钉在天上的几枚铁钉。它们瞪着溜圆的眼睛,在高空中注视着这场即将在喜玛拉雅山南下打响的战斗――眼下是一片海拨四、五千米的高地。在峡谷口,有一条战壕,逶迤而去长达四、五里地。战壕前沿,遍插木栅栏。就在这简陋的工事里,埋伏着上千名斗志昂扬的藏军。他们一律将右边那只宽大的藏袍袖子拴在腰带上,将装好了火药的枪支在栅栏上,注意着前方正在结集的英军动静。战壕中的藏军,有的在吸烟;有的让身边的妇女往枪膛里装填火药,自己则抓紧时间背诵经文……显得有些嘈杂的战壕里,有不少妇女在忙七忙八的――他们都是这些藏军的妻子,自动来前线为丈夫们服务。

  “本布!”站在营官尼玛身边问话的是小扎西,他那张圆圆的黑红的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天真和好奇:“听说那些英国兵的腿是直的,不能弯曲是吗?”

  “也只是听说。”注视着前方的尼玛说:“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骡是马,等一会牵出来溜溜便清楚了!”尼玛也是第一次远距离见到英军。关于这些千里迢迢而来的洋兵,在藏军中传说很多,他不知该怎样回答小扎西。他一边用一大块绒布擦拭着握在手中的一把雪亮的宽叶藏刀,一边用他那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前面乱石茫茫的河谷和隐藏在河谷中的英国兵。

  “扎西哪!”旁边一个长得身材粗壮、头发浓密,隆准窝眼的藏兵笑着调侃:“等一会儿那些洋兵上来了,你也用不着冲上去同他们拼大刀,就在战壕里将一根带钩的长杆伸去勾他们的长腿,保险一勾倒下去一大片……”周围的藏兵们哄地一声笑起来。

  同这些英国兵打仗是怎么回事呢?相貌英武,身村剽悍的营官尼玛彭措抬起头来望去。蓝天上有朵朵白云,静静地停在空中,像是有一种冥冥的气息在昭示着什么。是喇嘛寺空幻森严的号角,还是全知全能的上苍的目光?没容他想下去,在前方,英军出现了:步兵、骑兵、炮兵,排成一线而来,像是一条长蛇,沿着山谷逶迤而来。能看清楚了,英国兵个子很高,一律身着整齐的黄呢军服,腰束皮带。皮带上一边斜插着短剑,一边挂着子弹盒。他们脚蹬长靴,戴在头上的长筒圆形帽上都缀有一束红缨,肩扛上有剌刀的毛瑟枪。

  在军号鼓乐声中,行进到了峡口的英军停止了前进。战地指挥官举起手中望远镜打量起前方藏军的阵地。显现在他望远镜中的藏军情状差点没有让他笑出声来。蹲在简易至极战壕中的藏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啊?上千名服装不整的藏军,毫无章法地拥挤在长达四、五里的土壕内,其中还有不少妇女。面对即将打响的战争,那些藏军双手合什在祈祷,口中念叨着什么,真是一支乌合之众,滑稽之至。

  指挥官下达命令,英军开始试探性打炮。

  一团团通红的火球带着可怕的啸叫,划过长空,像是一枚枚成熟的红果子,“咚、咚!”地落到藏军战壕里,带着沉重和不可思议的声音爆炸开来。一段战壕裂开了。一些活着的和炸死的人,被抛到空中,再跌落地上……顿时,血肉横飞惨叫声声。

  “啊,天菩萨来了?!”惊慌失措的藏军,哪见过这样现代化的武器,哪打过这样现代化的战争!他们骇怕极了,纷纷摇起手中的转经筒,口中念起六字真经,端起一只手来,乞求神的保佑。

  一排排英国陆军上来了。他们趾高气扬地走着正步,排成方队,挺起手中上了剌刀的毛瑟枪,但因为这些洋兵都有高山反应,一个个气喘吁吁,行动迟缓。

  经过最初的慌乱,营官尼玛彭措很快清醒过来了,他下达了开枪的命令:“打!”他脱去藏袍,**着粗壮的臂膀,将握在手中的战刀一举。

  “嘭、嘭、嘭!”支在长长的木栅栏上的无数支火药枪响了,铁砂子向英军铺天盖地泼洒而去。一时,英军简直被打懵了。藏军打的是什么样的仗啊?男人们站在前面放火药枪,女人们站在一边不断往火药枪里装填火药。全部暴露在英军炮火打击下的藏军们,却毫无畏惧。走在前面的英军,有的被打瞎了眼睛,有的头上流血……但是英军很快弄清了前面这支藏军的虚实。在大炮的掩护下,英军开始了集团冲锋。

  营官尼玛彭措将手中大刀一抡,带着一批藏军跃出工事,猛狮般地冲进英军阵中左冲右杀。只见刀光过处,一个个中刀的英军惨叫着倒地。在营官尼玛带领着的这批身手矫健,善于白刃近战的藏军冲击下,第一轮英军大败,鬼哭狼嚎而去。

  “轰、轰、轰!”英军开始更猛烈的炮击,一阵接一阵的排炮从峡谷中砸来,在无边无际的漠野上掀起阵阵死亡的旋风。一阵比一阵更为猛烈的爆炸――耀眼的亮光,把一座座皑皑白雪覆盖的银色山峰都映红了。猛烈爆炸的气浪,撞击到群山上,发出经久不息的闷雷似的回声。顷刻间,藏军长达四、五里的简陋工事完全被掀翻了,摧垮了。到处都在呻吟,到处陈尸累累,流血成川。

  天真的小扎西也被炸死了。从他身上沁出的滴滴热血,浸透了他身下的白雪。他是被一块弹片贯穿额头,再被猛烈的气浪掀到工事外死的。看不见他的伤口。只见他头枕雪地,睁着眼睛望着蓝天。他那张天真的娃娃脸上有一丝凝固了的顽皮。他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望着蓝天,好像充满了惊讶,好像他在问全知全能的佛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同英军的仗没有办法再打下去了,再打只能全军覆没。营官尼玛带领大家撤退前,草草掩理了战友的尸体――用石子在他们的尸体旁垒起一个个玛尼堆。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们,双手合十地站在这些玛尼堆前祈祷,再扑在地上,将头贴在地上,好像在倾听死者的嘱咐;泪流满面地同战死了的战友们告别。而此时,寒山无语,空色阴沉,山风越发萧瑟了。

  接下来,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12月10日这天,英军统帅荣赫鹏命麦克唐纳将军率大军出亚东帕里,准备经江孜直扑拉萨。局势危急中,达赖喇嘛召集西藏三大寺堪布和噶厦们紧急合议后,紧急致信清廷,要求援助。然而朝廷却不当一回事,仅是指示驻藏大臣谓:“迅即开导藏番,毋开边衅……”并要驻藏大臣“无论如何拦阻,赶紧设法前往,亲与英妥当办理……”对清廷的软弱无能,对英人的妥协退让,西藏上层极为失望,指责清廷“内则一味勒肯番人,外间惟知顺从外番,一切任随英人之意,实属伤心之至”,并随即表达了抵抗英人入侵的决心:“兹将旧有番兵之上,派调各处营官属下士兵,及后藏江孜番营官兵,向各要紧地方,分起前往。”

  清光绪三十年四月十一日,英军占领江孜,统帅荣赫鹏在日记中记述道:“吾人但见平原小村落建筑良好,树林众多,垦殖极繁,居民大都逃避。”五月四日黎明,在平原与天际间,漆黑的夜幕上,有了一层辉煌的白光。往昔这个时候,江孜城里已有法号鸣响,寺庙里也已热闹非常。然而那天早晨,江孜城里没有一点声响;有一种阴森的寂静在四处徜徉。突然间枪声骤响。数千名藏军和当地藏民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杀进城来,势如怒涛。

  住在城里一座壮丽辉煌的土司碉楼里的英军统帅荣赫鹏被惊醒了。他一把撩开盖在身上的英国绒毯,一骨碌从**翻身而起。“传令兵!”他大声吆喝,来不及穿上军装,一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枪,同时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长剑。

  “外面出了什么事?”当他的卫兵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时,荣赫鹏厉声喝问。

  “藏、藏、藏兵杀来了……”卫兵用手指着门外,满脸惊惶,结结巴巴。荣赫鹏奔到窗前一看,脸色唰地一下惨白,不由连连叫苦。窗外,在淡淡的晨光背景上,有百余名藏军正呐喊着向自己这个住所冲来。他们连连抡起手中的大刀,往懵懵懂懂从营房里钻出来伧促应战的廓尔喀士兵头上砍去。只见藏军道道白光闪过,英军队伍中专门从尼泊尔招来的素称英勇善战的廓尔喀士兵人头纷纷落地。领头的正是营官尼玛彭措。他杀伐最狠。他身材高大,健步如飞,两只宽大的藏袖袍拴在腰带上,砍杀呼啸,势不可当,如入无人之境。

  荣赫鹏直喊糟了!遇到这样有组织的藏军突然猛烈的袭击,自己仓促迎战的部队,怎么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呢?他惟有双手合十祈祷,只能寄希望于各个联队自己了。就在这时,只见骁勇的一支藏军突击队已越过围墙,跃入院中,连他们每个人脸上愤怒的面容都可以看清了。

  骇怕不己的荣赫鹏想,我完蛋了!他呆呆地站在窗前,两腿发软,手脚冰凉。他看见大批藏军正向他住的碉楼涌来。他的大脑已失去了思索,就那样呆若木鸡般站在窗前,愣住两只眼睛发呆,等着雪亮的大刀片子向自己头上砍来。

  最终是坚实的土司碉楼救了荣赫鹏的命。就在呼啸而来的藏突击队被碉楼一挡时,碉楼中那些先前一下子被打懵了的精锐卫队和廓尔喀士兵突然清醒过来,他们从坚堡的枪眼中开始向冲上来的藏军猛烈射击。立即,藏军纷纷中弹倒地。也几乎与此同时,整个江孜城中的英军也都同时从藏军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开始还击。城内四处响起了密集的机枪声,还有轰轰的炮声……

  “谢天谢地!”荣赫鹏连连在胸前划着十字。

  这时,天光大亮。尼玛彭措刚从土司院中撤退,纵身跳过围墙,迎面碰上一个骑着白马,提着剑的英国军官。尼玛乘势藏刀一挥,那中刀的军官惨叫一声,踉踉跄跄从马背上仰天倒下时,尼玛看得很清楚,这位来自遥远的英格兰青年在晨光中,雪白俊朗的脸上,闪现出极度的惊讶和痛苦;整洁的军服上,被溅上殷红的鲜血,倒在了地上。

  尼玛彭措上前,一把夺下了他手上的剑,翻身上了那匹在原地咴咴打转的大白马,驱马旋风般冲出城去。背后的枪声响了。猛地,尼玛觉得自己被谁猛撞一下,他知道,自己受伤了。他在马上竭力坚持着驱马向山里跑。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软,脑袋愈来愈晕晕沉沉,终于从马上跌倒在地。当夕阳滑向地平线的时候,他醒了过来,努力抬起头,目光透过眼前纤细短小的草丛,注视着夕阳的金光一点点滴入大地之中。

  尼玛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向宽阔的谷地缓缓爬去,发出微弱的呼救声。醒来时,天已漆黑。透过帐篷顶端长方形的窗口,只见黑绒似的天幕上,缀满了晶亮的星斗,不停地向他眨着眼睛。周围弥漫着酥油糌粑的香味。一只转经筒在耳边“嗡嗡”地转着,并伴着一个年轻藏族妇女好听的、很轻很温柔的诵经声。

  “桑珠,他醒过来了!”一个男人的脸,正贴得很近地看着他,声音充满了惊喜。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去,是一个腰佩短刀的年轻汉子。从他那关切的声音里,尼玛彭措知道,自己已昏迷了不少时辰。

  “是打洋兵受的伤?”汉子关切地问他。显然,他的一切,这位高鼻梁的长相英武的年青汉子已经猜到了几分。尼玛彭措点了点头。汉子调头把手一招,那诵经的年轻藏女从牛粪火煨着的铁壶中倒了一碗浓浓的酥油茶,轻步而来,弓着腰用双手把碗举过头顶。看他不能坐起身来,便单腿跪在他身边,用一只藏在藏袍中的手轻轻抱起他的头,让他斜倚在自己温暖的怀里;用另一只**在外的手端起碗,靠到他嘴边。于是,一道滋润、甜蜜的甘露汩汩流进了尼玛似有火烧的心田。他在这对游牧夫妇家中养好伤后,原想归队,但这时形势大变,达赖喇嘛已转变态度,由反英转为亲英,公开反对清廷。失望之余,尼玛彭措挂冠而去,解甲归田……

  听完前藏军营官尼玛彭措绘声绘色的述说,赵尔丰深为触动。他以手拂髯,久久不语,神态凝重,陷入一种深沉的思索中。从尼玛这一席谈中,他更深地认识到西藏局势的复杂多变;朝廷派一得力干将挥师进藏驱英虏,整治西藏的必要性和逼切性。而这一历史的重任即将落到他赵尔丰的肩上!

  “阿爸!”随着这一声清脆的呼唤,主人的女儿来龙进来了。来龙一进来,先前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立刻打破了,屋里顿时有了生气,活泼起来了。大帅的目光随着来龙动起来。性格活泼飒爽的来龙,那张红玛瑙般的脸上挂满了笑意。可能她刚从什么地方玩来,挂在她高高胸前的那尊银佛龛,随着她的呼吸在胸前起伏。她就走到父亲身前,伏下身子附在父亲耳边,轻轻说些什么。

  “大帅!”主人这就调过头来看着赵尔丰笑道:“老妻正率家小准备午宴。我家屋后河鱼很多肥美,小女想命仆人下河取鱼款待大帅,不知大帅是否应允?”

  “河中鱼不是你们藏人的天菩萨么?我当然喜欢吃鱼。但是,你们能许吃鱼?”赵尔丰听这一说,欢喜之余,心中诧异。

  前藏军营官尼玛说,按教义,佛徒是不能杀生的。然康藏地区气候严寒,物产不丰,何供选择的食物不多。牛羊个大,杀一能供多人,而一般如鱼类小生物需多条生命方可供一人食用,故康藏地区一般杀大不杀小。但鱼类小生物,也不是就决不能食。食不食鱼,由各人。

  “那就客随主便吧!”听完尼玛的解释,赵尔丰觉得又长了一回见识,他以手拂髯,不多说一字。来龙去后,赵尔丰又问了些尼玛有关西藏的情况。不知不觉间,时间流逝,这就中午了。来龙母女已经备好家宴,进来恭请大帅一行移尊隔壁大间用餐。

  赵尔丰一行刚刚移尊隔壁坐了,来龙母女率家人鱼贯而出,将果饼酒肴顷刻间摆满桌子。看得出来,主人曲尽殷勤,所有山珍海味都购自内地。那些家中自做的面食,不仅味美可口,而且都做成了精美的工艺品:牛、羊、马等,无不栩栩如生。赵尔丰对此极感兴趣,拈一匹面马在手细细打量,问这是何人手艺?尼玛笑着指妻,说她仅凭尺许方板,将面团置于其上,即刻可成。赵尔丰打量了一下尼玛妻,长相打扮风度都属康巴地区上层妇女,长得与女儿来龙好些地方酷似,显得成熟典雅。

  说时,两个仆人曲身抬来一只火锅,摆在大帅面前。这火锅形状有别于内地,别具匠心,是红铜打制而成。在鼓肚花瓶似的膛里,通红的炭火燃烧得呼呼地。在火锅周边隆起的一圈锅里,喷香的汤正在沸腾。看大帅对这只火锅很感兴趣,尼玛说,这是他花大价请拉萨八角街上的高明铜匠,比着预先设计好的图纸,用从西洋进口的鸡锡铜手工打制而成。说时,主人妻卓玛和女儿来龙亲自端盘来上菜。她们弓下腰去,将托在手中那个大红漆托盘放在他们面前,比比手,示意大帅请用,然后弓身轻步退出。赵尔丰注意到,在托盘中盛放的多个色彩鲜艳的景德镇盘碟中装有切成薄片的生鱼片、鱼翅、海参、瑶柱、金钩、口蘑等。

  “大帅,请!”主人尼玛用乌漆木筷挟起一块鱼片,放进滚沸的汤锅里涮了涮,很恭敬地放进大帅面前的盘子里:“这是刚从屋后河里打捞起来的鱼,请大帅尝尝。”这种吃法,在赵尔丰还是第一次。这是什么吃法啊?让赵尔丰眼都大了。他虽然不是美食家,但毕竟为官数年,是走南闯北的封疆大吏,见多识广。而且,从内心讲,大汉族主义严重的他,是瞧不起藏人的,纵然是眼前这个来历不凡的美食美家,说得一口好汉话的前藏军营官尼玛彭措。肯信尼玛这顿古怪的家宴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大帅这就迟迟疑疑用筷子将主人挟到从盘子里的涮鱼片,放进嘴里一嚼。呀,味道真好!接着大帅亲自动手涮香茹、涮鱼翅……真是眼界大开。从这火锅涮出的菜味道鲜美绝伦,越吃越好吃,越吃越爱吃,越吃越想吃。大帅很有兴致,问这火锅味道何以如此鲜美?主人说,原因主要在汤。这汤是以鸡汤打底,辅以腌酸青菜及酸汤调和而成,这就让大帅啧啧赞叹不己,也让陪坐一侧的傅华封等赞叹不己。

  大帅一边畅饮主人家中酿造的青稞酒,一边吃着火锅。酒至半酣,微微带了些酒意的大帅问起主人的女儿来。一提到女儿,尼玛的神情顿时显出得意和欢快。他说他有一子一女。儿子今天不在家,女儿是他的最爱;小女来龙从小英姿飒爽,聪明伶俐。之所以没有招小女进来陪大帅,是因为小女不懂事,怕她进来惹大帅不高兴。

  “千金甚可爱。”大帅当即表明态度,并发出邀请:“请让千金也来一起吃吧!”坐在一边且有心的傅华封注意到,大帅想见来龙的愿望非常迫切。这就不能不让自以为了解大帅的总文案暗暗吃惊。未必大帅看上主人家的女儿来龙了?他知道,赵尔丰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发妻李氏,出自陕北名门,这么多年来为大帅相夫教子克尽妇道。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大帅不管是去哪里,李氏都跟随在丈夫身边,尽可能地给丈夫以温馨。当然,在傅华封进行这些细微的思想活动时,他万万想不到也就是在几十年后,大帅发妻的侄子李鼎铭因为提出了“简兵简政”这一政纲,得到当时在延安的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首肯、赞扬而名躁一时,荣任陕甘宁边区红色政权的副主席。

  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有没有发妻在旁管束,赵尔丰从不风流**。他的精力、情趣不在女色,全在政务上。不要说在官场上,就是在一般的民间,只要是有条件,每个男人都可以三妻四妾的社会,而像赵大帅这样的朝廷封疆大吏,终生只娶一房妻室,终身厮守,殊为不易。这也是傅华封私心敬仰赵乐尔丰的地方之一。其实,这么多年来,不要说其他人,就是大帅的发妻李氏也劝过丈夫再娶一房妻室,却被大帅坚拒。而今天,难道大帅看上了尼玛彭措这个前藏军营官的女儿――来龙,一个为汉族人不屑的“蛮丫头”?这让头脑精明,自以为了解大帅的总文案十分不解,满头雾水了。

  “大帅若不嫌弃,那我让小女出来,为大帅表演几个节目助兴如何?”主人尼玛说。

  “甚好!”赵尔丰又捋起了颔下那部雪白如银的胡子,平素总是铁板一块的脸上笑微微的。这在大帅,是极为难得的。少顷,盛妆的来龙出来了,她的出现,让全场人眼睛为之一亮。她杨柳为腰,面如芙蓉,峨眉漆黑,婷婷玉立。她长袖轻拂,且歌且舞。歌声美妙,舞姿翩跹,不由让人联想起康巴草原上的骏马奔腾,蓝天上的雄鹰展翅……大帅看得如醉如痴。

  来龙歌舞毕后,要献武艺,大帅更来了兴趣。主人陪着大帅一行步出家门,来在河边草场。起眼一望,蓝天白云下,平原数里,细草如毡。前面草地上已作好了布置:等距离地每隔四、五十步立有一尺许木杆。见大帅不解,主人尼玛解释:这是代替藏人习俗――抢羊赛,马上就要出现在场上的骑手们,以从飞奔的马上弯下腰来拨去多少木杆决定输嬴……说话时,家中仆人已按照吩咐,骑良马十余匹来在起跑线上。骑手中有男有女,来龙端坐在一匹雪白如银的雄骏上;她脱去了红妆,换上戎装。腰束丝带,袒着右臂,手握马缰,英姿逼人。

  起跑令一发,只见来龙曲身策马疾驰如飞。马至立杆处,则俯身拨去。匹匹骏马跑得飞快,骑手们你追我赶,相差毫米,首尾衔接。来龙跑在最前,拨杆动作也最优美,一连串的动作闪电般完成。大帅不由带头鼓掌。比赛结束时,来龙笑吟吟打马而回,她得了第一名。大帅正在赞叹不己间,跟在大帅身边的新近擢拨出的大帅贴身卫士草上飞何麻子有些不服气,小声嘀咕:“不是说她善射击吗?我就不信她的射术还能超过我!”刚好何麻子的话被来龙听见了,她笑着对草上飞说:“极愿领教!我们就来比试比试谁的射术高明吧?!”

  大帅正想喝住何麻子,来龙已经翻身下马,走上前来问何麻子:“这个射术怎么比,用箭还是用枪?”

  “用枪。”

  “那好!”来龙将手一挥,她身后上来两个勇仆。他们遵照小主人的吩咐,各人手中拿着一个香钵,站到了百米以外的地方,转过身来站定。再缓缓将香钵举起,顶到头顶。

  “你我分别用枪将他们顶在头上的香钵打掉,只能打掉香钵,不能伤人,你敢吗?”来龙问何麻子。

  何麻子一惊,略为沉吟:“愿奉陪。”

  “把我的枪给来龙。”注视着这一切的大帅吩咐卫士长刘彪。大帅用的是一支新近从德国进口来的驳壳枪,可以连发二十发子弹,通体烤漆淡蓝闪光,枪把上飘着一绺红缨,非常惹人喜爱。卫士长将大帅的枪给了来龙。

  来龙和何麻子同时站到瞄准线上,同时出枪。

  “砰、砰!”正当傅华封惊骇不己,生怕他们中有谁把头顶香钵的人打死时,枪响过后,傅华封定睛细看,神了,两个人头顶上的香钵都被打飞打飞在地;顶钵人毫发无损。但何麻子明显没有来龙打得好,来龙打的那个香钵打个正中;何麻子虽然打到了,但没有打到正中,只打了一个角,香钵掉在地上像被狗啃了似的,缺缺牙牙的。而来龙打的那个香钵被打得粉碎。

  当何麻子有些神色赧然地收枪入套时,来龙却抬头看了看正从天上飞过的一群雁,调头看着赵尔丰,笑嘻嘻地说:“大帅,我给你打一只飞雁下来,不知大帅要哪一只?我只打它的头。”

  就在赵尔丰手一指间,来龙手中的枪响了。只见排着剌齐队形正从长空中掠过的群雁,一时队形有些混乱。空中有一团羽毛飘飞,一只惊鸿坠下地来。仆人上前捡起送呈大帅。赵尔丰接在手中细看,果不其然,子弹正从这只大雁头上穿过。大帅这就大夸来龙,夸来龙是女中豪杰,丈夫不如,真巾帼不让须眉……见大帅对来龙赞不绝口,前藏军营官尼玛彭措笑道:“若大帅属意,即将小女送上,为大帅奉巾栉如何?”早已有心的大帅漫声应道:“岂敢,来龙是你夫妇的掌上明珠,你们焉能舍她远行?”

  在主人夫妇看来,能将女儿送与赵尔丰赵大帅,是他们全家莫大的荣光。尼玛彭措和妻子交换眼色后,卓玛走上前去,对大帅曲身致礼表示:“小女能服伺大帅,是我们尼玛家的光彩,是佛主的恩赐。”她说这番话时,腰弯得很深。看不见她的面部表情,不过她弯腰说话的姿势、声音,在将他们夫妇的心愿表达净尽之时,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康巴贵族妇女的典雅、柔顺风韵。

  “既如此,本官就不便违逆本布心意了。”赵尔丰笑着看了看尼玛夫妇,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在颔下那部如银的大胡子上下捋动,表现出他内心的喜悦:“本官志在康藏,正想向尔等随时问询当地风俗民情,还想学学藏语。来龙来了,这就好了。她正好当本官这方面的老师。”说着脸上有些潮红,接着说出来的话,便有些违心,有些欲盖弥藏的意味:“本官与来龙姑娘情同父女,本布夫妇放心!”……傅华封心想,你赵大帅既然喜欢这个藏家姑娘,人家夫妇将千金送你,你就该大大方方向人家夫妇表明,会将来龙纳为妻妾,这有多好,何必羞羞搭搭的!赵大帅你这样作,无非是怕人家笑话你堂堂的朝廷封疆大吏竟然娶了个“番女”而己?!

  前藏军营官尼玛当然没有赵尔丰这样的汉族封疆大吏头脑中那样多的理学束缚,没有那样多的弯弯肠子;他直话直说,性情十分豪爽:“大帅!”他说:“我们藏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既让小女前去服伺大帅,大帅如何处置俱由之。只望大帅以后不管将小女带到哪里,也不管小女如何不懂事,都请大帅善待小女!”

  赵尔丰有些感动,上前一步拉着尼玛的手,神情庄重地说:“本布夫妇请放心,本官一定善待来龙。”想了想,他一锤定音:“等我择一吉日再亲自来接龙姑娘去帅营。”

  赵尔丰完成这样一桩大事,告别柳林时,正是红日西沉时分。尼玛彭措、卓玛夫妇率家人一直将赵尔丰一行送到离柳林很有些路的河边,才依依作别。

  赵尔丰、傅华封一行在暮色朦胧中,骑马行走在来时的山道上。已经走了好一程,骑在马上的傅华封不由调过头去看,只见晚风拂动对岸烟村人家婆婆娑娑的柳枝。已不见送他们到河边的尼玛夫妇一家人。惟见辽阔、苍茫、绚丽的天幕背景上,无数在晚风中飘拂的柳枝变化着的千奇百怪的图案,令人暇想。富于文才的总文案觉得,这一天的事,真有点神差鬼使。连自己很了解的大帅,也变得捉摸不透了。不禁暗叹,还是古圣贤留下的这话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古今皆然,哪怕像赵尔丰赵大帅这样的铁石心肠,也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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