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客人们端坐桌边等待寿宴的时候,如厚张皇失措地小跑了进来,在柳含嫣耳旁悄悄说了几句,柳含嫣一下就愣住了。她心里暗道:“真是忙中添乱,喜中添忧。”她见众人的目光都聚拢到她身上,就果断地说:“贵客来到,还不快点请进!”
如厚前边出去,柳含嫣后边紧跟,不多时,一身素装的爱丹和一身戎装的杨白,在柳含嫣的引导下光临寿堂。
爱丹目光忧郁,脸色苍白,两颊有病态的红晕,人也比以前消瘦,只是那令白永和陶醉的风韵,依稀残留在眉宇和举止间。杨白英武干练,气度不凡,他适应了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而不适应高朋满座的寿诞宴席。所以,显得拘谨了些,就像一个跟随母亲走亲访友的小孩,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知情的人为之震惊:爱丹母子也来凑热闹?不知情的为之疑惑:这位八路军是哪里来的贵客?
最难堪的是白永和。他觉得人们的目光渐渐从他们母子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看他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他的妻子和儿女的面,白永和真的有些束手无策。他嘴唇动了动,没能出声;他头脑麻木,嗡嗡作响;他的心很慌乱,也很复杂。这是怎么回事?假如是杨参谋大驾光临,虽然意外,也是情理中事。只是这个爱丹,你也来凑热闹……爱丹呀爱丹,你来得真不是时候。他甚至暗暗埋怨:与其说你来祝寿,不如说给我添烦。但是,眼前的景象不容他再犹豫下去,打破尴尬,还要靠他的胆量和智慧。他心平气和地问:“你们来了?”
爱丹因是有备而来,尽管高朋满座,气氛庄重,但却落落大方地说:“我们给您添喜来了!”
白永和说了声“谢谢”,面朝杨白说:“杨参谋,请坐!”
不等白永和给爱丹让座,柳含嫣早大大方方,把爱丹拉到自己身边坐了。
听说来人是参谋,县里来的李秘书等一齐朝杨白看来。
白永和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八路军杨参谋,哦,对了,杨副部长。”
“现在是参谋长!”不等杨白回话,爱丹忍不住,神气十足地插了一句,引得举座惊叹。
早有嘴快的,给李秘书等说破了来者与寿星的关系,引起一阵小小的**。
白永和把在座的一一做了介绍,杨白客气地逐个打了招呼。接下来该做什么,人人心知肚明,爱丹和杨白自然成了关注的中心。
爱丹不说便罢,一开口便语惊四座。
“按说,我没资格来给三老爷贺寿,但是,我还是来了。不为别的,为的给三老爷寿诞送上最宝贵的礼物——三老爷,我来还您的儿子来了!”
“啊?”举座哗然,为之一震:她葫芦里装得什么药?
“你,你,什么意思?”白永和似乎想到了什么,似乎又一片模糊。
爱丹站起身,把杨白轻轻拉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和您打了几年交道的杨参谋,就是您的亲生儿子!”
“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空气仿佛凝固了。白家一家人,特别是寿星白永和及他的妻子柳含嫣,被这惊天消息击得目瞪口呆。人们在片刻惊愕之后,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这话从何说起?”白永和迟疑了片刻问。
于是,爱丹倾诉了三十年间如何隐瞒事实真相,如何含辛茹苦抚育杨白长大成人,如何让杨扬改名杨白,如何下决心让孩子了解真相,白永和这才大梦初醒。他第一次用心观察面前的这位英俊军人,原来,正如柳含嫣说笑的一样,杨白的模样和他那么相似。听了爱丹的叙述,他愧疚得无地自容。这么多年,他给了爱丹无尽的烦恼,而爱丹却无怨无悔地为他养大一个儿子;他休掉了一个善良的妻子,却收获了一个从未付出一粥一饭的儿子。两相比较,高下立见。白永和脸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最终被兴奋染得满面红光。这个与他共了多少回事的熟人,竟然是他的亲生儿子!父子相见不相识,今天终于要名正言顺地确认他们的关系。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刻,但这一刻还是来到他面前。他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拉住杨白的手说:“娃,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
杨白虽然经过枪林弹雨,在战场上铁骨铮铮,但自小缺少父爱的他,面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可憎,又可怜的生父,他却没有了应有的勇气。就在祝寿的前一刻他还在犹豫,认,还是不认?为了这一刻,母亲曾多次和他说起,都被他婉言拒绝。直到爱丹要与杨白断绝母子关系,这位曾经发誓要为母亲报仇雪恨的汉子,才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陪着深明大义而又宽容大度的母亲借祝寿与父亲正式相认。在杨白看来,并不是杨白无情,而是生父无义。面对此情此景,这位从没有喊过爸爸,从来没有体会过父爱滋味的儿子,却羞涩了,退却了,他嘴唇艰难地嚅动了一下,尝试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来。
爱丹在一旁看见,理直气壮地说:“你看这娃,有什么难的?你叫呀!权当是父亲出了一趟很远很远的门刚刚回来。”
爱丹说这话的口气,俨然是寿星的妻子柳含嫣,本该唱主角的柳含嫣,仿佛成了毫不相干的杨爱丹。
憨厚的冯兰花和嘴快的祁娇娇也附和着爱丹道:“娃,你就叫吧!”
她们这么一说,一直静静观看父子相认的柳含嫣,再也坐不住了。她是附和呢,还是保持缄默?附和有些勉强,缄默又嫌薄情。今天的祝寿,犹如一场喜戏,作为主角的白永和,戏里有戏,喜上加喜。她这个妻子,既是可有可无的闲人,又是进退两难的愁人。
好在这时,杨白向白永和鞠了一躬,低低叫了一声“爸!”僵局终于被打破。人们的目光自然转换到白永和那里,柳含嫣略微松了口气。
此时的白永和,枯涩的老泪早已纵横在布满沟壑的脸上,挂在一绺卷曲的胡须上。他上下嘴唇不停地来回嚅动,要合,合不上,要张,张不开。许久,才战战兢兢伸出那只业儒有成经商有绩的大手,急切而又迟疑地落在他的做军官的儿子脸上,边轻轻抚摸,边痛快地应声:“唉!”
父子终于相认,爱丹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舒畅地吐了一口气,回头笑容可掬地望着柳含嫣,说:“既认了父亲,就得认母亲。来,过来,见过你的母亲!”
爱丹说这话的时候,是一种无可置疑的语气。但这种坚定,给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柳含嫣带来如山的重负,很有些强加于人的感觉。柳含嫣心里明白,与其说这是爱丹送给她的“礼物”,不如说是爱丹扔给她的“包袱”,出给她的一道难题。看似柔弱如水的爱丹,却使出了先发制人的一手。爱丹的厉害她已经领教过了,今天再度领教,虽然有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容不得多想,闪念过后,柳含嫣站了起来,面不改色地说:“孩子回来就是一家人,还怕没有叫的日子。不必了,不必了!”
但是,爱丹决不改口:“娃,你看多好的一位妈妈,别人想叫还挨不上呢!你有这样一位妈妈,是你一生的福气!叫呀!”
杨白别无选择,就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妈!”喊得柳含嫣心头麻麻的,酥酥的,那颗本来就不坚硬的心彻底被软化了,她不得不默认了这个事实。
柳含嫣转身回了她住的窑里,不大工夫又来到寿堂。拿了一叠钱,少说也有上千元,当着众人面用红纸包了,递给杨白:“你看你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叫我和你爸有个准备。来杨白,这份礼,是你爸爸和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了。”
杨白还没来得及收钱,爱丹就插话进来:“既是回了白家,杨白再姓杨就不大合适,如果白家人不嫌弃,就把杨白反过来叫白杨怎么样?”
白杨,伟岸挺拔,潇洒舒展,众人都说好,有深意!
白永和却说:“娃是你们杨家养活大的,理应随杨。我这样夺人之爱,情理上说不过去。”
爱丹说:“姓了白,就名正言顺了,娃也好走动。再说,我们杨家,家败业衰,还有甚意思?就让他给你们白家续把香火吧!”
话说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白永和还有甚不乐意的?想必名字一改再改,也是爱丹“蓄谋”已久的事。为了这一天,爱丹费尽了心机。不仅白永和这么想,柳含嫣也这么想。
白永和在如霞、如玉和如意身上扫了一圈,又扫了一眼柳含嫣,似有话要说,但又没说出口。柳含嫣心领神会,就对三个孩子说:“快过去认你们的哥哥和弟弟。”白杨比如霞小,比如玉和如意大,恰好处在承上启下的序次。
姐弟仨有些矜持,你瞅我,我看你,迟疑地迈不出步来。
倒是白杨慷慨,主动迎了上来,一一握手,称姐姐,唤弟妹,显得大方热情。姐弟仨再不迟疑,围住白杨,亲热地攀谈起来。
眼看时候不早,李茂德不失时机地高声宣布:“寿礼圆满,寿宴开始!”
“慢!”柳含嫣突然站起身来说。
早已等不及了的宾朋,不得不把困惑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女主人身上:难道她……
柳含嫣故弄玄虚地说:“刚才,诸位目睹了一场父子相认的好戏。现在,我也有一出好戏,不知大家肯不肯赏脸?”
在场的人被柳含嫣的话说愣了。既然是好戏,谁能舍得放弃?无论是从县里来的贵宾,还是柳含嫣的子女亲属,谁能说个“不”字?人们纷纷归座,静等柳含嫣隆重公布。
“白杨与三老爷父子之谜,迷了白家人三十年,今天总算真相大白。现在,我要披露埋藏心中四十年的秘密,相信诸位也会大吃一惊。”
柳含嫣环顾她的“忠实”听众,没有一个人不圆睁双眼,翘首以待。她说:“四十年前,我是白杨妈妈的妹妹!”
一语出口,石破天惊。“什么?什么?”人们连声问。
白永和目瞪口呆,傻愣在那里。爱丹惊得一下跳了起来:“你是我的妹妹?杨家只我一个女娃,没有妹妹呀!”
柳含嫣粲然一笑:“你再想想,那个被你父亲从集上买来的小姑娘,那个和你形影不离的叫你姐姐的小姑娘,那个因为你被山水推走挨打受气不过逃走的小姑娘,那个名叫花眼的……”
“不要说了!”爱丹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
如果说,爱丹给了柳含嫣一个突然,那么,柳含嫣却给了爱丹一个意外。太意外了,意外得让她有点承受不了!难道面前这个娴雅干练的柳含嫣,就是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娃?难道白杨的新母亲,就是当年俊俏可人的花眼?难道她就是因我的过错,被父亲赶跑了的倔女子?她苍白的脸上泛起隐隐的浅红色,滞缓的瞳孔顿时放射出逼人的光芒,兴奋地叫道:“你是花眼,我的花眼妹妹。啊——”带着泪水,带着哭声,猛地扑向柳含嫣:“那年,从延水关跑到了哪里?为甚来了永和关这么多年不来相认?叫我想死你了!”
柳含嫣没有哭,因为她从杨家出走是被逼无奈,她没有对不住爱丹家的事,只有爱丹家对不起她。她把爱丹轻轻从肩膀上推开,扶爱丹坐下,把出走前后的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谁能知道,这样一位优雅靓丽的贵夫人,竟会是如此低贱的出身和如此坎坷的命运,一时间,在场的人无不惊叹,无不唏嘘,这是在听戏文还是真事……柳含嫣说:“我所以不道出这段缘由,一是不想再提那段苦难的往事,二是不想让你因我的到来而抱愧。”
“苦命的花眼,全是我惹的祸,全是杨家的错。要不是我,你不会再三被人转卖;要不是我,你也许有另一种活法。我杨家对不起你呀,含嫣!”
柳含嫣取出手帕,边为爱丹擦泪,边劝慰道:“我现在过得挺好,我很知足。事情早过去了,不必再为它烦恼。”
白永和联想汉口初识柳含嫣时,柳含嫣对爱丹的关注和敏感,又想起柳含嫣说的逃跑起因,原来故意隐瞒了事实。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隐瞒她与杨家的恩怨,为了不介入他与爱丹的婚姻纷争,为了一心一意地和他过光景。大梦初醒的他,在赞许的同时不免嗔怪:这个柳含嫣,真能沉得住气,要不是今天爱丹送子认父,说不定要把此事沤烂在肚里呢。
爱丹擦干泪水,面带喜色地说:“说起来也挺有趣,你追着我到了杨家,杨家把你赶走;你追着我到了白家,我早已回了杨家。两个屁股老是坐不到一搭里,这就叫作有缘无分吧。我把娃交给你,一百个放心。”
县府李秘书感叹地说:“道是无情却有情,欲说无缘皆因缘。人啊,真说不清!”
爱丹又问柳含嫣:“找到你的家了吗?”
柳含嫣说:“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九十眼窑院!”
是无奈,也是慰藉。柳含嫣的妙答使白永和十分舒畅。为了给柳含嫣寻根问祖,他想尽法子查寻,最终,找到圪里这个地方,却没有找到卖女娃的人家。村里人说,那户人家过了山西就断了音讯。柳含嫣寻亲的线索就此中断。
柳含嫣的揭秘告一段落,寿宴总归要开了。白家人趁这个机会拍一张全家福。柳含嫣拉爱丹照相,爱丹说:“你不嫌我多余?”
“旧亲连新亲,有你更圆满。”
爱丹拒不接受,站在一边看。看着她的儿子融入了白家,融入了全家福,舒心地笑了。她一转身就要走,任谁说也不听,说:“白家的饭让我的白杨吃吧,我是杨家的人,还是回去吃杨家的饭。”
柳含嫣说:“白家、杨家,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既是这样,我就不劝你了。以后成了一门亲戚,可要常来常往呀!”
“不会了。今生今世就这一遭。”说罢,就迈开了脚步。渡口那里,有人正向她招手。
柳含嫣思昔抚今,动情地说:“我们都会想你的。你大概有所不知,为了你,三老爷还特意栽了一株山丹丹花!”
爱丹回头,不解地问:“真的?为甚哩?”
柳含嫣看了眼白永和,说:“不信,你看北墙下的花圃里。”
爱丹的目光随着柳含嫣的手势往花圃看去,果真有一丛已经开败了的山丹丹花。爱丹疑惑地看了眼白永和,白永和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柳含嫣就势对白永和说:“为的是留住那份记忆。您说是吧,三老爷?”
白永和被窘到那里,不知如何应答。他心里暗暗埋怨妻子,这不是给他脸上挂红胡子,要他的好看!他忽然想到阿哥石下那株山丹丹花。原来,柳含嫣心里明白如水,你白永和再精明,也精不过柳含嫣!
寿诞过后,客人散去,白家人也要各奔东西。
天上飞过一片流云,那是南归的大雁展翅掠过。金风阵阵吹来,凋零的黄叶传递着晚秋的凉意,与长天一色的秋水,载着淡淡的离情和凄凄的别绪,从每个人心中流过。
白永和收回目光,说不来是高兴还是伤感,是欣慰还是忧虑。吃了今天的团圆饭,还能不能喝上明天的重逢酒,真是不好说也不愿说的揪心事。唉,不想啦,不想啦,反正黄河总是要朝前流的,皇历总是要朝过翻的,白家的永和关总是要在这里守着。想到这里,他语重心长地说:“多好的时光啊,只可惜白家人经过短暂的聚会又要分手。在分手的人里,也许信仰不同,会分道扬镳;也许渐悟本来,能殊途同归。唉,不管怎样,不要反目为仇,不要兵戎相见,不要把这个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家搅乱了!不管是做事,还是经商,人心叵测总得辨出个是非,世道炎凉也要理出个头绪。大到为国,小到爱家,远至睦人,近至正己,都是做人的根本,立世的准绳,千万要记住了!”
见儿女、女婿都颔首赞许,白永和露出满意的神色。他言犹未尽,想了想,又说:“爸爸还有一个愿望,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门前这株老槐,这条黄河,不要忘了根深叶茂的九十眼窑院。”
孩子们听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里也禁不住泛起晶莹的泪花,齐说:“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咱们的永和关!”
柳含嫣明白,白永和的忧虑不是多余的,阅过太多的人情世故,才有洞明世事的学问。过往的事不愿回头想,后来的事不敢往下想,只能暗暗祈祷,但愿天下无事,家中安然。她对四个子女说:“人落骂名容易,落名望难。你们要像爸爸那样,做人做事要正派,宽厚,包容,担当!”
父母深明大义,言之凿凿,儿女和儿女的另一半,频频点头。
黄河滩里,一群泥脚泥手的小娃正在捏泥娃娃,捏着捏着竟唱上了:“到了永和关,先找白老三。吃上两碗面,送你上渡船……”
白永和听见了,柳含嫣听见了,白家的子女们都听见了。
白永和有所触动,走到娃们跟前,亲切地说:“你们知道白老三是谁?”
娃们摇晃着头,眨巴着眼。
“你们知道我是谁?”
娃们差不多同时回答:“您是三老爷。”
“三老爷我姓白,又是白家老三,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位白老三?”
娃们好奇地瞅了瞅,似有醒悟,一张张沾满泥巴的嫩脸蛋绽开了笑容。
欲行的和送行的都会心地笑了。
2010年11月30日写于隰县一得斋
2019年12月12日改于隰县一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