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上说,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
一封韩冬的来信使我这本书有了结尾,有些谜底终于可以揭开了。
在我接到韩冬来信之前我先接到了韩冬的一个电话。电话来的时候我正拿着钢笔尖扎我手腕上的动脉血管,因为我无法想象韩春能用它刺破脖子后面的动脉血管。其实,我这也是心中苦闷闹的,事情追踪到这里,还是在迷潭中,却没有找到。我心里烦得要死,真想扎破动脉,见点血。
韩冬自报家门后,等着我说话,我没有说,他才问:我的信你没有收到?我说没有。他说:请为我保守秘密。我说:为什么?他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喘气声,接着是“嘭”一声,我感到不妙,连呼韩老,没有回音,后来,我听到了纷乱的惊呼:韩老!快,插上氧!快,人工呼吸!后来电话“啪”一声,断了。
很显然,韩冬是在病房里给我打的电话。第三天,我在媒体报道上看到了韩冬逝世的消息。从消息上看,韩冬是在与我通话后的三个小时后抢救无效死亡的。很可能“请为我保守秘密”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也可以称为临终遗言。我猜想韩冬信里一定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他是因为知道我想知道什么而拒绝了我,又因为知道我想知道什么而写了信。由于这封信走在了噩耗后面,让我本可能高兴的心情变得很沉重。
没有人想把秘密带进坟墓的,韩冬在生命最后关头把秘密传给了我,叮嘱我要保密,难道要让我把秘密当个传家宝?
我盼望着那封信到来。
我去过韩冬的住处,因韩冬拒绝接见而被拒之院门外。那是北京一处很美的地方,山坡上、小路边种满了枫树,在这个北方秋雨连绵的季节,我可以想象那个地方的基本姿态:树上的红叶似火,树下的红叶如血。本来美丽的红枫树是不该与血联想到一起的,但这些天我把什么都能跟血扯上边,我知道,这是因为我预感到了什么,我甚至闻到了那封向我颠簸而来的信里的陈年旧血的味道。
信终于来了。当我接过信时,我明白了信为什么走得这样慢了。这是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按特别贵重的印刷品类别邮寄过来的,上面布满豹身金钱般所到之处的查收、发送黑色印章。
这封信显然是韩冬亲笔写的。十六开老式信纸,字像火柴棍拼的,大的如核桃,小的也有花生米大,歪歪斜斜,整张看上去就像一片晾晒的柴草。由这些字我可以想象当时韩冬身体多么虚弱,眼神多么不济,手哆哆嗦嗦握不住笔,是多么不容易啊!无论他多么的虚弱,多么的奄奄一息,总算把信写完了,也就是把他想告诉我的秘密全部告诉我了。这一点震撼着我的心灵,又让我感到害怕,如果不是这些字,可能韩冬还活着,是这些字让他万箭穿心,加速了他的死亡?然而,这封信又是那么长,拖拖拉拉,断断续续,又让我感到这封信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的信念,是这封信未完成而使他坚持与死神搏斗,以此延长了生命。
看了这封信,韩冬生动形象的文采让我恍惚看到韩冬就坐在我对面,在父亲眼里那个阳光、热情、穿着宽大八路军服的青春的韩冬此刻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靠在床头上,那被皱纹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对着我放着阴冷的光亮,像一条窥探着我的老蛇,令我毛骨悚然。露出病号服的皮肤细腻光滑,那上面分布着条形和菱形花纹的皱褶,这一点也很像蛇。因为他的眼睛斜视,所以他对着我说话的时候脸是侧着的,我能看清楚他半个斜着的嘴角和一只斜着的眼睛。