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动人春色何须多
新任都督尹昌衡掷下手中的一只狼毫笔,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抬起头来,仰靠在高背椅上,闭上眼睛,轻轻吁了口气。一会,他抬起头来,只见朦胧的暮色正在急速地走近。缕缕夜色正如水一般冉冉漫上红墙黄瓦的皇城,漫过明远楼;再漫进自己办公室的雕花窗棂……于是,宽敞的办公室内便如同蒙起一层蝉翼似的黑纱;很有些梦幻的意味。
“鑫”记成衣店那丰腴可人的少妇好象就在眼前……下午在东大街,临别前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的招手;她心领意会的点头,特别是她那双充满渴求慑人精髓、光波凌凌的眼睛……无不是对自己深情呼唤的回应,她那深蕴的地火般的**烧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安静! 如果今晚上不能同她相聚,真不知怎样才能熬过这漫漫长夜。
“傅师爷这会该去了吧?”他情不自禁从衣兜里掏出进口的瑞士金壳怀表看看,怔怔的。回想着下午给傅师爷交待任务时,自己都不好意思,吞吞吐吐的“……嗯,傅师爷,这回,这回务必请你先生帮个忙……”幸好傅师爷是个有经验的过来人,官场斗争门门精通;儿女私情样样在行……尹都督风流倜傥,任人皆知;况且,只有二十七岁,尚未完婚――尹都督的未婚妻,大学士颜楷的妹妹颜机,目前尚在广西。自古英雄爱美女!尹都督巡行时在街上突遇天仙,而且一男一女立即声投求其,你有情我有意。现在,尹都督要自己出山,要自己帮忙玉成,也是情理中事。
瘦脸上长有一双见微知著细长眼睛的傅师爷独自坐在年青都督面前,以恭谨的态度耐心地听完都督一番转弯抹角的话后,成竹在胸,用一只瘦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虾猫胡,相当老到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都督雄才大略,才貌双全。都督若看上成都哪个女娃子,哪个会不肯?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哩!”这碗米汤灌得尹都督好舒服。看尹都督笑了;傅师爷反倒神态俨然了。他说:“都督,这桩美事还是只有我去办。我嘴稳,换个人,说出去不好听!”看都督点头,他又说:“这事,办得成,都督不要谢我!”
“要谢、要谢!”尹都督忙说。
“不!”傅师爷越发作古正经。看都督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师爷说: “如其弄不成,请都督也不要怪我!”
“师爷,这话咋个说起在?”都督着急了。
“你想?”傅师爷真象个能掐会算的诸葛亮,“那女子十成是栽缝铺的老板娘。这事情还不能大白天去说,只有等他们关了铺子才能去!”看都督佩服得连连点头,傅师爷继续抖包袱,“我这去一说!”
“一说怎么啦?”年轻都督紧张了。
“我这一说,若遇到老板明理懂事,好办;若遇软硬不吃的横绊筋,就麻烦了……”傅师爷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一句话归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不能抢人!也不能闹起来。这些桃色新闻闹起来,若报馆再拿去一渲染……啊呀,那都督就惨了!”最后的结果是,总之,顺其自然。
“那是,那是。”年轻气盛的都督话虽是这么说,但当傅师爷向他告辞时,他还是再三再四向傅师爷下话,希望傅师爷尽心尽力……
估计还有两三个时辰傅师爷才会回话。这会儿心焦泼烦,不如微服出去散散心,看看兵变平息后,成都的夜市!想到这里,他开始喊人。
夜幕降临。尹昌衡带马忠和两个贴身卫士,换了便服,从皇城后门出去,沿着成都最热闹的街市,一路逶逦而去。商贩们已纷纷点起马灯、油灯。漆黑的夜幕中,极目望去,像是远海密集游弋的渔火。
盐市口至城守东大街一段,街道较宽。各大商店虽已关门收市,而做小生意的却又在阶上檐下遍设摊市,卖的多是旧货;好生挑选,可以买到价廉物美的东西。游人络绎不绝,也还热闹。城守署至走马街多为卖小吃的:“夫妻肺片”、“王胖鸭店”、“二姐兔丁”、“矮子斋”……应有尽有,热气腾腾。只是讨口子(乞丐)多得要命。
“马忠!”尹都督看到这些讨口子,心里不是滋味;他问走在身边的副官,“民政部不是对我说,他们在各街都设有施粥棚,给这些讨口子救济吗?”
“民政部是在各街都设了施粥棚。”副官说:“可是,僧多粥少。要饭的人还是多……”
“这么富饶的川西坝子现在竟有这么多讨口子!可见,这乱世把天府之国整成了一幅啥子鬼样子! 你看――”尹都督指了指街上牵群打浪的讨口子们,不无惆怅地说:“这好些人还是全劳力,可见,军政府的首要任务是要解决劳苦大众的吃饭问题。‘民以食为天’!”说着,叹了口气。拐过一个街口。只见一个光线黯淡的敞坝子上,有一个简陋的蘑菇似的木棚子。木棚里的一口毛边大铁锅里热气腾腾,稀饭刚刚煮好。
“站好!站好!”有人大声吆喝。黑压压的讨口子们吵吵嚷嚷排着队,足有上百人。他们手里拿着破瓢烂碗;一个个蓬头垢面,在寒风里抖索……
“都督,我们走吧!”作为长期跟随都督的贴身副官,马忠当然知道年轻都督此时此刻的尴尬和无奈,他对尹昌衡建议:“我们到皇城去看看吧! ”他知道,那个叫扯谎坝的广场上花样百出,有些花样,可以博都督一笑。尹昌衡点了点头。
性味索然的年轻都督在马忠等人暗中护卫下,信步来在皇城前偌大的坝子上。夜幕中,只见一堆一堆的人群中,有卖打药的,有看命算相的,有耍猴的……应有尽有。场中,有个地方人最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尹昌衡好奇,挤了上去。他人高,看得分明。中间是个卖打药的;这是一条壮汉,脱了上衣,露着赤膊;下身穿一条粉红色彩裤;走到圈中,闪闪腿,试试拳脚,兜个圈子,扯圆场子;双手作拱道:“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贵处大码头。来得慌,去得忙,未带单张草字,草字单张,一一问候仁义几堂。左中几社,各台老拜兄,好哥弟,须念兄弟多在山岗,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哪里言语不同,脚步不到,就拿不得过,拈不得错,篾丝儿做灯笼――(圆)原(亮)谅、(圆)原(亮)谅……”
这一席川味浓郁的行话,把人们吸引住了。他耍了几趟拳脚后,又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卖这个膏药,好不好呢?好!跌打损伤,一贴就灵。要不要钱呢?”他在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要钱,兄弟决不要钱!”说时,脚在地上一顿,“只是饭馆的老板要钱。栈房的么师要钱。穿衣吃饭要钱。盘家养口要钱。出门――盘缠钱。走路――草鞋钱。过河――渡船钱。口渴――凉水钱……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前给茶钱,后给酒钱;前前后后哪一样不要钱?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钱能使鬼推磨。莫得钱,亲亲热热的两口子都不亲……”他把这一席深受大家欢迎的话说完,一套拳也打完了,他托起一个亮晶晶的银盘,里面装满膏药,“各位父老兄弟,帮帮忙!”说时,绕场子过来卖。但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他转了一圈,只卖脱了两张。正沮丧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黑胖子带两个保镖样的壮汉拨开人群挤了过来,把腰一叉,用手指着卖打药汉子的鼻子喝问: “虾子哪儿来的?这么不懂规矩?”只听旁边有人小声道:“熊三爷来收摊子钱了……”卖打药的忙赔着笑,从行头上取出一包“强盗”牌香烟,双手递过去,笑道:“熊三爷,请烟!我还未开张;等会儿再来孝敬你老人家。”
“你跟老子少在这麻达果子的!”熊三爷大手一摆,一双牛轱眼瞪得溜圆:“在老子的地盘上不交钱就摆摊子?哼、没那么撇脱! 拿一个大板(银圆)来!”
“嗨嗨、嗨嗨!”卖打药的汉子满脸陪笑。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哭,“等会儿嘛,等会儿嘛!”
“闲话少说!”叫熊三爷的黑胖子毫不通融;大手一挥,他手下的两个泼皮走上前去,将人家的行头甩了……尹昌衡看到这里,怒不可遏,就要往里冲。马忠一把拉着他,给都督做眼色;意思是说,局势刚刚恢复平静;扯谎坝的堂子野,良莠混杂……你都督答应过我们,出来决不暴露身份的嘛!尹都督这才强压着怒火,由马忠等卫士“押”着离开了人头攒动的广场。在往回走的时候,尹都督不忘嘱咐马忠,要他等一会务必来好好收拾作恶的熊胖子……见副官连连点头答应,他心中才好受了些。
从后门一进入深墙广院的皇城,顿时,喧嚣杂乱的人间万象便远离了自己。年轻的尹都督心情始则轻松了些。但当他独自沿着逶迤于茂林修竹中的碎石小路向明远楼走去时,陡然,站立下来,东大街成衣店老板娘那个皎好的形象又刀劈斧砍般浮现眼前。他不禁喃喃自语:“傅师爷不知把事情办成没有?”瞬时,心驰神往,脸红耳热,心跳如鼓,不能自己。
黄昏时分。成都东大街“鑫”记成衣店结束了一天的功课,关了铺子。
当迟暮剩下最后一线晕黄的天光,夜幕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将天地迅速弥合拢来,蝙蝠在屋檐下窜来窜去之时;一缕晕黄的菜油灯光从板壁缝里浸了出来,在街檐上拽得长长的。
“噼噼、啪啪!”静夜里,“鑫”记成衣店里哪位的算盘打得如此富有韵味,如行云流水?借着高高的柜台上那盏油壶灯,看得分明,打算盘的是这家店主温得利。他算盘打得好,账也做得妙;可一副长相长得实在是对不起人,更对不起如花似玉的娇妻张凤莲。他说他才四十岁,可那又瘦又黑的脸上,皱纹多得象切散了的萝卜丝,一把一把的。踏鼻子,暴牙子,二指宽的寡骨脸上戴副铜边鸽蛋般的眼镜,高度近视,镜片厚如瓶底;缺了一条镜腿,用细麻绳代替,扣在耳朵上。不用说,一看就是个啬家子(小气鬼);下巴上有几根虾米胡子,看来脏兮兮的。他瘦小。一件厚实的黑色长袍穿在他身上,象耗子拖笋壳。任何人只要看到他和太太张凤莲在一起,必然会想起古已有之的俚句:“好汉无好妻”,“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他们夫妻对照鲜明,一个丰腴水灵,艳若桃李;一个枯槁瘦弱,痿琐不堪。
算盘噼啪声中,温老板咧开嘴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从他一举一动中可以看出,温老板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镜片后的眼神很有些狡黠。今天他又赚了一笔。温老板喜欢算盘、柜台、账本。对于祖上给他留下的这份家业,他倾注的深情远远胜过娇妻。他宁愿常常一个人呆在铺子里,盘桓到深夜。个中的隐秘只有他和张凤莲知道。他实在是怕和太太在一起睡!他不仅毫无阳刚之气,而且有**。因此,张凤莲嫁过门虽有四载,膝下尚无子女。二十出头的张凤莲犹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离不开雨露的滋润。睡在一起,张凤莲总是**难抑;每晚都要追索他。这就让白天在生意场上得意的温老板一钻进被盖,一碰到娇妻曲线丰腴、无比美妙的躯体便产生出一种胆怯。心里鼓起不征服她不算男人的雄心壮志去努力冲击,最初,是力不从心。接下来,越来越不行。这时,张凤莲往往有难以自抑的呻吟。这在温老板看来,是娇妻在发泄对他的不满;在表示某种对他的轻藐。于是,他便想方设法折磨她。可是折磨到后来,温老板发现,这正是张凤莲情急之下甘愿承受的。折磨她的结果往往是,绵软丰腴的张凤莲得到了某种满足;而“轻如鸿毛”的自己反而累得精疲力竭;被自己折磨得昏死过去。这就让心比天高而性极无能的温老板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羞怯、自愧……象一把顿挫,一次更比一次深长地挫噬着他那滴血的心。
一旦发现折磨娇妻其实正是张凤莲需要的,自私的温老板连随之带给她的这点可怜的快意也收了回去。但是,既是夫妻,温老板又爱面子,便要睡在一起。只要睡在一起,永远没个够的张凤莲,你打她也好,骂她也好,她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多么恼人的事啊! 温老板觉得张凤莲像根越来越强劲的常春滕,生机勃勃,爬到自己身上,千方百计地要吮吸。她的肉体的每一部份都充满了渴求。他快被她缠死了!温老板怕夜晚,怕张凤莲。
该睡的时候了。温得利正对着一盏油灯愁肠百转。
“噼!噼!噼! ”突然,有人敲门;越敲越急,越敲越横蛮。温老板被敲得火起,扯起鸭公嗓子喝道:“不长眼睛吗?不看啥时候了?铺子早关门了。要谈生意,明天来!”
“温老板请开门――!”铺门外的声音很横,“我们是军政府的。”温得利一下惊呆了。怔了一下,他吆喝徒弟王二快去开门。门开处,进来位绅士模样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两个背枪的卫兵。绅士五十来岁,很舒气;着青缎面长袍,外罩黑马褂,戴红顶黑瓜皮帽,瘦高个,戴副眼镜。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温老板,军政府来人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军政府的傅师爷,尹都督专门要我来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温得利先是一惊,看堂堂的傅师爷说话如此和气,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声落进胸腔子里;僵硬的身姿这才活了过来,舌头也活络了:“啊,久仰傅师爷! ”说时对傅师爷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请傅师爷坐下说:“天这么黑了师爷大人还出来办事,实在辛苦之至! ”
说着,转身隔着门帘,向内院喝道:“王二,咋个这么不懂规矩?这么贵重的客来了,还不晓得上茶吗?”
“师父!”内院传出徒弟怯怯的回声:“我立马烧水,马上就来。”
“千万不要泡茶!”傅师爷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用手制止,看了看关上门显得窄狭的铺面,又东看西看的,小声说:“我单独同你谈个事就走,都督在等回话。不要打紧打张的。”模样有些诡祟,说着,看了看站在屋里的两个卫士。两个卫士会意,赶紧退出去,随手轻轻关上了门。温老板见状,不无诧异,也关上了通往内院的小门……
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张凤莲还未睡着。她这时孤清地躺在一张大花**,瞪大一双美丽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幕。白天同尹都督的眉目传情历历在目。她是双流县人,离成都不过三、四十里;父亲是个裁缝,因而同“鑫”记成衣店老板温得利认识。前年,温老板的原配病死。父亲图人家温得利那份家产,嫌自家吃口多,做手少;当温得利托媒人来提亲,指名道姓要聚张凤莲;父亲哽都不打一个,收了一笔厚礼,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送给温老板“填房”。三年多来,对于自己有名无实的婚姻,她苦不堪言,日胜一日。渴望中,梦中也出现过可心的男人,如胶似漆的相随,摇撼心灵的云雨……醒来却是空的。想不到今天,看上自己的竟是仪表堂堂,声威赫赫的都督尹昌衡!想到尹都督临走时给自己的暗示,她不禁脸发烧,周身燥热,一阵不期而至的**,电流一般走遍了全身……
近在咫尺的铺面上发生的一切她当然听得清清楚楚。当她听不速之客说是尹都督派来的,像是被打了一针兴奋剂,立即意识到傅师爷此行来完全是为了自己。及至后来他们关了前后门时;她赶紧起床,蹑手蹑脚梭到壁后偷听。
“……尹都督宣布就任的吉日在即。”是傅师爷的声音,“听说温老板你太太剪缝手艺高明,尹都督要我今晚就接她去。价钱嘛,好商量! ”
“温张氏有啥子手艺啊!”丈夫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在熬价钱,鸭公嗓子有种奇货可居的意味,“给都督做就任的衣服?她不得行!”
“温老板这你就不要管了! ”傅师爷的语气明显有了教训意味和某种强硬,“俗话一句,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温老板瞧不起你内人的手艺是你,只要尹都督瞧得起,哪个还有啥子说的?!”说完,威严地咳嗽一声,其意自明。
“那对嘛!”温得利开始下梯子;嘴也变得很甜蜜:“既然都督大人有心,小民愿尽义务。”
“好,懂事!”师爷说时,铺门开了;脚步声响,是两个兵走进铺子的脚步声。
“拿来!”只听师爷吩咐。一阵银洋的钉铛声和开首饰盒的轻微声响过后,只听师爷对丈夫说:“温老板,你数数,这是大洋两千元作定金。这个翡翠戒指,是都督特意叫送你内人的礼物……”
“咋个担当得起!咋个担当得起! ”见钱眼开的温得利,这会儿语气满是惊喜:“傅师爷,你老人家请稍候。我去开导开导内人;不然,她肯定不得去!妇人家有啥子见识……”张凤莲听到这里大喜,心中一阵狂喜,赶紧先丈夫一步回到屋里稳起。
当美貌少妇张凤莲跟着丈夫出来时,低着头,噘起嘴;一副夫命不敢违,很不情愿,很可怜的样子;雨打梨花般地不胜羞怯。傅师爷暗暗佩服尹都督有眼力。灯光下看得分明,张凤莲有一张鹅蛋形的脸,皮肤白皙光润。丰茂的黑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眉毛又黑又细,在斜斜地插向鬓角时,突然向上挑起。毛绒绒的睫毛下,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波光盈盈。棱棱的鼻子,小小的嘴;身材稍高。尽管穿的是宽大的深蓝色圆角夹袍,但还是看得出她的细腰、丰臀、隆乳;全身洋溢着一种慑人的魅力。
稍作过场,成衣店老板娘便跟着傅师爷出了门。漆黑的夜里,得了一笔横财的温老板喜滋滋地,亲自把娇妻送上了早候在门外的一乘绿呢小轿里。
一声“起――! ”两个卫士提着有军政府字样的灯笼在前引路。
两个轿夫抬起轿子跟了上去。那光景,犹如当时一首竹枝词描绘的样子:“二人小轿走如飞,跟得短僮着美衣。一对灯笼红蝙蝠,官亲拜客晚才归”……
尹都督在皇城军政府有间卧室。二十七岁的他尚未婚;因军务、政务繁忙,他常常不回家,宿在这里。此时此刻,彼此爱慕的一对俊男俏女坐在一间屋里。门窗紧闭,淡紫色的金丝绒窗帘低垂,万籁俱寂,竹梢风动。屋里的一对青年男女,彼此凝视,忘了悬殊的身份;在相互吸引中,大有今昔何昔的醉意。
本来,军政府是点电灯的。成都唯一一家私营电灯公司――启明公司负责保证军政府的电力供应。可尹都督卧室里今夜没有亮电灯。两只高高的枝子形烛台上一边点了一只大红蜡烛。在温馨的氛围中,坐在高靠背沙发上的张凤莲含着幸福的微笑打量着室内的摆设。迎窗有一张黑漆锃亮的写字台;写字台上堆着公文。右边斜放着一张意大利进口的大衣柜,衣柜上嵌有一面椭圆形的穿衣镜。左边,靠墙,是一溜书柜;里面装满了线装书和烫金日文书。红豆木地板上铺着地毯。屋子中央,是一张黄澄澄的铜质双人沙发大床。床的档头有一面明光锃亮的镜子。从镜子里看去,**铺着一张牙黄色的缎子被,一对白府绸枕头上,绣着两个色彩斑斓的戏水鸳鸯。对面,摆着一张淡黄色的小圆桌,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桌子中央,放有一个胭脂色的长颈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束吐着鹅黄牙蕾的腊梅;散发着缕缕沁人心腑的芳香。
一股热浪头情不自禁打上心间,这是一个多么知疼知热的可爱的人啊!
她再抬起头打量着近在身边的他――温暖舒适的卧室里,尹都督脱了军装,穿件雪白的衬衣,套了件鸡心形红毛线背心,坐在那束腊梅花旁边,雄姿英发;正用一双漆黑的星眼上下打量着她,满含柔情。张凤莲觉得,似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电波正从他身上放射出来!她心甘情愿被烧死过去。
“噢!”年轻都督说话了,声音很好听,浑厚清亮富有磁性,“我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张凤莲”。
“好名字。”都督说着轻轻嘘了口气。听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啪!”地一声,熄了一只红烛,屋里的光线又黯淡了一些。两人的头抬得更直,目光开始交织。尹都督忽地站了起来,向她走了过来;坐在沙发上,坐在她旁边。放低声音问:“凤莲,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如此亲切的称呼让她吃了一惊。张凤莲看定刚才还在梦中,现在却真真切切坐在身边,鼻息可闻的可心人――年青英武有情有意的尹都督,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阵阵逼人的令人震颤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禁心跳如鼓,香腮滚烫,星眼闪亮,没有说话,只是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愿意吗?”这句如此坦露的话,在张凤莲听来,更是石破天惊。一时,她不知该怎样回答才是,看着坐在身边的可心人,怔怔的。
“怎么?”尹都督瞪大了眼睛,口气有些急切:“你不愿意?”
“都督,我愿意。我求之不得!”张凤莲喜极而泣。
“不要叫我都督,叫我尹昌衡。或者,亲热一点,叫我昌衡。”
“昌衡!”张凤莲一时千娇百媚:“我唱一首竹枝词给你听,你就明白了我的心。”
“你唱!”尹昌衡伸出手,突然握着了她丰腴的玉手。作为回报,张凤莲也把尹昌衡的大手越握越紧。猛然间,一首饱含情意的《竹枝词》从她香甜的小嘴里幽幽响起,沁人心脾:
藤子缠树树缠藤,钥匙缠锁锁缠门。
豇豆缠的包谷杆,小妹缠的有情人……
尹都督没有想到张凤莲的声音这么好,唱得这么动人! 她用一首四川乡下广为流传的《竹枝词》,含蓄地将自己的心迹表露得明白无遗。年青的都督再也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说: “我现在就让您来缠!”说着,大步走了上去,轻舒双臂,一把抱起她无比美妙的身躯,一步步向那张铜质双人大沙发床走去。她立时瘫软在他身上,情不自禁抱着他的颈子。夜风适趣,赶紧透进窗棂,“噗! ”地吹熄了那支早该熄灭了的摇曳的大红蜡烛。
赵尔丰的卧室宽敞舒适,古色古香,很简洁。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签牙桌。桌子正中摆着一尊洁白的玉瓷菩萨。菩萨两边摆着两个青花鼓肚小耳圆瓷罐,罐里装满了他爱吃的洒其玛等点心――尽管身处富庶的成都,长期戊边的他还是保持着作战养成的吃饭不正点,爱吃零食的习惯。一扇扇雕刻着麒麟等民族图案的窗棂上,裱糊着雪白的夹江宣纸。地板正中摆有一间硕大的雕花木床。除了靠墙的一长溜中式书柜;床边上两对带茶几的黑漆雕花太师椅,整间卧室没有什么摆设,显得空****的。作为清廷的封疆大臣,官至一品的原四川总督的卧室是这个样子,未免显得寒伧。
一缕印度香,从一个无头的蟾蜍肚里袅袅升起。赵尔丰仰躺在一张马架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熟睡了过去。这张马架,还是他经营康藏时,要卫士张占标做的,结实、粗糙。放在帅帐里,休息,思谋,他总爱躺在上面。这张马架子陪着他熬过多少难捱的岁月,渡过多少难关,从绝望中夺取了多少胜利!久而久之,他不仅对这马架子有了感情,而且,私心认为它是个吉祥物。因此,年前升任川督,回成都,他别的都舍得丢弃,偏偏不远千里,把这“破玩意”带了回来,放在卧室里,同自己须庚不离。然而,这“吉祥物”如今却没有了一点灵气!
这会儿,他仰躺在马架上,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那盏电灯,因电压不足,红扯扯的,像哭红的眼睛;像流的血……最近的一幕幕,像旋转的多棱镜,在头脑里闪过来,晃过去。事情越来越糟了! 自从自己精心策划的兵变被尹昌衡一举扑灭,让他寝食难安的消息便接踵而至……特别是,自己招抚乱兵的罪证被尹长子拿着了!他感到灭顶之灾的逼近。最近以来,他越来越多地把自己关在卧室内,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这张马架子上苦思苦想,可总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特别是,那张有着自己漂亮签字,似白鹤飞翔的一张张告示,也就不分白天黑夜在头脑里嗡嗡旋转!时而变幻出尹昌衡那张英气逼人的条形脸;时而幻化成来逮捕自己的铁镣手铐……是的,尹长子一旦腾出手来,就会来收拾自己,这是肯定的。
悲哀!远的不说,我赵尔丰经营康藏七年,雪山草地,刀光剑影……虽经百厥,最后总是胜利!未必我堂堂的赵大帅最后竟会栽在尹娃娃手里?让一步?急流勇退,回康区!可是,迟了――尹昌衡已用军政府的名义通知自己: “留成都,等待军政府清理问题……”尹昌衡虽然现在没有攻打督署的足够兵力,但尹长子不是蒲伯英!久处人家的地盘内,自己的命运随时有如草上的露水。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死里求生――“自古华山一条路”,“狭路相逢勇者胜”!看来,惟今之计,只有火速给傅华封去信,要他把布防在康区的十一营精锐边兵抽调出六营,由他亲自率领,火速赶来成都同尹长子决战,拼个你死我活! 既然你尹昌衡要我赵尔丰的命,我赵尔丰也管不了许多――傅华封一走,西藏事起,西南边陲很可能又要决堤似地崩溃……
“嚓、嚓、嚓!”赵尔丰虽然仰躺在马架子上,闭着眼睛;但饱经战阵的他从这脚步声就一下便听出是谁来了――来龙。入乡随俗。来龙这个美丽、飒爽,侠肝义胆,忠贞不二的藏族姑娘,到成都后,虽按老妻的意思换上了汉家姑娘服装,但风貌依旧。听!她虽穿的是一双平底布鞋,但走路风快;鞋底叩打在碎石铺就的花径上,急骤而又有节奏。
门无声地开了。来龙轻步进屋;再轻轻关好门。看大帅就那样躺在马架子上睡着了,悲哀、难过……顿时,交织成一股感情的浪涛涌上心扉。赵尔丰虽年过花甲,却有超人的阳刚之气。在康藏,战事频仍,冰天雪地,戎马倥偬,大帅夜夜都要同自己同宿同眠。升任川督,来到温柔富贵之乡成都,大帅反而独居一室,独宿独眠。并非大帅浓情别移,是大帅心情不好。她知道,大帅除结发妻子李氏而外,只有她一个妾。大帅发妻李氏比大帅还大两岁,而大帅从来无心别娶。大帅不是个寻花问柳的人。大帅一到成都,精神上的弦就绷得很紧。形势紧张,间不容发;一波未平,二波又起……今夜大帅召自己来,显然,是因为大帅犹如是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多日,饱受战火创伤的一叶小舟,今夜需要避入温暖的港湾。这有多么难得啊!今夜,她要尽可能地给大帅温暖,安抚他那颗悲伤的心。
她趋步来在床前,大帅还保持着多年军旅养成的习惯,每天起床后,自己动手,将被子折得四棱四角的。眼睛一亮。压在被子上的是自己那件皮袍。见皮袍如见姆妈面。慈祥的姆妈摇着经轮,似乎正向自己走来。那是跟着大帅离开康区前夕,阿爸杀了自家的羊;姆妈亲手做了袍,不远千里,专门骑着马送来的。
姆妈将他们送到打箭炉的郭达山下,不再送,下了马。大帅也立即滚鞍下马。
“大帅!”姆妈屈身流泪道:“再走就是汉区,恕不再送。大帅保重!”赵尔丰很感动,送姆妈金银财宝,姆妈一概谢绝。大帅说,待回成都,理清顺绪,就派人去接一对老人家来成都享福……姆妈摇手说:“老马舍不得离开生它养它的辽阔的草原,久居山野的藏人离不开那片雪山草地……”大帅不再劝,神情怅然。
转过身来,姆妈拉着自己的手,流泪了。姆妈说:“从此后,我们隔着千道山,万道水;你要好生服伺大帅,见它如见姆妈……”说着,郑重地把皮袍送到自己手上。姆妈最后摸娑戴在自己颈上的小佛龛,摸了一遍又一遍。好象要把自己的女儿刻在心间。然后,姆妈低首,摊开双手,向大帅行了告别礼后,顶着一轮血红的落日,微微佝偻着背,摇着经轮,蹒跚着脚步,向着那雾截横烟的苍茫的崇山峻岭走去……姆妈走了。可是,那难忘的场面和姆妈对自己的叮嘱刀劈斧砍般永在心间。
随大帅到成都后,自己专门请裁缝给皮袍缝了面子,放在大帅的卧室里,嘱咐大帅早晚不要忘记披。大帅倍加爱惜。这会儿,来龙双手捧了皮袍来在大帅身边,轻轻抖开,反复摸娑,洁白的羔皮面,绒绒的羊毛,质感好,很温暖。轻轻搭在大帅身上。然后,坐在对面的一把太师椅上,静静地打量着大帅。
烛光幽微。眼前的大帅同在康藏时判若两人。他憔悴得厉害。那张有棱有角的四方脸瘦了一圈,眼窝凹下去;满头银丝;花白胡子有三寸长,在变尖了的下巴颏下聚成尖尖的一小撮。生性俭朴的他,穿了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长夹袍,领扣脱落……这就是往日地下一蹬,地都要抖三抖;马上高呼一声,山鸣谷应的赵大帅么?这会儿分明是个潦倒的老人。可他睡在马架子上的身姿,那一副虎死不倒威的神情,仍然保持着赵尔丰固有的气质。
静静地躺在马架子上的大帅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豹眼一旦张开,仍虎虎有生气。但当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来龙时,那双豹眼突然变得柔和了,变得明亮起来。没有说话,他就这样长久地凝视着来龙,感情很深。灯光黯淡,但看得分明。眼前的藏族姑娘来龙已全然是汉家女儿打扮。只是仍戴着银晃晃的小佛龛;头上的多条小辫梳成了一条油松大辫子,从脑后垂下;再从颈子上绕过来,搭在高耸的胸脯上。那张可爱的光洁得如红玛瑙的脸上,那双黑菩提一般的眼睛透着温存恬静的笑意。性格刚愎,很少动情的大帅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汨汨地流过心扉,他情不自禁地摸娑着她盖在自己身上的皮衣。
见大帅醒了。来龙赶紧给他泡上一碗盖碗茶,放上他最喝的茉莉花茶;再从一个青花瓷罐里,取出洒其玛送上。
“大帅,请宵夜!”来龙做完一切,就要退下时,大帅说:“来龙,你坐在我身边来;我有话对你说。”大帅伸出一只铁骨铮铮的瘦手,拉住姑娘的手。
来龙一怔,让大帅握着自己的手,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倚偎在他身边。
“来龙!”躺在马架子上的大帅还是保持着那固有的姿势;目光悠悠地望着天花板,好象要看穿去,望见什么。“你跟着我到成都已有半年了吧?”
来龙望着忧思重重的大帅,点了点头。
“想姆妈吗?”
“想!”大帅这句问话象帘钩,蓦然钩开了刚刚合拢的思念的帷幕。那多少次在梦中出现的情景恍若眼前:皑皑的雪山,翱翔的雄鹰,奔腾的骏马,盛开的野花……
“我最近老做梦。”来龙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神情骇异,“梦中我回到家中。每见老母必让我吃杯糖,呛(饮)白酒。按我们藏人的解释,做此梦,必死!”赵尔丰闻言大惊,一下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坐直身子。握紧她的手,急切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按我们汉人的解释,梦,往往同现实相反。”说着,轻轻嘘了口气,复又躺了下去;说:“我准备派人送你回去,同家人团聚。”
“大帅要回康区去?”来龙用一双黑菩提般的亮眼睛看着赵尔丰,又惊又喜又疑。
赵尔丰摇头。
“是我不好?”来龙小心翼翼地问。大帅紧闭着眼睛,无限痛苦地摇了摇头。
“是大帅不喜欢我了?”大帅又摇了摇头,一只始终握着她的手,握得更紧。
“那我不走!”来龙噘着嘴。稍停片刻,她忽然悟出了什么,神情急切地说:“大帅就不能让傅华封带边兵打回来,救你?”
“聪明。”赵尔丰心中暗暗赞叹。他何尝没有想到这一步;而且已经这样做了。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下的一步棋。但是,局势瞬息万变。纵然傅华封尽力回救,但要从千里冰封的康区,不远千里,一路打通武装同志军遍布的川藏线,打回成都,救出他赵尔丰?谈何容易! 政治斗争的残酷,以及其间的军事韬略,岂是短短几句话能对眼前这位藏族姑娘说得明,道得清的?
“回不去了!”赵尔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看着来龙不解的神情,他亮底:“现在,尹昌衡已派军队将我团团包围。一走出督署,他们就会要我赵尔丰的命!你跟着我,要掉脑袋的!”
大帅的一颗心,来龙完全明白了。她用自己一双健壮、温暖的手将大帅那只枯瘦的大手握在手中,越握越紧。看着大帅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来龙那一双黑菩提似的大眼睛里,渐渐湿润了。
“大帅,你不要赶我走!来龙生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说着,她的头俯下去,点点热泪滴在了赵尔丰那青筋暴露、瘦骨嶙嶙的大手上。
“啪嗒!”一声,大帅顺手拉熄了电灯开关,一边喃喃地说:“一切全看傅华封的了!”一边紧紧地把来龙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