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跳出来的中流砥柱
“嘀嘀哒!嘀嘀哒!”军政部长率一百名精神抖擞的新军,在子夜时分张张扬扬地来在了军政府所在地――皇城。抬头看,红墙黄瓦的深庭大院里寂如坟场,全无往昔军政府首脑机关那种繁忙紧张的气氛。拱圆形的城门洞前,往昔门楣上悬挂着的垂着流苏的两盏大红宫灯,岗亭里二十四小时站得笔直的卫兵,就像变戏法似的,今夜全都**然无存。月影移墙,竹梢风动,格外的凄清。
军政部长望着这陌生的要地,一时甚至怀疑这里面会不会暗藏有什么凶险杀着?他先派一哨尖兵进去搜索,确信是一座空城后,再将部队精心布置,化整为零:岗亭里照旧站上卫兵,将两扇红漆大门虚掩,六十名士兵在门内用麻袋等作好掩体,准备迎击敌人。剩下三十名守后门。军政部长的整体构思是虚虚实实,外松内紧,竭力从心理上震慑敌人。然后,军政部长带着剩下的十来名兵士,沿着花径,往明远楼而去。
昏昏月光下,只见殿宇重重,庭院深深,大柱根根。偌大的一座深宅大院内没有一盏灯,没有一点声音,令人莫测高深。军政部长带着人上了楼,向致公堂走去。十来双皮靴踏在楼板上,发出空洞吓人的回声。
“咿呀——”致公堂的门被掀开了,军政部长尹昌衡率先一步跨了进去。
“看剑!”忽觉眼前寒光一闪,从侧面一张桌子后闪出一个胖的人影,人到剑到,一把冷飕飕的利剑直向军政部长刺来。
“哎呀!”跟在他后面的兵们的惊喊还未落音,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才生,在国内和国外都受过严格格斗训练的尹昌衡早已从刀鞘里拔出利剑还击,“当!”地一声格开来剑,侧身一跳,稳着阵脚,再挥起利剑,向刺客还击。
致公堂内光线黯淡,士兵们知道军政部长武艺了得,又怕看不清帮倒忙,便都站在一边观战。影影绰绰中,只见他们一高一矮两人斗剑。矮的劈来如牵出一道闪电,触之便死。高的利剑迎去直指杀手眼睛,如撒开万点寒星,必力擒刺客。双方并不作声,只来来往往,都剑法纯熟,打斗得非常好看。
军政部长技高一筹。几个回合后,只听“当!”地一声,刺客手中的剑被击落在地。但他并不惊惶,只见他蹲下去,抱着件什么,头都不抬,大声叫骂:“反叛逆贼,你们杀了我吧!”
“你是谁?”声音如此熟悉,尹昌衡吃了一惊。这时,马忠举着一盏油灯出现在门口。啊,是军政府安抚局局长罗纶嘛!这个白皙的矮胖子,正抱着地上一面“汉”字十八圈旗痛哭流涕。
“梓卿兄,你死到临头了!”军政部长玩笑一句,“也不抬起头看看我是谁?”军政府安抚局局长应声抬头,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军政部长尹昌衡,大喜,破涕为笑,一下站起身来,趋步上前,握着尹昌衡的手,再望望簇拥在周围的军士们,问:“硕权,你是带兵进城平叛来了吗?”
“正是。”军政部长告诉了他详情。
“哎呀!”听了尹昌衡的话,罗纶却是转喜为忧:“你带这几个兵来能平叛?无异杯水车薪嘛!”
“兵不少、不少!我自有平叛之计。”军政部长说着,要兵士们退出,他要同罗纶商量机宜。明远楼里,那盏灯直亮到天明。
天刚放亮。尹昌衡和罗纶并肩站在皇城明远楼上,往下眺望。万瓦鳞鳞中,陕西街上那座法国人修建的高耸的教堂,还披着牛乳色的晨雾。皇城坝周围,那纵横交错的回民牛肉馆、饭馆……全都关着门。而城门洞外,那偌大的、往日百戏杂陈、无奇不有、人声鼎沸的坝子上,今天出奇的安静。偶尔有人出现一一那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不出门觅食的干人。他们衣衫褴褛,拄棍笃棒,神情惊惶,像一只只既惊怕又可怜的麻雀。
“硕权!”罗纶用手指着平安桥方向一幢大院里的碉楼告诉军政部长:“看,那就是武器库。据我所知,武器倒是还未流失,但涌进去了许多乱兵。”
电光石火股,一个迅速制服乱兵、稳住大局的计划在尹昌衡脑海中形成。他转过身来看着罗纶,目光灼灼,语气坚定:“梓卿,我们分个工,你在城中驻镇指挥——学一回诸葛亮唱空城计——要紧的是稳起!我带一哨兵士去把武器库捡顺……”
听了尹昌衡出奇制胜,身先土卒的计划,罗纶觉得军政部长一身是胆,智勇兼备。他顿时有了信心,点了点头,嘱咐一句:“硕权,务必小心!”
“轰——!”皇城那两扇圆拱形的沉重的红漆木质大门被推开了。一哨军容整齐的新军,跑步而出。他们排成两路纵队,由军政部长亲自带队,向平安桥方向而去。他们披着淡淡的晨雾,沿着清澈见底的平安河来到了向荣街。这是一条模范街,两边栽满女贞树,平时就以幽静闻名。现在,更是连鬼花花都没有一个。顺着一条曲里拐弯的窄巷一拐,尹昌衡带着部队向武器库走去。
走在一条狭长幽深的甬道里,两边是高厚的夹壁似的风火墙。来在武器库,大门敞着,无人把守。军政部长带部队在门外停下来:“马忠!”他开始下达命令。
“到!”已升任副官的马忠应声而出。
“把弟兄们分成两队警戒。两挺机枪,一挺架在门外,对着武器库,以防乱兵暴动;一挺架在甬道外,不准放一个外人进来,也不准放一个乱兵出去。”
“是!”马忠接受了命令,分头布置时,看军政部长执意要一个人进去,忙劝:“部长,里面那么多乱兵,危险!还是让我跟你进去吧!?”
“人多了反而容易引起乱兵惊慌。服从命令,注意警戒。”尹昌衡说时,单身一人进了门。
偌大的院子里,到处闹哄哄乱糟糟的。四周呈辐射线散布出去的一间间木质穿逗房里,乱兵们蜂涌蚁聚,或喝酒划拳,吆五喝六,或扯起破嗓在吼川戏……无人注意到进到大院来的尹昌衡。军政部长径直来在院中,站到一块石墩上,手一挥,亮开洪钟般的嗓门:“诸军听令,我是军政部长尹昌衡!”这一喝,院内顿时鸦雀无声。具有传奇色彩的军政部长的大名,在川军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乱兵们赶紧涌到院里,怔怔地望着只身站在石墩上的气宇轩昂的军政部长,露出满脸的崇敬和惊讶。
尹昌衡用他那双亮眼,迅速扫视了一下全场,乱兵们的神情让他放心了。
“在下各位兄弟!”军政部长亮开洪钟似的嗓子,开始政策攻心:“这场兵变,是赵尔丰蓄意制造的,责任不在你们!现在,只要各位听从我的命令,军政府保证过往不咎,立功受奖……”
军政部长的话讲完后,立即有兵问:“请问部长,军政府理不理抹财喜?”这就是说,事过之后,军政府对乱兵在打起发中抢劫的赃物清不清理?看场上的乱兵们盯着自己眼都不眨一下,尹昌衡知道,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弄不好,要出乱子。本来他想说:“事情各是各,休想趁此机会滑过去!打劫之物必须退回,事情必须清理!”但话到嘴边却很囫囵:“全看你们自己!”
千万不要再出什么难题!军政部长正暗暗着急,乱兵群中走出一位下级军官,朗声说:“部长说得很对,策动此次叛变的是‘赵屠户’,弟兄们都是莫名其妙被人家裹着跑的。现在大家知道不对,又不知该咋办才对。部长不惧凶险;亲自来给我们指明前程。我们心中感激万分,没得说,部长咋说我们咋办,指到哪里,我们就跟部长打到哪里。”
“对!”底下兵们齐应:“乔得寿说得对。我们愿随部长驰驱,以死听命!”尹昌衡素来善识人才,见其人长得雄壮,话也说得得体,认定这个下级军官是个人才,很高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部下名叫乔得寿。”
“职务?”
“哨官。”
看乔得寿官不大,但还有威信,想探一探其人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军政部长用一双亮眼扫了一眼院里站得满满****的乱兵,说:“愿意跟乔哨官一起效忠军政府的,举手!”满院子兵,齐刷刷举起了手,约摸估计,足有千人。
“乔哨官!?
“有!”乔哨官应声而上,站在尹昌衡面前,双脚磕响皮靴,“啪!”地给军政部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命令你:即速将此院内的弟兄们整编为战斗序列,听候我的命令!”
“是!”乔哨官接受了命令,转过身去,几声命令一喊,上千乱兵立即分成几排,站得整整齐齐。好个乔得寿!军政部长心中暗暗赞许。
“现在,我命令!”军政部长朗声道:“你们为军政府暂编第一标(团),乔得寿为代理标统。你们的任务是替军政府守好武器库,弟兄们有没有信心?”
“有!”大院里,黑压压的兵们齐声呼应。初战告捷,给了军政部长信心,看来,兵变不得人心,绝大部分乱军还是人心归顺军政府的。前后不到两个小时,尹昌衡不仅解决了武器库的问题,而且,手中又多了一标人。尹昌衡这就出了武器库,带着守在门外的一哨人去了湖广会馆。
军政部长如法炮制,将一哨兵留在门外,架起机枪封门,以防万一。他只身进了白壁粉墙的湖广会馆大门。里面的乱兵更多。三进的院内,少说有一两千兵,全像没头苍蝇,窜来窜去,有的在在打牌,有的在亮谁抢的东西多、值钱……到处闹闹嚷嚷,乌烟瘴气。军政部长进到第二个院内,见一伙乱兵打起架来。尹昌衡人高,透过人墙看去,主打是两个巡防兵,都长得牛高马大。劝架的把他们拉开了,他两包头的黑纱散在地上,足有一丈长。两人一边骂着,一边迅速将黑纱又裹在头上,像垒起的两座黑黑的山头。
武打收场,又开始文攻。那络腮胡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上前一步:“老子肯信你虾子吐把口水把我吞了!”
“大家看倒在哈!”对手也是个大快头,有一副牛鼓眼,也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唾沫飞溅,“你是不是还要动手嗦?打嘛,哪个不打哪个是虾子!”这充满浓郁川味的骂架,让百无聊赖的乱兵们乐得哈哈大笑,两边的支持者跟着起哄。
“算了,算了!”有人劝道:“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看还是找张五哥来评个理!你们两边认不认?”
“要得,要得!”
“对嘛,对!”这个提议竟得到两边的一致赞成。军政部长不由问站在身边的一个乱兵:“这张五哥是啥子人?”
“当兵的。”
“叫啥子名字?”
“张鹏舞。”
“未必这个当兵的比当官的还关火?”军政部长很有兴趣地问。
“是嘛,人家张五哥是对红心(好样的)嘛!”军政部长心中正暗暗诧异,一个小兵领着张五哥调解纠纷来了。尹昌衡注意看站在圈子里的张鹏舞,不高不矮的个子,稍显单薄的身躯、清癯文静的脸,看得出这是一个投笔从戎的书生。他那两道扬起的漆黑的剑眉,一双亮眼中流露出的深沉果敢的神情,是只有那种既有慧根又经历过行武生涯磨练的人才能具有的。他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军服,腰上勒一根黄锃锃的宽牛皮带,越发显得身姿笔挺,神情精明。张五哥言语精当,思路清晰,评析深刻,立场也很公正,说得打架的双方口服心服。军政部长若有所悟:看来,人才往往深潜在基层中;战争之伟力,也往往是由这些不起眼的兵构成的啊。
一场混乱被平息了。看张五哥要走,军政部长拍了拍身边小个子兵的肩,说:“喂,兄弟!”待那兵转过头来,军政部长说:“劳驾,你帮我喊声张五哥,就说有人找他。”
小个子兵去了。很快张鹏舞来了。张五哥一见站在大院旁大白果树下的这个高个子军官,戎装笔挺,气质不凡,知道非比一般,赶紧跑步上前,“啪!”地立正,给他敬了个军礼。
“你就是张鹏舞?”军政部长声音不大,但自有一种威力。
“是。”张五哥不由得仔细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仪态不凡的青年军官。他那颀长魁梧的身上,穿一身整齐清洁的黄哗叽军装,一条宽宽的牛皮带束在腰间,上面系一支连枪。他有一张长条形的脸盘,一副剑眉漆黑,一双星眼晶亮,隆准下的嘴唇上有一串并不浓密却显潇洒的黑胡须。看不出这位青年军官的军阶。但辨事阅人颇有深度的张鹏舞看出,这位青年军官与众不同!
尹昌衡专注地打量了一下张五哥。张五哥觉得,正打量自己的军官的眼神深沉有力,深邃而又智慧;顾盼间又洋溢出一种风流倜傥的韵致,抑或还有一丝诡谲?
“你是军政部长吧?”陡然间,张五哥将耳熟能详的、军中广为流传的尹昌衡的若干传奇故事同眼前这位青年军官联系了起来,猛然醒悟。
“是。我是尹昌衡!”军政部长问张鹏舞:“这会馆里有多少兄弟?”
“一千多人。”张五哥据实回答。
“你能将他们团拢吗?”
“能。”
“好。”军政部长说:“你去将这些人都召集起来,就说我要训话。”张鹏舞领命转身而去。不多时,张鹏舞将三进院中乱军全部集中到了这个大院里,足有一标(团)人。军政部长训话又是如法炮制,说是只要弟兄们听从命令,军政府过往不咎;立功受奖。关键还是回答那句话考手艺:“假若弟兄们就从这会儿开始听军政府命令,军政府理不理抹财喜?”按尹昌衡的脾气,当然是要理抹;但这个时候,他不能不讲点功利主义,不能不作点妥协。因此,向来讲话利索的军政部长说话打起了弯,还是那句:“在你们!”这样,乱兵们惟一的心病没有了,个个高高兴兴。军政部长大声问:“你们想不想归队?”
“想!”场上千人百众齐声回答。
“你们愿不愿意听从军政府的命令?”
“愿意!”一时间,大院里,应声如雷。
“好!我现在宣布命令。”尹昌衡趁热打铁,“你们为军政府暂编第二标!张鹏舞!”
“有!”被弟兄们称为“对红心”的张五哥应声出列。
“我命令你为暂编第二标标统。任务是,带领弟兄们上街,维持秩序。组建纠察队,收罗在街上打流的弟兄们归队。详细办法,下来听我我的布置。”
“是。”众望所归的张五哥升官了,给军政部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大院里,响起了一阵接一阵巴掌声。
街上又飘起了汉字十八圈旗。
从十二月九日早晨起,街上的枪声和乱兵们打起发时令市民们心惊肉跳的“不照、不照!”暗号声几乎完全销踪匿迹。全城二百多条大街小巷内,再不见那些斜挎起沉甸甸包袱趾高气扬的巡防兵,不见了给乱兵们抬着装满了东西的轿子。刚开始,上街的人见到对面兵来,还大气都不敢出,畏缩地躲在屋檐下让路。然而这些兵大爷们一夜之间就像被谁吓掉了魂,见了人,就像耗子见了猫,你若正颜厉色看他两眼,他便赶紧怯怯地躲开。
“当、当、当!”怎么青天白日,打更匠打起更过来了?正在匆匆走路的人停了步。与此同时,“噼噼、啪啪”一间间街铺也开了门。瞬时,清风雅静的街上人头攒动,大人小孩都出来看稀奇。只见着短褂的打更匠和穿长衫的绅士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是两三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他们是军政部长派出的招抚队,他们骑在马上,往往右手挽缰,左手执一面小红旗,在街上缓缓巡行。见到有流窜状的兵,只听“当——!”地一声,打更匠先吆喝:“弟兄们慢走,军政府有令!”后面的骑士立即接道:“命令你们不要再生事,赶快回到各自的营盘里去。只要你们听话,随便以往咋个,做过啥子见不得人的事,保证没事!”完了还怕兵们听不懂,再加上一句流行的袍哥语言:“只要你哥子言语拿得顺,啥子事都搁得平!”
那些被招呼着的乱兵往往便问:“要是带着财喜回去投到,可不可以不理抹财喜?”招抚队的回答也总是让乱兵们放心的。
在盐市口,东大街、走马街等热闹地方,到处围了一堆堆的人,在看贴在墙上的军政部的安民告示。有尹昌衡签名的告示规定,凡逾期不归队者,将重惩,行刑队抓着抢劫犯、强奸犯……就地正法!
“凶啊!”成都人善言词,会表情。街上没有了危险,于是在不少告示前,便有许多人边看告示边议论起来。
在东大街,一家成衣店前,好些人围着一张刚贴上的告示绘声绘色讲:“晓得不,尹昌衡昨夜亲自带兵巡逻。昨天到今天,已杀了二十多人。看哪个还敢打起发?”于是,立刻有人参与,议论纷纷:“看不出来啊,尹长子青勾子娃娃一个,硬凶喃!”
“有志不在年高。倒是正、副都督不得行!那天较场坝枪一响,蒲伯英就吓得拉了稀,现在都找不到人。”
“不摆了!”有人摇头:“蒲伯英书生一个,这时候有求用处!倒是朱庆澜可恶,他本来就是赵尔丰的人。”
“军政府该换人了,我看尹长子当都督最合适。”
“我看该把‘赵屠户’拉出来整,这场兵变就是他在里头装怪!”人们的议论越来越深沉,越来越精彩,围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只听有人喊:“快看啊,尹昌衡尹都督来了!”
“哄!”一声,围在告示前的人散了。沉寂了两日的东大街万人空巷。街两边的屋檐下,人们排成火巷子,争着瞻仰极具传奇色彩、雄姿英发、年轻英俊的尹昌衡。过来了,过来了!在一队骑兵的簇拥下,戎装笔挺的尹昌衡骑着一匹如火的雄骏。一缕绚丽多彩的秋阳照在他的身上。他骑在火红的雄骏上,一手挽缰,一边举起手来,不停地向欢迎自己的百姓挥手致意。他微微笑着,一张有梭有角的脸上因为欣喜,那一双又大又黑的星眼闪亮,顾盼间,那副自信、潇洒和无与伦比的阳刚之气流露得淋漓尽致。
忽然,军政部长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动了。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间是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感应?在千人万众中,他发现了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就在那间“鑫”记成衣店前,屋檐下的一根高板凳上,站着一个绝色少妇。尹昌衡的一双亮眼看得分明。她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年纪,脸儿白白,一副若剪若裁的漆黑细眉,伏在一双美目之上,微微挑起,斜斜地插入鬓角。她的个子高挑而丰满,穿一件淡绿色的旗袍,一条油松大黑辫子从颈后弯过来,搭在高高的胸脯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尹昌衡微笑。在灿烂的秋阳下,她那美丽的脸上露出的酒窝,从心底发出的呼唤,使她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动人。军政部长不禁怦然心动。
“鑫”记成衣店虚掩的门开了。出来一个烟灰样的瘦男人,附在那少妇耳边在说什么,似乎在喊她进去。但她理都不理……军政部长心中有数了。
瞬间,年轻有为,风流倜傥的军政部长心中涌起一个近乎荒诞的决定。
他要走了——军政府正等他去主持召开一个关系到四川未来的重要会议。他不能不走了。他向万头涌动的成衣店方向挥了挥手。灿然的秋阳下,他看见,她那深潭似的明眸正向着自己,秋波忽闪忽闪,里面包蕴了许多情谊,许多话语。他知道,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状表明,自己和那成衣店里少妇的心思是完全一样的,而且是迫不及待的。
军政部长在万人仰慕中,由他的骑队护卫着,向皇城方向渐行渐远。
当军政部长尹昌衡迈着大步,一脚跨进致公堂,巴巴掌声“哗!”地一声朝他涌来。
“不敢当!不敢当!”在满屋德高望重的名绅们面前,向来敢说敢当的尹昌衡,一时神情竟有些赧然。他向满屋的名绅们拱手作揖致谢,然后,同主持会议的罗纶点了点头,谦辞两句,坐在专门给他留下的位置上。
起眼一看,张澜、邵从恩、颜楷等该来的都来了;他们坐在垫有红绒毡的雕花太师椅上,围在椭圆形桌子四周,一个个神情肃然而俨然,看得出来,他们大有话说。只是不见当了十二天正副都督的蒲殿俊、朱庆澜二人。
“梓卿!”军政部长比了一下手,对罗纶说:“请开始吧。”善于言词的军政府咨议局长罗纶开始致词:“……众所周知,在赵尔丰精心策动的这场兵变中,军政部长尹硕权力挽狂澜!”顿时,场上热烈的巴巴掌声又起。尹昌衡又站起向大家表示谢意。
罗纶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待场上安静下来,罗纶接着说:“现在,形势仍然危急。虽然兵变压下来了,但是,赵尔丰率三千精兵至今稳坐督院,他煽动叛乱,妄图卷土重来,亡我之心不死。值此艰危之际,人心惶惶之日,新生的军政府急需强有力的领袖带着我等征腐恶、开新篇之时,都督蒲伯英不知方略,不听劝告,先是让赵尔丰以售其奸,酿成兵变,继而临阵脱逃,洋相出尽。今天,我们派了人去请他们来开会。可作为都督、副都督的他们至今不见踪影。因此,特请诸君前来,看目前该怎么办?!”
罗纶的话音刚落,蹭地一下站起徐炯。他字子休,是个很有威信,性格极刚直的教育家。他人黑、瘦,穿件青布长袍,瘦脸上戴幅鸽蛋般大小的铜边近视眼镜,那一头剪得短短的又粗又硬的头发,根根直立,就像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乃至偏激的个性。因为激动、愤怒,他唇上蓄的两撇黑胡须在微微抖动。
“罗梓卿的话刚才说得很清楚了。”徐子休的话单刀直入:“蒲伯英懦弱无能。朱庆澜本来就是赵尔丰安在我们里面的人。我看,当今都督这副重担该应交尹硕权挑起。”
堂上众人纷纷表示同意。
“不可,不可!”尹昌衡正在推辞,蒲殿俊进来了。全场顿时清风雅静,没有人请他坐,没有人招呼他。往日的朋友们这会儿个个都冷起脸看着他;那表情有藐视,有冷漠,甚至有敌视。三十六岁的蒲殿俊几日不见,明显消瘦憔悴,满带病容。他最初挂在嘴角上的一丝笑意很快凝结了,他那露着一点光彩的眼睛,马上就阴暗了。在窘人呼吸的气氛中,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又什么都没有说。
当了十二天都督的他像受审似地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一分钟,也许有两分钟,他望着似乎已不认识他了的同仁们。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由于难堪,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随即,赧然地低下头,脸、耳朵,甚至连颈项都变得潮红。
“你身为都督,做了些啥子名堂啊?还好意思来!”徐子休发作了,走上去,“呸——!”地吐了蒲殿俊一泡口水。羞愧至极的蒲伯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揩了脸上的口水,转身走了。
这就接着开会。
“徐先生刚才说得很对!”说话的是新军标统彭光烈,他是军政部长尹昌衡一贯忠实的支持者,在川军中也很有威信。
“朱庆澜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掌我军权!”彭光烈说时,身高力大的他把一只熊掌般的大手捏成拳,“嗵”地一声砸在身边的茶几上,豁地站了起来,故意把一副浓眉皱起,两只虎彪彪的眼睛瞪圆四下一扫,撅起嘴唇,沙声沙气地吼道:“莫再讲啥子啦!当务之急是选出都督。我们一致推选尹昌衡当都督!”
“对!”
“是这个意思!”宋学皋、孙兆鸾等也都站了起来,一致附议:“我们代表全体川军将士,公推尹昌衡担任都督!”场上顿时气氛热烈,一片劝进之声,有的说:“古人言,‘天命无常,有德者居之’,尹硕权当都督顺乎民心!”
有的说:“都督是我们选的,我们就有罢免和重选的权力!”场上异口同声,可尹昌衡却竭力推辞:“蒲伯英这个都督是大家正儿八经选出来的,咋能这样要人家下台就下台?”正争执不下,只见一个身穿短褂的仆役快步进来,走到罗纶身边,送一张什么条子。罗梓卿接过来看完,面露喜色,随手递给坐在旁边的徐炯。徐子休边看边站起来说:“硕权不要争了,蒲伯英宣布自动退位。”说着照念。蒲殿俊在写来的信中,除了明确宣布辞去都督职外,用这样悲怆、沉痛的诗句结尾:“我生失算小雕虫,迂愚妄插乾坤手!”蒲殿俊的信念完了,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很有些感动。又才细细地对当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进行审视。是的,蒲伯英是犯了大错,那是因为他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可贵的是,他不推诿!他在这场严酷的斗争之后,认识了自己。承认自己只会干些吟诗弄文写字这些雕虫小技之事,没有干政治的才华,后悔自己插手政治。
“蒲伯英不愧为君子!”徐子休说,“我的行为过火了。等会我去向他道歉!硕权!”说着调头看着尹昌衡,“这下,你没有话说了吧!”
二十七岁的尹昌衡这会儿又兴奋又犹豫。他坐在那里,脸绯红。向来是自命不凡、敢说敢干一个人,可是,这会儿一副极重的四川都督重担突然落在肩上,他似乎缺乏思想准备,有几分紧张,有几分惶惑。
“如果诸君一致推选我!”尹昌衡想了想,说:“那我就当副都督,罗纶兄作都督。因为作了都督就得整天在城里坐镇。而我现在急于要出城——扩充部队,四处联络。”
“硕权的理由不成其理由!”罗纶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非常时期,我一个文人咋压得住堂子?”
在各界中都有威信的邵从恩这时站了起来,他的话一锤定音:“一文一武,任正副都督正合适。谁正谁副?你们别争。请硕权、梓卿尊重民意好么?”
“好!”场上众人齐声响应。尹、罗也点头应承。知道致公堂外簇拥着民众,对选谁作都督非常关心。张澜应声而起,大步走出致公堂,用他那双光芒乍乍的眼睛看着檐下铺天盖地的民众,捋捋唇上那把飘髯的大胡子,扬声发问:“各位父老兄弟听清了,你们说:都督是选尹昌衡,还是选罗纶?”
“我们要选——尹昌衡!”万人齐应,像场上滚过一阵春雷。
没有听到尹昌衡答应,致公堂外成百上千的民众急了,齐刷刷跪在石阶上,齐呼:“请尹大人就任!”
致公堂内的老爷们纷纷走了出来。他们簇拥着人民的希望之星尹昌衡,让他站在最前列。徐炯在尹昌衡背后猛击一掌,喊道:“尹硕权!你看,人民大众这样拥护你!你还扭扭捏捏做啥子?!”
尹昌衡直觉得血往上涌,眼睛有些湿润:“各位父老兄弟!”他扯开洪钟似的嗓门。他的身材本来就比在场的任何人都高,又戎装笔挺,沐浴着一缕秋阳,显得格外威风凛凛。“承蒙大家信任!”他提高了声音:“昌衡愿就任都督。一腔热血,愿为四川洒!”
致公堂内外万人齐呼:“拥护尹都督!”
“拥护大汉四川军政府!”
又有人呼:“干刀万剐赵尔丰!”
甚至有激进者喊起“大汉民国万岁l”
呼声此起彼伏,像滚过串串炸雷。
一九一一年阴历十二月八日,新一届四川军政府成立。
组成人员是:
都督 尹昌衡
副都督 罗纶
总政处总理兼财政部长 董修武(同盟会四川支部长)
民政部长 邵从恩
警察总监 杨维
交通部长 郭开文(郭沫若的大哥)。
川军第一师师长 宋学皋,第二师师长 彭光烈,第三师师长 孙兆鸾。
张澜、颜楷及徐炯等谢绝推选,答应随时替军政府策划,有事出山。军政府中,同盟会会员占了百分之六十。
恢复了秩序的成都又到处飘扬起大红汉字的十八圈旗。
“挂起来,把我们的旗帜挂起来!”不用任何人命令、吩咐,向来大而化之,好像什么都见过,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的成都人今天对汉字旗情有独钟。长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开张之前,老板都不会忘记督促伙计用竹竿穿起旗,再从屋檐下斜挑出来挂起。这些遍街飘拂的旗帜,旗幅都不大;中间那个红色的“汉”字写得往往也不够周整,周围团转的十八个黑色圆圈排列得也不够均匀。但无论什么人,绅士、下苦力的……着短褂的、穿西装的、着长衫剪了辫子或还没有剪辫子的老爷,看到它,都无不抬起头来,深情地仰望着它们——一面面在秋风中骄傲地“哗啦啦!”飘扬的汉字旗啊,浸透了川人的血和泪,凝聚着巴蜀大地的希望和憧憬。代表着一个强有力的军政府即将翻开历史新的一页!在九里三分锦城的两百多条大街小巷内;有些人望着她,竟望着望着,跪了下去,热泪长淌。人们的思绪,像开闸的湖水,在激越飞进。心花,随着欢腾的大红“汉”字旗在升腾,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