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奶奶举着一把破伞,站在城墙头上,把培英学校丁香树下的一切看在了眼里。你奶奶是从羊眼娘那里知道云阳乡最高长官宋北辰看上自家儿媳妇的,羊眼娘给你奶奶传这个消息的时候你奶奶正叉腿站在井边的木板上吊水准备做午饭,听了羊眼娘的话,你奶奶手一松,桶掉进了井里。羊眼娘说:“你这是咋了?你不是想让我们大姑娘找个好人家么?” 你奶奶是被吓的,儿子是国军,共军打赢了国军,你奶奶自然怕共军,这个共军是师长,就更可怕,如果人家看上了自家儿媳妇,恐怕不嫁也得嫁。你奶奶对报喜讯的羊眼娘自然不敢说这些,你奶奶缓了缓神,说:“师长能看上惠当然是好事,可人家官太大了,我家惠哪配啊?”羊眼娘笑嘻嘻地说,“这世间哪有怕官大的?你是怕那宋师长又老又丑吧?” 你奶奶说:“我惠今年才二十五,不着急找人家。”
“你这老婆子,前些天咱是咋说和的给大姑娘找人家?你是咋求我去小李村的?给你说,宋师长比咱盘算的那几个都年轻,人也不丑。回头我指给你看。” 羊眼娘说完拔了一把你奶奶栽的葱走了。
这天黄昏的时候羊眼娘又来了,什么也不说,拽着你奶奶上了城墙,羊眼娘指着大渠上遛马的人影说:“那就是。”
你奶奶的身体晃了晃,发出了一串“哎哟——哎哟——”的高亢音符,那不是夺下黑馍枪的人吗?那不是那个瘦高的个子、长着副俊秀的黑色面孔的解放军吗?自从黑馍拿枪对着她婆孙俩的那件事发生之后,一到夕阳西下的当口,你奶奶不管身在何处,都不由自主地要向大渠岸方向频频地伫立遥望。那孩子是师长?怪不得能夺黑馍的枪,怪不得黑馍那么听他的,那孩子看上去比我儿书先大不了多少哟!你奶奶激动得双手合十,感谢上帝,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看上了惠,是那样一个和气的救命恩人啊!
羊眼娘抄着手,咂巴着嘴说:“还说你儿媳妇不急着找人家不?” 你奶奶说:“不了,不了。”羊眼娘又咂巴着嘴,以教训的口吻说:“我们大姑娘啥时候都是人尖尖、油花花,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啊!你可要好好服侍,才能跟上享清福。” 你奶奶说:“是啊,是啊。”羊眼娘说,“等事情有眉目了,你得给我帮帮忙,给宋师长说说,把羊眼提拔提拔,我儿子就是不服黑馍。”
你奶奶一口应下来,你奶奶最喜欢别人求她帮忙了。
最初的惊喜过后,你奶奶又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你奶奶想让儿媳妇嫁人是对儿子回家无望、又在我无意间泄露了齐老爷的死讯后产生的,齐老爷死了,齐家没人了,她回老家便无处可投,就是齐老爷在,依现在的形势,齐老爷自身难保。无限的悲哀涌上你奶奶的心头,冀中平原是她的家乡,可是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啊!就是有立足之地,没有了儿子,媳妇不可能跟她回去,媳妇不回去,孙女能让她带走吗?孙女虽然是女孩,也是儿子留下来的血脉,无论如何,她是不能丢下孙女的,这是她的底线。想到孙女,你奶奶的情绪渐渐亢奋起来,世间万物,各有所司,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奶奶产生了在儿媳妇娘家安家落户的想法,当听了羊眼娘的一番话后你奶奶看到了安家落户的希望。羊眼娘说:你亲家原来在培英学校当过校长知道不?跟着你亲家干革命的学生中有几个对惠都有过意思知道不?现在还有未成家的,革命成功了,人家将要在地方上做大官,何不续上姻缘哩?大姑娘才二十五岁,如今又是新社会了,你让她一辈子不嫁人?晚嫁不如早嫁,咱还可以挑一挑。你奶奶想,惠如果能嫁给孩子她姥爷的学生,那是一窝亲,他们不但会对惠和孩子好,也会照顾惠的婆婆和小姑子的,他们是做官的,让她能在这里落户、分一点地、有个根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在一个地方上,自己也可以照看孙女。羊眼娘看你奶奶动了心,积极地为这事跑起腿来,最后,跟你奶奶商量着定下了第一人选,家是小李村的叫卫民生,羊眼娘去小李村穿针引线,小李村回应是:我们也有此意。羊眼娘说:事不宜迟,赶紧跟你儿媳妇摊开说。你奶奶“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得想个办法”那样的胡闹,就是为开这个口打过门,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那一阵子不想吃饭干活发癔症,并不全是黑馍吓的。
现在出来个宋师长,你奶奶思前想后,觉得不如卫民生。宋师长扛枪打仗,死了,惠不又成寡妇了?再者,宋师长不是地方官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家一拍屁股把惠和小槿卷走了,自己和女儿怎么办呢?没有了儿媳妇,就无法在人家娘家住下去了,自己将带着女儿去何方?但你奶奶又是那么喜欢宋师长,舍不得放弃,再说事情也由不得她做主,事情只好走着看了。你奶奶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于是,你奶奶干起了儿子以前干的活——特工。
你奶奶站在城墙上虽然听不到我和宋北辰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主动权在我这一方,从我跑掉后宋北辰还傻愣在那里判断,宋北辰是真爱上儿媳了。你奶奶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你奶奶知道,爱情能让人变成羔羊,就像当年儿媳爱上儿子一样,富人家小姐变成了穷人家的羔羊。站在城墙风雨中的你奶奶将连日来的惶恐不安变成了一个主意。
我发现你奶奶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炕沿上,不出门挖春天的野菜,不收拾屋子,不做鞋,不缝衣服……要不是怕孙女饿着,恐怕连饭都不做。蒸的馒头不是碱大了就是碱小了,碱放对了也揉不开,馒头上老是点散着一块块黄褐色的碱块。我知道这是又用老办法了,我对你奶奶说:庄平死活不明,我怎么能去嫁人?我已经拒绝了宋北辰。你奶奶说:妈不是不想让你嫁人,你才二十五岁,可妈一辈子就是依附别人的命。我听明白了。我说:妈,我嫁了谁都不会扔下您和妹妹不管的,您就放心吧,该干啥干啥。
我的话像强心剂,你奶奶突然就精神起来了,你奶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我的旧衣服找出来翻新,里子翻过来做面子,面子翻过去做里子。翻新的是上衣和裤子,没有旗袍。你奶奶说:在乡下,还是穿裤子行动起来方便。你奶奶是个先知先觉者,你奶奶想到了我不几日将要骑马,穿旗袍怎么骑马呢?我比过去更瘦了,你奶奶就把衣服往瘦的改,你奶奶在做事大气的齐家受过熏陶,在既定目标上是舍得下本钱。你奶奶还把我的上衣改短了一些,让下摆刚刚包住腰,我的腰本来就细,这样就更显细了。你奶奶说:无论时代怎么改,男人喜欢像女人的女人,女人喜欢像男人的男人,不会改。你奶奶一双劳苦大众的手,让富家小姐不穿旗袍了也照样衣着别样,风姿绰约。你奶奶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提着篮子去大渠岸边挖野菜,选的时间是在半下午以后,宋北辰可能遛马的时间。你奶奶挖野菜的时候总是会倾听马蹄声,然后直起腰来循声望去。终于有一次,时间、地点、人物都碰对了,而且如你奶奶期盼的那样宋师长勒马站在了她身后,主动跟她打招呼,“大娘,挖野菜哪?”你奶奶惊讶地回过头,然后恭敬地站起来,“宋师长,是宋师长吧?自从那次您救了我们婆孙俩,我就打听您的名字,终于打听着了,哎哟,不得了,您是师长,真是贵人哪!”你奶奶这几句话说得溜溜顺。
“大娘,您可别这么说,是我没有教育好他们,让您受惊了。”宋北辰真诚地说。
“没事。您才来了几天啊,不怪您。” 你奶奶说着话,搓掉了手上的泥土,把手又在衣服上蹭了蹭,拉住了宋北辰的衣角,往平展的拉,说,“宋师长啊,大娘没有啥感谢你的,衣服啥的破了拿来让大娘给你补,大娘补衣服的手艺可不是一般的好。”
宋师长说:“行,以后就有劳大娘了。我叫宋北辰,您以后就叫北辰好了。”
“好,好啊!” 你奶奶激动地把坐在地上的小槿抱起来,让小槿叫伯伯。小槿还不到一岁,哪里会叫啊?你奶奶无非是想跟宋北辰多拉一会儿话。宋北辰用大手抚摸着小槿的头,“你可真漂亮啊!想不想骑马?乖,坐在伯伯前面,伯伯护着你。”
你奶奶说:“不怕,有伯伯护着呢!”
那个下午,和村的人都瞭望到了,在那画儿一般的大渠岸上,在那西斜落日的紫红色光辉中,宋师长的马上多了一个小人儿,那马上一大一小紧密贴在一起的人影起起伏伏,跳跃出一种远古的奔逸情调。
这仅仅是开始,令和村人羡慕的还在后面呢!有人亲眼看见宋师长亲自提着一袋面和一条子肉去城角窑了,有人亲眼看见宋师长挽起袖子在城角窑翻地哩!城角窑上冒出了快乐的炊烟,飘出了肉臊子的香味,宋师长在城角窑吃饭了。那是你奶奶自作主张请宋北辰来家吃饭,人家知道家里缺吃的,带来了面粉和猪肉。你奶奶满面春风,手里揉着面,用下巴给我指窗外,“你看,多精神啊!家里有个男人我做饭都有劲。”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翻地的宋北辰脸上的汗水和头发都闪着亮光,阵阵春风把他塞在军裤里的白衬衣鼓**成一个大包。如果不是宋北辰,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劳动景象,因为是宋北辰这景象就变得珍贵起来,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那么鲜活,依稀可闻新翻土地的清香味道。
宋北辰走的时候,他牵着马,我低着头跟在后面相送。我说:“我孩子爸爸是国民党军官,对你影响不好。” 宋北辰说:“你想得太大了,一家人过日子的事,不要考虑那么多世事。”我说:“世事对家庭影响是很大的,你还是要多想想。” 宋北辰说:“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现在是等待命令,不知什么时候就开拔打西安城了,我想在走之前,把这件事定下来。一会儿半下午,我在渠岸上等你,你要想好好谈,我们就好好谈谈,把心里的疙瘩解开,你要不想谈,就不要来了。”没等我回话,宋北辰上马走了。
我没有去,但我又想知道宋北辰会怎么做,会等我到什么时候。我躲在城墙上,瞭望着大渠岸。夕阳里,人、马、大渠岸是一幅画,更是一首抒情诗,我能读到它淡淡的忧伤、甜蜜的痛苦和隐秘的快乐,这首诗优雅地书写至暮色苍茫。宋北辰扬鞭催马,从岸坡上斜插下来,闯进麦田,直奔城角窑而来。麦田如大海的波涛,淹没了马的小腿,马变成了破浪而来的一艘小艇。
我看见宋北辰在院子里跟你奶奶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冲进了麦田,冲上渠坡,沿着渠岸向北跑,到了大桥,向西边的镇子飞奔而去。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你奶奶和羊眼娘坐在炕上挑鞋样,鞋样是羊眼娘拿来的。见我进来,羊眼娘说:让惠看。你奶奶说:刚才宋北辰找你了,你不在,要把跟你说的话给我说了,海誓山盟的,一个解放军的师长能这样,你还要人家咋求你啊?你奶奶一半是说给羊眼娘听的。
你奶奶拿起一个鞋样,“惠,你看这样儿小不小?北辰脚大,可别做小了。”我头也没抬地说:“新翻的地里有他的鞋印,比一下不就成了吗?”
“是啊,是啊,北辰今晌给我们翻地了。”你奶奶说着,跟羊眼娘下了炕,提上马灯,找宋北辰的鞋印了。我坐在炕沿上,六神无主。
你奶奶回来后,把鞋样和马灯放在桌子上,坐在我身边,你奶奶说:“书先死了,我的儿我知道,如果他能突围出来,还活着,就是回不来也会捎信来的。”
我捂住了脸。
你奶奶继续说:“就算那天突围出去了,跟着四少爷跑到了台湾,也无非是保住了条命,还能回来吗?国民党连江山守都守不住,还能夺回来?妈都清楚你不清楚?咱的日子还要过,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有一个解放军大官的爸爸护着是个什么样子?妈不是逼你,我看宋北辰今天有些急了,不敢再这样不知好歹了,惹恼了人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现在你奶奶是拿定主意看上了宋北辰,把卫民生等推一边了,地方实行军管,解放军说了算,宋师长一句话,谁敢不给她落户分地?再说,现在的仗也没什么可打的,秋风扫落叶,一个解放军师长怎么可能阵亡呢?你奶奶的这些改变,离不了民兵小队长羊眼娘的说和。
见我还不吱声,你奶奶叹了口气说:“黑馍拿枪顶着孩子的那一天,妈就想给你说,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我们可能还有个活路,可是妈张不开口,但我们这样耗着可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奶奶说着抹起泪来。
我说:“妈,从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太太转变成一个解放军军官的太太,不是那么简单。”
你奶奶说:“惠,我知道你是文化人,可是我们面临的问题很简单,吃饭,穿衣,活下去。宋师长是解放军的大官,以后的天下是解放军的,你跟了师长,一家人就不会再受欺负,不会再有人用枪指着孩子头了。师长总比一般人挣钱多吧?跟了师长,孩子可以吃饱穿暖上得起学。惠,你也看见了,娘家是无法靠了,你上有老下有小,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妈是过来人,相信妈的眼力,宋北辰是靠得住的男人。”
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奶奶就是这样的俊杰。你奶奶在宋北辰那黄军装上,看到了希望。
你奶奶说:“惠,把事情往好处想想。妈知道你心地善良,不会扔下妈的,如果能扔下,你就不会带我们到这儿来了,你会从郑州直接回娘家。妈这是前世修的福啊。妈想过了,以后就是新社会了,你出去工作,我给你带孩子做饭,你想啊,谁能比过亲奶奶,小槿不会受罪啊,再说,将来前一窝后一窝的,这前一窝只有小槿一个,我在跟前小槿也不会受欺负。”
见我还不答话,你奶奶急了,你奶奶说:“你放眼望望,如果不嫁师长,谁能养了你这一家子?师长看上了你,这是我们多大的福气啊!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啊,妈给你跪下了。”你奶奶说着跪到了我面前。
我拉你奶奶起来,你奶奶说:“你不答应,妈就一直给你这样跪下。”你奶奶使出了她的绝招。这曾是我最无奈最深恶痛绝的一招,我转身跑了。
我一个人埋头在渠岸上走,向北走,走得飞快,我感到再不走快,就要被你奶奶抛来的绳子套住了,以前若干次就是被这样的绳索套住的,然后,我被牵着鼻子走。这次,我想逃脱一回。猛然间一个庞然大物挡住了我的去路。宋北辰横马挡在路中间。
“你要去哪里?上马,我送你!”宋北辰掩饰不住能在这里碰上我的高兴,问话里却带着幸灾乐祸和嘲弄。
我想也没想,孩子般地气呼呼地说:“我要去照金。”
“照金不是前面的村庄。我们能这个时候在这里相遇,说明我们都在为同一件事堵得慌,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谈谈呢?” 宋北辰说着下了马。
我沉默地看着天空。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月亮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天空了,在红色晚霞的映照下,大地上的村庄、田野、树木都显得温馨而多情。
宋北辰说:“好吧,你不愿意谈就不谈了,难得现在日月同辉,我们一起走走吧!”
我和宋北辰一起向北走,中间隔着马。很静,晚风吹来远处油菜花的清香气息。马踏着碎石的声音很脆。
我说:“今天下午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宋北辰苦笑了一下,说:“不是久等了,是白等了。”
两人又无话了。
过了一会儿,宋北辰问:“你骑过马吗?”
“没有。”
“骑在马上,看着树木庄稼疾风般掠过,心情会畅快起来。”
“我想也是。”
“要不你试试?”
“还是算了。”
宋北辰停下来,拉住马缰绳,“不要怕,我给你牵着马。”
我有些犹豫,宋北辰让马靠在我右边,抓住我的左手抬起来说,“抓住马鞍子上的铁圈,然后左脚踏马镫子。今天你又没穿旗袍,抬腿往上踏。”
没等宋北辰指挥完,我却已经上了马。
宋北辰说:“还需要我给你牵马吗?”
我笑了笑,“你想牵就牵吧!”
宋北辰牵着马走起来。宋北辰说,“你刚才撒谎了,你骑过马,起码是骑过有人牵着的马。是庄平吗?”
“是。”
“他也是这样牵着马,走的也是这条路吧?”
“是。我住在娘家他来看我的时候,常常是骑着马来的,他喜欢看这里一望无际的庄稼,就牵了马出来溜达。”
“这一点和我一样,喜欢看这肥沃的土地上长的庄稼。在我向尚先生了解黑馍递的状子的时候,尚先生跟我谈过庄平,我相信尚先生的话。怎么说呢?作为一个男人和军人,尤其,作为一个爱国军人,我很敬重庄平,也很为庄平惋惜,我愿意替他照顾你,为他养孩子和老人。”
“可是,庄平是国民党军官,是你们的敌人。”
“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缠着这个疙瘩。国民党军队是我们军队的敌人,对个人而言,对非战场而言,一个国民党军官就不一定是我的敌人,有可能还会是我的兄弟、朋友,我的话你能听懂吗?”
怎么会听不懂呢?我暗暗吃惊,宋北辰这样单刀直入触及我心里那块不能动的疼痛,触及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疼痛,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让我多日来憋闷的胸口透过一口气来。
“我的朋友中就有是国民党军官的,我的一个堂哥还是一个国军中的军长,我伯父去世的时候,我们见面了,我们难道要刀枪相见吗?你父亲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你丈夫是国民党军官,你见过他们刀枪相见了?你为什么就非要将你、我用政治分开看呢?尚惠,我喜欢你,想娶你,你应该思考这个男人能不能做我的丈夫,就够了。” 宋北辰停下脚步,用一双闪亮的眼睛仰望着马上的我,“尚惠,给我努力的资格和责任吧,我要让你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迎着宋北辰的目光,说:“尚先生没给你说过,我曾经很想去照金,当一名共产主义战士是我的梦想。可是,当我看到从中条山战场上抬下来的奄奄一息的庄平,我崇拜上了他,那个时候,我从庄平身上看到了抗日战争胜利的希望。西安城庆祝抗日胜利的那一天,我看见庄平戴着大红花站在英雄车上接受人们的称颂和敬仰,我爱上了他,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国民党军队虽然被你们打得一败涂地,但是,我永远认为他们在抗日的战场上是英勇的。”
我继承了你姥爷的睿智,在足以令人感激涕零的爱情表白中,我头脑清醒,短短的几句话,柔中带刚,铿锵有力,让理想的光辉照亮解放军师长求婚的希望,同时,又让理想的光辉指引解放军师长看到我灵魂深处的骄傲和不屈。
宋北辰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牵着马继续走。宋北辰对我曾经的理想是了解的,这让他欣喜,让他看到了我们能够志同道合的希望,但后面的话让宋北辰心情沉重起来。婚姻是个人的事,但是不能不受政治背景的影响,马上的女人不只是他想象的那样——想从阴影里走出来,她好像还想固守。尚先生在谈到已经给他大大抹黑的姑爷庄平时不亢不卑,甚至还有些骄傲的面孔浮现在眼前。但沉重的心情并不会改变宋北辰的决定,宋北辰抬头望着嵯峨山的黑影说:“你光知道嵯峨山的北边是照金,知道照金的北边是哪里吗?就是我的家乡,阿拉善草原,你见过大草原吗?”我说:“没有。”宋北辰说,“打完了仗,我带你去看,你一定会喜欢上的,我们一起在草原上骑马奔驰。” 我没有说行还是不行,我说:“那一定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我永远铭记着宋北辰说的那段“作为一个男人和军人,尤其,作为一个爱国军人,我很敬重庄平”。是那段话打开了我的心结,感到有一股春风从前面牵马的男人身上漫卷过来,吹拂着我蜷缩着的寒冷的心,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崭新的,同时是陌生的、铺满了阳光的宽阔大道。一种终于有了方向,预见了幸福来临的幸福感一浪接一浪在我心头奔涌。但当我想到要靠嫁一个男人来改变一家人的生活的时候,又是一阵心酸。
虽然我没有什么表白,宋北辰已经感到了幸福的希望,这希望将他化成了水,他用水一样温和的语调问我,“我就要进西安城了,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德懋功的水晶饼。”我脱口而出。
宋北辰回头欣赏地看着我说,“想着吃?其实你还是一个孩子,你的人生完全可以重新规划。等我从西安城打仗归来,带你翻过这座山去照金参加解放军,实现你的梦想,那有我们的医院,你卫校毕业,也在医院里干过,那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是人才?”我瞪着迷茫的眼睛,像不认识眼前这个望着我的解放军军官一样,接着用快断了气的声音问,“你说的当真?”
“你懂音乐,又上过卫校,就是人才啊!我一定带你去。”
“拉钩?”
“拉钩。”
当宋北辰伸上来手的时候,我没有用小指头去钩,那太没有力量,太不能表达我此刻激动的心情了,不,是感激的心情。我感谢老天爷,把又一个好男人送到了我身边,我以为,宋北辰只是想跟我结婚生孩子,没有想到会让我穿上军装,实现梦想!我拧着身子,用两只手抓住了那只大手,用哭一样的声音说:“宋北辰,你可要说话算数!”
“一定算数。”
我当时眼里的光辉有多灿烂,我能够想象,我看到宋北辰眼里也放出了同样的光辉,我能猜想到此刻这位解放军师长想到了什么,他想他真是没有看错,这个国民党的太太其实是一个多么有革命理想的人儿,是一个多么能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儿啊。
可是,突然,我松开了宋北辰的手,目光黯淡下来。宋北辰问:“怎么了?”
我忧愁地看着宋北辰说:“庄平没了,他母亲和妹妹无依无靠,我不能扔下不管,我还有孩子,这都该怎么办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的重担我来挑,你给我担子就行了,其余不用你操心,我都会安排好的。” 宋北辰扔下马缰绳,把我从马上抱下来,然后用两只大手焐住了我的两只小手,“记住,你以后有男人了,有了男人的女人再挑重担是打男人的脸,不要打我的脸啊!”
宋北辰就那样用力焐着我的手,把力量和热量传给了我,力量和热量合在一起,在我的身体里变成了一根轴,把我的脖子、头都撑起来了。如果你父亲曾经是我依赖的肩膀,那么,现在,宋北辰就是我身体里一根温热的轴,我整个人被撑起来了,被导热了。
你奶奶听我说要跟宋北辰去照金,拍着手说:“去,去,再苦也去,我们一家都去,我给你们做饭看孩子,北辰那么瘦,我就用山里的野菜都能把他吃胖。再说,趁妈还能带孩子,赶紧跟北辰生个孩子。你不好意思,我跟北辰说。” 你奶奶不想落户分地的事了。
去照金这束理想的光辉驱散了盘踞在我心头多日的阴霾,它又是那样迅速地加强了我对宋北辰的感情,像当年跟你父亲一样,爱情的波涛将我的整个心灵淹没了,我惊讶地发现,以前所信奉的真正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是骗人的,占有最初心灵的爱情不一定能寿终正寝,往往会在人生的大潮中化成一声叹息。在关中大平原最美丽的季节里,人们看见宋师长不跟马溜达了,跟培英学校的尚老师溜达。人们看到,城角窑前的荒地有解放军开垦了,解放军还给井上按了辘轳。人们看到,月亮弯弯,弯弯月亮,云阳乡的最高长官宋北辰在月亮下绞辘轳,清澈的水流进田洼里像银蛇爬动。春玉米眨眼间就长出来了,城角窑前的荒地变成了绿油油的玉米田。有一天,院子里的枣树下拴了一只小白羊,小白羊挣着绳子想吃那玉米棵。和村的人从你奶奶那高亢的洋腔里知道,这只小白羊是云阳乡的最高长官宋北辰买的,是只母羊,是以后给庄小槿吃奶的,和村人还从你奶奶那高亢的洋腔里知道,宋师长说,亏谁也不能亏孩子,总吃野菜身体会营养不良的。嘻嘻,这还没当上爸哩!和村人又看到云阳乡的最高长官宋北辰对那小母羊关心备至,用树枝给小母羊搭起了棚,怕晒着。每次来都给小母羊带一把新鲜草,怕饿着。还用那双大手捧着水让小母羊喝,怕渴着。啧啧,小母羊幸福死了,我们恨不得是那小母羊。
尚惠与云阳乡的最高长官宋北辰相好的事情如春风吹遍了田野,云阳乡的最高长官宋北辰将成为和村的女婿,这是和村的喜事、和村人的荣耀,那些日子和村人喜气洋洋,得意扬扬。我再一次出名了,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老婆转眼变成了解放军师长的老婆,无疑乌鸦变凤凰,尽管这只乌鸦原来就是凤凰。我重新看到了人们过去的笑容,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充满着由衷的喜悦和祝福。城角窑前,你奶奶满面春风地接受人们送过来的东西,一把青菜、几头干蒜、一碗苞谷面还有一篮子还没来得及成熟就被主人摘下的青杏,你奶奶用高亢的洋腔对上门送礼的客人表示感谢。人们说:洋腔好听,我们这里能听到大城市北平的洋腔是福分哩。庄小槿的脸蛋让人们亲红了。
我的这些父老乡亲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