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叫苏黎,三十多岁,在西安城芙蓉区政府工作。苏黎说:要看的这个老兵九十多了,孤寡一个,别看病病歪歪的,能活得很,我们关怀他的干部都换过几茬了,其中有两位老同志都去世了。他是我们这个区最后一个国民党抗战老兵了。我说:苏黎,政府这几年真的这么关心起国民党抗战老兵了?我以前听说过,不太信,以后有这样的事叫上我。苏黎高兴地说:一定,姐,你心地真善良。
我们就这样闲聊着到了地方。我下车一瞭望,老兵,钉子户嘛。在一片广阔的废墟上,老兵的房如坚守在阵地上的最后一座碉堡,遍体鳞伤,孤独强悍。苏黎说:老兵基本上出不了门,我们动员他去养老院,他怎么都不肯。
老兵如一具关在黑暗小屋里的人体标本,骨瘦如柴,僵硬如柴,不说话时鼻涕口水淋淋漓漓,一说话,口水咕噜咕噜往外冒。
“坐,坐,不要急……着走,你们再……不听,以后……想……想听都听不着了。” 老兵说话跟砍柴一样,断断续续,又震耳欲聋。
苏黎悄声对我说,“姐,他要讲战斗故事了。陕西的国民党抗战老兵基本上都参加过中条山战役,中条山战役曾经被当作一种耻辱提不得,这些年才开始提起,这些老兵也跟着活泛起来了,话多。既然来了,就让他说,怪可怜的。”
我点点头。
“那死的人……跟……割麦子一样,一倒一大片,有的头都……头都掉地了,眼睛还……打闪哩。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老天有眼,让我等……等到了今天。我要说……我要说,我要替……他们说……” 大概是肺活量不够用,老兵吐字时也跟砍柴一样,手臂向上扬,似乎这样能帮他把字吐出来。
挑了个老兵吐字的空当,苏黎插进去了话,“老爷爷,看看,这都是政府给你送的,好吃得很,您老慢慢吃啊。” 苏黎拍着带来的大包小包。
“不,听……我说啊,听我……说,我要为……他们说几句,让……他们的……灵魂安息。” 老兵近前苏黎一步,急切地说着,扬起的手臂跟要打苏黎耳光一样。
“知道,知道,让他们的灵魂安息!”苏黎说着抓住了老兵的手,把老兵的手按在我衣袖上,说,“老爷爷,这位是作家,我给您把作家带来了,专来听您讲的,您给她讲,她能给您老写一本书,以后,您老就不用见谁给谁讲了,您发书,看书去。”
“作家?好,好!”老兵的手抓紧了我的衣袖。看到那老得可怕的手,我身体一阵哆嗦,想躲开,老兵抓得更紧了。
苏黎拿出十块钱塞进我包里,说,“姐,好人做到底,我有事先走了,你打车回去。”没等我反应过来,苏黎逃之夭夭了。
我能怎么办?我只好装出作家的样子,让老兵相信我就是来听他讲话的,这样,他才能松开抓住我的手。
老兵老泪纵横,“作家,作家啊,为他们……写本书,为……他们……说几句话,让……他们的……灵魂安息吧!”
我的泪水慢慢溢出了眼眶,老兵强烈的说话欲望让我想起了父亲,我对老兵说,“好,好。我一定给你们写出一本书。”
对老兵的承诺就是这样形成的。
告别的时候,老兵僵硬的脸上泛出了感激和满足的鲜活,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庄小蝶。他听不清楚,我便将两只手背贴在一起,四指并拢弯曲了几下。
“鸟?”老兵大彻大悟般地叫道,“鸟……鸟作家?”
为了给这样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安慰,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鸟作家?也对,本来我就不是个作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